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嗯嗯……”
守以跪坐的姿态静止在榻榻米上,视线的末端与抱在一起熟睡的三团连接。
平稳的呼吸自并排的三颗脑袋上飘出,三人的肩膀以惊人的同步动作起伏着。仅仅看到这幅光景,绝不可能想象到一个小时之前她们造成了何等骚动。
不,说她『们』的话对黑和白有些不公平,毕竟主要的问题都是凛引起的。
吃饭时直接把脸埋进碗里把菜弄得到处都是,被汤烫到吓得差点掀翻桌子,好不容易让她安分到了洗澡,她又因为害怕不肯洗,脱光了衣服满屋子跑,总算是半哄半骗地让她进了澡盆子却发现她只会玩水,只能拜托两名幼 女为她擦拭身子,之后又要抓着她穿上最低限度的衣服对守刺激过大……
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守就像一口气老了好几岁般的垮下肩膀吐出一口气。
比起身体,更多的是心理层面的疲劳。
守本身就相当不擅长与人交往,很少和人交流的他即使是和人面对面交谈着有时也理解不到对方的意图,更别说要去推测犬化了的凛,这样一个连对话都无法好好成立的对象的想法了。
只是一个晚上,守就感觉自己已经把数年份的交流能量消耗殆尽了。如果再这么下去,可能在凛那边出什么问题之前,自己的内心就会先垮掉也说不定。
事实上,从洗澡那部分开始守就已经没办法做出行动来了,基本上只是老实地坐在墙角为黑白的行动腾出地方,同时在内心为她们加油而已。
肩上承担了那个年纪不该有的重量的结果,两小只陪着凛躺下后没过多久就沉沉地发出了鼾声。
按理来说,同样和她们经过了巨大的精神消耗之后,守此刻也应该躺下睡去才对。
但他却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被子也没有打开,只是那样注视着三人的身影。
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睛,守就会无法避免地开始思考那个,自从看到凛变成这样之后就一直压在心底的问题。
————凛,还回得来吗?
现在的凛,虽然长着疑似犬类的耳朵和尾巴,行为举止也变的像小狗一样,但从她对自己还有黑白那亲昵的态度上看,应该还是保留着原来的感情,至少也是记得这个家里的人的。具体的方法还不清楚,不过只要肯花功夫,绝对是能让她恢复的。
但是,万一。
万一这只是一厢情愿?
万一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方法』能让她恢复原状?
万一,万一…………万一那些看起来属于凛心中人性的部分,实际上只是『宠物』对『主人』的本能反应,真正凛的人格已经消失殆尽了。
那时,该怎么办?
“咕……”
仿佛从脑髓深处传来眩晕感,守才想起来似的扩张肺部试图吸入空气,咽喉却就那样塞住。
又没能…………
反常的恐惧感压迫着守的全身。
如果今天早点回来的话,
如果那时没去什么海边的话,
如果在集市里没有让凛留下来的话,
如果,那时,没有接下那个『工作』的话……
想到这个局面可能是自己一手酿成,悔恨和失去凛的恐惧宛如一张粘稠的蛛网,在守的心脏之上纠缠、收紧。
身体在本人没有自觉的情况下开始颤抖,眼中的景象从被边缘挖掉填充上黑色,混乱的大脑一点点将意识驱逐。
就在这时。
“哈唔……啊嘞,守先生……”
语气听起来有些傻乎乎的呢喃响起,随后被窝一阵轻微的蠕动,黑色的幼 女晃悠悠地坐起身,没睡醒地揉揉眼睛。
“早上好……?”
“还是晚上。”
“啊,对哦,月亮奶奶还在工作……厕所……”
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什么的黑从被子里爬起来,踮着脚一步一步晃向门外。
然而还没等守开始思考她这举动的含义,她跨出门口消失的身影又突然倒回屋中,顿了一拍后迅速跑到守身边,伸手捏住了他肩膀上的一点衣服。
“那个……”
“……?”
“外面……好黑…………”
“嗯。因为还是晚上。”
“不、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内个……”
“?”
黑一只手按着衣服下摆,不自在地摩擦大腿内侧,脸颊通红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一个人出去……好可怕……能不能……陪我上厕所……”
原来如此。
守轻轻点了点头,让黑的手指暂时松开,黑一瞬间发出了有些寂寞的轻呼。不过在守伸手包裹住了她的手掌之后,紧绷的脸颊马上就变得像布丁一样,“噗呦”地松弛下来。
两人牵着手,以尽可能轻柔的动作踮起脚尖走向门外。
如黑所说,月亮此时正努力工作着,温润的月光浅浅地铺在身上,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一片静谧中,黑影在月光的水面上滑动。
“那个……守先生……”
“嗯?”
“身体,不舒服吗?”
以散步的步调绕回屋子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黑突然开口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明明看上去很累了,却还没有睡觉,表情也看上去很难受……”
“抱歉。吵醒了。”
“啊啊,不是的,我会醒来不是守先生的错啦,只是那个……没有尾巴,感觉有点怪怪的……”
黑害羞地用腾出来的手拽了拽衣服下摆。
“是吗。”
守自今天凛发生异变之后,第一次将注意力放在幼 女组的人员身上。不用多仔细看就能发现,宣示兽娘身份的兽耳兽尾消失不见,黑完全变成了正常人类女孩的样子。
这时候守才真正意识到,发生变化的不只有凛一个。虽然看上去和平时的表现没有任何差别,但是对于她们来说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化吧。
这种时候,当然会感到不安的吧。
“……对不起。”
“所以说不是守先生的——”
“让你失去尾巴,非常抱歉。”
“诶、诶!?为什么突然……!请、请把头抬起来!”
守突然做出的谢罪举动让黑慌张地摆起手来。
“因为,带你们去海边,害你们落水着凉,生病,今天还放着你们不管,没了尾巴,凛也……”
守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守先生,那个,能请你稍微蹲下来一下吗?”
“嗯。”
自己是『凶手』,作为『受害者』之一的黑既然让自己蹲下来,一定是想进一步斥责自己吧。
这样之后,说不定能轻松一些。
带着赎罪的心情,守弯曲膝盖在黑色的**面前蹲下。
而她的反应,也正和预想的一样——
“嘿!”
啪嗒,小小的手掌做出的手刀轻飘飘地落在守的头顶。
意料之外的情况让守歪过脑袋。
“为什么?”
“需要被惩罚的只有做错事的人,守先生因为说错话了,所以需要施以手刀打头之刑。”
啪嗒。
“然后,这一下是惩罚守先生随便把错归结到自己身上的坏习惯。”
手刀和话语的连击,令守陷入迷惑之中。
见他做出如此反应,黑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竖起食指用对白说教时的口吻说道:
“守先生,今天发生的事,你完全没有错哦。凛姐姐会变成这样,我和白的耳朵尾巴不见,这都不是守先生你做的吧。退一步说,即使是因为着凉生病,着凉的原因也不是守先生带我们去了海边,而是我和白不小心掉到海里去了,真要说起来,问题应该是出在我们身上才对,而守先生你一直都在为我们操心不是吗?”
进入『老奶奶模式』的黑越说越激动,脸几乎凑到了要和守贴到一起的地步。意识到了这点之后,她吓了一跳似的向后跳开,捂着脸埋下脑袋。
“嘛、嘛啊,总之!守先生你没有错!”
“是……吗……”
“『已经发生了的事,与其纠结是谁的责任,不如把心思放在怎么解决和避免下次上』,妈妈说,爸爸很喜欢在奇怪的地方胡思乱想,所以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就一定要告诉他这句话。”
与守目光相接的双眼闪烁着绿宝石的光辉,黑努力传达着自己的想法。
『听好了小鬼哟,把所有的错都归到自己身上,是一种认为自己能够犯所有错误的,相当傲慢的行为哦』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身影与面前的黑重合。
“……可以吗?”
这样,真的好吗?
而面对守的犹豫,黑则是报以明快的笑容。
“嗯!明天,一起想办法让凛姐姐变回来吧!”
“……嗯。”
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格外明亮的圆月带来的心理作用,守从身体深处感受到了一阵淡淡的温暖。
“那么,能做什么,作为补偿?”
“…………守先生,你真的有明白我的意思吗……”
被**表情失落地责怪了。
为什么。明明应该是顺着话题说的。
即使在这种时候,守的对话技能似乎依旧状态极佳的样子。
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理解错位的点的守下意识地想要开口道歉,但黑却在那之前强先开口将他打断。
“但、但是!如果守先生真的这么坚持的话……我可以稍微任性一下吗?”
『想要任性一下』,性格乖巧的黑如此宣示着自己的主张,绿瞳反着出激动的光芒。因为紧张,声音听上去都有些微微颤抖。
狼在月圆之夜会变的兴奋,不管有没有尾巴和耳朵。
尽管有些疑惑,不过毕竟是自己提出来,守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瞬间,黑的身子兴奋地跳了跳。
“那个,那个呢!就是……以后,只要不麻烦的话……想要被抱着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吗……?”
极度害羞之下吐出的话语不仅音调有点奇怪,音量也越来越小,但每一个字都努力地传达给了守。
“嗯。”
不如说,我觉得其实一直都可以。
不过并不能听到守的心声的黑仿佛中了彩票头奖似的,虽然看得出有在努力压制,但还是忍不住地挥舞起了双手。
接着,她伸手抓住守的手腕示意他张开双臂,守按照指示摆好姿势后,她动作夸张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那么,打扰了。”
相当严肃地行了一礼,黑娇小的身躯“扑通”一声扑到守的胸口上。
“嘶……呼……呵呵呵……”
蹭啊蹭。
黑色的幼 女脸狠狠埋进守的衣服里,柔软的脸颊被压力挤压得不断变换形状。那全力撒娇的姿态,气势丝毫不输给犬化的凛,甚至比平常的白还要更甚一筹。
“这样,就好了吗?”
“诶……?啊!抱、抱歉,不小心入迷了!”
被守一提醒,黑才猛地从陶醉状态中脱身,以把脑袋从什么东西上拔下来的动作要领抬起头。
“没事。补偿,这样就可以了吗?”
“那个……其实,还有一件事……”
小手攥住衣服,小心翼翼地仰视守的眼睛。
“我可以……用『爸爸』来称呼守先生吗?”
带着不安说出的,是非常单纯的请求。
……是因为,一开始说不要叫我『爸爸』吗……
守眨了眨眼。
请求中的决心和执念有多大什么的,守完全推测不出来,也不知道怎么样回应才是最好的,从经验上看自己的最佳选项似乎总是会和正确答案有点偏差。
所以,他也选择了一个非常单纯的回应方式。
“啊……”
尽量轻柔地抱住,安抚着慢慢抚摸她的后背。
“可以。一直,都可以。”
没错,过去的事情,再后悔也没用。现在需要做的,现在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而已。
感受着怀中的体温,内心莫名平静下来了的守,再次下定决心。
这次,一定要……
那一晚,两人就那样在月光下无言地依偎着,直到睡意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