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故出剑时,雨水也落在整座乌含镇里。
迷迷茫茫,倾盆暴雨没有半点颓势。
它并不是从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而是从最初就降下暴躁的雨水,无情地打落下来。
如此深的夜,如此大的雨。
街道的安静祥和被打破,哗哗不断的雨声成为了街道上唯一的聒噪。
剑鸣声清脆,但不悦耳。
灵剑泛着白芒,刺破雨帘,滂沱的雨珠只是靠近就被灵气和剑威蒸腾成白雾。
恍然间。
雨街里掠过道银白,像是有人将帘幕蛮横地撕破。
那道被撕裂开的口子无止境地逼近徐寒衣,如若那身白衣闪躲不开,就会和这片雨帘一样被扯成两半。
徐寒衣驻足原地,不闪不躲。
雨水浸润了白衣,打湿了发丝,额前黑发沉重得垂下,几乎快要遮住徐寒衣的眼。
他不是不想躲,而是躲不开。
姜故的剑很快,比他之前展现过的任何一次飞剑都要快,都要致命。
为了今天,姜故始终都在隐藏真实境界。
他已突破到了游神。
倘若他并没有使用驻颜丹,又或者不曾借用返老还童的特殊道法。
以姜故现在这般年纪,能够登临游神境已是十分了不起的一件事。
姜故是天才,并且很大概率是西洲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地位可能及不上白月谷圣女和江蒲蒲,但说不准能和未来的花清影一较高下。
剑芒大盛,那纯粹又干净的锋利,是姜故剑道造诣的最好证明。
并且在剑势之中,还能觉察到那剑锋的寒意,当真是如冰霜般的寒冽又无情。
而当徐寒衣察觉到那抹寒意,真正看清楚这一剑时。
飞剑离徐寒衣只有不到一丈。
……
徐寒衣动了。
他先是后退两步,就像当初面对孟积苏那样。
紧接着脚步不曾停留,继续后退。
布靴踩在湿润光滑的石板路上,踩在那条渐渐被稀释的血河里。
三步、四步。
暴雨里,向来平静淡然的白衣少年接连后退。
直到剑鸣声响起。
徐寒衣站定,灵剑出鞘。
于是雨帘再次被另外一股剑意撕破。
原本悲凉又枯燥的雨街画卷里,再次平添道蛮横的白痕。
飞剑与飞剑碰撞,迸溅出的冲击将周围五丈内的空障悉数碾碎。
石板路绽裂出百余道剑痕,突兀的狂风将雨水甩飞出去,硬是在刹那间制造出了一道宽约五丈的无雨空地。
嗤嗤嗤三声,徐寒衣左肩、腰腹、大腿处的衣物被撕开。
他总共后退了八步。
这是他如今脚力的极限。
如果能够退出第九步,徐寒衣有信心能让自己毫发无损。
他的剑与姜故的剑相撞,已是最大程度上抵消了姜故的剑意。
然而浣溪剑法确实有不俗之处,仍然有三道剑意落在了徐寒衣身上,如同撑伞时从边角飘落到身上的雨点。
他感受着身上三处并不深的剑伤,随意地用灵气将伤口止住。
徐寒衣还想到了江蒲蒲。
他现在是真的有点想学一门步法了。
……
姜故脸色雪白,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那仍在拼斗的两把飞剑。
他没想到徐寒衣真的能挡住这一剑。
浣溪剑法在西洲亦是御剑派系无可争议的第一。
方才那一剑,姜故没有留手,使的是十成力。
全力以赴之下,竟然还是无法触及徐寒衣!
他们之间可是相差了足足三个境界。
尽管姜故也是在不久前才突破到游神境,还未完全掌控那质变后的灵气。
饶是如此,徐寒衣也不该有能力挡住他的剑。
这不可能。
姜故双指合并,凝衍剑诀,又想起徐寒衣方才的那句话。
徐寒衣认为他们是在找死,这说明徐寒衣对自身有着绝对的自信。
他不信。
所以姜故向前踏出一步。
霎时间,比先前更多更狂更狠的剑意迸发而出,将青石板路切成细小如指甲盖板的大小。
剑吟声仿佛是骄傲的咆哮,姜故的灵剑势头愈盛,双方灵剑对撞时碰撞出的火花,宛若庙会上升起的华丽烟火。
清脆撞击声不绝如缕,甚至快要盖过这片暴雨落地的声音。
姜故双眸怒瞪,指尖在雨幕里划过道剑诀。
有风来袭。
雨街两旁,扣在驿站酒楼宅屋大门上的门锁剧烈摇晃,赫然崩开道锋利的裂口。
门扉如同被野兽撕裂,骤然印上了如同利爪般的数道剑痕。
从街头到街尾,数百张纸窗齐声绽裂开来,让那狂躁又狠厉的飓风挟着暴雨,打入那一间间灰暗无光的屋内。
叮!
剑锋刺破雨珠,也刺破了徐寒衣的剑势。
姜故的剑到了。
比之前更快,更强,更狠。
徐寒衣终于挑了挑眉。
他感觉到了压力。
姜故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这一剑之威竟是完全超越了上一剑。
方才,徐寒衣退了八步,仍然中了三道剑意。
现在徐寒衣望着那奔袭而来的灵剑,确认自己就算后退八步,也无法完全避开这一剑的剑威。
暴雨里,暴风里。
徐寒衣刚才还能像撑伞的人一样,行走在雨街里,最多只会湿了肩膀。
现在情况有所不同。
姜故这一剑掀起了风,风会吹走徐寒衣的伞。
他会被淋得很湿。
……
……
雨夜里,无数人都看到了姜故的剑。
他们深知姜故这一剑有多可怕,可怕到那名白衣少年肯定没有性命能扛下来。
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不愿意出手。
他们既不认识那白衣少年,也不认识姜故,他们只认识到如果自己出手,很容易就会被卷进这场风雨里。
他们不像徐寒衣,他们可以躲在屋子里。
不用撑伞,也不用担心这场暴雨会淋湿自己。
有人是个例外。
风可以吹动盈盈绿草,可以吹破那几张薄薄的纸窗。
雨可以浸润青白衣衫,可以稀释那尸体流出的血。
可风只能吹弯竹海而吹不倒竹节,雨也只能浸润土地而不能淹没竹尖。
青衫迎着雨和风,衣袂被肆意鼓动,像极了风雨里晃动的竹林。
青衫出剑。
徐寒衣也顺势出剑。
两柄飞剑交错重叠,姜故的剑被震飞出去。
风雨暂止,暴雨之声也暂时变得不那么刺耳。
……
灵剑悬停于空,任由雨水洗刷。
姜故嘴角渗出鲜血,右腿发软,险些就要跪倒下来。
他僵硬颤抖的右手撩起发丝,震惊的双眸望向前方那与白衣并肩的青衫。
符文法决是这条雨街里,唯一不受风雨影响的东西。
它们安静地漂浮环绕在青衫周身,如同固若金汤的围墙,与坚挺的剑意融作一体。
阵道法决、剑围、青衫。
来人身份呼之欲出。
“万箓剑宗。”
姜故漆黑眼瞳里尽是怒意与寒意,如同冰火相融,激烈不止。
青衫微笑道:“在下万箓剑宗墨行剑主门下,亲传二弟子,孟积苏。”
姜故目光如剑,又比剑更锋利,“背棺人的师弟?”
“是我。”孟积苏不喜欢这个称呼,但仍然保持微笑,“敢问阁下又是哪位?”
姜故懒得回答孟积苏这个问题。
他只记得孟积苏这个名字,似乎也在危级书上,级别还不低。
而现在,反而是姜故想弄明白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孟积苏道:“因为路过。”
“路过的人不会拼上性命来挡刚才那一剑。”
青衫沉吟几息,道:“有道理,那当我没说。”
姜故嘴角抽搐两下,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孟积苏淡淡地笑着,意味深长地回头望了眼徐寒衣。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徐寒衣被淋湿的模样,出乎预料的,那发丝垂落下来,雨珠流淌在面容上之后,徐寒衣竟显得不是很狼狈。
反而更有股令人心动的感觉。
对了。
现在的徐寒衣,就像是刚刚出浴的玲珑美人,更具诱惑。
好在孟积苏是男人,他这辈子也只会喜欢女人。
徐寒衣的美确实无关乎性别,只是孟积苏内心给他界定了性别,也就不会有太大的感触。
他盯着徐寒衣,笑意仿佛是在邀功,“我来得可算及时?”
徐寒衣看了他一眼,“还行。”
孟积苏眯起了眼,“如果我不来,你可能会死。”
徐寒衣道:“不会。”
孟积苏试探道:“刚才那一剑很快。”
徐寒衣又道:“还行。”
孟积苏有些惊讶,“真的只是还行?”
徐寒衣想了想,还是点头,“嗯,还行。”
青衫无语,像是冬天里的竹子,安静得没什么反应。
过了几息。
孟积苏撤开两步,无奈道:“所以是我多管闲事?”
“倒也不是。”徐寒衣握着剑,看向远方的姜故,“你来了会少些麻烦。”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要惹麻烦。”
“你来了,就已经惹上了麻烦。”
孟积苏问道:“那你有没有解决麻烦的办法,比较快的那种?”
徐寒衣顿了顿,旋即摇头。
本来是有的。
比如林集云留给徐寒衣的剑笛。
问题是徐寒衣其实早就已经吹过了剑笛。
就在他前往南街的路上,去找庄彩时,徐寒衣就已经吹了剑笛。
如果林集云听到了剑笛,那他此刻应该正在这条雨街的某处。
可如果他真的就躲在这条雨街里,他早就应该出手。
现在那位灵角峰黑衣镇抚并没有出现,也就意味着林集云没有听到剑笛。
他被唐允带走了。
此刻或许还没能脱身。
“那现在怎么办?”
孟积苏也提起剑,屏息凝神。
徐寒衣说道:“打,还能怎么办?”
“问题是要怎么打。”
孟积苏瞄了眼远处的姜故,迟疑半晌后,说道:“要不,这个你来?”
徐寒衣点头,“好。”
他向前踏出一步。
孟积苏见状,淡道:“那另一个就我来。”
他与徐寒衣不同,孟积苏是向后退出一步。
然后转身。
水珠被刺破,风雨里有道青光出现,以极其精准的角度,正正地刺向身后的黑暗。
火光迸溅。
刹那间的明亮映照出女孩寒意凛凛的脸。
庄彩注视着孟积苏,孟积苏也注视着庄彩。
隔着雨帘,两人对视。
庄彩眸中尽是阴寒。
她以暗杀者的姿态出现,出手的瞬间却被那片竹林翠海隔断。
庄彩很不爽,所以咬牙切齿。
孟积苏很轻松,所以面带微笑。
他甚至还上下打量庄彩一番,接着问了句很气人的话。
“装得这么嫩……”
“今年三十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