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滂沱的、仿佛无边无际的雨。
幽寒阴风卷过树林,萧萧作响。
乌云笼罩着这座大山,山脚下的小镇空空荡荡,只有连绵不断的雨声在街道上回响。
一道身影正独自走在通往山顶的泥泞小道上。
他的鞋子毫不顾忌地踩进水坑,任由污点飞溅到裤腿,瘦弱的身影被狂风暴雨吹打,纤薄衣衫不受控制地狂舞,像是被一头无形的野兽发了疯地啃咬撕扯。
饶是如此,哪怕如此,他的步伐依旧平静、淡然,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好像这狂躁的天气与他无关,任凭这股自然的力量如何倾泻,他的身体始终巍然不动。
他只是向前走。
一步接着一步。
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的步调,向山顶移动。
不知道路两旁的树木被吹倒多少棵,也不知多少滴雨水从脸上滑落——不知过去多久之后,他的脚步终于停住。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脚边。
一条雨水溪流从山顶缓缓流淌下来,绕过他的脚尖。
这条原本只是沾了泥污而变得浑浊的溪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染上了几丝血色。
他抬起头,看向山顶的方向。
越来越多被大雨稀释后的鲜血从山顶流出,渐渐染红道路,又缓慢地朝着山下漫延。
寒凉的空气里传来淡淡的血腥味。
他盯着染上血红的鞋子,迟疑两息,没有过多犹豫,迈开脚步继续向前。
十几息后,他来到山顶。
……
山顶上是一座不知何时起伫立于此的城寨。
城寨里尸横遍野,满地都是被杀害的山贼。
这些山贼大多状况惨烈,死无全尸,不是被人砍去手脚,就是被割去脑袋,身上或多或少有着几道窟窿,看得出来下手之人对他们抱有十足的恨意。
他只粗略地扫过两眼,便不再看这些死尸,转而看向不远处的一间茅草屋。
茅草屋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手里握着一把卷刃的长刀,刀上沾满了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身边还躺着四具山贼尸体。
他看到少年的时候,少年正将长刀从其中一名山贼的胸口拔出,动作干净利落,溅着血滴的脸上更是平静异常。
少年拔出刀后,察觉到视线,转头看向了他。
两人隔着雨,对视一眼。
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出不符合他年纪的阴沉,一双墨黑的眼珠里没有生机,尽是漠然,再加上苍白的肤色和漆黑的发丝,让他看起来不像一名正值青春年少的孩子,更像一只从无间炼狱里诞生的幼鬼。
过了不知多久,少年开口。
“你不像山贼。”
少年的声音像含着沙子般沙哑、低沉,仿佛喉咙被撕出了裂口。
他平静地看着少年。
“我不是山贼。”
“那你是谁?”
“路过的人。”
“谁会在雨天路过这里?”
少年盯着他,想知道他的答案。
他看了一眼少年,然后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一句。
“我来躲雨。”
说完这句话后,他缓步走到屋檐下,在距少年五步之外的地方停住。
少年的脸上短暂地出现了错愕的情绪。
然后,少年看到他不紧不慢地脱掉外衣,握在手中用力拧紧,从里面榨出雨水。
接着又脱掉鞋子,倒出里面的积水,再将裤腿卷起,索性赤着脚踩在地上。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个普通的躲雨人。
可是普通人躲雨,不会来山顶的山贼城寨。
“你到底是谁?”
少年始终未曾消去心中的警惕,他默默握紧刀,心想这刀虽然卷刃,但仍然能够杀人,他虽然已筋疲力竭,但仍然可以榨出那一丝力气,挥刀砍向对方的脖子。
面对少年的提问,他的回答还是一成不变:“我来躲雨。”
“为什么不去山下的镇子?”
“太远。”
少年皱起眉头:“就这么简单?”
他点了点头:“就这么简单。”
少年沉默。
他无法相信这个人,同时又无法否定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的回答很正确,没有逻辑问题,只是听起来不太正常。
少年握紧刀,后退两步,跟面前的男人拉开距离,一边等待体力恢复,一边时刻保持最基本的警惕。
看到少年的动作,他迟疑片刻,随后主动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紧绷起身体,死死盯着他:“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他抬起头,望向天边的阴云:“因为这场雨还要下很久。”
少年不解:“所以?”
他缓缓说道:“聊天可以打发时间。”
少年顿了顿,决定反客为主,“你先说你叫什么。”
“我?”
他心想这真是个好问题。
“我有很多名字,不知道你想听哪一个?”
少年随口说道:“最常用的一个。”
他眨了一下眼睛,陷入回想。
出生之后,他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名字。
父母、朋友、亲人,几乎都会用那个名字叫他。
后来他离开了家乡,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在那里,他又给自己起了另一个名字,又被称呼了很久很久。
再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再次更换了名字,又用那个名字结交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
思来想去,最常用的究竟是哪一个,他自己也说不清。
“最常用的不好说,就告诉你最近用的吧。”
“也行。”少年低声回应。
“徐寒衣。”
他平静地吐出这三个字。
“徐徐的徐,寒衣就是御寒的衣服。”
“徐寒衣。”
少年重复呢喃着这个名字,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徐寒衣再次看向他:“你呢?”
少年摇头:“没有名字。”
徐寒衣打量他两眼:“你父母没有给你取名字?”
“我是被捡来的。”少年扭头看向地上的尸体,“他们都叫我小杂碎。”
徐寒衣大致懂了:“看来他们对你不好。”
少年冷笑两声,“岂止是不好,他们对我做的事,你一辈子都想不到。”
徐寒衣的目光扫过城寨里的尸体,“所以你杀了他们。”
“是。”
“那你打不打算埋了他们?”
这个问题一出口,少年顿时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一段时间的思考过后,少年摇摇头,眼里仍残留着怨恨与凶狠:“他们不配有墓碑,暴尸荒野不是更好?”
徐寒衣没有再说话,继续盯着从屋檐落下的雨线,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年心想他真是个怪人,哼了一声,也安静下来。
雨声激烈,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少年也看出这场雨会持续很久,又渐渐感觉身旁的徐寒衣没有敌意,于是稍微放松下来,盘腿坐到地上。
他主动开口,挑起话题:“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哪个?”
“问我要不要埋了他们,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如果你要埋了他们,我可以帮忙。”
“为什么?”
少年不知第几次皱起眉头。
他从未见过有人可以这么莫名其妙。
徐寒衣却对此没有自觉,只是用一句话解释了所有:“因为我想住在这里。”
少年愣了愣神,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寒衣知道少年的想法,在他提问之前开口:“我才刚刚来到这个地方,总得找个地方落脚。”
少年面色古怪地盯着他的侧脸。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面前这个男人有着一张连天仙都会嫉妒的面庞。
少年看了几息才反应过来,移开目光,低声说道:“但我不会埋了他们的,他们就该曝尸荒野。”
“没关系。”
徐寒衣语气平淡如常:“那就把尸体丢出去,一样的。”
少年怔了怔,眼里的警惕渐渐转化成不可思议:“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徐寒衣没有理会这句评价,而是转头看向少年的眼睛。
“你呢?要不要也住在这里?”
少年心想我本来就住在这里。
或者说,他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少年的目光穿过雨帘,扫过这座被阴云和暴雨笼罩的城寨。
他闭上眼就能回想起城寨的每一处细节,建筑的位置、密道的入口、酒窖的大小,甚至那些房间上墙壁的纹理,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与之相应的,还有成百上千次被虐待辱骂的回忆。
这里无疑是一处伤心地,是一座痛苦过去凝结而成的血池。
可若是离开这里,他又能去哪里呢?
过了很久。
雨声渐渐缓了下来。
少年抬起眼眸,试着问道:“我留下来,有什么好处?”
徐寒衣想了想,“我厨艺还不错。”
少年心想这算什么好处?
他幽幽地瞥了徐寒衣一眼,手掌撑地,慢慢爬了起来。
“我要住西面最里面那间房。”
少年目标明确地说道:“里面的酒也归我。”
徐寒衣当然没有意见,转而又想起了什么:“既然这样,你就需要一个名字了。”
少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随你怎么叫。”
看来是要让自己给他取个名字。
这倒是一件难事。
徐寒衣这次想了很久,再次看向屋檐外的雨。
过了一会儿,他试探性地问道:“徐久,久远的久,怎么样?”
少年一愣:“为什么是跟你姓?”
徐寒衣说道:“想姓氏很麻烦,用现成的比较方便。”
如果是别人说出这个理由,少年会觉得是在放屁。
不管怎么看,让他姓徐,完全就是在占他便宜。
可偏偏这句话是徐寒衣说出口的。
他的语气和态度,像是在说这世界上最简单也最纯粹的道理。
少年索性接受了这个姓氏,但还有另一个问题:“那为什么是久?”
徐寒衣指了指屋檐下垂落的雨线:“因为这场雨下了很久,所以你就叫徐久。”
少年眼神幽怨,“那我应该索性叫许久。”
“有道理。”
徐寒衣征求少年的意见:“要改吗?”
少年扫了他一眼。
“不用。”
“从今天起,我就叫徐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