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朝廷,为了筹措军费,疯了一般的给商户加税。木清的茶庄生意已经走上正轨,可面对高额的赋税也快招架不住。如果说木清的茶庄现在还只是勉强维持,那侯府现在已经是如履薄冰,朝廷为了充实国库,已经开始追查所有任上亏空,已经有多个公侯之家被查封,轮到侯府,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木清没想到的是,另一个意外来的更早一些。一个寻常的傍晚,木清从茶庄回到侯府,下了马车,却见到府中上上下下挂起了白布与挽联,这一刻,天塌了下来!
木清想,府中上下几百号人,不一定是他,绝对不会是他!可府中的主子只有那几个,除了这几个人府中会为谁来设灵堂呢?木清拖着千斤重的步子走着,每个人都在躲着自己,木清心下已经明了,可还是不想承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明前两日还收到了他的家书!
直到走进灵堂,木清看到牌位前面冷鸢的旧衣服的刹那,整个人一下子晕厥过去,倒在了灵堂冰冷的地上。
大家七手八脚的将木清抬回屋子休息,木清醒来的时候,屋子中众人静默着,不知该如何与木清说。子安见大家都面有难色,便上前说道:“今日军方来的讣告,当时岳将军被困在敌人埋伏里,他单枪匹马闯进敌方阵营救出了岳将军,而他身中数箭,没……没能救回来。”
木清只是淌着泪,沉默了许久方道:“他为国捐躯,便走了也是个英雄!”
冷鸢尸骨被葬在了他乡,侯府只在棺木里放了冷鸢几件旧衣,然而木清坚信冷鸢回来了,静静看着大家为他送行。木清想为他默默守灵,陪他走完最后这几日,木清在灵堂守了三日,没有大哭大闹,她想要为他最后一段路程维持最后的体面。可那些痛苦全积郁在心中没能及时抒发,只怕更为致命,然而侯府现在人人自危,也没有太多的人来照顾木清的情绪。
为冷鸢送葬完不过几日,朝廷已经开始对侯府动手了。老侯爷四处藏匿家产来躲避查抄的行为被朝廷获知,加速了厄运的提前到来。朝廷念在冷鸢阵前有功,只是将老侯爷革职查办,抄没家产来弥补亏空,没有追加其他刑责。
木清意外的是,因为茶庄与侯府有瓜葛,居然也被列在查封之列。现在整个宁侯府已经危若累卵,此刻侯府也没有能力来帮商界的木清来在官府说话了。
木清看着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茶庄被贴上封条的时刻,心在啪嗒滴血,仿若亲眼看着一个自己用尽心力抚养大的孩子被扼杀,心中是说不尽的痛楚,这些年所有心血付诸东流,所有的努力竟成一场徒劳!
人生的艰难,为何总是祸不单行?
侯府解封后的第二日,侯府上上下下再也没人见到木清与孩子的踪迹,仿佛消失在了人间。
木清究竟去了哪里?几日后,木清与孩子出现在了湖州地界,在敲响在春晓小院的院门时候,春晓还在忙着喂鸡,系着围裙拿着一瓢小米就来开门了。看到木清的时刻,春晓整个人傻在那里,呆了半晌回过神来,连瓢都扔了,扑在木清身上:“姐姐,我可想死你了!”而木清,只是淡淡笑着:“小心点,还是这么冒失,别碰着孩子!”
木清和春晓一起住了多久时日呢,大概有一年吧。兵荒马乱的年月,木清和春晓也没再支起茶摊,两个人开辟了几块荒地,种了些粮食,又喂养了一些鸡鸭,日子平静却充实。
春晓喜欢念儿喜欢的不要不要的,她找了几个大夫看过,只怕以后生养无望,便认了念儿做干儿子,每天抱念儿的时间比木清还要多。木清总是笑说春晓和念儿才像一对亲母子,每当木清说这些话的时候,心底都翻滚着无尽的波澜,那些积郁与心事,还有悄然的打算,木清没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一个清早,春晓醒来,没有见到木清,以为她去趁早采野菜了,没有理会,可等了好久也没有见到木清回来,又在桌上发现了封信件,春晓想来想去心中有些慌了,抱上念儿急急忙忙要出去找木清。刚要出门,正好见到邻家的孩子刘小在树下玩,刘小在村里私塾念书,认得几个字。
春晓招手将刘小叫过来:“我这有封信,你帮我读下,读得好我给你拿果子吃。”
刘小接过信件便一字一字地读起来:“对不起,我走了!”
春晓听了这一句如五雷轰顶:“什么?走了?你有没有认错字?”
刘小听了嘴巴一噘:“你嫌我读得不好便去找别人,我还懒得读呢!”
春晓赶忙哄刘小:“我错了,主要是心里着急,你接着读——”
两个人正说着,却见木清从小路远远走过来。
春晓见到木清放下心,掐起腰指着刘小说着:“你还嫌我怪你,就是你认错了字。走什么走?你看你木清姐姐不是好好的来了!”
刘小听了直接将信摔给春晓:“哼,让我帮你读信还埋怨我,我还懒得读呢!一个‘走’字我还不认得么?”说完跑开了。
木清走近见春晓手中拿着自己留下的信件,装作无意从春晓手中拿过来叠了几下放进自己袖子:“信上也没写什么,出去散步走得远些,怕你着急,便留了个字条。”
然而,四下无人的时刻,木清将那份信撕作粉碎,散在了灶膛的炉火之中。或许只有木清一人知道,她撕毁的,是自己的遗书。
这一年以来,木清每天都在努力着尝试和春晓好好生活下去,可是她用尽所有办法还是做不到,每天闭上眼睡梦中都是冷鸢和茶庄的影子,醒来却只有满枕巾的泪水,除了泪水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人生要这么痛苦,木清不知道。觉得或许因为自己天生没用,想好好维护一份爱情,却把那个爱到骨子里的人弄丢了;想好好经营一份事业,却眼睁睁看着靠心血一点点经营起来的店铺被封而无能为力。自己依旧喜欢这个世界,只是为什么会这么疲累,疲累到不敢再去爱,怕自己的笨拙又给自己所爱惹来什么麻烦。
死亡是解脱吗?如果日复一日背负的千斤重的疲累与痛苦都可以通过死亡放下,她好想试一下。
在准备好一切后,在奔赴死亡的路上,偏生遇上了一些奔忙的人群,将木清的命运引上了另一条道路。
趁着天色未亮,木清悄悄起床,一路出了村子,奔着流经邻近安平镇的那条大河而去。
天开始灰蒙蒙亮,郊外的路上游荡着一支送葬的队伍,没有棺木,为首的拖着一辆平板车,破席卷着逝去的人,后面零零散散地跟着三四个送葬的,身上系着一些白布。瘟疫席卷而来,这已经是这个人家送走的第四口人,眼下整个人家只剩下一个七岁的孩子。大家神情漠然没有悲戚,一个月接连送走四个亲人,面对死神和命运的捉弄,大家几乎麻木。
灰暗的天空,几只鸦雀在枯枝上呱呱叫着。路人面对送葬的人群唯恐避之不及,慌忙回家关门避户。
路上只剩下送葬的队伍和木清孤零零走着,木清心里一沉,原来众生皆苦,不只自己一个背负着现世的沉重。如果生命的消散是定然的事情,可不可以让生命葬于更值得的事上?
最终,木清选择折了回去,回程的路上,木清做好了另一个打算。
午饭时,木清装作不经意与春晓说道:“春晓,村里的孔大夫最近有些忙不过来,因为我之前读过一些医书,粗通医术,我和他说好了这几日去给他打个下手。”
春晓听了一惊,饭碗几乎从手中跌落:“姐姐,谁不知道咱们村和邻近几个村的大夫现在都去了附近的安平镇,安平镇现在瘟疫肆虐,郎中们还染病了大半,结果把咱们这里的大夫都叫去帮忙了。你给孔大夫打下手难不成要去安平镇打下手?”
木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再没说别的。
春晓嗔怪道:“你怎么可以拿生命开玩笑?你若真去了只怕凶多吉少!”
木清只是苦笑着:“春晓,你不懂……”
该怎么和春晓说,其实自己是个懦夫,孔大夫他们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去挽救的东西,自己却想轻易放弃。只是,如果生命势必离去,她希望在尽情燃烧或灿烂绽放后离开。
至于自己能不能回来,她没有很在乎。她觉得,如果可以像冷鸢那样,死于自己所信仰的,这一生便是值得了。
木清还是离开了,奔赴一场用生命挽救生命的壮举。
春晓每日抱着念儿坐在门前痴痴等着木清,从日出到日暮,从破晓到星沉,向每一个过路人打听木清的下落。然而,瘟疫渐渐散退,再没有人见到木清回来。
很多年后,连春晓都老了。木清与冷鸢的故事,再无人记起,他们匆匆来了,匆匆相爱,又匆匆离开。
更没人知道,那个叫做木清的姑娘,曾在命运洪流的裹挟下遍体鳞伤,却始终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如果你有幸见到她,请帮我转告给她,命运负了她的深情,她却未曾辜负命运。她在凉薄尘世留下的爱,木讷却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