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彩回忆起徐寒衣那惊世骇俗的一剑,踩踏在房檐上的脚步都忍不住踉跄。
在徐寒衣出剑的刹那,庄彩就已意识到姜故会死。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姜故一定会死在徐寒衣的剑下。
如果姜故换成是她,她也肯定会死,人仙三境的修士就没有几个能在那种剑里活下来。
所以她跑了。
跑得飞快。
任何人在逃命的时候都会跑得飞快。
更不用说庄彩出生入死了不知多少次,对死亡的敏感程度远远大于常人。
在整条雨街都沉浸在徐寒衣那一剑里时,庄彩率先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不假思索地逃离了战场。
她深知万箓剑宗的孟积苏不擅追击,她若是想跑,孟积苏就算反应过来也追不上她。
庄彩是对的。
她在笑。
奔走在房檐上,脚下踩着湿瓦砖,娇弱瘦小的女孩狂喜地擦干脸上那不知是冷汗还是雨珠的水液,继续向着城南狂奔。
姜故现在恐怕已经是具尸体,而庄彩还能感受到寒风正从耳边呼啸掠过。
她还活着。
她笑靥如花,没有什么是比死里逃生更令人开心。
直到那股寒意突兀地窜上脊背。
庄彩脚步停下,由于惯性和青瓦砖的湿润,她向前滑了段距离。
瓦砖咔咔作响,女孩与黑影的距离被拉近。
庄彩站定,美眸里流转着惊骇与惶然。
此时此刻。
黑影就站在她面前不到一丈的距离。
庄彩想跑,可她已经察觉到身后也有道黑影。
她已经跑不掉。
……
铮!
银枪出手。
俏容上笑颜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阴冷与冷酷。
庄彩死死盯着正前方那道黑影,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黑影微抬起头。
那黑斗篷下的容颜也随之浮现出来。
庄彩只瞧了一眼,就被吓得花容失色,掌中银枪也忍不住战栗起来。
黑斗篷下的人有张脸,那张脸上没有五官,只是呈现出浑圆的,不可捉摸的黑暗。
庄彩平生见过很多张脸,有人丑得让她嫌恶,也有像徐寒衣那般令人惊羡悸动。
唯独在看到这张黑斗篷下的脸时,她只能感觉到恐惧。
因为这张脸竟是由纯粹的魔气组成!
庄彩攥紧银枪,低声道:“你们是魔修?!”
黑影答道:“是。”
庄彩气息都变得紊乱,嘴唇微颤,“原来……真的有魔修。”
黑影淡道:“当然有,我们不是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吗?”
庄彩这才回想起,最初行天司派发下来的任务,就是要他们除去乌含镇里的恶鬼。
她正是借此机会,编造了拜血殿魔修的谎言,进而开始引诱徐寒衣入局再杀之。
不曾想到。
她只是随口编了个谎,竟然一语成谶。
乌含镇的妖鬼作乱,背后原来真是魔修在搞鬼。
庄彩的气息越来越沉重,冷声道:“行天司已经介入,你们不该留在这里。”
黑影看着她,悠然笑道:“介入的是行天司,和你这西洲的杀手又有什么关系?”
此言既出,庄彩心脏骤停刹那。
她本以为只有那条雨街上的人,才知道她和姜故是杀手。
这两名魔修又怎么会知道她的事?
黑影继续道:“没想到西洲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想必行天司也很乐意见到你的尸体。”
银枪微颤。
庄彩脸色雪白,被杀意浸湿,“你们在这里拦我,就是为了杀我给行天司示好?”
黑影摇头,感叹出声:“倒也不是,我们只是好奇……早就听说西洲杀手都很拼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怎么到了你这里,反而逃得比什么人都快?”
庄彩神色不变,回忆起方才雨街里的剑影。
她止不住地冷笑,旋即意味深长地看向前后两名魔修。
“如果你们见到他的剑,你们也会想逃。”
“你怕了。”
“谁都会怕,我们的任务是去杀人,而不是去送死。”
“好像也有道理。”
黑影踏步上前。
他走在瓦砖上,竟是毫无生息,像是幽灵。
庄彩屏息凝神,端着银枪,眼波里透出寒意。
黑影周身并没有任何法器,他就那样静默无声地走向庄彩,又出声问了一句。
“可那叫徐寒衣的人,他的剑真有那么可怕?”
庄彩仍保持着绝对的警惕,脚步微沉,屈膝提枪。
势头丝毫不减的暴雨里,女孩依旧努力保持着从容,“你没有亲眼见过,你当然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真有那么可怕?”
“真有那么可怕。”
黑影沉默半晌,徐徐褪下兜帽。
那团浓稠的黑雾竟是逐渐开始凝衍成型,血红的五官随之在面容上浮现。
庄彩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因为她竟然发现这道黑影的五官越来越像一个人。
黑影很认真地问道:“徐寒衣的那剑,和杀死我的那一剑相比……”
“哪个更可怕?”
铛铛!
银枪坠地。
庄彩双眸骇然圆瞪,整个人被吓得瘫坐在地,连银枪都从房檐上滚落,重重砸在了乌含镇的小街上。
黑影微笑,展露出那殷红的唇齿。
庄彩吓得连话都说不出,她感觉浑身上下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此刻指着前方那张染血的面容,嘴唇哆嗦不止。
她无法理解。
她不明白为什么。
“你为什么还活着?”庄彩甚至不敢去看那张脸,“你不可能还活着!”
“冷静一点,你是杀手,还是西洲的杀手,不是吗?”
黑影半蹲下来。
从湿润沉重的袖袍里,那只焦木般的黑手徐徐探出。
他抚摸着庄彩精致稚嫩的俏脸,又替她撩起鬓角垂落的青丝,微笑着捧起那张我见犹怜的小脸。
黑影淡淡地笑着,目光里满是沉静:“现在好好告诉我,你想死吗?”
庄彩咽下口水,喘着粗气,双眸圆瞪。
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黑影能知道那么多事。
因为他长着这张脸,长着这张本该死去之人的脸。
庄彩不假思索地摇头。
这一天,庄彩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人的脑袋可以摇得这么快,摇得那么剧烈,像个拨浪鼓一样。
“很好。”
他拍了拍庄彩的肩膀,徐徐起身。
雨夜里。
黑影张开双臂,如同迎接挚友的到来。
“欢迎加入拜血殿。”
项东笑着,正如他先前吃炒豆时那样,两眼都满足得眯成了线。
……
……
乌含镇需要警戒。
这是毕远望知晓来龙去脉后得出的结论。
魔修真实存在,西洲杀手也放跑了一个。
没人知道接下来这段时间里,乌含镇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以防万一,毕远望决定向附近的枫野城提交申请,让他们派些卫兵过来把守乌含镇。
行天司的斩役终究是要去秘境的。
因而乌含镇的守备任务交给行天司斩役,多少有些不合适。
是夜。
趁着还未消退的夜色,毕远望等人处理完了尸体。
胖子的尸体被埋葬起来,而姜故的尸体则要被带回行天司仔细审查。
徐寒衣和孟积苏对此没有意见。
只要能找到蛛丝马迹,就算是把姜故的尸体剖个干净都无妨。
做完这一切后,众人决定回镜湖山。
……
夜色里的镜湖,安静得很冰冷。
湖面始终如同明镜,干净得连道波纹都难以窥见。
湖心凉亭的风铃则是不知为何,一直在叮当作响。
徐寒衣听着风铃的清脆声,想起了那喜欢在腰间别铃铛的女孩。
毕远望则是注视着那片平静的镜湖,内心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良久。
他长叹口气。
孟积苏好奇地看向毕远望,问道:“毕镇抚为何叹气?”
毕远望道:“因为可惜。”
孟积苏道:“可惜那两个灵角峰颇有潜力的斩役?”
“是四个。”毕远望严肃地纠正道。
孟积苏无奈地摊开手,旋即望向走在最前头,正缓步踏上灵角峰山路台阶的白衣。
他对毕远望说道:“但留下了最值得留下的那一个。”
毕远望也看向徐寒衣的背影,不可置否,“说得也没错。”
见徐寒衣越走越远,孟积苏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
他压低声音,朝毕远望投去认真的目光,“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想知道?”毕远望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不只是我想知道,现在整座万箓剑宗的人都想知道。”
“那我也可以很郑重地告诉你,我也想知道。”
孟积苏翻了个白眼。
合着毕远望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家伙。
山风拂面。
白衣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了云雾里。
忽然之间,孟积苏仿佛想到了什么。
他神色如肃,沉声而道:“两年之后的莲台山庄铸剑大会,那个人会不会去?”
毕远望问道:“哪个人?”
孟积苏道:“贺成子!”
天下事无所不知的贺成子!
传言贺成子性情古怪,又喜爱装作他人模样,所以想找到他不比登天容易。
如果能遇到贺成子,那或许能从贺成子嘴里问出徐寒衣的来历!
毕远望忍不住望向孟积苏,“老剑圣的铸剑大会,以贺成子的性格,应该不会不去。”
孟积苏嘴角微扬,笑意似风,又淡又轻。
“那就有意思了。”
两年。
还有两年。
孟积苏想到徐寒衣雨夜里刺出的那一剑。
他必须要承认。
他从未像今天这般,如此期待某件事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