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就好像吃着火锅唱着歌,忽然包厢里闯进个麻匪。
他既不劫财也不劫色,既不杀人也不宰客,反而坐下莫名其妙地问了你一句。
“这涮羊肉熟了没?”
任何人都会觉得惊恐和莫名其妙。
他惊恐于徐寒衣身着白衣还背负利剑,破了他的阵法又毫不犹豫地踏入花丛。
他莫名其妙则是因为徐寒衣说了要帮他加固阵法,此刻又毫无出剑之意,反而盘坐下来就地静修。
满是刀伤的男子右手悬停在刀柄上。
只要他握住刀柄,他就能以朝这名白衣少年的脖颈处挥出一刀。
他的刀又快又锋利,不说削铁如泥,要砍下某人的脑袋尚可谓绰绰有余。
前提是徐寒衣真的该死。
他的刀只杀该死之人。
沐浴在花丛中的右手垂落下来,粗糙到满是老茧的手掌攥握成拳。
如同大斩刀般势大力沉的目光落在徐寒衣身上。
男子沉下脸色,开门见山道:“烟雨林的人?”
徐寒衣微睁双眸,露出些不解来。
烟雨林,似乎也是个很熟悉的名字。
他应当也是在灵角峰的藏书中读到过这个名字。
联想到男子身上随处可见的刀伤,向来记忆不好的徐寒衣也反应过来。
那不是个人名,而是个宗门的名字。
徐寒衣淡道:“不是。”
男子皱眉道:“如果你不是烟雨林的人,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徐寒衣解释道:“我不是来找你的,我只是来找这些花。”
花香弥漫,淡香中亦有醇厚灵气。
别人若是见到这片花丛,定然是会争着抢着要来此地修炼的。
男子深深地望着徐寒衣,想要判断他是否在胡编乱造。
以前有很多人都和他产生过同样的想法,最后都会不约而同地挪开视线。
男子也不例外。
徐寒衣的眼睛太有魅力,简直就好比最深最深的夜空,内藏万千星辰。
男子自认以他目前的境界,尚且无法抵御那浩瀚寰宇般的神秘感。
所以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挪开视线,又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徐寒衣想了想,道:“你凭什么不相信我?”
男子冷笑出声,沉声道:“就凭你背着剑,还砸烂了我的阵法。”
徐寒衣面色有些复杂,竟然一言不发,忽然起身离去。
男子愕然地望着那身白衣渐渐走远,怔怔出神。
就这么走了?
他侧身又见到那柄名剑还躺在花丛中。
怎么这人走的时候连剑都不带去?
震惊茫然过后,没过多久,徐寒衣又重新回到了花丛边。
他认真地对男子说道:“我帮你加固过了阵法,可以了吗?”
山洞深处死寂成片。
只有那片泛着微光的花儿在微微摇曳,衬得那满身刀伤的男子更显凌乱。
男子醒过神来,散出些神识向山洞外探去。
几息过后,那张肃杀森然的脸变得古怪又不解,杀意也随之消退不见。
阵法真的被重新加固过,而且比原来他亲自布下的更好更牢固也更隐秘。
徐寒衣是认真的,他说到做到。
……
白衣少年再次坐在花丛里。
这次他并不着急立刻闭目养神,宁心打坐,而是静默无言地等待着。
徐寒衣知道男子肯定有话要问。
刀伤男子也的确问了一句。
“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寒衣答道:“反正不是烟雨林的人。”
刀伤男子沉吟半晌,又问道:“那你可是为了那本刀法而来?”
徐寒衣不解:“什么刀法?”
男子皱起眉头,淡道:“你既不是为了杀我,也不是为了刀法,那你出现在这里……”
徐寒衣的回答和刚才相同,“为了这些花。”
他仅仅就是一个路经此地,敏锐地察觉到灵气来源,故而踏入瀑布后方山洞前来修炼的普通修士。
这就是徐寒衣想要告诉男子的事情。
他对男子身上的刀伤不感兴趣,也对他口中说的烟雨林不感兴趣。
徐寒衣只对这些花感兴趣。
……
男子沉默了许久。
他最终还是没有握住那把刀。
只是他越是盯着徐寒衣,就越是感到无法理解。
男子冷声道:“你是修士。”
徐寒衣点头,“我当然是。”
男子又道:“就算你不是烟雨林的人,也不是为了刀法而来,可你终究是个修士。”
徐寒衣看向他,“所以呢?”
男子忽然笑了笑,那笑容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讽刺些什么,“只要你是修士,你就一定会想杀我。”
徐寒衣道:“我没听过这样的道理。”
男子道:“没听过不代表不存在,天底下就是有这样的道理。”
他顿了顿,刚刚才松弛下来的拳头又死死地攥紧。
他一字字道:“你知道我是妖。”
……
徐寒衣当然看得出来他是妖。
而且也看得出来他是只很不得了的妖。
天下妖怪千千万,像男子这般稍有些独特的妖,也不知几年才能撞上一个。
放在人族修士里,男子大概就相当于是先天奇才,从出生开始就无需淬体的天赋异禀之人。
徐寒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能看出你是妖?”
男子笑道:“你说你是为了这些花而来?”
徐寒衣点头:“是。”
男子意味深长地望向徐寒衣,“隔着瀑布,又隔着我的阵法,还隔着那么狭长的一条深路,你都能看得出此地的灵气是从这些花里散出,有你这样的眼力,怎么可能看不出我是妖?”
徐寒衣面露了然,“说的也有道理。”
男子双瞳微凝,战意凛然,“所以你还是不想杀我?”
徐寒衣反过来抛出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杀你?”
男子顿了顿,“因为我是妖。”
“妖就该死?”
男子做梦都没想到,这句话竟然会从一名人族修士口中吐出。
他嘴角微微抽搐着,表情看着不知是哭还是笑又或者是愤怒或感慨。
深深地吸了口花丛中的淡香,男子平复下心境,又开口说道。
“对你们人族修士而言,妖就都该死!”
徐寒衣问:“哪里来的道理?”
男子道:“天下公认的道理。”
“哦。”
徐寒衣坐在花丛里,就坐在原本的地方。
“那是他们的道理,跟我无关。”
……
徐寒衣就真的没有动手的念想。
奔云剑安安静静地躺在花丛中,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刀伤男子注视着这身尤为勾人的白衣,一时之间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徐寒衣反而先开了口。
他补充说明道:“当然如果你想对我动手,那就另当别论。”
徐寒衣说完,又认真地问道:“你想杀我?”
刀伤男子也真的实诚,点头道:“说实话,有点想。”
徐寒衣道:“那你可以动手试试。”
男子并没有握住刀柄,转而说道:“想归想,做归做,如果你不是烟雨林的人,也不是为了刀法而来,更不想杀我,那我也不会杀你。”
“我不杀无辜之人。”
徐寒衣挑了挑眉。
这句话从妖的嘴里吐出来,其实也显得很古怪。
他好奇地多看了男子两眼,“这是妖的道理?”
男子骄傲地挺直腰板,语气斩钉截铁,“这是我的道理。”
他满身是伤,意志倒是格外坚定。
再加上他还是个刀客,他还是只妖。
更重要的是,他杀人居然还需要理由。
杀人不需要理由的刀客有很多,徐寒衣以前就见过不少。
杀疯魔的刀客有太多太多,他们到了最后往往都是为杀而杀,杀人已经不需要理由。
最好的理由就是他们想杀。
如今这只妖修反而坚定不杀无辜者,倒真有些令人唏嘘。
“那就叨扰了。”
落下这般话语后,徐寒衣又坐在花丛里静心打坐。
灵气吐纳,心平气和。
山洞深处的花丛中再次染上些平静的味道。
……
望见徐寒衣这般模样,男子也忍不住笑了笑。
像徐寒衣这样的人,他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不知为何,他作为妖修分明是极其不喜人族修士的,徐寒衣偏偏是个例外。
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又或者是因为他作为人族修士,发现有妖修在此后,并没有喊出什么“替天行道”的狗屁道理来。
很显然在这一点上,徐寒衣和他是一样的。
他们杀人都需要理由,也似乎都不愿意去残害无辜之人。
如此想来,男子对徐寒衣不再心生恶意的理由,也就充分了许多。
他仿佛受到徐寒衣的感染,在这般因缘际会的插曲过后,他也慢慢沉下心来,继续盘坐静修。
伤势尚未痊愈。
在烟雨林的人找来之前,他要想办法治好身上的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