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行剑主目光幽幽,深沉如海。
他注视着孟积苏,不曾见到弟子眸中含着任何玩笑意味,便知弟子是认真所言。
正因如此,墨行剑主才感到不可思议,“你说他是真的在选剑,而且拒绝了所有想选他的剑?”
孟积苏眯着眼睛笑,“弟子愚钝,只能这么认为。”
确实愚钝。
至少在外人看来,孟积苏就像是在讲笑话。
墨行剑主沉着脸,忽然道:“你可知方才他路过了多少把名剑?”
孟积苏道:“弟子眼力不足,且看不出来。”
墨行剑主道:“至少六把。”
孟积苏稍作迟疑,问道:“三品?”
云州大陆里,三品就可称之为名剑。
二品属于名剑中的宝剑。
至于最顶尖的一品又称绝品。
既是绝品,自然冠绝天下,同类型法器里只能有一件绝品。
而如今能被称作绝品灵剑的,只有老剑圣的配剑。
其他灵剑再怎么强,只要强不过老剑圣的配剑,就只能屈居二品。
墨行剑主道:“五把三品,还有一把可称二品。”
惊讶与惘然同时浮现于面颊,孟积苏赫然间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师父所言,他自然不会不信。
如今徐寒衣身边已走过五把三品名剑,一把二品宝剑。
他却从未驻足。
这岂不是恰恰证明了孟积苏所想是错的,徐寒衣并不是在选剑。
除非他当真是发了疯,脑子里被灌满了铁水,像个傻子似的……想要追求能和老剑圣那柄鹿梦神剑相媲美的绝品法器。
鹿梦神剑天下无双,云州大陆只有那独独一把。
就算是剑元秘境里也未必能找到与之媲美的灵剑。
诚然。
剑元秘境很大很广,饶是秘境存在那么多年,至今都未曾被人探测到边界。
理论上剑元秘境里存在着无数可能,这万般无数可能里或许真的存在第二把鹿梦神剑。
但存在又如何?
难道偏偏就在今天,就能被徐寒衣给找到?
“难道真是我想错了?”
孟积苏内心如遭雷击,动摇不止。
墨行剑主意味深长地看向孟积苏,“你现在还觉得,是他在选剑吗?”
师父的声音是如此深沉,吐出的问题是如此沉重。
孟积苏徐徐闭上双眼,让思绪暂且放空,紧接着又仔细地思索起其中道理。
良久。
孟积苏睁眼,沉声道:“是。”
墨行剑主略感惊讶,“你还觉得是他在选剑?”
孟积苏重重点头,又道:“是。”
“为什么?”
“因为我想如果是他,或许真的不会去在意名剑和宝剑。”
“他很傲。”
“他觉得自己不傲,做起事来总是理所当然。”
“这么说你很了解他。”
“我见过他出手,也跟他说过几段话。”
孟积苏自认算不得了解徐寒衣,却也能多多少少推断出徐寒衣的些许念想。
他沉默良久,道:“他有自己的想法。”
墨行剑主不再言语。
他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孟积苏,目光流转之间,不知是在思索些什么。
……
……
徐寒衣缓步地行走,看着脚下的路。
白衣布鞋踩过了炼狱焦土,又踩过了凌霜傲雪,现在则来到了一片干净又荒芜的地界。
抬头放眼望去,见万千利剑倒插于地面,密密麻麻像极了孩子贪玩时,随意在稻田里插下的秧苗,长成之后错综复杂又东倒西歪,能够落脚的地方都难见几个。
远处有山,山上有剑。
仔细望去,发现那山其实也不是山,山就是剑,而且是屹立于天地间的巨剑。
淡淡的星光从雪原里飘散过来,如今已是凋零稀落,只余下斑斑点点的蔚蓝,尚且还在指引着徐寒衣继续向北。
剑元秘境当真是一望无际。
炼狱、雪原、荒土。
徐寒衣察觉到再往更远的方向行走,还有其他几片区域。
如此宽广无边之地,让徐寒衣想到了自己的神魂空间。
好在他足够有耐心。
他出生以来独有的特质就是耐心,比任何都有耐心,也在许多事上都耐得住性子。
除了吃和睡,这俩事必须得急,慢不得。
在寻剑这件事上,徐寒衣就表现得相当有耐心,以至于从始至终,他的脚步就没有慢下来也没有快起来。
保持着最为稳定的步伐,一成不变的步频,他继续向北行走。
剑意越来越深,星光越来越淡。
随着徐寒衣继续向北,他隐约间感觉到脚步竟是开始变得艰难。
不错。
徐寒衣的脚步慢了下来。
在此之前这是绝无仅有之事。
哪怕是当初登天路的最后那几块台阶,徐寒衣走得依旧无比轻松。
如今在那阵并不冰冷也不炽烈,仿佛没有温度的清风吹拂下,徐寒衣竟是不得不放慢脚步。
有剑!
很利很快的剑!
徐寒衣是剑客,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他身为剑客的直觉正在告诉他,继续向北,他就会见到那把剑。
它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与残败不堪的魔剑御雪不同,北方的那把剑似乎处于全盛期,仿佛刚刚从大梦中睡醒。
这阵风是在告诉徐寒衣,它已经苏醒,也已经察觉到了徐寒衣的到来。
这是欢迎的风,也是试炼的风。
风来了。
徐寒衣后退半步。
他甚至不得不举起手臂,像持剑般横栏在身前。
嗤嗤两声利响,徐寒衣白嫩似雪的手臂上绽裂开两道血口。
与此同时,白衣破裂,粗细匀称且肉感恰到好处的大腿暴露出来,又再添四道血痕。
风!好大的风!
荒土的漠土里,无数孱弱的灵剑竟是被这阵风活生生撕碎,化作漫天的铁片和碎屑飘卷而起。
恍然之间,夕往剑映照出的惊险再次被剑的尸体和荒芜尘土覆盖。
徐寒衣的白衣再次消失不见。
……
……
“又来?!”
夕往峰里有人气得直跺脚。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方才在那白雪风暴里发生的事,他们作为旁观者也都一无所知。
如今剑元秘境里的荒芜又开始扩散灰尘,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有人不满,有人抱怨,有人则是释怀。
“罢了,反正看他的情况,差不多也快出来了。”
“也该出来了,这都进去多久了?一个半时辰?”
“方才那片地方的剑意好像很盛……你们以前去过吗?”
“没见过,但是好像也没那么厉害,只是他走得累了,所以看起来才像是那地方的剑意更狠。”
“也有道理。”
在大多数人看来,秘境即将关闭。
徐寒衣也将满身是伤地被传送出来。
无论结果如何,徐寒衣都会成为新的传说——只不过是被人当做最倒霉的例子,在夕往峰上下传颂。
夕往峰的少女早已不知躲到了什么角落里去,峰间已是不见她的踪影。
……
……
徐寒衣现在无心管辖多余之事。
他现在光是踏步前行就已困难无比。
剑威、剑势、剑意……化作狂风扑面而来,刺得徐寒衣全身剧痛,如同被万蚁噬咬。
那本是古井无波且无情的眼神终于变了。
变得同样凌厉,同样如狂风般狠戾。
平静的瞳孔泛起涟漪。
徐寒衣踏步前行,顶着风中蛮横的剑意继续向前。
他从原先的步态蹒跚开始变得步伐稳健,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道深坑。
鲜血不停地从身体各个部位飙射而出,染红了荒土,又很快被剑意掀起的狂风吹散。
徐寒衣闷哼出声,衣衫狂舞,索性就撕掉了碍事的上衣,袒露出干净又清瘦,只有少许肌肉轮廓的胸膛。
继续向前,继续向前。
胸口如同被野兽撕裂,绽开数道剑痕。
横栏在身前的手臂更是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
徐寒衣面色不变,眼神亦不变,仍然专注地向前。
随后,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原本只是稳健的脚步竟开始慢慢加快,徐寒衣踏步的速度居然越来越快!
在越来越凌厉的剑威和剑意下,在如此沉重的剑压下,他居然还能加速!
说明他此前一直有所保留,保留下了最后的力量。
最初只是从沉稳的慢步变成了普通的行路,又慢慢加速到了如同快步行走。
到了最后,徐寒衣健步如飞,速度极快,鲜血飙射飞溅时,整个人如同一道鲜红的闪电。
闪电行进的速度同样越来越快,渐渐地仿佛融入到了这阵狂风之中。
直到某个瞬间。
闪电骤然停止,红光也随之消失。
风浪以徐寒衣为中心,向外疾驰扩散迸发!
突如其来的空障爆炸让狂风也随之消散,呼啸不止犹如恶鬼怒吼的风声终于沉寂。
灰尘与漫天的铁碎之中,徐寒衣站在荒芜大地的中心。
而他那只早已血痕累累,凄惨不已的右手,则是握住了一把剑的剑柄。
徐寒衣抓住了狂风。
抓住了这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