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在红瞳
——魔女也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她只记得那绯红的长发与灰色的眸,冷若寒霜,肃如孤鹜。
这又许是个温柔的人。她执意念想,将无情冷硬尽皆藏于眸下,红瞳里仿佛有一抹混乱的烟气,以恹缠的姿态跳荡燃烧着,忽被碾成一席灼火烟尘,飞散在风声倦怠里。
或许,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
普莉丝的声音顿滞一时,那双灰眸死死盯着来者的面庞,仿佛针尖锋芒挟染凌厉,将冷酷与自嘲尽收眸底。她依旧保持着抬头睨视的姿态,夹鼻眼镜在额头微低那刻顿显煞白,僵硬的脸庞倒和个白石膏像一模一样,连半点儿神情的变化都荡然无存。漆黑西装披上周身,任随长长的衣摆耷拉身后,普莉丝同往常一样穿得格外整洁,镜侧灰眸忽就冰冷得眯成了丝小缝,随即恢复了平日的肃静沉着与一丝不苟。她许在思索着什么。
“就请进来吧。雪凌先生。”对方一板一眼地言道着,随而向雪凌伸出了手——这或是恶魔的邀请,是过去与未来的分割线,是从乌托邦坠往地狱的必经之点。屋内显然漆黑得很,仿佛有浑浊的影子正在空气中蠕动着,刹那被蝙蝠的形影吞噬得一干二净,它们大肆叫嚣着、凝滞在恶浊憋闷的漆黑里,正当魔女探出自己的手时,那诡谲多变的混沌皆瘫软褪散开去。时间不再沉溺于怠惰,一分一秒化归回正常的频率里。也就在这瞬间,雪凌与普莉丝相握了手。
那十字架耳坠晃荡一时,灼光冷然流转在银质边缘上,伴着忽就响起的乐音、游走身姿在耳畔盘旋环绕。它机械化地奏起一摞清曲来,刹那的含糊不清掩走音律的一分一毫。仿佛罪人的歌喉嘶哑在黑漆漆的墓园中,待黎明时刻,浓雾裹遍周身时,斩首的号音便就扰乱旋律,搅毁了那疏缓迷离的步履。八音盒的奏速颇然加快,雪凌抬起头,那双红瞳像是被浑浊所填满了似的,唯剩的纯净在混乱中失魂地躲闪着,终是凝敛在那段话语里。
“那请问……您来此的目的?”普莉丝刻意压低自己的声线,强硬的、将那一段一段音节嚼碎再吐出来。她的灰眸依旧凝视着红瞳那处,和谐调间的色彩相交呼应,刹那时间浑然一体。无论是灰里沾上了猩红,还是殷红被灰霾所掩,那抹黯淡的光在红瞳里沉淀久许,直到雪凌一声应道,古井无波的空灵声音,暗藏隐忍冷然。“……想了解你的事情,仅此而已。”魔女的话音很轻,被八音盒的奏曲顺忽吞没,掩埋在压抑的空气中,只沦得一派鸦雀无声。
绯红恶魔突然锁起眉头,随后紧紧抓住雪凌的手来,尖锐的指甲恍惚将要刺痛皮肤,搭在魔女苍白的肌肤上,不巧划出了道浅色印痕。直到她们走进了这昏暗的室内,其间布局未有变化,收拾得整整洁洁的茶几并没有放上往日的黑苦荞茶,那摞报纸早就被处理得一干二净,所有的刻意而为也皆成了荒诞不经的戏言。直到魔女坐在她曾经的位上,普莉丝依然保持站立的姿势,厅间光芒在狭小的灯泡中游走着,同时飞速撞击在玻璃光滑的表面,更携嘶嘶哀嚎,乍就将亮堂笼罩整个房间。
“这是……没有听过的乐曲。”雪凌歪了歪脖子,以那空无到可怕的声音悄悄呢喃着,红瞳里暗藏错愕、仿佛浪花被深海的漆黑猝然吞没了似的。她那尖顶帽子正歪歪扭扭地垂着,坚硬的边角遮住红瞳一侧,顿忽卷走眸中冷芒。阴翳挥洒落入这寸近乎诡异的苍白中,与亮处交汇成一调阐述着冷与暖、白与黑的交响曲——当此时,普莉丝却停滞了一瞬,无数只黑蝙蝠飞旋在八音盒的四侧,犹若墓园里不散的幽魂。
“那是很古老的曲子了。如今,只是在魔界少有人知的……民谣旋律而已。”只见对方不苟言笑地述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凌的眼瞳,灰眸里的寒冽凝滞了许久。“乐曲的名字是《美狄娅的罪责》,讲述了一个有关恶意、揣疑、愤怒与悲哀的故事。”说罢,她紧抿起自己的唇瓣来,镜面的反光将她的眼睛映得一片煞白。那视线并没有正对雪凌的面庞,而是悄悄转向八音盒的所在处,空灵的乐声仍在流泻着,此时此刻仿佛要渗出血一般。
“雪凌先生……多谢你的礼物。”那声音尽量收敛了许些锋芒,只留下谦逊与疏离在其间辗转。此时此刻,普莉丝竟意外的未用敬语,但话语中的尊重意味倒也显而易见。雪凌稍稍愣住小许,她的视线在对处人的面庞上滞怠着、久久不放的,等到蝙蝠的影子抓住了那一瞬印象,引那视线凝固在八音盒金属制的轮廓上。她方才回转过神。哀恸的乐曲戛入高昂,仿佛锐利的针一根一根地扎在心脏瓣膜上,似有不同的曲调交响交融,汇合、缠织,颂出高音与低音、悼歌与戏言、假笑与喜泣——
她恍惚听到几种不同的乐声在八音盒里交织震颤,并非是机械化的谗言低低细语,而是鲜活的灵魂,聚集在那狭长狭长的影中,跳荡着、呐喊着、哭诉着、叫嚣着,嘶哑着嗓子放声高歌,纵回纤柔喃喃轻言。那或许便是魔界的灵魂。是那文化、艺术、政治、经济,更甚是历史的一部分。
是谁将乐曲关入匣中?
魔女顿然发觉,魔界与外界其实是全然两异的世界。在如此之长又如此之短的时间里, 现在的真实与过去的真实并非是同一种存在,它们相似、它们并存,却又是完全不同的两者。
或许,乐声也同样在阐述着,且在一字一句地控告——这不可否认的事实。
正所谓人类的世界是平凡而虚伪的,他们独享着日复一日的愚蠢生活,品味着被勤恳者所谱写的没落人生、繁忙的现在与车水马龙的未来,抑或是稍瞬即逝的短暂命运。总归来说,这都是身为人类的真实,是魔女在过去里极为狭隘的视野。然而,假若自己拥有另一种身份呢?就算过着与人类无异的生活,灵魂的特质总会驱使着本能行动,长久的生命与漫长的思考亦是共生共存。在这里,恶德者顺心思而行,个性至上与绝对的种族主义碰撞交缠,拥有灵魂的翼蝶将观望一切、讲述一切。
更甚是那魔力的匣子藏敛上真实的乐曲,抹消了虚假,赋予了它所谓灵魂的概念。魔女执意认为这是鲜活,是与曾经过去、远方外界完全不同的意义,她更甚是想了解异界的真实,那并非人类的循规蹈矩,而是在看似稳定的宁静中,藏入无穷无尽的变化态势。即使人类的社会金字塔也同样拥有着这种变化,外族却更是多变无常。它在混乱中寻求着稳定,在平静中掀起万丈浪骇;它是稳定的聚合物,亦是游离状态的火药桶;它正处在魔女的眼下,它也并不存在魔女的眼中。
存在的概念,固然是难以理解的。
“——我的礼物……初诞节的时候……?”那声音轻悄悄呢喃,红瞳里的错愕乍忽辗转——她的思考有一瞬断节。只是,魔女在瞬间中明白了一切。记忆里是十月那天的初诞节,怯生生的贵族少年在钟塔上,青灯盏盏随身游荡,陌路人绯红的发缕,及那不知要寻求何人来谱写的愿签……她在那时写下了这段文字,至于现在,似乎已是许久以前的往事了。雪凌以为自己拾起了过去的软石双足飘曳地踏在那道泥沙路上,流水紧紧拉拽着她,使她一步又一步地陷入河水青色的淤泥中。
“我也很喜欢,普莉丝的礼物。”她说着,双眸里却无一丝能附和言语的感情存在。或许魔女并不能理解所谓“喜”、“恶”的概念,“无感”、“喜欢”抑或是“爱”,在她眼里更甚相同。只是魔女将那人的名字当成了爱,并完全封闭了感知爱的能力,她不再将其他任何当成爱的一部分,也不再意识到此此皆为人心使然。对方在她身侧悄悄坐下,任随浅灰的瞳孔淹没在一片阴霾里。
“请……容许我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像这种节日——实质上是程序化的集结体,是委派者与受任者的契约协作。仅此而已。”普莉丝的话音一板一眼地扎在乐曲声中,此时此刻牢牢凝滞着,将她的嗓子压得沙哑微然。直到身边人悄悄询问了声“受任者”的意义,使得那语声戛然止住,经过稍刻寻思,以一丝不苟的态度言述出来,“受任者与委派者并非同一种概念,受任者作为这场文字仪式的第三人,以实现委派的目的加入这场策划中。各个愿签经过魔王大人的审批,再一一托付给那些受任者。”
“他们也就是支撑幕后的资本家,或者是一些闲得没事干的志愿人……这个节日的本质便在于此。”
“我个人认为毫无意义。 只是——我在奇怪一件事情。”她那声音顿然止住,灰眸里的冷寒沉淀了长久。雪凌依然盯着她,十字架耳坠如同油墨刻印入纸中似的,顺着时间凝固在这派无声的压抑中,僵化了它清晰的正负形,勾勒出魔女面庞的轮廓,将眼中流转的神情尽都包揽过去。即使这被称为神态的产物是单一的,只藏了漠然、滞怠抑或是孤独,埋葬在每一寸的面部肌肉中。直到那声话音响起,敛上狐疑与倦怠丝丝。“我们两人的受任者,是魔王大人。”
“所以,这些都是魔王大人的礼物?”魔女只在此刻道出了那一句话,然后便再归回到缄默不言的状态。她看见普莉丝稍顿的点头动作,那双灰眸隐隐约约地窥向她,目光仿佛罩上了层蒙顿,在一霎之间又变得极为锋锐。也就在这瞬间中,对视的红眸与灰眸冷硬地凝固在了那儿,一切话音皆是止住,普莉丝只是牢牢凝视,即使对方此时并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情,仿佛秋日末的落叶等待凋零在不远的冬天,在激情与混乱的温床里独自数念着一分一秒的时间。雪凌不知为何想到了阿丽西雅。想起那虚假的清晨与将军的诤言——
“雪凌先生。现在请您告诉我,您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那话题骤转直抵回开头的问询,以相较之前更为强硬的语气,一字一句嚼烂似地吐露出来。普莉丝并没有移开她的视线,此时此刻牢牢凝视着、仿佛冷倦的灯光随与死亡之舞一同打转,指甲尖端稍忽一刻攀上魔女的面庞,过分冰冷的手心温度让人不禁联想到了死者。雪凌只知那尖利的部分刺得脸颊生疼,在眼睑边游荡的指尖正在颤抖。只是,她从普莉丝的眼中,未能找到所谓“觊觎”的意味。
“我并不是一个值得了解的人。”绯红的恶魔这样说道。以那严肃且更甚冷酷的声音。
“……这就是我的目的。”雪凌却始终坚持着她的言说,眸中灰恹藏在眼角微泛的胭脂红里,被法帽阴霾一卷寒冽,藏尽了坚毅及是蒙顿、在乎及是漠然——她表现得过分冷静了。普莉丝不知为何一蹙额来,以那低沉单调的声音,含着苦涩与疏离感,狠狠将对方的话语摧毁在厉色底下,“阿丽西雅将军想必和你说过,我绝非善辈。”她说着,灰眸死死凝视着雪凌的面庞,尖锐的指甲在对方的眼睑边摇晃着,却亦是极轻极轻地贴在脸颊那侧,像是在针对一件得天独厚的艺术品。
“那你也就知道……收集眼球是我的爱好。”她微昂起头,竟顺势将雪凌推倒在沙发上,与此同时左手紧拽住身边人的一只手腕,不让对方逃离一分一毫。可是雪凌也只是以那极端冷酷的目光注视着她,那双红瞳一直僵化在这儿,恶魔的影像仿佛突然凝固了似的,在虹膜中变得混乱,像是不规则的电波在屏幕上碰撞交织,倏忽在指定性的准则中恢复了原有的规律。恶魔绯红的长发垂挂下来,霸道地裹揽了整个视野,使魔女不禁想起她俩初识的时候。
隐隐约约的,似有琴声在脑中奏响,却被现在的乐曲转即吞没。
那是《美狄娅的罪责》,只是魔女忘却了这是第几轮的演奏而已。
“我知道。”这时候,只可听得那简短非常的语句,模糊腔调却使人不禁动容。直到普莉丝冰凉的指节完全触碰在雪凌的面颊上,那双昏暗的红眸不含一点儿情感的意味,半睁起、剥蚀走了面相薄情。“你的罪孽,是那双眼睛吧。”她说着,凝敛的灰眸里暗藏灼光,至于煞白刷上她整个镜片时,那以强硬姿态抿紧的唇,稍刻开口、道出更甚清晰的语调来,“所以我可以这样猜测,你来此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开脱你的罪责。”那刺痛眼睑的指甲揽走睫翳薄薄,进而推开魔女宽大的帽子。
“毕竟,红瞳是罪恶的象征。”普莉丝正视向她,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言道着。对方眼中似有波澜涌动,绯色的恶魔发觉了变化,她明白自己动摇了魔女的内心,也同样清楚她的猜测已就直抵要狭。
”即使魔界淡化了罪恶,但你始终不属于这里,也永远无法接纳自己的罪。但是,我可以为你脱罪。”
“只需要剜去那双眼睛,你便是个正常人,将过上平凡幸福的日子,更不需要赎罪……我知道,你是个信神者。”雪凌只听到那段声音,不冷不热的口吻刺痛般地扎在心尖上,竟使这双红瞳骤然紧缩。她的发缕依旧保持着散乱的姿态,漆黑十字架耳坠耷拉在丝缕落发间,黑裙里藏着的银十字显眼非常、镶嵌起暗红的宝石,被魔女蓦然握住。
——对方清楚自己曾在初识时瞥见过这一颜色,那魔女紧握着它,将她的信仰藏入一派漆黑内。她也曾研究过德维罗克岛有关红瞳魔女的传说,明白这是人与外族混血者的象征。至于人所厌恶的魔女却笃信神灵,普莉丝立马将此归咎于妄图赎罪。
她们是同样的人。但是选择了不同的路。
“请问您……想让我这样做吗?”
“没必要。因为这是我自己的罪。”可魔女却果断地将她否决,冰冷的红瞳中凝敛坚毅、暗藏走了隐忍果决。她顺便挣脱开了手腕的束缚,所谓强硬早就在那段言说时松懈下来,更甚是那攀上面庞的手,被雪凌从后头悄悄抓住,然后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到边上去。普莉丝突然发出了声嗤笑,她僵硬的面部表情在瞬间竟显得鲜活,倦恹的灰眸一卷而过了轻松之态,将之前的所说尽都推倒抚平,“你果然会这样说。那就请忘掉我不妥当的失言吧。”
“况且,我也讨厌收集罪人的眼睛,那没有意义。”绯红恶魔随即在魔女身边侧坐,那双马尾耷拉在沙发上,瞳中神色在蹙额之时,倏忽消弭在那隙锋锐中,直到那话音再次言说道,乐曲的声音猝然吞没在黑暗里,竟似裹挟起了一摞平静祥和的小调子。“那么,请问你想了解的重点,究竟是什么?”可是她的话音中又显然暗藏锋芒,对方的红眸瞥向了她,此时此刻仿佛无情的摆设。
“……我想知道,普莉丝的罪责。”她歪歪脖子,深粉色发缕稍时敛走瞳眸的色彩,仿佛在异常鲜艳的红中罩上了层薄薄纱网似的。绯红的恶魔有些错愕地一皱眉头,灰眸下眼妆的颜色愈来浓重,蔓延上她的眼角,在虹膜里染入了抹拙劣的形影来。半饷后,她点了点头,用那严谨不苟的话音,回应着这位魔女小姐,“如果你真想了解的话,请先跟我一起去吧。”
说罢,普莉丝起身伸出自己的手来,与雪凌相扣了十指。她们又重新穿梭过这与庭院相连的小道,绯色蔷薇已有萎焉的趋势,即使它们理应熬不过这漫长的秋日寒冬——在魔界,极长的花期却是件正常事儿。魔女的视线朝远方顾望,随而延伸向阿丽西雅的后花园里,她反常地滞固一时,紧拽十指的拉力在这一刻松懈下来。身边人只是侧望着她,等到雪凌回转过神,方才道出一句,“上次去的仓库,你还记得吗?”
“嗯。”魔女小声应着她,红眸里藏敛的那抹冰凉,此时此刻在热烈的绯红中绕转着,如同坚冰沉默在黑色的海底、正在寂寞地融化开来。“这座宅邸,是我从他们手中接管下来的……前院经过了一次重修,至于后院,我一直保持着它的原貌。”她以解说者般的口吻缓缓叙述着,直至两人已就走入那风格迥异的长廊中。普莉丝随手穿上那身披的漆黑西装,雪凌适时拿起墙上的银芯灯来,或因心生念想而飞速窜上的火苗,无视那灯笼草的囚笼、且还顽劣地变幻成了不同的形状。
更甚是绯红色恶魔的外形在白焰中一闪而过,在魔女眼里终究是回归成了火苗的状态。
“那是银芯灯,是魔力的附属品。当然,也能感知你的心性。”她背对着她,侧过脑袋,冷幽幽地说出了一句话,“看来,雪凌先生挺执著于此的。”说罢,普莉丝立马打开那储物间的房门,深不见底的漆黑被身后的灯光悄悄映亮,染上了层更为凄清的冷调子。雪凌第一次跨过这储物间的门槛,一排排柜子以它们不变的样貌窥视着来访者。当凑近之时,魔女得以看清上面整齐排列的玻璃罐,似有便签闲置在瓶口的位置、然而无法细看其间的文字。死气沉沉的眼球悬浮在福尔马林的液体中,在红瞳里印下了斑斓的色彩。
只是之中并没有独属于魔女的深红。
“请跟着我。”那声音蓦地带上几分疏离,普莉丝单单朝雪凌瞥了一眼,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暗里去。雪凌这才回过神来,凭着银芯灯微弱的灯光,跟着对方走进仓库的最深处,终于在最后一排柜子最里面的角落悄悄驻足。“就是这里了。”她说着,利落地拿起那已久积灰的玻璃瓶,待到雪凌来到她的身侧,普莉丝已经擦拭干净了瓶身的灰尘,甚至连瓶口的凹陷处都擦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我的罪责。”魔女只听得那样的声音,苦涩里带着些默认的滋味。依稀里,恶魔皱起的眉头似也舒展许些。
“我失去了你,我因此得到了你。”凌乱的文字沉滞在瓶口的便签上,并用狂野的字形记录下当日的日期——新魔历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雪凌始终无法联想到那日的光景,更何况新魔历元年迄今已有半百的岁月,就算是结合时代背景,未有亲身经历过的她,也根本不能知晓过去的任何细节,包括历史的所有参与者、起因、经过或是最终的结果。她只能凭借这事件的结局做出自己的判断,即使,那结论必会徘徊在极度主观与极度客观的界限里。魔女微微昂首,红瞳中所映下的是一对紫锦葵色的眼珠,在福尔马林的溶液中悬浮着,以那死一般冰冷的视线注视着她。
不,这本来就是件死物。
绯红恶魔瞥向她,冰冷的手指把玩起那玻璃瓶来。已就死去的眼珠牢牢凝视着二人,在浑浊的液体里盘旋着,任那诡谲的眼神穿透玻璃的屏障,锐利地摄入魔女的瞳中。雪凌依稀想起普莉丝也曾收集过这种颜色,不过那是更为沉邃阴鸷的混合体,是哀怨与妒忌造成的结果。或者是另外一双眼睛,携上柔魅与醉意,将所谓爱意尽都倾泻出来。只是普莉丝并不受用这种眼睛,也不轻易表露自己心存的是怎样的情感。
“也就是如此了。”普莉丝说着,与此同时迅速放下了手中的玻璃瓶。魔女不禁忆到十二月出头的扫墓日,恶魔的绯红吞噬了墓碑的冷灰,淹没去她的视野。只当黑鸦叫嚣嘶鸣时,一切皆变回狭小无知的印象,甚至还化作了灰土散逝,只是那段字节更是清晰印刻在她的脑中,使雪凌竟恍惚瞧向了那对早已死去的眼球,它依然死死盯着她,以那亘古不变的、或许可被称为眼神的特质——“堕天使没有名字。”
“……我还是不能明白。”魔女背过了身,冰冷的话语顺稍挟走了她的灵魂,只留空虚的躯壳被灯的光芒蚕食吞噬。竟仿佛一具死物。
银芯灯的火焰或将坠入熄灭的穷途。
“我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生者会对死者……幸者会对不幸者感到愧怍?”一段长久的沉默后。雪凌清楚话题无果,随就更改了语气。耳坠在她右侧晃荡着,像是亡魂悄悄吟起旧日的歌谣,却又形似死物。对方稍顿愣住,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那身影藏匿在漆黑之中,再被光芒映出一片硬朗的外轮廓形。雪凌提灯恍惚跟上,普莉丝已经停驻了脚步,以那执行公务者的口吻朗声言道,冷面里不藏一寸温柔,“那么,我也请问你,你真的没有经历过类似的时刻吗?”
“或者说,是因为经历过一次后,从而感到了麻木?”对方冷酷地甩过那句语来,灰眸里的强硬暗中涌动。普莉丝侧对着雪凌,顺便往后斜睨了一眼,终究还是转过身来,那双灰瞳直勾勾盯着雪凌的脸。魔女意识到这是一场审判,她努力回想着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旅行中所见过的心生愧怍之人,即死者哀诉时的片刻彷徨,用话语阐述的她无法理解的感情,更甚是神父一遍又一遍吟唱着的哀悼词,哭泣的生者将编织的草篮渡入河中……等等,那是……神父先生?
——红瞳里的微光猝然滞怠。
“我无法……”雪凌呢喃,冰冷的手指遮蔽了那双眼睛。她感到了一股未明的情感,在自己脑内翻山倒海,搅乱着,撕裂着那仅剩的一寸安宁。神父的言辞在她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回响,胸前的十字架正在震颤,随带冷光从残破的四角倾泻而出。就连他也是具死物。“神父先生——”她的话音异常地颤抖,但是这不可被形容成单单愧怍,而是早已失去的灵魂,在即将散成烟雾时被一把拽住了末尾。普莉丝只看见那红瞳里的焦距恍惚失真。
“很抱歉激起了你不美好的回忆。然而,那些愧怍者,或许此时也抱有同样想法。”她的言语趋于温和,但其间仍然暗藏锐利,像是个本就强硬的质问者只是削弱了些锋芒,但依旧力图传达自己的本意。“……我可能,有些明白了。”魔女突然恢复了平常的状态,不存情感的红眸仿佛那一颗颗悬浮在福尔马林中的死物,只留下徒剩形骸的一字一句,像是失明者用颤抖的声音念叨盲文一般,“我……必须要向阿丽西雅道个歉。”
“如果你要离开的话,就请自行离开。”那语句凌厉地提醒着她,卷席走一切愁丝,终究沦归入妥协的末路。
“雪凌先生假若愿意,请在十二月九日的早晨前来拜访,我将组织茶会——” 话音在走廊中徘徊了长久长久,魔女微然颔首,将提灯放归原处,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进视觉的盲点里去。绯红的恶魔一直站着那儿,不说一话的,寻找着对方仅剩的残影。夹鼻眼镜的煞白掩蔽了她那视线。
《美狄娅的罪责》最终坠入了低潮的盘旋谷中。
曲声又一次终罢。仿佛断弦的琴。
将军开始修剪蔷薇的枝条。虽然那满园的深红蔷薇已就萎焉,第三层转角口的花瓶里早已不存鲜花的影子。她所预计好的清晨赠花,到今天本应是第二十三朵的时候,却碰巧遇上了魔界蔷薇的枯萎期。在这十二月四日,噢不,准确来说是一日的扫墓日,那场大雨将一切行程都打碎重排。她尚在寻想自己的不随前往是否为正确的选择。阿丽西雅只知那剪刀在坚硬的荆棘丛中狠狠钳着,稍刻掰断了那朵脆弱的枯蔷薇。这倒也不算什么可惜,只是在她心里平添了几分不满罢了。
“看来她去那里了啊。”只觉身边人小声说着,显眼的红发被她从末端随手束起,藏入厚厚的鹿茸外套里去。与此同时,晨曦蹲下身来,温柔地揉揉狮鹫的脑袋,她甚至想给它喂些不知从何处收到的曲奇饼干。以至于阿丽西雅嫌恶地睨了她一眼,小声嘟囔道狮鹫会从此失去它的野性,可晨曦却吵闹着它只需要服从,根本不需要无用的个性。“……你觉得雪凌会在什么时候回来?”随后,将军若有若无地问出一句语。
“呀,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吧。毕竟,这是小雪凌自己的事情哦。”晨曦莞尔一笑,将双瞳里的怀疑收拢,尽都敛藏在死尸鼻息的冷寒里去。阿丽西雅只得皱了皱眉,使劲钳着那讨厌的枝杈,把她看不顺眼的地方全部剪下,且将它们一并掷入浑浊的烂泥地里。这是一场异常漫长的等待,阿丽西雅厌恶这种感觉。她总能听到心脏跳动在嗓子眼里的声音,节律下的絮乱使她坐立不安,相悖的结论让她不禁怀疑自己的选择。
那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
阿丽西雅希望雪凌能尽早回来。最好就是现在。
“绯红恶魔是剜去玛丝小姐眼睛的罪人……不过,她似乎和艾妮璐小姐也脱不开关系呐。”那声线压得极低,裹挟起狐疑与狡黠的性子,在将军耳畔神神叨叨地纤喃细语着,“我果然还是无法理解那种人,把自己当做杀人机器——又有什么意思呢……?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她与她是最相像的人。”说罢,晨曦用微笑虚饰了方才的所有,将一切言语也皆抹消成了过往烟云。阿丽西雅却猝然愣住,她支吾地反驳着,绿眸里的凌厉碰撞出了冷硬的滋味,“不,她们不一样。一点也不。”
“在西雅眼里确实是这样呢。无感情之人极有可能变得冷血,不是吗?”她的话音变得极冷,在刹那中又归回了温和的状态。晨曦再次紧裹起那厚厚的外套来,发缕间那红眸眯起一丝小缝,目光冷幽幽地掠到阿丽西雅的面庞上,显是摄人心魂。那将军突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紧拧起的眉头下,那双眼睛暗露凶光。随之而来的责言应而吼道,在话音毕落时竟戛然而止,“那懂得感情的人玩弄感情,岂不更是冷血的表现?!”
顿然之刹,只留得鸦雀无声的窘境。
死寂仿佛时间凝固一般。
“……刺激到你的话,就当我没说吧。”将军终究道出一句语,但是,她也只能这样说着。晨曦显然在笑,她不知是将怎样的情感掩藏在那笑颜下,把方才一切都当做未曾发生的戏言。“嘛,这样不就好喽。我的西雅小姐。”对方硬是赖着脸皮,摆摆手来,随性地挠弄起她的长发。阿丽西雅早就厌倦了这讨厌的妥协方式,她做出咬牙切齿的动作,竟乎凝固了半饷的时间。
将军清楚晨曦这么久来的行动都是在掩饰着自己的本性,那狡黠多疑的内心或是执意追求认知的灵魂,从分离那天开始,就迅速污染了那家伙的本身。或者,她自己也是同样的,扩大了偏执的性子,重拾责任后却又变得分外沉默寡言……魔女本应也有一丝变化——不,她并没有变,她仍是原来那个自己。阿丽西雅坚持认定了这一点。
她的变化早在初遇之时就已结束。
在阿丽西雅的眼中,魔女固然是个奇怪的人。她能一次又一次地挑战命运,欺骗自己相信希望的谎言;她也能一次又一次地顺从命运,直至自己完全变成无感情的驱壳。
红瞳罪人相信宿命永恒。
阿丽西雅不明白她们相传的所谓宿命。
直到空洞的脚步声将她警醒——阿丽西雅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顿然转身窥望。
一身漆黑的魔女站在那儿,那双红瞳凝视着她,如此淡漠而又死寂的。相握的双手如同在祷告般,攥紧了那把破碎的十字架,她右耳的耳坠正在晃荡着,迷离了阿丽西雅的眼。晨曦始终背对着两人,面容藏在修长的刘海下,无法真正看清她的神情。
“雪凌……”阿丽西雅最终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她正在踌躇。魔女悄悄贴近了她,昂起头来,法帽的阴翳撩过面颊,将自己的脸庞完全暴露在清冷的灯光里。几缕长发忽而挂落,将她的肩线勾勒得明明白白。雪凌踮起了脚尖,待当红瞳与绿眸对视时,将军却兀地感到了一分瑟缩,不,这也并不能用“瑟缩”来形容,而是一种类似于苦涩的情感,在口中嚼烂、在胃中翻腾。她在等待,等待着雪凌说出那句话语。
“阿丽西雅。关于那件事情,我很抱歉。”
“因为我从未考虑过你的感受。”雪凌说着,只留冰凉残留在红瞳之间,被坚毅决然尽都裹挟。可阿丽西雅却倏忽感到了迷惘,她早将之前的一切当做必然,魔女的那声歉言,竟使她有些猝不及防。
对方似乎在什么地方,微弱的有了一丝变化。
可她始终无法判定,所谓变化究竟藏在何方。
晨曦突然转过头去,双瞳敛成狭小的缝、掩在发缕之间,嘴角的笑容似因错愕而僵化在那儿,耷拉沉下时紧紧抿成一线。
不知在等待着何者的再一句言语。
冷漠与疏离在魔女的红瞳中凝结如一。
绯红恶魔托着自己的一边脸颊,拨弄起她的八音盒来。温柔的乐声顺着指针划动潺潺淌下,夹鼻镜下的灰眸虚虚敛着,将辛辣和倔强皆都掩藏在眸间昏暗里。
她依旧享受着这仅有的孤独——
亦将她的罪藏在镜片煞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