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升起又落下。
灼日高挂,山林间处处可闻飞鸟啼鸣。
瀑后山洞总是安静无声,淡雅花香沁人心脾。
徐寒衣本以为接下来十天会继续保持原有的宁静。
他继续在花丛中静修,并决定在临行前买些好酒来,以此送别这位因缘际会的酒友。
只是让徐寒衣也不曾想到的是。
就在那场切磋后的第六天,徐寒衣提着翠央楼的玉酒回来,山洞里却早已没有了那名妖修男子的身影。
他走了。
走得很突然。
花丛里再也没有那满身古铜色肌肤的妖修,也再也见不到那柄能挥出弯刀的长刃。
四周静悄悄的,石壁上尚且还残留着少许当初切磋留下的剑痕刀迹。
泛着微弱夜光的花丛摇曳得很美,柔嫩的花瓣完好无损,也就证明了这里没有发生过打斗。
他是自愿离开,而不是被烟雨林的人给带走。
徐寒衣神色平静,走入花丛中,随后抬头向前方石壁望去。
刀如笔,在徐寒衣正前方的石壁上留下了数道痕迹。
简直就好像不怎么熟悉用笔的俗人,在乡野田地里干了大半辈子农活,这辈子第一次提笔写字一样。
妖修男子用刀在石壁上刻下的文字歪歪曲曲,连笔画都出了错。
徐寒衣盯着这石壁看了好一会,这才摇头失笑。
他总算认出来妖修男子在石壁上留下的是哪四个字。
【有缘再见】
徐寒衣能想象出来,就在他正午时分离开出去吃菜买酒时,那极少写字的男人是如何用力又耐心地刻下了这四个字。
白衣少年坐在地上,单手提着酒壶,注视着石壁上的四个大字,若有所思。
他还记得男子说过要再养十天伤。
其实那是谎话。
以徐寒衣的眼力不难看出,他其实只需养七天伤就足以痊愈。
这就是为什么在切磋过后的第六天,徐寒衣就已经主动外出去买了酒回来。
因为他算到明天就是男子离开的日子。
离别总要配酒,配酒才能走得潇洒自在。
结果徐寒衣没想到他似乎是个很固执又很干脆的人,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徐寒衣的念想,他竟是提早一天离开。
伤势还未痊愈,他本是不该走的。
徐寒衣想了想,觉得那妖修男子大抵不是个喜欢矫情的人,可能也不太喜欢送别,所以才提前离开。
并且还留给了徐寒衣这四个字。
“有缘再见。”
徐寒衣弹指拨开酒壶的木塞,索性直接对着壶口畅饮。
酒液入喉,味道似乎却不如之前那样香甜。
他切实地认识到,一个人喝酒真的没有两个人喝来得美味,来得动人。
不过白衣少年并不感到悲哀或者孤独。
他已习惯了孤独,最多也就只是感到遗憾。
……
……
月正美。
持刀男子踏过溪流,行走在距乌含镇愈来愈远的林间小道。
四周隐隐传来有饿狼的嘶吼声,几双猩红嗜血的眸子在黑暗里闪动。
他对自己的不告而别没什么感觉,他相信徐寒衣肯定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事实上,他的鼻子很灵。
毕竟他是妖,妖的鼻子大多都很灵。
他在昨天傍晚时分就已闻到乌含镇有些熟悉的味道,他不敢确信那些味道是否真的来自烟雨林。
他不喜欢赌,更不喜欢拿自己和别人的性命去赌。
所以他选择更早一天地离开那座山洞。
倘若烟雨林的人找到了他,又见到徐寒衣和他坐在一起,想必他们也会对徐寒衣做些什么。
男子虽是妖修,意志却格外坚定,早已发誓不会将无辜之人牵扯进他和烟雨林的纷争之中。
所以他走,不辞而别。
况且未来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相见。
男子如是念想着,从怀中掏出张白纸来。
这张纸比他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白,如果不是揣在衣物里,看着就像是黑夜里的一束星光。
他将这张纸徐徐展开,见到的是比自己端正无数倍,颇为惊才绝艳的墨字。
那是徐寒衣不知在什么时候,塞给他的一样东西。
上面写着一行子。
【两年后,来莲台山庄找我】
莲台山庄,男子当然是认得的。
就算他是妖,他也知道人族修士中名满天下,举世无双的老剑圣。
那位老剑圣就住在莲台山庄里,而两年后的莲台山庄则是要举办那场十年一度的铸剑大会。
徐寒衣难道要去参加铸剑大会?
男子想起徐寒衣那诡异又迷幻的剑法,倒也认为他确实有几分本事。
只是——
月色沐浴在那张苦笑不止的脸上,他竟笑得有些凄惨。
男子小心翼翼地将白纸折好,如获至宝般将此物藏于衣物之中,而后攥紧了掌中长刀。
周身狼嚎声越来越尖锐,意味着狼群已经找到了今晚的猎物。
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暗道一声。
“两年之后,若是我还活着,我定是会去赴约的。”
他真的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一只妖,一本怀玉刀法,一场烟雨林的追杀。
黑夜的林木里开始闪烁起弯弧的刀光。
两年之后。
他是否还能和徐寒衣再饮一杯?
……
……
时光荏苒。
四天后。
徐寒衣出关。
他离开时采摘了两朵夜光花,收入了剑戒里。
说来好笑,他分明是名剑修,剑戒里却从来不放剑,反而除了剑之外什么都往里放。
飞瀑流水,溅起银白。
莲叶上不知为何没有飞鸟停歇,清澈见底的湖潭旁,徐寒衣布下的法阵正慢慢消散。
奔云剑从瀑布里飞窜而出,连带着那身白衣也飞跃至湖潭中心。
徐寒衣今日出瀑布的动作也和往日不同。
他并没有直接落在湖潭四周的泥地上,而是轻飘飘地落在那几片莲叶中央。
今天没有飞鸟,徐寒衣就好像飞鸟。
徐寒衣当然不是故意要作秀给什么人看,而是此刻的他已经无处可落。
因为湖潭四周早已围满了人,徐寒衣总不能把他们撞飞出去。
是的,人。
此刻在飞瀑山洞外迎接徐寒衣的,是很多很多的人。
……
……
烈日有些耀眼。
三四十号人就围在这片湖潭周围,将徐寒衣团团包围。
而见到徐寒衣御剑腾飞而出的瞬间,有几人银光闪闪的白刀骤然抽出,其刀身雪白纯粹,很有美感。
徐寒衣注意到拔刀身上的衣装。
白底金纹道袍,腰束蔚蓝缠身带,脚踏平底雪步履,衣摆较短又干净凌厉。
他们腰间都扣着柄长刀,刀佩玄青白雾玉,刀柄则显出淡白,并点缀着少许青蓝,好似微雨。
徐寒衣不需要出声询问,他已经知道这些人的来历。
刀身刀柄道袍雪白,缥缈仿若江南的烟雾。
腰带蔚蓝,柄上点缀玄青,淅沥好似江南的飘雨。
他们的刀和他们的袍都是江南的烟雨。
他们正是江南的烟雨林。
人群中,有人站出来,右手微抬。
原先朝徐寒衣拔刀相向的几人齐齐收刀,动作整齐得像是心有灵犀。
那人面色严肃,多看了徐寒衣两眼之后,反而露出些很有好感的微笑来。
他再次主动向前挪了两步。
直到这一刻,徐寒衣才注意到,这人竟然是个跛脚。
两条腿一长一短,走起路来极不方便。
他微笑着朝徐寒衣问道:“阁下可是行天司斩役?”
徐寒衣答道:“是。”
他又问道:“行天司之斩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徐寒衣答道:“静修。”
那人稍作沉思,不解地抬头望向西方的镜湖山。
他笑得很古怪,道:“镜湖山里灵气丰沛,为何不在山中静修?”
徐寒衣也回望他一眼,“山中人多嘈杂,烦。”
那人眉睫微挑,不对徐寒衣这般言论加以反驳。
目光绕过那身迷人的白衣,来自烟雨林的青年深深地看向白衣背后的山洞。
他意味深长地问道:“我们本无意打搅斩役大人静修,只是有一个问题想问。”
徐寒衣道:“问。”
他微微一笑,道:“斩役大人可否见过一只妖?”
徐寒衣道:“什么妖?”
“用刀的妖。”
“妖也会用刀?”
“妖当然会。”他直勾勾地盯着徐寒衣,“而且用的是弯刀,天下唯一的弯刀。”
徐寒衣眯起了眼。
他当然知道那是弯刀,而且他早已领教过那把弯刀的厉害。
徐寒衣稍作沉思,答道:“我没见过妖,更没见过会用刀的妖?”
烟雨林的青年凝神蹙眉,依旧保持着笑意:“真没见过?”
“当然没有。”
“那可否让我们进去看一看?”
徐寒衣平静说道:“随意。”
……
……
数名烟雨林弟子持刀斩入飞瀑后方。
徐寒衣依旧漠然地站在莲叶上,不打算走。
或者说,他知道烟雨林不会轻易地放自己走。
如果他们当真在山洞里发现了什么踪迹,自然是要把徐寒衣拦住讨要个说法。
也正是在其他烟雨林弟子探入山洞之际,那名跛脚的青年也朝徐寒衣欠身作揖。
“在下姓茅,单名一个舟,还未请教?”
“徐寒衣。”
“徐斩役。”茅舟淡笑道:“我们追捕那只妖多时,因而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徐寒衣似是丝毫不在意,“无妨。”
茅舟接着说道:“那只妖不知从何处偷学来了我们烟雨林的刀法,为祸人世,今日还流窜到了这乌含镇附近。”
徐寒衣微抬起头,“你们的刀法?”
“那刀法出时看似直线,实则弯弧变化万千,若是斩役大人遇到了那妖,还请斩役大人多多小心。”
徐寒衣面露了然之色,索性也说道:“多谢提醒。”
茅舟微笑,正欲开口在刺探之际,几道身影也从飞瀑中窜出。
他们正是方才前去探测洞穴深处的烟雨林弟子。
茅舟望向他们,沉声而道:“如何?”
几名弟子面面相觑,紧接着齐刷刷地看向了徐寒衣。
其中一人迟疑半晌,进而恭恭敬敬地答道。
“回禀师兄。”
“洞里……没有那只妖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