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的周围布满了温热的水汽,但与此同时地上的冰依然没有融化。在身体感到微微的温暖的同时,脚底却是冰冷的,这种感觉让陆苇感到了一丝不适。
她犹豫着,把脚伸进热得有些发烫的温泉里,一阵白气冒出,随即便坐下来,让水漫过自己的膝盖,肚脐,最后是肩膀。
她呼出一口气,也许是错觉,全身的冷却液和神经在热水的刺激下似乎也稍稍变得兴奋了一点,指尖和脚板传来麻酥酥的感觉。
一旁,刹那子一言不发地坐在温泉里,苍白的脸颊似乎也没有变得温热一些,一动不动,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晕过去。
陆苇捏了捏盘起黑发的另一条浴巾。
同时,穿着浴巾的月终于从临时搭建的更衣室里走出来。
脱下风衣和铠甲的月,前发梳到了后方,露出额头。被适当地锻炼过的干练长条状肌肉,虽然和一般的大力士相比都有相当大的差距,但该有的地方还是有的。灰白中隐隐露着蓝色青筋的皮肤上只有后背出有一块明显的发白疤痕。
“好慢啊。”陆苇说,“在干什么啊?”
“没什么。把那些骨头清理了一下而已。”月没有看陆苇一眼,也缓缓地浸入温泉里。
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双臂自然地搭在温泉的石头边上。
“要是有酒就好了。”月说着,撇了撇一旁的陆苇,“说起来,你不介意混浴让我有点惊讶啊。刹那子倒还好啦,反正也没什么可以看的。”
“反正你也看过不少了吧。”陆苇毫不介意地伸了伸懒腰。
“没浮起来呢。”月笑着,用手在胸前比了比球状。
“因为一大半都已经换成铁皮了啊。”陆苇用右手弹了弹,发出乒乓乒乓的声音。
“我倒是有个妹妹是能浮起来的。不可爱的妹妹啊。”月故作感叹地说道,“啧……提到不想提的事情了,我们换个话题吧。”
一阵沉默。
“恶魔小姐……薇薇诺的故事,你觉得怎样?”陆苇问道。
“可怜,真悲剧啊。”月叹了一口气,“我说,你非得谈这个?”
“爱希维尔……你听说过这个姓氏吗?”陆苇用问题代替回答道。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只知道这个人被暗影会除名了……因为机缘巧合知道的。”月撇了撇嘴,“你脑子那么好用,不会没发现吧?爱希维尔已经死了。”
“……”陆苇沉默,一脸沉重。
“果然你已经明白了。”月露出狡黠的笑容,“不想承认吗?不能接受吗?如此漫长而虔诚的等待,最终迎来了落空的结局。”
“有没有别的可能?”陆苇低声说道,眼睛注视着水下自己的双腿。它们反射的光芒在水波中扭曲着,变化着,失去了固定的形状。
“嘁……我来给你陈述一下推理过程,你尽管挑刺看看。”月挑衅似的说道。
“开始吧,名侦探。”陆苇紧了紧盘起的头发,说道。
“跟上节奏,助手小姐。”月笑笑,
“先从结论往前推吧。
莉莉·爱希维尔(Lily.Iceywill)已经死了。
我们如何证明一个人——特别是寿命可能会极长的强大魔法使,已经死了?
要么我们找到她的墓碑、尸体、死亡报告等等物证,或者称作间接证据;
要么我们亲眼看着她死掉。
而我的推测是,是我们三人,一起杀掉了爱希维尔。”
“这个推测,未免太过激进了。”陆苇说,“你有充足证据吗?”
“充足不敢说,证据肯定有。
首先,你还记得我们在旅馆门口遇见的那个怪物的造型吗?
一般黑一半白,一边【黑色的羽翼反射着金属般的光芒】
据我所知,这是居住在荒木森林里的黑色巨鹰的羽毛。你应该也在制作精良的黑箭上见到过这种羽毛,非常珍稀,特别是在万物消亡的现在,是不可能在收集到能制作成那么大一只翅膀的黑鹰羽。
而爱希维尔小姐的服饰——也许是家族的象征,又或是她无意得到的礼物,总之——正好有一个半披着在一旁的用黑鹰羽制成的斗篷。
这是巧合吗?
原本,那个怪物没有灵魂,最有可能是人造的机械鹰,但从它行动上的野性,还有刺进它身体的手感来看,确实不是机械制的,再加上不可能人工收集到如此多的黑鹰羽,这个可能性排除。
还记得它是从旅馆里破坏了墙壁冲出来的吗?你想想它的体型,是如何不破坏旅馆进去的?
只有一个可能……她是在里面变成了那个怪物。那个怪物原先一定是【某个人】。
那个怪物,虽然我不敢确定它的性质,也从来没见过没有灵魂还能那么活蹦乱跳的东西,但我想你应该也想起了《神言录》里面的一段吧。”
“‘当火焰消逝,光明与黑暗将再度分开。而那时,将不会再有人存在,大地将会布满被称为【秽烬兽】的黑暗怪物。怪物只会追求原本人内心最深处的强烈执念,以及灵魂的滋养。’
——《神言录·第二章·最初的警告·第三段》”
陆苇随口背出,
“你是说,那就是秽烬兽?”
“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那怪物一上来没有选择攻击你和刹那子,而是朝我来,这证明了它对灵魂有着本能的渴求。”月说道,“而秽烬兽的另一个性质,也是最后一个证明她是爱希维尔的证据,就是在刹那子把它转化为渎神之木的形态之后,她本能的想抢走这个。”
月把别在浴巾上的徽章拿出来,
“这个徽章,其实是很久以前的暗影会徽章了,在恶魔大军被正式打败之后,它们就换成了紫色的龙徽章,我只认得后者。上面还刻着的【ROYAL】表明,很明显,在塔上自杀的,就是薇薇诺回忆里的‘戈登’。
而爱希维尔完全有理由憎恨戈登,她到最后也想破坏掉象征着他用权力戳穿了她无论如何也要掩饰的她与薇薇诺的幸福的这枚徽章……我是这么解释的。
所以,梳理一遍。
爱希维尔小姐在我们拿到徽章回到这里之前,成功回到了暖流镇,甚至已经到达了旅馆里,就在推开通往这里的门的后面。
就在这时,宣告世界终结的钟声响起了……大概是这样的,然后灵魂之火,或者是生命之火已经消逝的爱希维尔,转变成了秽烬兽,杀死了老和尚,随即被我们打败。
我们,亲手杀了变成了秽烬兽的莉莉·爱希维尔。”
“那么,那个‘秘密’是什么?”
陆苇问道,
“如果是戈登出卖了她们,如果戈登想要守护到最后的秘密不是薇薇诺的话,那到底是什么?”
“天知道。”月摇摇头,“我对这个不感兴趣。而且也不影响我们推理的结果,对不对?这些证据,虽然分别拆分开来都有可能指向别人,但是组合起来,确实只有那个怪物就是爱希维尔才说的通,不是吗。”
“……”
沉默着,陆苇觉得温泉的温度似乎变凉了。
“可怜啊。”月抬头望着已经暗下来的天空,“不知道她是经历了多少曲折,失去了灵魂的强大,才终于回到了这个地方。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永远失去了再见面的机会。真的很可怜。”
沉默。
“怎样,助手小姐,能能挑出刺儿来吗?”月无感情地说道。
陆苇摇摇头。
“一会儿我打算告诉薇薇诺这个推理。”月把玩着手中的徽章,“或者说,这就是真相吧。我已经想好了要怎么说了?”
“要怎么说?不是说真话吗?”
“那是当然。我会邀请她和我们一起旅行。”月认真地说,“失去了数百年来等待的念想,一定需要一些东西填补吧,希望她能找到自己新的存在价值——”
“——住口!”
陆苇大喊道,粗暴的地抓住月的肩膀,
“也就是说你说的真话,根本就没有打算消除她的痛苦,对吗?”
“……你告诉我,如何消除?”月冷笑道,轻轻拨开那只金属制的手,“她等待的人,爱希维尔已经死了。这一点本身就是痛苦的来源,它已经发生了,它已经无法改变了,你告诉我,如何消除?”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方法呢?就是让她和我们一起?她等待她,等待了那么久那么久啊!”陆苇的身体颤抖着,仿佛一颗要炸开的炸弹,“你没有看到吗?那些冰制的家具,全部都雕上了花纹,她又看不见,对她自己有什么意义?这是薇薇诺为了爱希维尔回来的那一刻而雕上去啊!”
“……所以呢?”月双眼微微眯起,“你想说什么?”
“你大概从来没等待过人吧?没有任何消息,可能明天回来,也可能永远不会来,但是你比什么都、比什么都要希望她回来——那种痛苦,你连想象都无法想象,是不是?”陆苇咬牙切齿地说道。
“也许吧。所以呢?”月歪歪头,面无表情地问道。
“你这样,会毁了她活下去的希望,会让她在绝望中死去的……”陆苇声音轻下来,仿佛在对着弥漫着的水汽说话。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做决定的是她自己。我只是告诉她真相。而她有知情的权利。”月双眼发出琥珀般的光芒,面部的肌肉适当地紧张着,一改之前的轻松,变得认真起来,甚至变得有些像陆苇在教堂里见到的阳太了,“你打算隐瞒吗?”
“……你只是消除了谎言,但没有消除这个世界对她,不,对【她们】的恶意,这很不负责,也很可怕。”陆苇说道。
“负责?你要替她负责吗?”月讽刺似的问道,“让她一直痛苦地、无望地等待下去也比知道真相要好,你真的这么认为?”
陆苇转过头,血红色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月:
“……我只要做【诅咒的黑铁】应当做的事情就可以。”
月愣了一下。陆苇咽了一口口水,随即接着说道:
“我也会说真话。我会告诉她,是我杀掉了爱希维尔小姐,因为我是【诅咒的黑铁】。之后她一定会怀着恨意,想要杀了我。
而我,会让她带着对我的恨意死去。
因为这份恨意存在本身就是希望的证明,就是她希望可以报答爱希维尔的证明……
这份希望可以为她做点什么的希望……将是她最终的、最重要的东西。即使是以恨意的形式表现出来,即使最后结局依然是死亡,她也一定是心怀着【希望】死去的。”
沉默。
月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眼神,随即叹了口气:“……随便你吧……反正,我也没有那么想要多一个同伴。能看出来,除非我和你兵刃相向,否则你是不会改变心意的。对不对?”
“理论上来说,即使兵刃相向也不会。”陆苇坚定地说,“你只是能让我【停止】而已。”
“……”月摇摇头,“不了,随便你,即使无法理解,我也要尊重你的选择。假如真的要干掉你——虽然那很简单——但是,这样我就失去了你这一个同伴,而薇薇诺也有一定几率不能成为我的同伴,这么算下来我就亏本了啊。”
“……意思是,你不会插手,对吗?”陆苇说。
“你还想我帮你一把?那就算会亏本我也得揍扁你了。”月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说。
“不,只是确认一下。”陆苇点点头。
“哦。”月说。
原本愉快的泡温泉渐渐在沉默中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不久之后三人陆续离开了温泉。
月亮已经挂在天空里,旅馆周围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被点亮。
橙黄色的微光摇晃着照亮月和陆苇的背影。
陆苇站在通往薇薇诺的住处的通道前,手搭在太刀的柄上。
月沉默着,什么也没说,转过头去。
灯笼里的微光时亮时暗。
没必要做过多的事情。月对自己说,她也清楚,我与她之间不过是目前利害关系一致而已。只要保持最低限度的【尊重】即可。【理解】对于在如今的世界里相遇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梦一样的奢望吧。
即便如此,他还是内心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不爽。
“还有一件事情,想要确认。”陆苇问道。
“说。”月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让我成为你的伙伴,也是同样的目的吗?”陆苇用无法听出的感情地语气说道,“希望我放下过去的执念,希望我能通过和你在一起保护魔王,找到自己新的存在价值。”
“你有证据吗?”月反问道。
“没有。只是我发现我的内心确实发生了……不该发生的变化。”陆苇说,“要是之前的我,再见到薇薇诺的第一眼,就会想要——不,对我来说,是【必须要】马上杀掉她吧。
我必须要完成约定。听到这种悲伤的事情,我也会感到心软……但是心软是不行的,所以只能在他们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之前不由分说地杀掉他们。”
“但是。”月说。
“但是,你挡在了我面前,你比我强,你有主导权,你愿意听完故事,我也必须听完……这样让我感到,无法完成约定的恐惧。”陆苇换了一口气,“所以,回到最开始的问题。
你让我成为你的伙伴,也是同样的目的吗?”
月撇撇嘴,低着头,白色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无可奉告。”
“……这样吗……也好。”陆苇露出无奈的笑容,“别插手,你说好的。”
月不说话。
陆苇当做是默许了这一切,向通道内走去。
月和刹那子站在原地,周围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摇曳的灯光,除此以外,一切寂静。
“……可恶……”月烦躁的跺了跺脚。
开什么玩笑……什么“带着化为恨意的希望死去”啊!别耍帅了!
月愤怒地转过身,打算去阻止陆苇——
然后,肋骨与肩胛之间的地方,传来穿刺的痛感。
月叹了一口气,回过身,拔出箭,望向箭的来处。
“在想什么?你的感应力变弱了啊。月哥哥。”
穿着黑色皮革装束的影山 冥子站在门前。
手中拿着影山巡的箭,正搭在弓上。漆黑的双眼一眨,变成了金黄色。
黑色的箭尖反射着时强时弱的微光,闪烁着不安定的光芒。
“晚上好啊……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啊,”
月用一只手折断那支箭,嘴角的冷笑一努,露出狼一般的虎牙,让这张笑脸比以往多了一分愤怒和凶狠,
“我不可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