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寒衣从未教人学剑。
花清影是有史以来第一个。
上辈子他太孤独,一人吃饭,一人历练,一人攀山,一人练剑。
光是磨砺自身就已穷尽此生,更不用说教人学剑。
换做寻常,徐寒衣定是不会去在意两人嘈杂的打闹和比剑。
他既不会对这如孩童嬉戏玩闹般的剑试感兴趣,也早已习惯了安静闲适,不喜聒噪。
本来徐寒衣应该把竹椅搬得远些,到某处听不见剑声的地方好好歇息。
花清影出剑之时,徐寒衣却鬼使神差地睁开了眼。
徒弟比剑,师父总是想看看徒弟的斤两。
……
黑衣镇抚姓李,李镇抚的剑很柔。
怀墨剑法讲究的是刚柔并济,正如描墨时总要注意力道,或是轻轻点缀,又或是重笔挥洒。
李镇抚不同,他的剑法并非是规规矩矩的怀墨剑法,而是进行了自我改良。
灵剑悬浮于身侧,李镇抚目光平和又温柔地看着花清影。
他深知若是全力以赴,花清影必会惨败,不仅惨败还会受伤。
男人又怎么可能让喜欢的女人被自己所伤?
尽管花清影已说了不必让剑,李镇抚出剑时的动作仍然轻飘飘的,灵气也尤为稀薄。
他甚至刻意压低灵气,让自身境界几乎降低到和花清影相同的化峰境。
既然花清影想要证明徐寒衣的剑更好更妙,那就让李镇抚亲自来用怀墨剑法予以反驳。
咻——
那真是相当好听的声音。
李镇抚身侧划过道墨影,在满是翠绿的竹海中格外显眼。
那墨影并非走的直线,而是如蜿蜒蟒蛇般疾速穿行于翠竹之间,行踪变幻莫测,剑行轨迹天神难辨。
怀墨剑法第一式。
笔走龙蛇。
……
花清影静默地立在原地。
她看出来李镇抚刻意留手,并未使出全力,却也懒得再多说什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
面对在竹林里穿梭的墨影,花清影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出剑。
可是她偏偏没有出剑,仍然呆若木鸡般地站在原地,就连视线都没有从李镇抚身上移开。
任何人见到那如龙蛇般蜿蜒而行的墨影,都是会害怕的。
更不同竹林内地形复杂,视线遮挡物极多,更加适合这如毒蛇般的进攻手段。
听着竹叶窸窣声,听着那嘶嘶破空如吐信子的声音,只有最纯正最富经验的捕蛇人才不会感到胆怯。
花清影不是捕蛇人,她现在给人的感觉连人都不是,就只是朵在微风中摇曳孱弱的小花。
终于。
蛇不再浪费时间,从竹林间某处猛然暴起,扑杀向这朵毫无防备的花儿。
竹叶纷飞,灰鸟也惊声啼鸣,就连足下泥土都震颤不止。
林间万物都在提醒那朵花儿要小心这条墨蛇。
花清影也终于动了。
她双指合并成剑状,凌空画出道剑诀,随之臂如剑身,向斜前方刺去。
剑最简单最干净的动作,就是刺。
花清影一指,就刺出道白光。
墨影与那束白光相撞。
噗嗤入肉般的声音响起,墨液如同血肉被层层拨开,巨蛇发出声尖嚎,只在刹那间就被贯穿。
叮~
这声音也很好听。
墨蛇当即溃烂崩散,无数如血肉般的灵气被刺破,进而化作血液般的光点散落在地。
李镇抚的剑亦是被击飞出去,插在了某根翠竹上,像颗钉子扎得很深。
……
林间忽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参越峰众斩役怔怔出神,盯着花清影看了几阵,又回头望向李镇抚。
灰鸟婉转地唱着歌儿,不知是在为花清影欢呼,还是在讽刺那条空有阵仗而毫无本事的墨蛇。
黑衣镇抚面色呆滞,仿佛都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掌中剑诀还在凝衍,他已准备好怀墨剑法的第二套变化。
方才的笔走龙蛇只是虚招。
按照对决预想,花清影出剑后,墨蛇会凌空扭转方向,转而化作飞鸟疾驰,击打在花清影的手腕处,逼她弃剑认输。
一切都该按照预想中进行。
意外却如此突然地发生。
……
花清影神色平淡,竟是徐寒衣有几分相似之处。
她甚至出声问道:“看懂了吗?”
李镇抚愕然抬头,望向面色平静的那名少女,“你突破到摘星了?”
花清影淡道;“没有。”
李镇抚摇头,“不可能,你刚才的剑比摘星境还要快。”
花清影笑了笑,道:“这并不快。”
她是认真的。
花清影见过徐寒衣出剑,知道什么样的剑才是最快最直接的。
她自认方才那一剑,徐寒衣可能用脚指头抠剑诀都能比她刺得更快。
说完上一句,花清影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其实不是我快,而是你太慢了。”
“或者说,是怀墨剑法太慢了。”
……
剑起!
李镇抚再度凝出剑诀。
他双瞳肃穆,神色凝重,更是彻底专注于对决之中。
方才那剑让李镇抚清楚认识到,他此刻面对的乃是参越峰主钦点的天才。
论及剑道天赋,花清影冠绝参越峰,无人能出其右。
李镇抚也不行。
因而就算他比花清影早修炼多年,他若是想赢,也不可过分留手。
李镇抚依然将境界压低到化峰境。
再出剑时,他却认定【就算伤到花清影也要带她回去】。
倘若不抱有这般心态,他就赢不了花清影。
墨蛇再现!
竹林里的墨影比之前更快更狠,行进之时隐隐能窥见那足以撕裂花儿的毒牙!
不仅如此。
墨蛇在蜿蜒行进时竟是一分为二,再由二分四。
霎时间,四条墨蛇张启血盆大口,蛮横暴躁地撞倒翠竹,在泥地里留下尤为可怖的爬行痕迹。
四方来敌,攻的都是花清影的死角。
既有足下蛇蟒欲要缠住脚步,又有毒牙自上而下地咬来。
这便是李镇抚的怀墨剑法。
将笔走龙蛇分作四种变化,以最变幻莫测的姿态杀敌!
徐寒衣闭上了眼。
他并不是不想看,而是已经没有必要去看。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必要。
从李镇抚出剑的那一刻,胜负就已经判定。
白光划过四道直线。
墨液崩散之际,竹林里又划过第五道直线。
紧接着有人后退了三步。
最后有血滴落下来。
这场比剑就这么结束了。
……
……
竹林,清风,黑衣,滴血。
李镇抚右手死死地握住剑刃,任由那锋利切割开柔软掌心,让鲜血顺着剑锋流淌下来。
刺向李镇抚的灵剑就悬停在他身前不过三尺之处。
如果李镇抚不出手,此剑本来应该悬停在他的眉心。
但是身为参越峰镇抚的威严不允许他被人用剑指着,所以他出手,用自身蛮横的灵气消解了灵剑的剑威。
灵剑微微地颤动着。
从剑身里迸发出的灵气被李镇抚悉数碾碎。
这是境界上的差距,只要李镇抚不放手,这把剑就会一直被他攥在手里。
换做正常的生死比斗,这把灵剑的主人此刻已经输了。
御剑派的剑修如果连剑都被人拿捏,那就等同于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结果现在面色复杂,神色黯然,最终认输的却不是这把灵剑的主人。
而是那身黑衣。
李镇抚沉默了很久,望着掌中滴落的鲜血,叹了口气道。
“是我输了。”
怀墨剑法输了。
他的怀墨剑法笔走龙蛇被瞬间击破,在剑法对决上是他的彻底败北。
李镇抚松开灵剑,剑锋划过道弧线,在白衣少女的操控下归鞘。
归鞘之前花清影顺带还甩了两下剑身,将血液振去,好似觉得李镇抚的血很脏似的。
花清影面色平静,“承让。”
李镇抚苦笑不止,那张还算俊俏的容颜上已是布满了无奈和苦涩。
他回忆起方才花清影的四道刺剑,忍不住道:“刚才那是什么剑法?”
花清影闻言回头,发现那身白衣还躺在竹椅里睡觉,脸上不知何时挂了几滴露珠。
她想了想,说道:“不知道,可能不算剑法。”
李镇抚也顺势阴阴地看了眼徐寒衣,又道:“不算剑法?”
花清影反问道:“打蛇七寸,算剑法吗?”
李镇抚这才回想起来。
方才花清影刺了五剑。
除了最后刺向李镇抚的那一剑之外,剩下四剑刺的都是墨蛇。
并且无一例外,刺中的都是墨蛇的七寸之位,也是要害之位!
正因如此,李镇抚的怀墨剑法才会在刹那间被破。
只是李镇抚不明白。
不只是他不明白,其他在场的参越峰弟子也都不明白。
他们脑子里回荡着同一个问题。
李镇抚问道:“花师妹的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这么准?”
花清影淡道:“在我离开参越峰之后。”
李镇抚不敢置信,“在这片竹林里?”
花清影冷笑:“你说呢?”
于是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李镇抚低着头沉默,视线在四周竹林里流转。
他见到好多道精致圆滑的剑孔,又见到泥地里好像还嵌着很多并不宽硕,反显娇小的脚印。
饶是如此,他脑海里还是不断地萦绕着那个问题。
李镇抚抬头望向花清影,望向那个曾经把他魂儿都勾去,现在又给他以绝望的少女。
他问道;“怎么做到的?”
花清影答道:“如果你也和我一样每天刺五万剑,你也会发现问题所在。”
李镇抚沉默。
每天刺五万剑,仅此而已?
不等他继续多想,花清影负手而立,云淡风轻地指向远方。
那是参越峰的方向。
“胜负已定。”
花清影眉梢含着淡笑。
竹林里刮起阵清风。
“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