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绯红将她吞噬

作者:雪凌serling 更新时间:2018/8/25 13:45:55 字数:10126

那抹绯红将她吞噬

“雪凌——”她使劲压着自己的喉咙,可话音却显得更加的声嘶力竭。

“雪凌......?”她试探般地低语,绿眸紧紧盯视着那永远无法抵及的红宝石,裹挟了黑暗将其埋葬。

“雪......雪凌......?”她再一次重复着魔女的名字,妄想在光与暗的分割线、黑与白的交叉口、生与死的峭壁崖间寻得对方的存在,就算只是一部分也好——灵魂的碎片、意识的流沙、躯壳的余温或及是亦真亦假、亦实亦幻的记忆......然而,这都只是她无能的妄想而已。

现在的将军,暂时无法寻到魔女的影子。

于是,魔女猝然惊醒。

她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像是座冰冷到极致的石雕,外人只可瞧见那因琢刻而展现的旖旎清冷,惊叹这至上的艺术品是多么的精巧绝伦,却无从理会到这雕镂琢磨的面具下,所藏匿的那永恒的虚渺空无、早已磨砺尽的自我及是易逝如沙的情感。又甚至是那不知能否该存在的灵魂,此时此刻仿佛囚禁在那双红瞳中,只留下了名为陌生的词汇,任由它徘徊眸底,却始终无所自知。雪凌哑然失言,亦是无法回应对方的呼喊。

“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直到雪凌言出那句语来,红眸仍是万分的死寂,让人不禁想起上古怪物欧苏希瓦所剜出的另一只眼睛,那必是极其纯净的色彩,即便谁也不知道那无留瑕疵的暗红中到底裹挟了怎样的灵魂,至于魔女是否留有感情,都只是一种无端的揣测。这声音空荡荡地响彻在整个走廊间,短促的曲调似乎也稍弱几分,竟显得她那话语格外的刺耳锐利。即使这语句中并不存有多大的含义,但在道出之时,却给将军带来了一瞬呆滞。

单单只是一瞬,但当所有不必要的神情全部凝固在面庞上时,阿丽西雅顿时明白了无力的意味。她意识这是一段不妥的时间,而造就这一切的也皆是她错误的决断,以至于所有已言说过的话语都无法收回,所有展现在面庞间的神态更无法撤走一丝一缕,偏执者的误区与恶行无法更正,终于待到那一股执念被自我否定时,将军明白了所有,却发觉已是无法挽回。她尬然摇头,将一切不必要的神色都掩得牢牢实实,只留下那双不知叙述着何等真实的眼睛,紧盯着雪凌的面庞,竟仿佛历经了亘古。

“过来这里......快!快离开她。”她勉强抬起头来,从那干涩难耐的喉中却只能道出极短的语句,直到周遭都被几近永恒的缄默所取代时,她却再无法唤出任何声音。阿丽西雅只觉自己伸出了手,她差点以为那双眼睛被黑暗的利爪所致了盲,魔女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朦朦胧胧,让人不禁想起旅途那日的黑夜里、月光在形同虚设的干草垛上所洒下的大片银白,那必是尤为寒冽的颜色,只在这孤旷的雪原上点缀了抹奇异的冷蓝,娇小的人影在远方踟蹰着,更是遥不可及。阿丽西雅只是妄想,妄想将手伸得更远,远到能抓住那个人来。

雪凌曾有一瞬想伸出自己的手。

“请你们早点远离此处吧,这并不是局外人可以来的地方。”于是,第三者的声音冷酷地打消了一切幻想,伴着琴声戛然而止时甩过的那道低音节,只见普莉丝已侧过了身,她的一边胳膊肘架在琴键边上,那面庞此时此刻正对着阿丽西雅,僵硬且不留有任何神情。不如说这是她残忍刻薄的表现,那搭在西装后头的手攥起了一次又一次,尖锐的指甲正掐着自己的皮肤,更还藏入这抹苍白中,死死拧上早无痛觉的手心,企图刻出血的痕迹。“......请不要干扰我的演奏。”

内心的怪物或将痴人拽入它无声的乐园中,只留下那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沉默。阿丽西雅的敌意藏敛在黑暗中,只为不让魔女有所知晓。

就在刹那时分,雪凌那僵直的影子、在时间的洗涤中突然有了动静。她清楚地明白,唯有孤独才是普莉丝最最珍贵的宝物,为了独享这种无声的恩赐,对方甚至会不择手段——这是必然的结果。雪凌恢复了平常的模样,无表情的面庞此刻清冷得令人惧怕,那手悄悄然地收了回去,机械般的脚步一次又一次地踩在冰凉的黑砖地板上,直到裙摆的飘忽不定处轻抹在将军的身侧,一霎的凝固乍使对方愣了愣住。可雪凌却并没有止步,她擦肩过去,冷到虚假的发丝在阿丽西雅的手心里残摇掠过,只留下一寸寻觅不得的余温。

“......”可阿丽西雅却闭口无言。她只是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这缕缥缈虚无的温度里,单凭这短短一时的宁静,来忘却周遭的任何事物,包括她最最珍爱的契约者、那钢琴下的恶魔、外界的嚣闹与这段极短极短的时间。等到魔女的脚步声愈来愈远,再次奏起的琴音卷走了来者的足迹、及是一切混乱与喧嚷的聚合体。阿丽西雅猛然转过头去,当视野余光望到那格外刺眼的嫣红,魔女的脚步正于那处停滞,她方才松了一口气——将军转身就走,再没有瞥往近处的恶魔,更况是那抹颇带恶意的绯色。

“呀,总算是找到小雪凌了呢。”那必是熟悉的声音,微笑的弧度与曾经无异,只是瞳孔里的狐疑转瞬藏掩,使阿丽西雅暂时无法区分虚假与真实。她深知这位晨曦小姐掩藏得过多过多,甚至于把从未有过的温柔虚饰在面庞上,用假意代替真心,以亲近装点疏远。如果妄想揣测出这种外在谎言间的端倪,或许要与对方的心思完全合二为一,才能真正理解那藏于行为中的种种缘由。随而,只觉晨曦神色一变,竟发出了声诡谲的颦笑。

“你怎么了?西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晨曦抬头望向她,终究无法掩饰心底里的焦虑。即使在那声音里,此时此刻满载笑意。

她眸底那抹橘红躲入发缕间,裹挟将军固有的墨绿色,混进调色盘的底端,在这绚丽的彩世界中,敛走了只属于自身的肮脏污浊。可是,将军却无法从晨曦的眼瞳中寻到血的色彩,无论从左往右、从上至下更甚是自外向内,她始终无法找到那人的颜色。只待刺耳的琴声将她包裹,外人的声音不可耳闻,藏在余光下的那魔女的身影,突然化为破碎的玻璃,化为轻飘飘的白羽,化为细密缠绵的雨珠,化为清晨的薄雾,最终化成了花洒里的水滴,顺着红蔷薇的花瓣滚落下来。

这是新一天的清晨,即使在此日夜无分,黎明与旭日都是夜幕无趣的笑柄而已。

庭院里的深红蔷薇仍在盛放,仿佛从未卸去过自我的热情。在一年四季的死气沉沉中,亦在这漫长沉默的岁月里,它们执意向着虚假的阳光,并非热烈也绝非颓唐地绽放着,花开依旧。这时候,那手持花洒的将军掐着自己的一边腰际,慢吞吞地将水珠洒在蔷薇的每一处枝叶上,她穿着松松垮垮的棉织睡袍,墨绿长发一团乱地披在身后,这种不修边幅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毕竟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家里,也不需要以恶面示人。

“阿丽西雅?”机械般的话语在她身后轻轻唤道,只是那声音太过微小,将军并没有任何反应。

“阿丽西......喵喵?”乍然的,这极其微弱的声线竟把对方的神经狠狠一拽上去,阿丽西雅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稍顿停下了浇灌的动作。可是她并没有转过头去,而是一直等待着,等待着魔女的下一句言语。

“阿丽西雅......告诉我。”魔女将她的声线压得极低,故作试问的语气,悄悄言道着。将军只能察觉到对方正处在她身后不足十米的地方,至于其他外在的因素,她都一概不知。

“为何要我远离普莉丝。实际上,阿丽西雅是——讨厌她吗?”那声音依旧没有感情,像是雷雨夜的天空、漆黑与煞白都是这场戏剧必要的存在而已。阿丽西雅只感觉千万根针刺进她的耳膜,它们紧紧压迫着大脑里的网状神经,使她一时无法摆脱这由内而外的刺痛。单单只过了半饷,在似乎亘古的沉默中,不知何者的沙哑嗓音道出了声“不”字,魔女抬头用滞怠的眼神凝视着她,可对方却又再次恢复了缄默,几滴水珠倏地从颤抖的花洒里滚落下来,踌躇的第二声突兀地取代了前言,仿佛在辩解自己善变的心思,“啊。是的!确实如此。”

“因为......呵——她是绯红恶魔,是绝对冷血的机器......是在战争培育下永远无法拥有感情的存在。我认为,她之所以接近你,只是觊觎着你的......那双眼睛。”她如是说道,悄悄朝后头望去的绿眸,此时此刻寂得如一潭死水。只是视线中的雪凌似乎变得不太对劲,阿丽西雅无法揣测出其本质上的不同,那魔女也以极其冰冷的目光凝视着她,红瞳深埋在法帽的阴翳底下,掩饰掉了所藏眸底的异色,及是那抹诡异万分的绯红。她终究在紧咬的唇瓣间吐露出一句语来,空灵的话音仿佛早就被剥去了灵魂,“但是,我也没有感情。”

“不。不是!你们不一样。”将军的焦躁将魔女那话音尽都卷走,只留游丝一缕、纤纤弱弱地翻滚到岁月灰尘中去。可此时此刻,对方再没有一点儿动静,而是一直僵硬地凝固在那里,黑暗中的红瞳隐约揽起血的惊芒来,仿佛最最珍贵的红宝石跌落在赤色的海洋中,满月与星河都只是它的陪衬——刹时间的找寻已成了海底捞针。不知何者的身影出现在更远的地方,雪凌的话音正许发颤,像是焦灼的漆黑被自身撕裂啃食,扒开那道腐烂溃疡的血口子,将所有的理智,及是平和与稳定尽都扔进它的血盆大口中,只留那句无心无情的言语,“事实,是因为罗莉玛丝?”

“罗丝——”没等雪凌话音止住,阿丽西雅突然僵愣地朝身后一瞪去,缩得极小的瞳仁在那大面积的眼白中打转着,藏掩在她薄薄的斜刘海下,像是翻滚在炼狱中的熔岩,毫不避讳那记忆被扫荡后的恐慌及是一瞬蒙顿。可魔女依旧在盯着她,那声人名并未从她的嘴角滑落,而是一直死死缠绕在那里,仿佛鲜红的毒药涂抹上了死人的嘴唇。阿丽西雅兀地否决,已就声嘶力竭的嗓音、刹那撕裂在水珠与水珠所汇成的帘幔里,但她的言语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箭矛贯穿,负罪者的话音依旧徘徊回转,竟许永无淡逝之时,“从不提及罗莉玛丝小姐,是为了什么?”

“雪凌,不要说了......”对方用坚决的语气否定了所有,一只手开始死命抓着自己的头皮,像是要立马将它挖烂碾碎似的。花洒狠狠钳着她的手臂,颤抖着把它仅剩的水珠尽尽全全地挥落出去。那双眼睛依然保持着瞪大的形状,密密麻麻的红血丝仿佛要穿透视网膜将她包裹,直到皱纹从欲裂的眼角蔓延开去,火红的身影在余光中踌躇凑近,才使阿丽西雅敛下双眸,勉强恢复了一时的镇定。只是雪凌暂时无法看清对方的变化,顺从命运而活的她,不知不觉已就失去了感受外界的能力。

魔女只知人有千面,却不知这善变是人的本质,人性的复杂与纯粹的冷血必是分隔两涯的存在。

“所以罗莉玛丝,是禁忌?”此时此刻,雪凌的话音却更是刺耳,挥之不去若同深入脑髓的梦魇。她依然死睁着那双红眸,等到视野覆上外人发缕的阴霾,将军猛然掷去花洒,仓皇逃离了这无端的质问。当魔女抬头那时,正面迎向她的却是晨曦的脸庞,那毫无光泽的瞳孔挟上了浑浊与诡谲,发丝将那大半面部藏掩在黑暗里,不同的红色互相交缠、互相污染,仿佛暗处的魔鬼紧抓着她们眼角不放,倦累的嗓声忽然被一字一句地嚼碎,等到再次吐露出时,晨曦的眼睛更是凑近了几分,“这是愧怍喔,是幸者对不幸者的愧怍。”

“小雪凌知道吗?从灾难中逃离的人啊,总会对死者的丧命感到愧疚。而过去的经历呢,终会变成自己脑中的幻影,正因为它们的存在驱之不散,所以那被称为人性的产物,才会拒绝提及它,然后永远藏之于外。”晨曦正对着她微笑,那微笑如此困倦,好似能就此一睡不醒,在无止尽的迷梦中永远沉沦。她将手缓缓覆上雪凌的眼睛,对方也一动不动地望向她,看着那深重的漆黑取代了自我的视线。“这便是人类的想法,听起来十分可笑,对吧。”

“这也就是我们从来不提及玛丝小姐的原因。她已经累了,让她在我们脑内也好好休息一会儿吧。”她只听到了那疲倦的尾音,当是时颤巍巍地划过耳畔,便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觉了。唯有那声回音尚存,雪凌机械般地点了点头,将未知的颜色拧入那双红瞳中去。

今日之后,她们无言地度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雪凌说不出这段日子到底有多长,对比那短短的早晨,一星期两星期之类的时间,或许已如亘古。

然而,最终命运留给她们的,也只是无尽的沉默而已。

直到那一天,整好行装的阿丽西雅告诉她们,要去拜访那第四位局外人。她站在门口伸出她的手,冷硬的光芒从外处流泻,将整个身子勾勒出坚挺的轮廓线来。最终,魔女还是将那手握住,当红眸与绿眸对视一瞬,死一般的气氛蔓延开来时,魔女的长裙显得她更像是个人偶,她们无法发觉晨曦的身影藏在最为浓重的黑暗中,轻飘飘的、仿佛一戳即泄的气球。“走吧。去会会那位绯红恶魔小姐。呃,她也算是你的朋友吧。”

雪凌重重地点了点头,红瞳冷冰冰地盯着对方,就此凝视了很久。阿丽西雅的神情突然僵硬在面庞上,晨曦笑着从她们身边经过,顺便拽起将军的马尾辫来,竟使对方顿然恢复了神智。“我很期待去见小雪凌的朋友呢。”当这段笑言在耳畔响起时,似有裂纹将坚冰分隔成了几千几万片,话音还未完全消散在空气中。三人决心来到第四者的住处——那是纯白的宅邸,是无情者的囚笼,是离她们的居所极近极近的地方,只隔了后院的大片蔷薇,在残破的围栏对处。

普莉丝的宅邸离她们很近,是的,是在最最临近的地方。

三人很快就来到了大门口处,阿丽西雅推了推那虚掩的铁门,它锈迹斑斑的表面许让将军有些苦恼,但她还是一脚踩在那石阶表面的青苔上,且是重重地搓了两下。事到如今,也只有义无反顾一种选择了。大片爬山虎攀上宅邸的高墙,在视线里覆盖了一层深重的绿色,煞白的墙面早已被岁月剥蚀得坑坑洼洼。这也未免过分荒凉了些。雪凌曾经目睹过这宅邸的正面,总归能在今日见到它的全貌,晨曦在她们身后四顾盼着,当三人来到屋前时,她迅速地凑过了身,按下了那锈蚀已久的老门铃。

“呀,门开了呢。”只觉晨曦笑了一笑,她正巧靠在阿丽西雅的前头,眼看着那房门敞开,漆黑的人形在对处的昏暗中蠕动着,像是家主的影子突然四散成了数不清的蝙蝠,忽就藏匿入吧死气沉沉的漆黑中去。阿丽西雅一把将那门推到了底,雪凌紧跟在她身后,一边提起厚重的长裙摆,一边扶着法帽的帽檐。室内的空气浑浊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绯红恶魔正坐在坚硬的西洋椅上,冒着热气的茶水各为三人等分,已久泛黄的报纸规规整整地放在一旁。与其说她早就料到了三人的到来,不如说是在发现有来访者的第一时刻,快而准确地备好了一切需求。

“请就坐吧,各位来访者。另外,我想知道您来此的目的,阿丽西雅将军。”对方以颇显公务化的语气说道,她侧着脸,随而持起茶托,啜了一口那琥珀色的黑苦荞茶。阿丽西雅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然后一屁股坐在普莉丝对处的沙发上,那背驼得极深,一只胳膊肘尚还搁上膝盖处,顺便托起她的腮帮子来。她硬生生地盯了很久,像是要用眼神来警醒那人似的,只觉普莉丝不紧不慢地将茶放下,仿佛根本就把这些外物当作无关紧要。雪凌与晨曦很快就找到了空闲的位置,一切皆消弭在这无奈的沉默时间里。

“那我就不说什么客套话了。”她恰恰清了清嗓子,一手顺便掀起那显眼的斜刘海来。绿眸依然盯着那位讨厌的魔界公务员,并保持这个姿势,凝视了许久许久。

“普莉丝。我问你,你是否记得有一位神界的天使,她的名字是罗莉玛丝,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你只要回答是或否就可以了!”阿丽西雅的话音许是直截了当,她骤地提高了音量,冷硬的眼神里似有血色转即飞掠。只是普莉丝并没有正眼看向她,这位冷酷的公务员,此时并无暇顾及对方语气中浓烈的火药味儿,她的视线从晨曦的耳饰穿梭到雪凌那边,幻形而成的蝙蝠将悄悄为八音盒上了发条,待到幽柔轻巧的乐声淌过她的耳畔,普莉丝方才道出一声,“我的答案是,否。至于您说的那个人,我对此毫无印象。请换另外的话题吧。”

“西雅,你这样问是没有结果的哦。”晨曦随口荡道,那手此时持起桌上报纸来,红眸迅速地扫过它,似乎是在寻找什么有用的信息。八音盒的乐声使雪凌顿然失神,她犹记得那音乐讲述了何等的故事,是凛冬与白雪,是火光与被豁免的囚徒,是政变与吟诵哀歌的末代皇储。晨曦紧攥报纸的手在一瞬松懈,她看到了洛佩兹家族被火海淹没的消息,时间据今过于久远,大概已就占据人类半百的岁数,至于十二月的冬日,未领略过魔界寒冬的她,并不知晓这词汇的概念。

“那么,请问你有收藏过那样的眼睛吗?!大概是紫色,瞳孔为倒三角形。是很奇特的眼珠。”在一字一句的叙述中,平日处变不惊的阿丽西雅竟意外有些语塞,她难以自控地搓着手心,眼神在四面八方荡转着,倏被裹藏在了阴霾底下。对方悄悄斜睨向她,夹鼻眼镜下的灰眸竟许摄出一抹毒辣的敌意,可随后,普莉丝却只是摇了摇头,再次托起那杯黑苦荞茶来——对此她并不想作任何回应。

“真的没有吗?我想,玛丝小姐也不会无缘无故失去一只眼睛的吧。”第三者的笑声突兀地打破了这段讨厌的沉默,晨曦随手将报纸放回原处去,那双红眸从刘海中虚虚漏出一丝光,颇带恶意的眼神打在普莉丝面庞上,直指着她灰色的眼瞳,竟让对方感到了几丝不爽。雪凌依然无言,从八音盒里流泻出的《独裁者悼亡日》,此时此刻似乎攥紧了她的心魂,且是狠狠地压下去、更压下去。

直到普莉丝的言语顺向音乐而走,顿然使她抬起了头,“就算我收藏了这件珍品吧。不过可惜,请说,这有展示给你们看的义务吗?”

只知对方冷酷地表明了否决的态度。那奇诡跃动的音符在高低音间回旋跳转,朝生暮死的思念化为细碎的言语,上下拂摆捉摸不定,其间仿佛藏着已被念叨千万遍的古老旋律,竟让魔女莫名有股重回家乡的滋味。只是她并不记得她的家乡,最最初始的记忆也只是刚遇神父先生的那段日子罢了。“只是我——我们对此很有兴趣,想瞧瞧而已呢。呀呀,小雪凌你觉得呢~”晨曦话音毕落,那双眸子冷幽幽地盯着魔女的位置,其间竟暗藏了些不知所明的笑意。雪凌稍稍点了点头,此刻并没有望向任何人。

“......请你们一起来吧。”普莉丝突然站起身来,冷眼扫视了下在座的三人,灰眸里寒骛云涌,瞬时藏在眼镜的一片煞白中。她在离座的刹间顺便抓起那黑西装,规矩且迅速地披在肩上,随而径直穿过雪凌与阿丽西雅那沙发间的空隙,灰眸有意无意地朝那魔女瞥了一眼,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普莉丝方才再次覆上她的冷面具来,只留漆黑的影子飘掠过烛台的绯红,藏入这清闲地的更深更远处。

“你倒挺爽快的。”阿丽西雅轻哼一声,拍拍裤子上的灰尘,随手抓上自己的头皮来。她总算发现了令自己极其压抑的缘由,不只是那昏暗的烛光,更是因为她自身对红色的厌恶,就像是鸦片之于循规蹈矩者,烈酒之于禁欲养心的圣职人。但她同样清楚,自己并不厌恶魔女的红瞳,也从不厌倦那满园的蔷薇。她迅速地跟在普莉丝后头,看着那诡异的绯色肆虐张扬,仿佛能立即将她大脑吞噬。

“我可不能保证你们所有人都不掉队。”那话音冷冽冽荡在走廊中,顺着她的脚步牵延至外界。这小道恰与庭院相连,魔女可以望见那绯色的蔷薇,沿与荆棘、蔓延伸向阿丽西雅的后花园里,当蔷薇与蔷薇的影子在红眸里掠过一刹,她第一眼看到了宅邸更为破败的角落,然后再回转进另一个风格迥异的走廊。普莉丝停在廊道深处的储物间前,她顺手提起墙上挂的银芯灯,纯白的火焰随着一声响指,飞速从灯笼草状的囚笼中窜上窜下,而普莉丝却一眼都没看后头,而是迅速打开老旧的房门,随着一声极为诡异的作响咿呀。

“看样子是个很古老的储物间啊。这个房子之前,貌似不只有你一位接手者呢。”晨曦随口言说,她微笑着跟在所有人的后头,仿佛根本就没有产生任何兴趣,或者说一切展开都在我方的意料之中,她明白自己无需多虑。而普莉丝却表情一变,她烦躁地一挥手,将所有人都挡在自己的身后。昏暗的杂物柜里不知是整齐排列着何物,腐朽的地板在一脚踏上时,骤然发出冗长的噪声,竟使得那绯红恶魔皱起眉来,她随而抬起手,任那银芯灯的光芒映亮前方角落的一小部分。

魔女突然发现,八音盒的声音早就消寂在耳畔中,这里离大厅太远太远,以致那乐声根本无力传来。犹见银芯灯的火光跳荡入红瞳中去,阿丽西雅靠在门边眯眼静思,雪凌只是站在门槛的后处,望着普莉丝狭长的影子在墙上匍匐蠢动,清冷的光芒勾勒出对处人清晰的轮廓线来。普莉丝正在储藏室内翻找着,那灰眸迅速扫视过每个柜上的每一瓶罐子,上面皆用标签清清楚楚地写上了时间、地点及是所谓的感受,具体的词句也只有她一人明白。

发丝的绯红悄悄晕入溶液的色泽中,肆意得像是魔鬼的爪牙、在暗处小心翼翼地掐上人的脖颈来。普莉丝尖锐的指甲触碰在玻璃瓶的颈上,微嘶的噪声随与翻动便笺的温柔,冷飕飕地撩过一排时,或因知晓并非这处,而又换到另一排来。阿丽西雅在门口焦急地数着字母,一时还狠狠跺着步子,晨曦已经观察了周遭许久,那与大厅完全两异的装潢使她陷入了久久的思虑。可雪凌依旧站在门外的位置,似进非进的样子,望着那友人的动作突然凝固,红眸与灰眸在刹那间视线相拢。她好像找到了什么?

“普莉丝......”雪凌只是呢喃,等到对方迅速转过身来,突然抬高的银芯灯映亮了她的面庞、半身及是手里被她当做珍宝的玻璃罐子。普莉丝快速朝她们走了过去,醒觉的阿丽西雅一把推过雪凌,挡着门前狭窄的位置,高高昂着头颅,突然伸出她的一只手来。可普莉丝的脚步却戛然止住,她将那玻璃瓶子牢牢护在身侧,眼睛警觉地朝门外一扫视去。“快把它给我。普莉丝将军!”阿丽西雅命令般的口吻真是刺耳得很,普莉丝冷哼一声,更是向后退了几步。

“那就请您清清楚楚地给我解释明白,您离开的那阵子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一......我猜测您绝对是遇到了那位天使,第二,她又向您委托了何事?”绯红恶魔一字一句地将疑问道出,那眼睛若有若无地盯着手中的玻璃瓶,小巧精致的紫色眼珠依旧浸泡在福尔马林中,即使倒三角形瞳孔早就失去了焦距,普莉丝仍然能回想到它活生生时的感觉——这对她来说,竟许是一种享受,是近乎病态的享受。魔女歪了歪脖子,她站在阿丽西雅身后紧盯着她,仿佛索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任稀薄的影子架起巨大的十字来。

“是旅行。是我和雪凌,还有这家伙的旅行。”

“我们在那一天遇到了罗莉玛丝,当时她已是一个堕天使,受到神界的追杀......”

“于是我们接纳了她,一起度过了一段日子。但是在这段接触中,本来身为敌人的我知道了她的心结,那就是……”阿丽西雅深吸一口气,她死死地皱着眉头,口中却无法再道出任何语言。“所以呢。”普莉丝尖锐的语声将其尽都否决,毕竟这些句子对她来说都只是些无用的废言,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值得寻思的意义。“我们竭尽了全力,但未能挽救她。这是否是你需要的答案呢?”直到晨曦插上一句话来,使这一切皆归明朗。

“……你们的重点,我大概已经清楚了。”她随口说着,灰眸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浸泡在溶液中的眼珠子,仿佛随刻就会将它一把抓出,把这最最珍藏的艺术品给狠狠捏得粉碎。而普莉丝也清楚地明白,她所爱的那种颜色是独一无二的,那是藏着记忆深处的梦魇,是血与泪的交融,是生与死的黄泉川,她曾有一时沉醉于它,也曾永久地陷入迷途,然而,普莉丝却想起了何人——她皱了皱眉头,那将军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 银芯灯的光芒并没有触及她的周身,而是始终将她远离,任由黑暗笼罩了其他一切。

“我的答案是,否决。”最终的宣判声寒冽若此,冷酷无情得捏碎了那外人无能的幻想,终是粗暴地将所谓痴心拽入现实。

“你——为什么!?”对方瞪大了眼睛,颤抖的身子紧缩在一团,只是妄图用质问来刺穿审判者的皮囊而已。

“那请问,您不会已经忘记了吧,阿丽西雅将军。”

“从战败者手中得到战利品,是神魔双方都有的习俗。既然我是战胜者,它的归属权便属于我,而不是您。”没等话音毕落, 普莉丝突然转过了身,她抱紧那珍贵的玻璃瓶子,一话不说地步入黑暗之中。雪凌无法明白阿丽西雅的变化,与当时无异的她,此时此刻,只是个脆弱无比、为抵挡罪恶而化身荆棘的怪物而已。她甚至都无法触及她,一瞬都不能。魔女的表情突然有了一丝变化。

“您根本没必要担起这些责任。”然后那绯红恶魔止住脚步,转头向后斜睨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眼神中竟许有悲悯辗转即逝——于是,她真的头也不回地藏身于黑暗中,只留下亘古的无声死寂。阿丽西雅猛然跪下身去,那双腿已就脱力,此时此刻再无法支撑那沉重的躯壳,她发现眼前的所有皆是闹剧,摊开的双手正在眼前晃动,竟使她无法区分颤抖的究竟是手还是视线。眼前仿佛抹上一层厚重的黑色,依稀里猩红的血液染上她的手心,划出狰狞的颜色深陷入骨髓中。可将军却执意认为这是她自己的过错。

魔女再次听到了乐声。那是《独裁者悼亡日》的末尾,或许是它的循环往复,最终依旧来到了这一节点,沉重的曲调一声接着一声,顺着旋律压上压下、终是混成一团狂欢曲式。雪凌不禁想起独裁者的替身被施以绞刑的那时,欢呼雀跃的人们将大火的种子投掷到王宫中去,在这冬季隐姓埋名的罪人终是一无所有,竟然还妄想对着快死的流浪汉洗脱那君王的罪名。虚伪的他究竟是在怜悯着那位替死鬼呢?还是在哭诉着自己的命运?那疑惑只可寻迹在这段音乐中,最后只沦到个戛然而止的下场。

雪凌右耳那十字架耳坠正在晃荡着。

直至那时晨曦扶起了阿丽西雅的身子,对方像是醉酒了一搬,保持着僵硬又万分瘫软的姿势。她一手捂着自己的一边脸颊,使外人无法看见自己的任何表情——无论悲伤还是仓皇,怀疑或者是厌倦。阿丽西雅突然感到了无比的恶心。谁知堂堂的将军竟被自我责备所击垮,多年来的自信竟被所谓失败完全否决,她厌恶这一时刻,厌恶自己失去一切的瞬间,厌恶那抹吞噬灵魂的绯红……不,不只是绯红,还是所有的红色,必是那家伙的红色,还有——

这时候,诡异的神情僵化在她的面庞上。

晨曦依然在笑。背对着她们的魔女只留出个侧脸,血液般的暗红暴露在一如往故的深粉色发丝间。

“如果已经结束了,那就离开吧。”她无情的声音早已染上了绯红的色彩,仿佛那朵被掩埋在雪地里红蔷薇,只是它早就被花瓣占卜搞得支离破碎,干瘪的花瓣最终冻死在那年寒冬的雪地里。

她们就在那日抛下了所有的愧念,像是曾经的事情都未能发生,死者仍还醒着,生者依旧苟活。

魔女悄悄抚摸着她十字架的耳坠,八音盒的乐声犹还缭绕。她知道那珍贵的礼物早就送上,东方的光芒攀缠上她的面庞,在红眸中印下它独有的痕迹。何处的迷迭香正在哭泣,何处的洛丝玛丽玫瑰迷醉了旅人的眼,那翻页的童话书停在那最最凄惨的一页,末页的空白却被未知者改写了结局。

这是十一月的末尾,是未能谱写完毕的童话。

她依旧无法理解情感的意义。更无法明白,这究竟只是麻木,还是本就不该存在的念想。

从这以后,是漫长无比的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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