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积苏耳旁空气被戳出道洞来。
几根发丝被余威震散,锐利风浪刺得那张秀脸宛如刀割。
青衫渐湿,孟积苏接连后退三步。
黑云下,暴雨里,万箓剑宗年轻有为的剑修眯起了眼睛。
庄彩娇俏稚嫩的容颜上浮现出刺骨寒意,在孟积苏提到年龄的瞬间,她就如同暴起的狮虎,向孟积苏倾泻那森然杀机。
此刻那双充斥着阴邪的眸子,也正倒映出孟积苏的身影,仿佛已经看见了他死在雨街里的模样。
只有真正杀过人,而且杀过很多人的杀手,才能拥有这样的眼神。
孟积苏见过这种人,他们大多都习惯了血液和内脏的感觉。
鲜血在他们眼中就只是颜色鲜艳的流水。
内脏也就是稍大几分,稍沉几分的雨珠。
就像人们都不会对流水和雨珠感到惊恐,庄彩这类杀人无数的杀手也不会对鲜血和内脏有所反应。
他们冷血,他们无情,他们是经历过无数生死的杀人者。
并且庄彩肯定也坚守者“死”的信条。
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要么目标身死,要么自己身死!
从最开始就没有退路,出手的刹那就决定了只有一个人能活着。
庄彩此刻就站在这里,站在这片暴雨中,矮小清瘦的娇躯若无其事地承受着雨击。
柔软的发丝贴着白嫩面颊垂落,水珠滴滴滑落而下,看着倒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任何不熟悉庄彩的人,都会觉得让这样娇弱的女孩淋着雨,是件很让人难受的事。
我见犹怜四个字,很适合此刻的庄彩。
孟积苏并不这么想。
既是因为那年轻的,青里透着白的娇躯下,潜藏着的大抵是颗上了年纪的老女人的心。
也是因为庄彩从来就不瘦弱。
瘦弱的女孩不会这样直直地盯着他,也不会冷漠地受着雨,更不会有如此骇人的杀意。
庄彩还活着。
所以她曾经在【杀人或者被杀】的处境中,一次又一次地胜出。
她杀了至少六七十人,你死或者我亡的绝境她也经历了六七十次。
她全都赢了下来,并且站在这里,还要再赢一次。
用她手里的那杆枪,再赢一次。
……
……
孟积苏一生只杀过三个人。
两个是强盗土匪,还有一个是下山游历时对他暗含杀意的散修。
正因如此,孟积苏才能切实地感觉到庄彩的杀意有多么吓人。
以至于他甚至能透过雨帘清晰地望见……那杆亮银长枪上仿佛还染着无数鲜血。
银枪至少有一丈两尺之长,比庄彩本人要高出很大一截。
那并不宽厚的手掌攥着枪,雨水浸润着那漆黑如墨的枪杆,如同沐浴。
杀手中极少有人用枪,更不用说是如此宽大,锋芒又如此锐利的长枪。
庄彩不同。
长枪被她攥在掌中,竟没有丝毫违和,枪身与娇躯也并没有形成预想中的巨大反差。
她就只是紧紧地攥着,如同厨子握着菜刀,车夫捏着马鞭,书生提着墨笔一样自然。
庄彩冷冷道:“你现在滚还来得及”
孟积苏悠然地握着剑,好奇道:“你不想杀我?”
庄彩道:“该杀你的人不是我,我该杀的人也不是你。”
孟积苏知道庄彩说的是徐寒衣,“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你们就算杀了徐寒衣,也会彻底暴露。”
“无妨。”庄彩冷声道:“我们本来就没打算继续留在行天司。”
孟积苏思忖半晌,声音压过了暴雨,问道:“你们来自西洲?”
他当然也听说过西洲的传闻。
庄彩冷漠地望着他,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你到底滚不滚?”
“你叫我滚我就滚,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庄彩眯起眼。
说实话,她现在不太愿意浪费时间在孟积苏身上。
真要打也不是不行,就是会浪费太多时间。
浪费太多杀徐寒衣的时间。
此次行动目的就是取走徐寒衣的性命,除此之外,其他动作都是多余。
“万箓剑宗没必要帮他。”庄彩幽幽地说道,“我记得,你们甚至想杀他。”
“原本是。”
“现在不是了?”
“至少我师父说,可以让他再活一阵子。”
“你师父……”
孟积苏的师父,正是万箓剑宗的当代剑主。
墨行剑主,通天第二境强者。
万箓剑宗能有今日之地位,墨行剑主功不可没。
如今那位大人物竟然亲自发话,不仅不杀徐寒衣,还要让他多活段时间。
徐寒衣到底做了什么?
庄彩很想知道其中缘由,然而这场越来越暴烈的雨已经容不下那么多问题。
她提起枪,令枪尖对准远处的青衫。
动作干净利落,长枪抡过半道圆弧,震得枪身上的雨珠纷飞四溅,枪尖则是沉稳如山,不曾动摇。
单就这一个动作,就可看出庄彩枪法水准不浅。
“不滚,就死!”
这是庄彩最后的警告。
青衫依旧不动,正如巍峨青山。
孟积苏再度扬起浅笑,指尖抹过剑身上的雨水,道道法决随之浮现。
“你大可来试试。”
……
……
银枪飞舞而起,带起阵凌厉枪风。
在这片阴云压沉的雨街里,孟积苏仿若见到皓月当空。
枪尖的亮银如同月光,从高处砸下时更是划出道完美的月弧。
今夜是十六,月正圆。
枪尖抡出的银弧比十六的月亮更圆,也更致命。
剑诀也同时浮现。
沉闷如重物坠地的声音爆响而起,孟积苏足下石板被蛮横的重压硬生生踏碎。
轰然震动的声浪将两人周身的雨滴全部排开。
而后火花迸溅。
银枪被震得倒飞出去,庄彩连连后退三步,这才重新攥紧了枪杆。
再回首时,她见到孟积苏同样后退三步。
青衫周身一尺,已是布满了密集的灵剑,数十把灵剑环绕周身,有如坚不可摧的壁垒。
正是这道壁垒,如同顽石般震开了庄彩的银枪。
她甩了甩发麻发酸的手臂,厌恶至极地盯着那剑诀与法决融合后的剑阵。
麻烦。
真是太麻烦。
万箓剑宗是出了名的箓剑派剑宗,想要破开他们的防御实在太过困难。
这就是为什么庄彩不想和孟积苏打。
打起来没完没了,就算能赢,也要浪费不少时间。
庄彩极其讨厌这种感觉,她再次踏步向前,枪出如龙。
银枪划破道银线,在疾驰接近孟积苏之后,又化作数道虚影,如倾泻的瀑布水花般爆刺而出。
很难想象如此刚猛凌厉,又如此暴躁狂放的枪法,竟然会出自一名女子之手。
无非是几息之间,剑意与枪风已是交错数次。
庄彩刺出十七枪,孟积苏也回了十七剑。
十七道火花消陨于雨中。
叮~
尤为清脆的鸣响声后,庄彩再次被击退。
孟积苏这次还是和庄彩一样,共同后退了六步。
不知怎的。
在乌含镇里各家客房内,突然响起了几道笑声。
很浅很淡又很轻微的笑声,很快就淹没在了这阵风雨里。
他们胆子很大,也只有胆大的人才敢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时候还在观战。
他们笑也是因为他们看见了很有趣的画面。
庄彩的枪很凌厉,很疯狂,杀意十足。
然而再怎么凌厉,再怎么疯狂,再怎么饱含杀意,也还是破不开那一尺剑围。
她如此暴躁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真的让人感到无奈又好笑。
此间。
庄彩攥着银枪的手臂正在微微颤抖。
她死死地盯着孟积苏,恨不得用眼神把他撕碎了丢进河里喂鱼。
“你是不是有病?!”愤怒都快冲昏了头脑,庄彩终于忍无可忍,怒声道:“你就不能像个男人一点?!”
孟积苏这会儿也甩着发麻的手臂,微笑着反问道:“我可不记得我有做什么娘娘腔的事。”
“你若真是个男人,就不该缩在龟壳里!”
孟积苏伸出手,轻轻弹了弹身前的剑纹状法决,让周身泛起道很快消散的涟漪。
他认真说道:“这是我们万箓剑宗的剑围,不是龟壳。”
庄彩气得牙痒痒,跺着脚道:“就算是箓剑派的修士,也是在防守中寻找进攻时机。”
“我在找。”
“你放屁!”庄彩气得直接骂出了声,“你从头到尾都缩在龟壳里,就没打算出来过!”
孟积苏眨了眨眼,“这位婆婆,你可不能凭空污人清白。”
“我婆你妈!”
银枪再现,枪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孟积苏不闪也不躲,同样向前踏步,迎着那枪风直冲而上。
又是几轮激烈的枪剑对撞过后,同样的画面第三次呈现在雨街里。
庄彩又被震飞出去,孟积苏也不好受,两人齐齐后退。
银枪颤抖得厉害。
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震的。
总之,庄彩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怨恨至极的眼神死死瞪着孟积苏。
“卑鄙无耻、混账东西,王八犊子!你简直是万箓剑宗的耻辱!”
她开始把这辈子能用上的脏话,全都一股脑地泼在孟积苏身上。
孟积苏若无其事地掏了掏耳朵,表情闲适淡然。
他才不管庄彩怎么说。
今夜他既然决定出手,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做。
事实上,庄彩说的没错。
孟积苏还真就没打算从剑围里出来。
与不久前和徐寒衣的比试不同,那时的孟积苏是保持箓剑派修士的战法。
也就是在防守的过程中寻找时机,反击伤人。
现在不同。
孟积苏就没打算反击,他是真的打算就呆在剑围里跟庄彩耗着。
以现在这般状态,孟积苏认定就算是当初徐寒衣的那一剑,也破不开他的剑围。
徐寒衣都不行,更何况庄彩。
她的枪势确实凌厉非凡,但比起徐寒衣那条惊为天人的银线,还是差了太多。
当然。
孟积苏这样的做法毫无疑问会有个弊端。
……
青衫的注意力从暴跳如雷的庄彩身上挪开,进而开始关注起身后的情形。
剑声鸣响,两柄飞剑激烈对撞。
孟积苏深吸口气。
如果他能继续缩在剑围里,等到徐寒衣过来支援,那就是以碾压之势取得胜利。
可若是徐寒衣输给了姜故,那等待孟积苏的,可能就是两人的围攻。
徐寒衣会不会输?
孟积苏想到了不久前,在林木里见到的那一剑。
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