徐寒衣赶来时,毕远望四人都很沉默。
行天司斩役身死并非少有之事。
秘境中身死者,每年都不知有多少。
现在出了意外。
死在秘境外的斩役,五六年都难见其一。
绝大多数斩役都将性命奉献给了秘境,若是在死于秘境之中,其他人也不会有所怨言。
可这名女斩役死在乌含镇里,死在镜湖山下。
死在行天司几名斩役的面前。
毕远望见徐寒衣赶来,眼波含着阴郁与深沉。
“我们来晚了。”
徐寒衣望向那鲜血与剑痕满盈的客房,视线紧跟着落在那具尸体上。
她死得很痛苦,也很惨。
心脏被人掏去,不知是被那妖鬼啃食了还是被带走。
脸色煞白,已是在慢慢失去体温,唇齿冰冷又惊恐地张开,双眸中尽是骇然之色。
再加上那满身撕裂状的伤痕,以及被血染红的行天司道袍。
一切的一切都令她看上去无比凄惨,死状瘆人。
同为行天司斩役的娇小女孩缩在角落,躲在胖子背后,身子一抽一抽,哭得停不下来。
毕远望与姜故皆是沉默。
胖子说是拦在女孩身前,像是守卫,实则自己也慌得不行,两股战战,怕是也快要瘫坐在地。
徐寒衣望向四周,朝毕远望问道:“没有去追?”
毕远望道:“没有气息,可能已经跑远。”
徐寒衣顿了顿,道:“看来我们还是来得太晚。”
毕远望神色微变,想起先前客房里徐寒衣的表现。
他断定徐寒衣知道妖鬼的存在,也知道它要杀人。
如若不然,徐寒衣不会明确指出这家城南的驿站。
“你是怎么知道的?”
毕远望理所当然地会提这个问题。
徐寒衣也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看得见。”
毕远望心想连他都捕捉不到那妖鬼的踪迹,徐寒衣是怎么看见的。
黑衣镇抚转念又想到,徐寒衣在秘境里获得了一件秘宝。
那串佛珠。
说不定徐寒衣这等感知能力,与那串佛珠脱不开关系。
想到这里,毕远望心境稍作平复,面露了然:“那你现在知道它去哪了?”
徐寒衣想了想,道:“我只知道它会在这里动手。”
言下之意便是,徐寒衣并不清楚它的动向。
徐寒衣只是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他从客房窗边眺望远处时,能将整座乌含镇都纳入眼底。
故此,徐寒衣也能察觉到哪里的灵气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变化。
最开始是在东街,接着又转移到了南街。
正常的灵气不会产生那样激烈又古怪的变化,因此徐寒衣推断可能是妖鬼作祟。
事实证明,他的推断没出错。
……
……
暮色垂落,星光闪烁,给人的感觉却不再明亮。
姜故抬头望天,凝望着那轮十五的满月,只瞧了几眼就收回视线。
圆月的白,会让他想到那具尸体的惨状。
那名女斩役的脸就和这轮满月一样白,一样瘆人。
此间。
众人已是离开了客房。
毕远望通过剑书联系了行天司里的斩役,派人过来收回那名女斩役的尸体。
她再怎么说,也算是留着全尸。
处理好之后,可以送回老家去,让她家人好好安葬。
“她叫陈琳。”
毕远望坐在楼下的木桌旁,朝战战兢兢的老板要了杯酒。
驿站被清空。
面对玄国四品官员,又闹出了人命,驿站老板端酒的酒盘子都在发抖。
众人围在木桌旁,姜故和胖子都站着,女孩坐在毕远望身边,以寻求安全感。
毕远望继续道:“也是我灵角峰里较有天分之人,使的是剑。”
徐寒衣道:“结台境?”
毕远望道:“化峰境。”
那就是与花清影一样。
徐寒衣想到花清影的实力,又想到这名唤陈琳的女斩役应当不如花清影。
由此一来,大抵也能判断出那妖鬼大抵也有摘星境左右的境界。
如果同为化峰境,徐寒衣不认为那妖鬼能以一敌二。
毕竟陈琳当时正与那名女孩共住在一间客房里。
两名斩役齐齐出手,斩除化峰境妖鬼应当不成问题。
徐寒衣又问道:“什么时候死的?”
回答问题的是人姜故。
他沉吟半晌,道:“我们来之前,几乎就是前脚后脚的时间。”
胖子连忙补充一句,“那时差不多是寅时一刻!”
刚过四更没多久。
算是很深很深的夜,除了少数彻夜难眠之人,整座乌含镇都在睡梦之中。
那的确是个下手的好时间。
……
抽泣声还在耳边回荡。
女孩哭得实在有点久。
徐寒衣审视她两眼,发现她身上的伤势很特别。
“你与妖鬼斗了很久?”
女孩听到徐寒衣的声音,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她眼眶通红,眸子微颤,仿佛被吓坏的乳猫。
女孩连连点头,又用细蚊般的声音说道:“陈师姐和我一起……也不是那妖鬼的对手。”
“我受了伤,陈师姐想保护我,然后就……”
热泪盈眶。
话语也已哽咽。
姜故不由得长叹出声。
胖子神色复杂阴郁,望着驿站老板送上的下酒菜,迟迟不肯下口。
徐寒衣面色淡然,又问道:“那妖鬼长什么模样?”
女孩愣了愣,似是不太愿意回忆那可怖的画面。
片刻过后,作为行天司斩役的勇气让她再次开口。
“我记得,它很像狼。”
徐寒衣微挑眉头,“狼?”
毕远望也顺势说道:“在魔修功法中有一门名唤《傀人狼》的邪法,可将修士的血肉乃至法器炼化。”
徐寒衣不作言语,示意毕远望继续说下去。
黑衣镇抚稍加思索,继续道:“修士的血肉可以与灵兽相融,并体后站立起来有如八尺人狼,还能将修士生前所使用的法器融入身体,若是那名修士生前是剑修,他的灵剑就可以化作人狼的利爪。”
姜故恍然道:“陈琳尸体上就有多处剑伤。”
“这么说。”胖子咕咚地咽下口水,额头淌下冷汗,“咱们这次遇上的不是妖鬼。”
“而是魔修。”
……
……
麻烦大了。
乌含镇里竟有魔修混了进来。
摘星境的魔修。
酒杯砰然落桌。
黑衣镇抚周身剑意凛然,眸中寒意愈盛,“他们是真有胆子,连行天司的地界都敢冒犯。”
徐寒衣道;“他们?”
毕远望淡道:“倘若当真是傀人狼,乌含镇里藏着的就该是拜血殿的魔修。”
徐寒衣又道:“拜血殿?”
毕远望愣在原地,他不知道徐寒衣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
唯独姜故反应过来。
以他对徐寒衣的了解,他想徐寒衣是真的不知道拜血殿。
“是东洲名气不小的魔修宗门,算不上顶尖,却也称得上是一流。”
姜故耐心解释道:“拜血殿大多时候都盘踞在东洲北方,很少来我们南方,这次手伸得这么长,不知是在计划些什么。”
毕远望冷哼出声,“又或许,藏在镇子里的只是个拜血殿的弃徒。”
姜故眼神发亮,似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所以他在此之前才只杀凡人,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胖子嘴唇哆嗦着,也趁势说道:“如今他发现被我们盯上,走投无路之下,才被迫出手杀人……”
姜故道:“那他会不会已经跑了?”
胖子点头如捣蒜,“很有可能。”
杀完人就跑。
那岂不是连给陈琳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念及此。
黑衣镇抚周身剑意更盛,连腰间剑鞘都在为之颤抖。
平静而又无情的冰冷面容下,不知藏匿着多大的怒火。
在行天司的地界里杀了行天司斩役,杀完还能全身而退?
休想!
“我会去查。”
毕远望落下决绝的话,从木桌旁起身。
凌厉视线扫过众人,黑衣镇抚沉声道:“你们先且回行天司,那拜血殿的魔修我会亲自处理。”
话音刚落。
姜故就开口问道:“如果他真的已经跑远……那该怎么办?”
毕远望闻言,目光稍作低沉,“我会想办法。”
说是想办法,毕远望自己也不知道该有什么办法。
他甚至连那拜血殿魔修逃跑的方向都不知道,若是找错了方向,就是浪费时间。
驿站内的烛火很明亮。
老板担惊受怕地站在柜台前,远远地望着众人。
姜故攥紧拳头,神情格外不甘。
他与胖子终究是来得晚了些。
如果他们能早来几步,或许陈琳就不会死。
那拜血殿的魔修也会被他们当场斩杀。
可惜,人世没有如果。
陈琳死了。
死在他们面前。
“毕镇抚。”
姜故思量过后,似是下定决心,“不出意外,那魔修应当不知道您的存在。”
毕远望动作凝滞,觉察到姜故的用意。
“你想引蛇出洞?”
这个词徐寒衣在不久前听过。
他本是有话要讲,在听到这四个字之后,漠然沉默下来。
白衣少年静坐于此,什么也不说,就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仿佛陈琳之死和拜血殿魔修之事与他无关。
姜故的目光并未落在徐寒衣身上,他继续说道:“魔修喜鲜血,他取走陈琳的心脏,想必也是为了修炼那魔功。”
“他得手过一次,吃到了甜头,必然会来袭击第二次。”
毕远望注视姜故,“那就需要合适的诱饵。”
姜故点头,“我来。”
话音刚落。
先前哭哭啼啼的瘦弱女孩也举起手。
“我也可以。”
他们都愿意成为诱饵。
也全都愿意为了给陈琳报仇,愿意接受风险。
尤其是女孩。
她仿佛已经渡过了悲伤的阶段,面露坚定,还揣着欲要复仇的怒火。
陈琳是因她而死,她必须要做些什么。
胖子舔了舔嘴唇。
他左右张望,本想着是不是也要趁势举手。
在见到徐寒衣沉默不语,依旧喝着酒后,胖子也安下心来,把那快要伸出桌面的手给放了下来。
如果三个人全都举手,那胖子想不举都不行。
如今徐寒衣不愿当诱饵,胖子见有人作伴,自然是不愿再陷入危险之中。
“既然如此……”
毕远望稍作迟疑。
他望见女孩与姜故眸中含着的坚毅,迟疑半晌。
直到几息过后,毕远望回头,望向二楼那满是血腥味的客房。
陈琳的尸体就在那里。
毕远望轻轻合眼,片刻后又再次睁开。
他随手一挥,袖口处打出两道剑诀。
蔚蓝色的法决烙印在姜故和女孩身上,又渐渐隐去。
“若有意外,立刻通过剑诀联系。”
姜故与女孩齐齐点头,“明白。”
胖子也跟着点了点头,就是气势没有主动充当诱饵的两人那么果断。
至于徐寒衣。
他还在喝酒。
透过那晶莹的酒杯和清澈浓厚的酒液,徐寒衣眯着眼,品着美酒。
他忽然想起林集云先前的计划,正巧也是引蛇出洞。
现在想想。
洞里的蛇真的会轻易出来吗?
还是说。
洞里藏着的,其实不是蛇,而是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