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含镇暂且尘埃落定。
徐寒衣回到宅院时,天色尚蒙蒙亮,鱼肚白的天光还笼着层薄纱般的朦胧。
他先到宅院里确认过肉鸡状况,见它们仍羽毛丰满,体型肥硕,便知骆南叶有好好在每日投喂饲料。
接着他便离开宅院,动身去了竹林。
屋门紧闭着,此刻天光尚未破晓,连肉鸡都没来得及啼鸣,那想必骆南叶也在熟睡当中。
待到徐寒衣来到那片竹林后,果不其然见到了那道身影。
她是翠绿竹海中唯一的华丽,尽管她总是穿着那件纯白的行天司道袍,却也遮掩不住那由内而外发散出的花儿般的色彩。
她就是竹海里,如鹤立鸡群般的那朵花。
花清影。
她原本还在盘膝打坐,察觉到竹林有人来后微启双眸。
骆南叶自从玄钟秘境结束后,就已是不能再吐纳修炼,故而如今这个时间会来到竹林里的必然不是她。
花清影内心好奇是何人来访这片向来寂寥的竹林时,视线中便倒映出了那身熟悉的白衣。
不知不觉间,她竟忍不住起身。
“你……”
花清影本有很多话想说,在见到徐寒衣那绽裂的道袍和血渍尚存的伤口后,话锋又突然一转。
参越峰的天才少女怔怔道:“你受伤了?”
她看得出来,徐寒衣受的还是剑伤。
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剑才能伤到徐寒衣?
少年从剑戒中抽出竹椅,懒洋洋地躺下来,“还好,只是轻伤。”
花清影问道:“谁伤的你?”
徐寒衣闭起双眸,任由竹林间的微风来回荡漾衣袂。
他抬起右手,沉默着,并没有回答花清影的问题。
花清影知道这个动作有何含义——往往是徐寒衣懒得回答问题,或者不想回答问题时会做出的示意。
这就意味着他现在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花清影抿住下唇,又抬头向东,窥见朦胧薄雾里的天光。
她心想徐寒衣大抵是彻夜未眠,并经历了场大战,结束之后便立刻来了竹林里休息。
不想回答可能是因为疲惫,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正当花清影认为徐寒衣会就此睡下的时候,竹椅上的少年又开了口。
“剑呢?”
他的剑此刻就靠在竹椅旁,安静又质朴。
所以徐寒衣不是在询问剑在哪里,更不可能是在问花清影的剑在哪里。
竹林间。
花儿般美艳的少女听懂了意思。
她出剑。
用的是天底下最简单也最纯粹的动作,提剑向前刺去。
噗地一声轻响。
剑锋刺破空气的声音如同塞子从瓶口被人拔出,有股阻塞瞬间通畅的爽**。
那声音转瞬即逝,又极为动听。
再顺着剑锋望去,花清影正前方十丈之外的翠竹又传来“啪”地爆鸣声,进而有道圆孔赫然呈现在竹节上。
这只是其中一道剑孔。
事实上,这片竹林里已经几乎不存在完好无损的翠竹。
有几根翠竹更是显得凄惨,每段竹节上都落着道圆润通透的剑孔。
徐寒衣仍然闭着眼,仿佛对花清影的剑丝毫不感兴趣。
而与之相对的,在刺出这一剑后,花清影小心翼翼地收起架势,朝徐寒衣飘了两眼。
担忧又不安的神情从眸子里流露出来。
花清影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期练剑的时候,她每次出剑都要担心被剑道师父责骂,就算很多时候她认为自己的剑出得还算不错,可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剑道师父都会给她浇一盆冷水,严苛地说教几句。
她隔着那稀疏飘零的竹叶,盯着那身白衣,等待着他的回答。
不久。
徐寒衣慢慢从竹椅上起身,这也说明他至少没有睡着。
原先合闭的双眸徐徐张启,徐寒衣认真地看向花清影。
“不错。”
这两个字就是徐寒衣给花清影的评价。
于是花儿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绽放。
那纯白无垢的俏容上浮现出最单纯可爱的笑容,浅浅梨涡如同盛开的花瓣,美得要把人给吸进去。
花清影必须承认,她的内心在听到那两个字时完全松懈了下来,以至于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现在的她笑得有多开心。
又过了会儿她才醒过神来,努力把上扬的嘴角敛起,故作淡然自若地清了清嗓子。
只是眉梢里还是含着笑意,那笑意充满了自信和放松。
花清影说道:“我还可以再练得更好。”
徐寒衣目光游走在竹林里,光是他现在能见到的,就有不下千道剑孔。
“不用,现在就够了。”
“那我可以开始学新的剑法了?”
“还不行。”
“不是说已经够了?”
“还要练。”
“练什么?”
“挡。”
花清影茫然地眨眼,不解道:“挡?”
徐寒衣解释道:“刺是对敌,挡就是护身。”
理所当然,这是天底下任何人都能明白的道理。
花清影练完了刺,也就是学会了如何杀敌,现在她要学的就是如何保护自己。
问题在于刺可以不断地握在手中练习,那挡又要如何练习?
眼帘中倒映出那身白衣。
花清影蓦然间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你来帮我练习?”
她能想到最大的可能,就是徐寒衣出剑,她来挡。
刺可以刺空气,挡可不能挡空气。
花清影自认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的想象力,就算想象力真有这么丰富,效果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如果徐寒衣愿意用实战来训练花清影,那效果必然绝佳。
徐寒衣否认道:“一个人也可以练,不需要我。”
花清影黛眉凝皱,像是被风压弯的翠竹,“一个人要怎么练?”
徐寒衣问道;“你觉得挡是什么?”
听上去是个很白痴的问题。
花清影本想直截了当地回答,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她在竹林里练剑时的画面。
竹叶纷飞,翠绿环绕。
每日刺出五万剑,只为求得那刹那间的感觉。
换做从前,倘若有人问她到底什么是刺,她也会觉得那是个白痴又无趣的问题。
现在的花清影必然会斩钉截铁地回答那个人:刺比你想象中要难得多。
那么挡呢?
是否也是如此?
……
思索之际,徐寒衣的声音响起。
“挡剑的核心,在于看和准。”
“先是看得清,再是挡得准。”
“看你暂时不需要练,现在只练准就可以。”
花清影眯起了眼,“你是说我现在出剑不够准?”
她觉得徐寒衣是在把她当成初学剑的学徒。
诚然。
花清影因怀墨剑法而走了些歪路,可她自幼学剑,平生不知挥出了多少剑,练了多少时辰。
她承认徐寒衣让她隐隐找到了【刺】的玄妙之处。
然而如今徐寒衣让她去练剑的准度,简直就像是在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你基本功不行。
花清影是参越峰乃至行天司公认的天才,怎么可能基本功不行?
徐寒衣偏偏就回答道:“确实不够准。”
竹林里有风声呼啸。
花瓣摇来晃去,好像有点生气。
不知是不是觉察到了花清影的气恼,徐寒衣双指并出剑诀,突然出剑。
竹林里的风声不再呼啸。
寒光骤闪,徐寒衣的剑以远超结台境的速度穿行在竹林之间。
剑速极快,划出的弧度更是完美无缺。
饶是如此,乍看之下似乎并没有什么玄妙之处。
徐寒衣的剑仿佛是在刻意避开这些翠竹,穿行之际不曾触碰竹节。
如若只是如此,花清影也能轻易做到——甚至于很多剑修都能做到。
徐寒衣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
所以花清影屏息凝神,更加仔细地观察徐寒衣的飞剑。
然后她便察觉到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几息过后。
徐寒衣的剑绕了竹林七周,归鞘。
花清影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一言不发。
竹林里安静得只有竹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徐寒衣问道:“看明白了吗?”
花清影双拳紧握,指甲都快刺进掌心。
她现在又必须承认,如果以徐寒衣为标准,她的剑确实不够准。
那柄飞剑绕了竹林七周,而翠竹不动,竹叶不动。
这很正常。
然而仔细望去,花清影才发现徐寒衣的剑并不是【绕过】翠竹,而是【穿过】翠竹。
徐寒衣的剑穿过了花清影留下的那道道剑孔。
至始至终,飞剑就没有停下来过,更是不曾减缓速度,总是以那样行云流水的姿态穿过道道细小的剑孔。
徐寒衣的剑,分毫不差。
非常恐怖。
这件事对于任何一名剑修而言,都可以称得上是很恐怖的画面。
“练吧。”
徐寒衣又躺回到竹椅上。
这次他安详地闭上双眼,嗅着灵角峰间淡淡的香味,就这么沉入梦境之中。
花清影注视着徐寒衣,静默无言,不知是在自卑些什么,思考些什么。
良久。
她长吁口气。
倔驴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她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