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梦
她举起这盏灯儿,将黑暗的密室照得一片煞白,填补了那无梦之眠。
黑色的魔女驻足在黑色的栏墙下,遥遥望着满院的蔷薇、跳荡的琴声哀叹着无眠——未曾相识的人透过帷幔窥看,绯红发缕像是那正燃烧着的寂静的火,随着黑童谣与琴音琼淡,终是消隐,淡褪不见了痕。
狮鹫小憩在昏黄的灯光里,抓饶着它漂亮的毛发。高高在上的将军不知在望着何人,暗绿的眸中、仿佛冷冽的颜色正在凝固,并与酒的烈性缠绕在一簇隐忍里,直至被炸裂撕碎了尽全,一触即发如同最最绚丽的烟火、燃烧的闪电正呼啸着它独有的曲儿、被劈成黑白两色的天穹宣誓着它将永世分隔......还有的便是痛苦、是内疚,更是赎罪,亦是愤怒与毅然的坚忍。但这一切所谓为真实的情感,却尽被掩藏在她僵化的面庞下,映在滞怠的红葡萄酒中,终变得索然失色了。
灯火朦胧。前行的少女提着她的那盏老旧的灯儿,朝更深处的黑暗,孤自地寻觅去了。她悄悄摸索、小步快走着,却在不知何处止步驻停,漂亮的红眸在昏暗的光晕中显得锐利,精明而谨慎十分,但其中呢?却又不免藏匿着狐疑与狡黠,在她独有的笑容中,依稀缠荡着、犹如最最轻薄的纱——这必然是极为艳丽之红,肆意却又拘情如此,仿佛燃烧不息的焰火,喧闹着要将一切焚毁殆尽。即使无人明白,亦无人得知,她心中的所想及是所思。当然,最无法理解的本就不是她,而是那个无心的魔女,如是而已吧。
她在偶然间发现了这处密室,当午后的时钟敲响第十三声,东边的灯光依稀黯淡,镶着金丝边儿的家谱失手掷落到地面上、呈现出荆棘状的符纹时。四周皆是黑色,比魔界的天空愈深而又愈加浓重,使她透过灯光,尚也只能隐约看到那精巧绝伦、形态各异的壁雕,战争的场景雕琢于墙面上,像是在歌颂着死亡、忠诚及是骑士的坚韧,还有的,便是那为王而死的老将军、将剑刺入胸口只为不被俘虏的结局。甚至是那对婴孩的诞生,被高高举起受洗的样子——大概,魔界并不存在洗礼这样的玩意儿?这便是个只需日后探讨的题外话了。
晨曦不禁莞尔,她猜测,或许这对婴孩早已长大,从乳臭未干的小鬼,长成了个果敢英气的大将军、高傲不羁的独断者。当然,她并不知道,该名本应归属何人,是与自己相识的人还是未曾见过的人,是否将有交集又是否会错身而过?然后,她不再多想。
“这是......”晨曦微皱起眉,她紧紧盯着面前的那道门,似在思考着何事般停驻了脚步。那手悄然触上石门中央镶嵌的荆棘家纹,许是令她想起了此前不久的记忆。
于是,她便松开手,就此作罢般的冷啧了一声,红发下的眼帘垂敛,犹如猎食中的枭鹰、镰刀的寒刃与落幕时压抑了天垂的夕色,最终连一丝情感都藏在眸间更深的地方,直至毫不存在了。暗处微寒,使得她不禁一战栗起,拎起她老旧的提灯,将光芒尽都敛在自己的怀里,长长的影子在青灰色的石墙上颤动着,如此破碎犹似老树张牙舞爪的姿态,终于还是消失在了道路深处。无声无痕的。
“——你自己看着办喽!我亲爱的好姐姐。”留有赤红长卷发的女子冷眼讪笑着,她同样暗绿的眸子在灰恹压抑的空气中,犹似死死凝固的水泥、在一刹那破碎成残渣烂滓的大理石块,跳荡的岩浆冷却化至顽石的那瞬,或及是枯萎的玫瑰与企图歌唱的那只死去的鸟儿,阴鹜而分外冷血的,嗖地窜上人的脊梁,令人心里不禁后怕。
身着燕尾服的侍从显是麻木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就像是个牵线人偶,那把长弯刀别在她的腰际,或许一顺手来便会迅速拔出,足能直抵对处人的脖颈。不过在平日的时候,这位近侍小姐大概也不会展现出这样的冷酷与木然,除非是最最正式的场合、或者说是连她都感到纠结的事物?但阿丽西雅只是悄然瞥了眼对方金眸,然后便将视线转移,并强行与阿丽西卡的目光相对,凌厉得仿佛薄若寒霜的剑刃。不怒自威。
“那么,我就带走它呵,这不会损失您——多少的抚养费吧?”只见阿丽西雅嘲笑似的仰起头来,她的绿眸微眯犹如月牙弯弯、乍然地摄溢出一丝冷光寒芒,泠泠寒冽、又顿似坠落的碎玉。这竟让对处人感到了一股刺痛般的尖锐,如此的蛮横却又不失其度的,在她的耳畔徘徊着,然后竟猛然钻入她的耳膜,在她的大脑里搅出一团浆糊,并在心脏里横冲直撞、让得阿丽西卡顿生愠色。
只是那神情在转瞬之时便化作阴冷,波浪状的长卷发如同怒放的红玫瑰,纯粹中携着凌厉与乖戾之态感,待她绿眸狠睨、怒目圆睁之时,那锋芒如同打磨了千百遍的刀刃,扎得心头一阵泛凉。
“好啊!那么,就劳烦我的好姐姐你呀,重新关照关照这只小狮子吧。”她顺手拿起扇子,将其抚面露得一隙眸光,那荆棘般的金色符文勾勒于扇,衬及白羽柔柔,消褪了赤红的热烈、绿眸的冰冷那与黑西的严穆,在绰影模糊的光晕里,映得侍从金黄得虚幻的眸子,似是藏匿了浅笑。
螺旋状的独角使她那青发从额前岔开,并非太短、但也非称为长的发缕系与不太和谐的绯红发带,或因缺乏营养而显得毫无生气的侧马尾,耷拉地垂着褪尽了光泽,想必是连平日的保养都不加在乎,大概这侍从一直都是戒奢宁俭地度日,甚至是上司赐予的钱财都无心纳受,直至今日而已。然后,她悄地瞥视了眼那只困倦微憩的狮鹫,本是疏离的神色竟瞬间化作温柔,映在阿丽西卡暗绿的瞳眸中,仿佛无尽燃烧的焰。必然是冰冷,又必然是如此的柔和透彻。
“阿弥法,都过这么久了。见到我——呃,还高兴吗?”那声音回响在死寂压抑的暗室里,被颤栗的烛光所携,眷恋而近乎于困乏的,映在狮鹫半睁的瞳孔中,终只留下对处人嘲讽似的一道嗤言,静地如同丧死者之墓、纯白的墓碑与无字铭文,泥土中那逐渐腐烂干枯的旅人尸骨,一时间鸦默雀静。余音琼淡的落地钟声、少女置灯回头张望、狭长狭长的影子顺着墙壁,攀入灯火攒动的金黄里,甚至是掷入女子的红酒杯中,顺着阿丽西卡在单手握住的杯柱,延伸到黑暗的地方、狮鹫金色的毛发上。
还有的,是趋夜者的笑容。麻木又如此浑浊的眼神,如同凝滞在烈酒中的一隙光,瞬时变得敏锐、欣喜,然后便化作了无比的蒙顿。燕尾服的侍从俯身攥上狮鹫脖颈的锁链,她将那玫瑰形的钥匙插入锁孔中,于是迅速地收回手来,那金属项圈猛然落地,伴着那声沉闷的回响,不久便滚到黑暗与黑暗的更深处了。
“嗷呜——”狮鹫低沉的吼声在耳畔徜徉,如同聚拢攘集于一处的风,呼呼啸啸着足能将一切阻掩都尽全扳倒,假若让它就此闯入人间,许是会令所闻之人顿感心悸、然后惧怕地远离这个怪异之物吧。半睁的蓝眸里勾勒出将军高挑的身形,却变得愈而明亮,仿佛透彻明净的水晶坠入海水中的一瞬间,纯白的海浪与猩红的暮色,那失去项圈的脖颈已然掩上一层金羽,胸前丹红不像是女子抹上的胭脂,倒似于战死者凝固的血液,破碎在眸光与黑暗的罅隙中,被不知何者的眼神所捕捉到,半知半觉的,直至四目相对了。
恰只觉阿弥法用它蓬松的羽毛蹭了蹭阿丽西雅的面庞,温顺的竟如同一只大猫、将军家养的鸟儿。而阿丽西雅也同样伸手抚上狮鹫的羽毛,咧嘴笑着表示回应,那绿眸顿地褪去了严酷的色彩,纵然变得坦诚、率直而如此桀骜不羁,让人想起了从前的时候,不知是多久多久以前的曾经:漫长的旅途、魔女与猫的过去、不知要到哪儿的三人之旅,还有……还有呢?她以为自己早已忘却。毕竟,这样无谓放纵的她,本就不是个念旧的家伙啊——
然后,那高傲的姊妹便起身离开了,她一手叉腰拽着她深色的西服,一声低嗤随着鼻音坠落在红酒的波纹里,忽而散褪,一如水波粼粼、化作侍从眼中瞬息即逝的微寒,消散而去了。赤色长卷发顺她离去所携的飒风舞动,飞扬如同永不燃尽的火,那侍从紧随而上,金眸悄然望了眼那处的阿丽西雅,不知是眷恋,又许然便是仰慕。当然,这是个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事,如此而已。
待当高更皮靴携带的足音正临门廊,愈行愈远之时,暗处之人却猛然高喊了声阿丽西卡的名字,登使得对方顿乎一愣,随刻冷眼斜睨了下那背对她的姐姐,嘲讽般回了一句语,“哈?没想到我的好姐姐还会想到挽留我啊。怎么了?究竟有何要事呢?”
“没什么事呵,就跟你说一句……那个啥,就多谢你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照看它——想必是很辛苦的吧?”
她挠挠头发,刻意而为般拉长了声线,然后便止语无言。可对方却只是冷哼一声,提起双肩大迈着步子,一转身来,便气汹汹地离开了此处,只留下她那红发飘扬,刹那淡褪在阿丽西雅的瞳孔里,揽起无奈与任性的交杂,蒙钝地没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了。侍从随跟其后,金眸稍地一瞥望向那阴影中的将军、红酒杯与镶了金丝的地毯。当是时,恰觉对方应道一声,似有似无地转过头来,直至双方视线相迎,纵使那侍从冷不丁地一愣住,顿然陷入了失神,“你呢,也是知道的,狄希卡。”
她们离开了。迅速的、仓忙却又不失分寸的。阿丽西雅只是无言,她任凭整个身子瘫软在沙发上,一手抚着狮鹫金色的毛发,一手摇晃着她的玻璃酒杯。金色的余晖顺着水纹而下,揽入到杯底里、在她的手心上,转瞬便消失殆尽,终于还是无处可藏了——她很少喝酒,如果说是真心品味的那种东西,大概也只是这类低浓度的红酒而已。论酒量,她不及她姊妹的半分之一。可即便如此,她却总会忘记这一事实,喝酒对她来说并不像是回味,反而如同忘却一切烦恼的解忧草,咕噜一杯下肚,便使她忆不得万分忧愁。
然后,她看到了归来的人。红发的少女单手叉腰站在门外,那双瞳眸极为平静地睨望着她,犹如怒放的红莲与折翼鸟之羽。对微醺将眠的人来说,这大概是个尤为美丽之物吧。当然,这又固然是如此危险的。
“啊,贵安。”那人笑着,乍地敛起了那寸锋芒,将其藏在厚厚的刘海中,终于还是无处找寻了。
阿丽西雅眯起她的眼睛,那嗫嚅的声音在迷离恍惚中、变得极其微渺倦怠——大概是浅醉了吧。她以为她看到了过去,身为猫的自己在魔女的怀中小憩、漫长的旅途中各种的故事、无法知晓的人和物、黑夜的舞会与面具的狂欢......还有......还有呢?是谁的玉手被她挽起?曾经那场暴雨所带来的同伴、天蓝色的海与海蓝色的天、堕天使在圣彼得罗亚、待那分道扬镳之时、魔界、举起剑的姊妹站在黑暗中......
模模糊糊中,她仿佛看到了她那红发的亲妹妹,独自站在远而极远、又想必是近如咫尺之处,只是冷冷斜睨着她,赤红的长发在空中飘扬,犹如燃烧绽放的红莲。
“哈?你终归还是回来了!所以说——那只野猫果然是你!?”阿丽西卡举剑指着她的脖子,不屑一顾地高喊道,那声音顺着耳廓潜行,然后横冲直入般、狠狠撞向阿丽西雅的耳膜,像是被一句一句嚼碎的最终吐出呕出的血肉及是骸骨,倏使她一阵倦厌反胃,皱在一团的眉头犹如熔岩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不住地扭曲着、颤栗着。
双双凝视的绿眸乍然流转出锐利之芒,将她们所谓的情感一并撕裂踏碎,那眸光渗人、微敛若一弯寒月。阿丽西雅登时退后几步,她毫不犹豫地将巨剑拔出鞘中,随刻顺势扛在肩上,竟似乎是早已料到这种状况的发生。而她固然也只是冷哼一声,然后便直言道,想必丝毫不乱分寸,“没错,确实是我!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这么久了呵,是不是整天都对你老姐念念不忘啊!?”
“还是说,你高兴得在我的墓边跳舞,和奈洛维希那个无所事事的家伙一起?”她只记得她嘲笑似的追问几句,随刻一把推过对方的剑来,大迈步子走向前去,根本就无视了那姊妹的话语、亦是她愤怒的眼神。
而阿丽西卡却许是因此话而踌躇了,她低举着自己的剑,颤抖的手在一时间中变得更加僵硬滞怠,紧皱的眉头下骤然缩小的瞳孔迸发出血丝,怒不可遏仿佛一只炸毛的狮子、压抑在乌云与雷声中的闪电、燃烧不尽的烈火。登是时,那巨剑竟在心脏猛然吊起的的一刻,倏地抡起朝阿丽西雅的方向劈去,可对方竟漫不经心地举剑朝后一击,使得双刃顿纠缠一处,呕哑嘶嘶,仿佛无法咬合的齿轮、剑与不适合的剑鞘,隐约中衬得阿丽西雅的笑容,不知是在嘲讽着何者何人,或亦是她自己——这也是个无从得知的事情了。
“好久不见,我倒是该为你准备欢迎大典了!我的好姐姐。”话音毕落,那剑刃霎时来了一记猛击,狂躁地相迎、抵挡,然后在随带的那股劲风下突然荡后,又瞬间被手臂肌肉带动而起,再一次劈砍于一隙之地。大迈起的双腿死撑着地面,力图压制住那股突如的劲力,绿发与红发飞舞交织,在狂风的作用下朝人的后方飞逸,犹如刺眼的缎带消蚀在黑暗中。在阿丽西雅的眼里,对方张狂的红发就像是嘲讽者的笑面,肆虐着、亦是愤怒地吞噬着万物皆与一切——这大概就是她厌恶红色的原因吧。但是,某种意义上说,她并不厌恶另外一种红色。
这只是一瞬之间的想法而已。在这一霎时,她猛然收剑,贴俯身子弯起她的腿,然后狠狠磕向阿丽西卡的腹部,但只觉对方吃痛地瞪了她一眼,颤抖的手臂在刹那时抡起巨剑,同样不留情面地向阿丽西雅的大腿砍去。阿丽西雅敏锐地收身而退,但她的腿依然被对方所伤,不待血液淌下腿肚,她便后倾起身、顺势翻了个后空翻,半跪的身子勉强能够站起,微睁的绿眸死死盯着阿丽西卡看,如同一只嗜血的狼王。
当只听得那姊妹狂笑着扔开自己的剑,战栗的胸口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随着扭曲的神色在面庞上凝固,再而错愕地消隐不见。她的声音孤自回荡在一派混沌中,直到归于寂静,“你这是多么狼狈啊!阿丽西雅!难不成,在这段时间里,你就这么疏于训练吗?!”
“哈,是嘛。”阿丽西雅勉强半睁起眼睛,因过于劳累而险些脱力的身子,拖拉着巨剑步至阿丽西卡的身侧。她在她耳畔轻言道,高傲的声音携着嘲讽,不久便潜入了黑暗与无穷的寂静之中。依然笔挺的身子大迈步向前方走去,却将对方留在了原地。直至杳然无音。
“那——好久不见咯,我的妹妹。阿丽西卡。”她随口抛下一句语,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远方。
“......欢迎回来,阿丽西雅。”那姊妹长叹一口气,低低言道,大概是在踌躇。皱起的眉头揽起焦灼,然后便是强硬地、言出了另一句语,“那个孩子呢?”
“她——”
阿丽西雅猛然醒转。她以为她做了个长长的梦,煞白的灯光直射入她的眼中,让她的眼睛生疼生疼的,痛得灼人。
或许现在已是深夜?
嘛,已经无所谓了......
今夜许是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