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白衣不再，少年却已从秘境中回归。
孟积苏还是初次见到徐寒衣如此狼狈模样，饶是那场乌含镇的雨都没能让他遍体鳞伤。
剑光收敛，夕往剑射向天穹的光华亦是徐徐消散。
参越峰间所有斩役弟子都知晓徐寒衣从秘境中回归。
只是他们并不清楚，徐寒衣最后是支撑不住荒芜大地的剑意而败退，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灵剑。
他们不清楚，孟积苏看得很清楚。
不只是孟积苏，同样在场的墨行剑主也看得清楚。
徐寒衣是背着剑回来的。
背着那本不属于行天司的灵剑。
剑锋上染着赤红，那赫然是徐寒衣被剑意刺伤流下的血。
此间剑未入鞘，剑芒吐出点点猩红，锐利异常。
远远望去，仿佛徐寒衣背上背的是条毒蛇，瞪着猩红双眼，不停地吐出蛇信子。
原先行天司斩役灵剑的剑鞘已是不适合它，未来还需要专门为其打造合身的剑鞘。
那都是后话了。
……
徐寒衣尚且还站着。
他全身上下没有哪寸皮肤是完好无损的，如果不是伤口还算浅，他的模样和那些被凌迟致死的尸体没多大区别。
可徐寒衣偏偏还是站着，站得笔直，像是伫立于地面的灵剑那样又直又挺。
他总是站得那么挺，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样。
其他人若是受了这样的伤，怕是早已龇牙咧嘴，疼得叫出声来。
就算是最能忍受疼痛的体修，大抵也会皱起眉头，咬住嘴唇。
徐寒衣还是徐寒衣。
他踏入秘境时白衣飘飘，神色如古井般淡然无波。
他踏出秘境时血痕累累，双瞳里的古井还是同样清冷冰寒。
疼痛在徐寒衣身上失去了作用，如同不存在的一阵清风。
孟积苏难以置信地望着徐寒衣。
那平静冷漠的绝世仙容与遍体鳞伤的惨败血肉，竟是给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如果他是画者，大抵早已开始动笔记录这番画面。
徐寒衣注视着他，忽然道：“有疗伤的药吗？”
孟积苏醒过神来，连忙掏向怀中，“有两颗，六品的，效果还行。”
徐寒衣接过丹药，面无表情地吞服下去。
血肉渐渐被丹药的药效滋润，雪嫩润滑肌肤上血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他身中无数剑意，伤口浅多深少，修复起来也不算太慢。
感受到伤势渐愈，徐寒衣点头道：“多谢。”
孟积苏怔怔出神，心想被徐寒衣道谢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体验。
此刻。
墨行剑主则开始关注起徐寒衣身后那柄血剑。
以他的眼力，自然能注意到剑锋处的猩红并不只是徐寒衣的血，而是此剑本身自带的颜色。
约莫几息过后，墨行剑主试探地问道：“三品名剑？”
孟积苏也再次向剑锋投去视线，仔细审视着徐寒衣背后那条红蛇。
剑芒很锐，却也没有锐到锋芒毕露不可见的程度。
剑意很盛，却也没有盛到万剑臣服的程度。
徐寒衣背着的确实是把不俗之剑，却并不是孟积苏先前想象的，能与老剑圣的鹿梦神剑一较高下的绝品灵剑。
“应该差不多。”
徐寒衣反手探向背后，握住剑柄。
啪嗒两声。
他稍作发力就挣脱剑扣，灵剑被甩过半道圆弧，直直地斜指地面。
通体修长的剑身极其适合御剑派剑修，剑身大体为玄白，剑刃两侧则染着些殷红，似是早已干涸的血迹。
唯独剑锋处有道最为显眼的赤红，仅有一点，样如桃花。
墨行剑主问道：“剑名？”
徐寒衣想了想，“一点红？”
剑锋处的鲜红，以此为名倒也不错。
墨行剑主微微一笑，“我不太建议你取这个名字。”
徐寒衣反问：“为何？”
墨行剑主剑眸凝起，仿佛间倒映出某道剑客的身影，“因为【一点红】这个名字已被人给用了，用在他最爱的剑上。”
人会重名，剑也会重名。
天下有多少剑客，就有多少把利剑。
尤其是那些出了名的剑客，往往都会选择一把有名之剑伴随众生。
提起剑，就会想起人，同样提起人也会想起他们的剑。
鹿梦神剑的名头，可是和老剑圣同样响亮。
徐寒衣立刻问道：“如果我一定要用呢？”
墨行剑主笑出了声，他笑得很开心，和热闹即将上演时的看客一样，“天底下只能有一把【一点红】。”
徐寒衣好奇道：“他会来杀我？”
墨行剑主想了想，“不出意外，他会的。”
孟积苏在旁听着，内心感叹于流传在云州大陆上一句特别有名的话。
【剑客都是疯子】
这是孟积苏此生听过的，最有道理的一句话。
剑客可以为了剑道高低而分个生死，也可以为了剑的名字而千里追杀。
孟积苏知道【一点红】的主人是谁，也知道它的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病。
为了剑名而杀人，那名剑客肯定做得出来。
他默默地看向徐寒衣，半晌后也开口说道：“换个名字吧，无非就是个名字而已，不换就太麻烦。”
徐寒衣不喜欢麻烦。
他稍作停顿，脑海中检索些字词，又道：“就叫奔云。”
奔云剑。
听着也还算可以，算不得多惊艳，反而有些普通。
墨行剑主立刻想到了白月谷，好奇道：“奔岭马？”
徐寒衣点头，“好运。”
墨行剑主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倒也不错。”
徐寒衣显然运气不好。
他也确实需要一把能给他带来好运的剑。
取名奔云，以不世神兽奔岭马为基础，期盼着能分来几分福运，也很有道理。
只不过墨行剑主想错了。
孟积苏也想错了。
奔云之本意的确是好运。
只是好运的不是徐寒衣，而是这把剑。
它真的是一把运气很好的剑。
奔云剑自己也有意识，它自己也觉得自己运气极佳，简直是撞了大运。
因为它仅仅是三品名剑，却能在被徐寒衣选中。
当然它同时也会感到遗憾。
因为它来自剑元秘境，它深刻地知晓自己只是暂时的替代品。
终有一天，徐寒衣会带上那把剑。
……
……
时间回溯到徐寒衣离开秘境之前。
他抓住了狂风，也抓住了那把剑的剑柄。
然而就在刹那之后，剑柄忽然爆发出阵阵寒风，将徐寒衣五根手指悉数撑开。
通体纯白无垢，干净又锋利无双的灵剑漂浮于空。
烈日不再，沙尘滚滚，狂暴风浪成了这方寰宇唯一的奏鸣。
它就漂浮在徐寒衣正前方的高空，宛若居高临下般俯瞰着这位少年。
徐寒衣抬起头，察觉到四周剑意已不再攻击自己。
可狂风依然在，这把剑也挣脱了他的掌控。
他静默地注视着那尤为干净好看的剑锋，见到剑锋刺破空障时的寒芒。
真是把好剑。
徐寒衣内心感叹着此剑绝佳，又出声而道：“你不愿意跟我走？”
剑身铮铮而响，比蛮力拨弄的古筝还要噪耳。
属于它的思绪也顺着剑意传递过来。
——我凭什么要跟你走？
徐寒衣淡道：“除非你想再继续等上千年或者万年。”
剑鸣声噪耳，剑身也在微颤。
荒土大地上的砂砾也在窸窣作响。
徐寒衣感觉到地面在震颤，便知是这把剑快要闹脾气。
他又冷冷地说道：“我不会来这里第二次，你考虑清楚。”
话音既落。
剑鸣声戛然而止。
漂浮于空的灵剑陷入犹豫不决，周身流淌着的剑意也不再锋锐，而像流水般盘旋环绕。
不知过了多久，灵剑似乎下定了决心。
它剑身竟是微微弯曲，紧接着如松弛弓弦般轻弹出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徐寒衣听着它独特的剑语，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把剑在嫌弃徐寒衣如今的境界太低。
树大招风。
若是因为它的出世，而导致天下所有剑客都来追杀徐寒衣。
以如今徐寒衣的境界，实在是难以抵挡。
若是出了意外，它就会沦为别人的配剑。
它在此地守候了千年万年，只是为了等待有足够资格的人成为它的主人。
徐寒衣当然是最有资格的那一个。
问题在于，他现在还没有成长起来。
“也有道理。”
徐寒衣稍作沉思，认可它的思路，“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四周的风变得轻缓许多，好像是灵剑松了口气。
徐寒衣又道：“若是我有需求，你能不能从这秘境里出来？”
灵剑闻言也稍作停顿，和人类一样在思考其中得失。
良久。
清脆的剑鸣再次响起，宛如风铃。
徐寒衣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很好，那就一言为定。”
他本想着要不要再立下些更严苛的誓言。
转念一想，对方只是把灵剑而已，世间大多誓言和法决都跟灵剑搭不上边。
而且徐寒衣也从未见过有灵剑会骗人的。
来自行天司的少年漠然转身，不再理会这把剑，视线在荒芜的大地上游走。
徐寒衣随意地瞟了某个方向两眼，接着手指轻轻挑弄虚空。
“来。”
于是剑锋染血的灵剑激动不已地倒飞而出，精准地落入徐寒衣掌中。
徐寒衣终究是需要一把剑，总不能白来一趟。
这把三品名剑虽然差了点意思，不过先用上几阵倒也无妨。
这就是奔云剑的来历。
它真的是把运气很好的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