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影自然是不肯跟黑衣镇抚回去的。
她千辛万苦从剑阵里逃出来,又怎么肯再被关进去。
艳阳照在花清影狼狈又疲倦的脸上,照出些火红。
往往火红显在面颊上会令那女孩变得很好看,像是夕阳下摇曳的花瓣那样迷人。
但如今花清影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像是把剑印在了脸上。
拦在她身前的黑衣镇抚是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二,还有一位就是参越峰主,她的师父。
黑衣镇抚屏息凝神,目光比剑更锋利。
“跟我回去。”
这句话不是商谈和交流,而是命令。
就和主子吩咐奴仆,上司指挥下属一样,属于不容拒绝的命令。
花清影很讨厌命令式的口吻,因为倔驴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花清影沉声道:“我不回去。”
黑衣镇抚道:“这里是灵角峰。”
花清影似笑非笑,说道:“所以?”
“你是参越峰斩役。”
“行天司戒律中没有说过不能去其他峰。”
确实没有。
花清影很熟悉行天司诸般条律,里面绝没有这样一条不合理的规矩。
黑衣作为参越峰镇抚,同样也熟读行天司戒律。
他知道想以戒律来约束花清影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黑衣镇抚尝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他认真道:“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峰主会亲自来找。”
花清影毫不在乎,“让他来就是。”
黑衣镇抚深吸口气,含着愠怒道:“花师妹,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自讨苦吃。”
“哦。”花清影依旧面无表情,全把黑衣镇抚的话当做废话,“所以呢?这关你什么事?”
黑衣镇抚顿了顿,又换了个理由,“峰主若知我没能将你带回去,定会责罚我。”
花清影笑了,笑得很嘲弄,“所以呢?这又关我什么事?”
她用的是两个万能回答。
天底下几乎所有问题都可以用【关你什么事】和【关我什么事】来回答。
当有人开始摆出这两个万能回答时,往往意味着她已经不想多说半句话。
花清影真的很嫌弃这身黑衣。
黑衣镇抚面色微寒,仿佛是被激起了怒气。
他身后众参越峰斩役更是个个面色复杂,其中不乏想要站出来斥责花清影之人。
最终还是黑衣镇抚主动开口。
他语气终于还是软下来几分,“除非花师妹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回参越峰,否则你终究是要见到峰主的。”
花清影并不对这句话予以反驳,而是双眸平静,“那又如何?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回参越峰。”
黑衣镇抚当然知道,“你说怀墨剑法有问题。”
花清影点头,“有大问题。”
黑衣镇抚面露不解,“就因为你用怀墨剑法输给了那个叫徐寒衣的人?”
他稍作停顿,又冷冷地开口,“这并不能说明怀墨剑法有问题,而是那个叫徐寒衣的斩役有问题。”
……
躺在竹椅上的白衣少年面色如常,像是已经睡着了,听不见黑衣镇抚的这句话。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黑衣镇抚等人才将目光落在徐寒衣身上。
他们认出了徐寒衣,同样也看出了花清影之所以会来竹林练剑,就是因为徐寒衣在这里。
黑衣镇抚脑海中浮现出某种可能。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花清影,低声道:“花师妹,难不成你……”
“是。”
话音未落,花清影就主动承认。
她不仅承认,而且还高调地承认,将那雪白天鹅颈都扬起,骄傲又自豪般地承认。
“我改练他的剑了。”
……
艳阳天既没有阴云也没有暴雨。
然而黑衣镇抚等人耳边却炸响起道惊雷,震得心脏都快骤停。
参越峰众斩役露出活见鬼的表情,也只有真正活见鬼的人才能露出那样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
放弃参越峰主的怀墨剑法,转而去跟着一名六品斩役学剑。
甚至于花清影的境界还比徐寒衣要高,真要学剑,也该是徐寒衣向花清影求学才对。
如今竟是这般倒转过来,岂不是和儿子教父亲学走路学认字一样滑稽可笑?
不只是他们有所动容,那躺在竹椅上的年轻人也是神色微变。
这证明了徐寒衣并不是在睡觉,而是懒得起身。
不过现在他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没想到花清影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承认。
花清影冷声道:“有何不可?”
黑衣镇抚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死死盯着花清影,好像把利剑钉在墙上,“速速随我回去,莫要再胡闹!”
花清影道:“谁在胡闹?”
黑衣镇抚道:“你拜这六品斩役为师,就是胡闹。”
花清影理所当然道:“他的剑比怀墨剑法更好。”
黑衣镇抚沉默半晌,道:“花师妹你涉世未深,尚不知人心深浅,被人蒙骗也是情有可原……”
话音未落。
剑鸣声骤起。
四周竹叶纷飞,花清影腰间的黑底金纹剑鞘蓦然落地。
花清影指尖凝衍剑诀,伫立于竹林间,神色漠然。
“我们来比剑。”
这句话徐寒衣很熟。
从前花清影总是缠着他说这句话。
现在这句话居然用在了别人身上,徐寒衣竟是有种莫名的欣慰感。
就好像是自家的倔驴突然有天抬起那驴蹄子,踢向了别人的脑门。
……
……
竹林里沉寂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抵是连灰鸟都感到无趣而飞走了。
这才终于有人发出了声音。
噗嗤。
那是笑声。
是参越峰某位跟到竹林的斩役发出的嗤笑。
换做平常,他是定然没有胆子在这个时候发笑。
他笑的是花清影,花清影又是参越峰近些年来最关注的天才,也是参越峰主亲选的弟子。
他们这些只是稍有些名头的斩役,又怎么有胆子去嘲笑花清影?
现在不同。
他真的有点忍不住。
花清影的官职终究只是普通斩役,官居六品。
六品斩役向另一名六品斩役拜师,要拿学来的剑法去对付堂堂参越峰主开创的怀墨剑法。
而使出这等剑法的人,还是玄国四品行天司黑衣镇抚。
无论从什么角度去想,这都是相当可笑的一件事。
黑衣镇抚默默地盯了那发笑斩役一眼,让他停下来。
竹林随着安静,无人胆敢言语。
他再回头,注视着花清影,“你认真的?”
花清影淡道:“出剑。”
黑衣镇抚面露不解,“花师妹,你真以为那人的剑法能比怀墨剑法更好?”
花清影道:“试试就知道。”
黑衣镇抚抬起右手,凝衍剑诀。
然而剑诀才刚掐出手势,就被他收了回去。
黑衣镇抚终究是不愿伤害花清影,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站在这里讲道理,而不是直接动手强行带她回去。
花清影是参越峰的宝贝,是未来参越峰的顶梁柱。
她的重要性比一名黑衣镇抚要高出许多。
他沉思半晌,还是努力劝说道:“花师妹,我们不必至此。”
“那就离开。”花清影道:“来日我自然会找峰主解释。”
黑衣镇抚压低了声音:“你解释不了。”
花清影固执道:“那是我的问题,和你无关。”
……
……
黑衣当风,微卷而起。
他无法反驳花清影的话,或许是因为天底下大多数男人都无法反驳花清影的话。
她才不过十七八岁,就已生得娇艳动人,饶是放在最美的花丛中都那样显眼。
很少有男人能拒绝她,也很少有男人会强硬粗暴地对待她。
黑衣镇抚也一样。
他将那满是复杂情愫的目光挪移开来,落在了那张竹椅上。
霎时间,柔情似水的眼神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比剑更锋利的凌厉与阴狠。
男人对待同性和异性时,态度就是如此大相径庭。
“我会留手。”
剑诀已出。
黑衣的玄剑也从腰间凌然出鞘。
肉眼可见那剑锋上点缀着几抹极致的纯黑,如同墨迹。
他出身自参越峰,曾经也是参越峰主相当看重的颇有天赋之人,能走到今天也都是仰仗参越峰主的怀墨剑法。
他要证明花清影只是涉世未深,被人欺骗。
被那个叫徐寒衣的,总是装神弄鬼的人所欺骗。
花清影默然地盯着黑衣镇抚,之后也忍不住回望了眼徐寒衣。
她的目光中倒是含着些歉意。
她记得徐寒衣不喜欢吵闹,也不喜欢麻烦。
现在她因为满脑子都想着徐寒衣的剑,所以才不经思考地冲到了竹林里。
既带来了吵闹,又带来了麻烦。
花清影必须自己解决麻烦,就像方才徐寒衣所说的那样。
半晌后。
花儿又坚定地扬起了头。
她说:“不必。”
空旷的竹林里,灰鸟在竹林正上方盘旋。
它们啼鸣,就像是比赛开始前会敲响的鸣钟,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下方的一黑一白。
剑意似流风,在竹林间缓缓流淌。
徐寒衣还躺在竹椅里。
但随着剑锋破空之声的响起,白衣少年慢慢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