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故事鲜有人知

作者:雪凌serling 更新时间:2018/12/14 10:12:55 字数:10021

那段故事鲜有人知

伊诺丝讨厌这个早晨。

尤其是现在,自己被椅身紧紧黏着,坐在宽敞狭长的桌前,面对那杯猩红色药水的时候。

他不禁有些反胃,趁着头脑发晕、战栗地伸出手来,颤颤巍巍的像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头子,虽是活着却妄想着死去,即将长眠时又渴望着苟活。可是,那手突然就换了个方向,在后撤的一瞬间,他的手腕便牢牢贴上了桌面,沉甸得仿佛有座人体金字塔一齐踩在体重称上,完全无法移动分毫。伊诺丝无力地捂住了脑袋,他真的害怕碰到那冰冷的杯柱,害怕看到里面的猩红色液体摇晃的样子,更甚是畏惧……嘴里充满血腥味的那一时刻。

喝药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的。

打算放弃喝它的小贵族倦怠地嚼起一旁的培根三明治来,假若边上没放着那杯煞风景的药水,他倒是很乐意从这小小的馈赠里去体验一日之晨的幸福滋味。白帘虚掩着外界漆黑,像是巨人的大手覆上了羔羊的眼睛,只有本能告诉他,视野所见皆是真实,毕竟魔族熟悉于漫长的黑夜,对他们来言,或许蓝天旭日才是真正虚假的东西。直到不知何人将番茄汁举到他的眼前,伊诺丝突然一个激楞倒了下去,紧靠着椅背,活像一只躲躲闪闪的缩头乌龟。

“啊呀啊呀!你怎么还没喝掉它啊?磨磨蹭蹭的和个老太婆似的。”锐利的声音直接刺入了伊诺丝的耳里,只当他抬起头时,身边人显然贴得更近了一步,还用那双小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把番茄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柯……柯奈特……你你……”伊诺丝支吾其词,他依然呆在那里,愣了几分钟后,这才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伸出双手、将对方的番茄汁推到极远极远的地方。

“你什么你啊!快点吃药!”然后,柯奈特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顺手将番茄汁换成了那杯药水,故作强硬的架势,像是要将它一股脑儿灌进伊诺丝的嘴里似的。对方死命地摆摆手,边就小心挪动着位置,或许是想趁着混乱溜之大吉。可惜这些无聊的举动都在柯奈特的掌控之下,伊诺丝若有若无地瞅见那瞳孔里锐利的光,藏在漆黑阴翳里,盯得他有些毛骨悚然。“啊哈哈——伊诺丝,你就算叫破喉咙,也逃不出它的手掌心!”

话音未落,柯奈特已经飞速凑了过去,死命按着伊诺丝的肩,他另一只手握紧了酒杯杯柱,且是高高举起它,在如此激烈的推搡中、竟然没使杯中液体溢落一分一毫。虽然他看上去是小孩子的模样,脾气也和孩童无异,但是力气大小足能达到成年人的尺度。不过,和伊诺丝同样的,作为一个魔族,他的水准根本就正常得很。然而,伊诺丝自己并不这么想。“柯柯柯——把,把它放下!我……我自己会……”

对方根本就不由他解释,反而变本加厉地撬开这可怜小贵族的嘴,将猩红色药水完全倾倒进去,像是不知何物的血经由排水口落入下水道中,挟着一股令人作呕且难以忍受的味道,将各种感受扰得一团乱糟。伊诺丝几近窒息地哽咽,即将吐出来时又死命咽了下去,血腥感从味蕾弥漫,延伸到鼻子、眼睛,甚至是浸满了大脑,在浑浊的水里咕噜咕噜地冒出泡来。这些用各种药物调配成的、甚至以鸽子血为药引的诡异产物,对伊诺丝来说,简直就是非常时期的噩梦。

可是,为了治好自己这个羸弱的身体,他也必须去喝这种恶心的玩意儿。并且——伊诺丝悄地瞄了一眼他脖间的石榴红项链,一颗一颗坠子看上去与精心磨好的宝石完全无异。但这通通都是假象,只需一掂量便能发觉,这皆是些被软绵绵的外壳所包裹住的液体,至于里面的究竟是何物,答案毋庸置疑。这时候,柯奈特在一旁饶有趣味地喝起他的番茄汁来,甚至抓起已经被咬了一口的三明治就往嘴里送,伊诺丝懒得去阻止他,嘴里的血腥味使他不想去吃任何东西。

他突然怀念起狄希卡小姐送来的糖豆。每当喝完那讨厌的药水,只需稍稍含起一小颗,甜味就会立马掩盖血腥,就算它的副作用是把舌头麻痹,一时间再也无法尝出甜味以外的其他味道,但某种意义上,这简直就是美丽的珍宝。

又是一天的早晨……不如去钟楼那儿吹吹风,看看风景?

不过,好像有几天没见过雪凌小姐了啊……?

小贵族随意翻阅起了手边的圣经。

阿丽西雅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三日的期限即将截止,可她依然得不到有关雪凌的任何消息,就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般,对方的存在被完全抹杀,就连记忆也一天一天地从脑内溜走,使她感到了万分不安。明明在许久许久以前,那场分别并没有带来如此古怪的滋味。寻想着,将军牢牢捏紧拳头,仿佛要一击锤爆那堵透明的高墙,抓住虚无里魔女的手腕,将记忆中人拽回现实世界似的——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潜在的焦虑。

直到廊边一侧的门悄然敞开,男人从里面慢悠悠地探出头来。

“喂,阿丽西雅。”漆黑的魔王靠在门边,一手扶墙,目不转睛地望向对方。他那长鬓发随意耷着,发梢卷得和个漩涡无异,东方式的宽大袖子一层一层地盖过手臂,精巧的纹饰使阿丽西雅不禁感到眼花缭乱。于是,将军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奈洛维希只是睨了她一眼,随而转身步入门里。他们在原本的位置就座,桌上熏香早已燃尽,只留下火星残余,仿佛烟花在黑夜中消泯了最后一抹光。“奈洛维希,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我,也有些事情想拜托你。”

“喔?就连阿丽西雅将军也遇难事有求于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长话短说好了。”对方的语气里不免带着些轻佻的滋味,和千万根尖针一般,痛彻地刺进阿丽西雅耳中。那魔王换了姿势盘腿坐着,托起自己的腮帮子,寻思半饷,方才简明扼要地说道,“据我的探子来报,神界那群家伙,近日……似乎有所行动。”将军的神情略微一变,皱起的眉里似有担忧在流转回徜。

“据说他们打算派使节出使魔界。至于他们打了怎样的如意算盘,我尚在猜测中……不过,我并不认为,那些神族试图寻求和解。”奈洛维希边就说着,一边打了个响指,微弱的火花瞬即爆裂在指与指之间,或许是属于他的一种独特隐喻。阿丽西雅陷入了长久沉默,她依然皱着眉头,半话不说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直到奈落维希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嘴角甚至还带着一抹狂妄的笑容。

“就大可放心吧!阿丽西雅。她们两人还要经过一年的时间才能成为魔界公民,假若其中有人想要加入战争,很可惜……我也绝对不会让她通过公民考核的。”虽是直言,饶有恳切暗藏其间,纠缠着强硬甚是坚定,刹那间里又变得极为锋锐。听到此话的将军默许般点了点头,她清楚奈洛维希并没有说空话,并且还高度重视着此事。于是,阿丽西雅打算道出她的委托,“奈洛维希。在说事之前,我先提醒你一句。委托的那件事情,假如在明晚之前有所着落,你就权当做无事发生。反之——”

“好!完全没问题。那么,请阿丽西雅女士告诉我,究竟是何重要的事情?”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对方的委托,只当将军即将说出下一句话时,第三者的身影突然挡在了他们的中央,一身女仆装倒是亮眼得很。“打……打扰你们了,魔王大人。”这时怯弱的声音绕过耳畔,又虚乎淡尽,表现得竟和个幽魂无异。只见莎莱美托着盘子,颤巍巍地放下了第一杯红茶,她望向奈洛维希的位置,正准备放第二杯茶时——谁也没料到那茶竟会脱手,失力地砸在桌上,倏忽掀起一阵翻腾。

魔王的衣摆被水完全打湿了。

“对……对不起!魔王大人!您没事吧!?”那女仆焦急地凑了过去,她抬起颤抖的双手,支支吾吾的、重复着魔界语里的“对不起”与“抱歉”之类的单词。阿丽西雅用手捂着眼睛,似乎正在一旁窃笑,或许是她早就注意到这一点而未有出手阻止,又可能什么都后知后觉,事情的答案只有将军自己知道。一脸黑的魔王站起了身,勉强掸掉衣服上的水花,用尴尬的假笑回迎那冒失的女仆,“啊……我并没有什么事情,先去收拾桌子吧,莎莱美。”

她终于放弃了纠缠。将军在一旁用奇异的眼神看着莎莱美擦好了茶几,在拾捡陶瓷碎片时又突然被桌腿绊上一跤,甚至整个人都摔在了深红色的地毯上,勉勉强强才顺着沙发爬起……等到莎莱美已经走远,奈洛维希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扶着额头顺搁臂肘,弯下腰来、正准备恭听阿丽西雅的下一句话语。对方轻咳小声,嘴型明明白白的表现出了那段词句。

“无论用怎样的方法,只要找到……雪凌。”

奈洛维希的眼神倏忽变得奇怪。

“……这是第二个故事。”

“怎么说呢,是距离现在并非太久,不近不远的时候……我所瞧见的事情。”水中那月亮徐徐道来,犹有清波荡漾开去,打碎了它的一部分形影。

“我亲眼看着那对兄弟诞生。还记得那个时候,正好是夜晚十二点整,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又或许是在落魄贵族的家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噢,是多么响亮的声音啊!仿佛能把整片黑夜都震碎似的。我被它所触动了,寻着哭声来到小巷深处,看到宅邸的白墙与青绿色的爬山虎,帘幔与窗的缝隙间,灯光暖黄映出了人的姿态。凑近一步时,我终于看清,是一对双胞胎降生在了这平凡的家庭里,拥有着同样漆黑的眼睛,藏在他们独有的珍宝匣内。”

“这场面竟然如此温馨!于是,我轻悄悄地触碰他俩鼻尖,决定就此离开。不知在何时婴儿停止了哭泣,也不清楚是哪个孩子扭过了头,睁开那双黑色的眼睛,望向了我的背影……毕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身为月亮的我已把细节遗忘得差不多了。”它侃侃而谈,水中的形状似乎扭曲起来,然后变成了少年的模样。“呀,我问你,这样有没有我们是兄弟的感觉?”

红瞳的少年并没有回应它。

月亮苦恼地笑了笑,决定继续它的叙说。

“没过几年,重游故地的我,再次见到了那对兄弟。没错,我清晰记得他们的黑眼睛。那两个孩子被乳母照料着,住在远离城镇的郊外别墅里,哥哥呢,看上去是个很文静的男孩,他总是呆站在一个角落,看着一本厚厚的书。而他的弟弟,那个晚几秒才被抱出来的孩子,据说他在许多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城里唯一的牧师风尘仆仆地跑过来,为他祷告了一夜,这才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出来。”

“从那以后,两个孩子就到了乡下疗养。尤其是弟弟,他是那么的顽皮,总会偷偷溜到外面去,去掏鸟窝,抓青蛙和松鼠之类的小动物,简直就可以被称为无恶不作。我就在那一夜与他对视了,真是怀念的感觉啊。为了让他在森林里不至于迷路,我悄悄跟在后头,将自己亮晶晶碎片抹了在树枝上。”说着,月亮的双手竟化作了晶尘,与湖水搅弄在了一起。

“又过了许许多多年,我差点忘记了那对兄弟,只是偶然经过这个城市。一切都变样了,街道越来越多,繁荣的城里车水马龙,明亮的夜灯使我都有些眼花缭乱了。我看见少年坐在屋檐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本书看,他的瞳孔是漆黑的颜色,像是水墨在宣纸一角凝固,随而扩散开似的……啊,他就是那个喜爱看书的哥哥吧?等等,好像又不是这一回事。”

“他倒是看漫画书看得津津有味……我未能遇到这孩子的兄弟。听说他们在几年前就已经搬回城里住了,兄弟两人不知从何开始性情大变,哥哥变得健谈好动,弟弟却越来越缄默冷静。弟弟……噢不,应该说是哥哥,最近似乎结识了新的朋友,那是个矮个子的少年,据说是慈善家夫妇的养子,他们在路上相识,少年的横冲直撞打翻了兄长的牛奶,却使这二人成为了伙伴……弟弟倒是毫不排斥这夹在他们之中的第三个人。”

“至于之后的故事,我下次再告诉你。”那月亮将十指凑到自己的嘴边,悄悄发出了一声轻嘘。他依然用着少年的面庞,红色眼睛呢,仿佛知更鸟临死啼出的最后一滴血。

在第二日的晚上,少年仍然没有回家——

“今天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守塔人先生用极为冰冷的口吻说道,他的语速略为急促,词与词之间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倒像是一堆工厂里的流水线制品,将文字与灵魂全然剥离。魔女在一旁微微点头,她已经穿上了厚实的毛绒裙子,冰花纯白点缀在浓郁的深蓝里,使人不禁想起了冬日白雪。只是,那双眼睛依然是孤独的猩红,在暗处踌躇着,只揽起唯一一抹光芒,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房门咿呀恰巧在耳畔响起。

第三者,也就是这里独一无二的管家大人,斯库西瓦举着他的托盘,慢悠悠地站在雪凌身后。虽然个子并不是很高,他仍旧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把那杯热可可放在魔女的手里,然后顺势走到前头,为守塔人先生倒起了红茶。“你们这就说完了?”他随口问了一句,用那双宝石蓝色瞳孔盯着守塔人漆黑的眼睛,对方只是轻哼一声,并没有多言任何。灯光在他的面庞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斑驳。

“我想呢!以你的嘴皮子,也就只能讲出这些故事了~可不是嘛?”笑着,斯库西瓦一把将红茶递到他面前,眯起的眸里似有波光流转,仿佛星砂正在海中沉默。雪凌不清楚“只能讲出的故事”是何含义。在这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讲述者所能依凭的记忆,那故事的原料究竟是一部分虚幻的影子,还是完完全全的叙述主体?这是作家和他的身边人才能明白的事情,身为局外人的她,并无法究其深处。

“话说……您还没有想起之前的事吗?塞琳小姐。”魔女在这时候听到了问询,她扭过头去,用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斯库西瓦的脸。时间滞怠了一瞬。他们目睹雪凌将海螺拿出,凑到嘴边吹起了未知的曲调——那螺音是那么的悠扬,婉转缠绵更与惆怅交融,仿佛一根根蚕丝被强行剥离、恍惚又浸入水里似的,它裹起了孤独及悲哀的雨衣,无数次地弹起弦音,又无数次地放手,使音律弥散在空气中去。

她最终停止了吹奏,抬起头来。

“或许这和我的记忆,有所联系。”声音仍旧清冷,使人不禁想起钢筋碰撞的泠泠奏曲。斯库西瓦摊了摊手,他在两人中间来回踱步着,脸上笑意暂失,恍惚被抹上了一层严肃的薄膜,又被深深嵌在那极其古怪的神情里。“这么说,过去的您呢,到底也是个可悲的人?”雪凌听到了那声叹息,少年漂亮的宝石蓝瞳孔直勾勾地盯向她,竟让她感到了莫名的温柔。那是藏在他假面具下的,最不可思议的产物。

“可悲……?”她似乎不能完全理解这个词汇的意义,直到两人的面庞凑得更近,少年管家悄悄耳语着,只留青与粉色交织融合。“……哥哥我想——过去的塞琳小姐,该不会和现在一样,并不擅长于情感表达吧?”那句问话里带着他固有的轻佻滋味,只是其中甚还夹杂着严谨的态度,仿佛他自身本就如此、却在平时刻意掩藏,想方设法给外人带来虚假的印象似的。雪凌并无法戳穿斯库西瓦的本性。大概,唯有守塔人才清清楚楚的了解他真实的一面。

“也许是。”那只是轻描淡写的回应声,雪凌在这时扬起嘴角,为她僵硬的面容添上几分怪诞的滋味。那并非是真正的笑,而是一副虚假的面具,与少年平日装模作样的掩饰全然无异。斯库西瓦死死愣在那儿。守塔人先生站起了身,他顺手将窗户锁得紧紧实实,用淡色帘幔掩着,只留下星状灯群的点点斑驳,微弱得只能映亮他那侧脸——魔女脸上的表情仿佛根本毫不存在。那少年差点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

“斯库,带塞琳去一旁的图书室看看吧,先让我一个人静静。”奈塔诺安说着,持起钢笔,在羊皮纸上悄悄记下未有人知的语句。青丝缕缕早就垂在地上,分明衬出红灰色的东方袍子,那勾勒出腿部轮廓的白袍摆,挂下了金灿灿的流苏。斯库西瓦百无聊赖地喝了口热茶,他于是一把抓住雪凌的手腕,更甚是举起它、同自己的手一起,朝奈塔诺安挥了几挥,“好嘞!我的守塔人先生,您就在这儿独享无趣的一人世界吧!跟哥哥我来,塞琳。”

雪凌硬是被他拖了出去。虽然,此刻的她根本就没有任何神情变化。

形影单只的守塔人,默默地窥了一眼那藏在书籍后头的相框。

那是一个正在微笑的女子。也是他尤为珍贵的宝物。

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普莉丝不由自主地经过了这个宅邸。距离上次会面已经过了许久,从那以后,她却未曾见到雪凌。

绯红恶魔不知从何时重拾起练琴的兴趣,或许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自在、拥有理解者的喜悦打动了她,这冷酷的家伙竟还收敛了许些芒刺,只将平日的情感倾诉在琴音里,任它在指尖流淌交织,碰撞、炸裂、紧簇、和谐,像是在纯白中打下一个个不规则的漆黑孔洞,在无形的压抑里,尽情发泄着她偏执专断的情绪,乃至撕碎灵魂这种虚无缥缈的存在。

脚步声戛然而止。

莫名其妙的,普莉丝在满是荆棘的黑栅栏边上停驻了步伐,那唯一的光芒与黑暗分明隔为两域,她看到长满芒刺的枝条层层叠障,第二人的身形被隐约掩着,于冷光里暴露无遗。那少女正在修剪着残枝败叶,她束着艳丽的红直发,笑意在荡漾与舒展之间流转不定,瞬间划过她的瞳眸,却使普莉丝感到了股不太自在的滋味。或有未知的产物藏在那红眸深处,恍惚中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她看到了这里。

可是,那儿并没有人。

“看来,是我的错觉呢。”晨曦呢喃着,悄悄扬起她一成不变的笑容。不知为何,她抬头望向了天空,东方的光芒依旧明亮,将穹顶的深红染成冷灰,仿佛抹上了层厚厚的水泥,砌成另一堵高墙包裹了整个魔界。老实来说,晨曦并不习惯待在这种阴郁的环境里,就算一开始总是新奇,久而久之必会厌倦——她寻想着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无论如何,这也是宿命带给她的考验。

海风吹得书页混乱——

雪凌站在那被风刮得整个都飘起的帘幔边上,顺便抱起这本书,从窗的缝隙间探出头来。她感到自己的帽子即将被吹散开去,发丝也像个活物似的游窜在脑后,狂风撩得脖颈飕飕发凉,使她不禁缩起脖子、任那毛绒绒将其包裹。不知何人牵走了魔女的帽子,甚还拍了拍她的肩膀,雪凌并没有转过头,正打算将另一边窗合上,可是突然有个活物的影子从窗间的罅隙中飞窜出来,那极纯的青色不免晃眼得很。

“啊啊,你终于玩够回来了呀!自由的感觉可不错嘛~”声音里明显带着喜悦的滋味。只当雪凌转身过去,目光所及的顿是一手转着帽子的斯库西瓦,青鸟欢快地在他身边飞旋,发出口音古怪却能使人听懂的俚语,大概是“回来了回来了”之类的词句。他玩弄了半饷,这才将帽子扔还给她。雪凌一把将其抱紧,未知的神情在红瞳中辗转,随与踌躇敛在眼皮底下,直至那试探性的话语道出,“既然你如此喜欢它,不如……我把它送给你。”

斯库西瓦顿然一愣。

“可不行噢!”没想到他竟爽快地否决了此话。雪凌只知对方贴得更近了一步,面颊几乎都要黏上她的发缕,那古怪且是拥有极重口音的语句在耳畔徘徊,使人一时无法明其意义。“这可是塞琳小姐重要的东西喔,要好好保管才是。”斯库西瓦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随手摸了摸魔女的额头,此时此刻倒更像是个看着她长大的哥哥。雪凌只是呢喃,红瞳斜睨着书架侧下方的大片昏暗,不由自主微眯起来。

“它是,重要的东西……?”

“你有手扶帽檐的习惯,对吧。”斯库西瓦的言说里携上了许些肯定,他一边揉着青鸟的羽毛,感受着那难得舒适的滋味在手心里来回摩挲。魔女在余光中点了点头,竟使斯库西瓦扬起了个大大的微笑,那并不怪异,反倒十分自然生动——雪凌倏忽愣住了。“有时候呢,相较于灵魂,肉体反而能传达更多的东西。换而言之,它也在想方设法记忆着一切。”雪凌听闻此话,似懂非懂地拉下帽檐,让那双红瞳又重归入黑暗里去。

“嘛,哥哥我想呢,是时候该小小地解答一下塞琳小姐的疑惑了。有什么想问的吗?”对方摊了摊手,随而一屁股坐在椅上,装模作样地翘起二郎腿来。雪凌将书放在边上,用那双红瞳死死盯着他。“二位……为什么要呆在这座灯塔里?”她如是询问着这里唯一的管家,可斯库西瓦一直保持着笑容,仿佛一切神情都被这笑碾碎开似的,即使眉宇间的扭曲已经足够应现“悲哀”这等词汇。许久后,他才发出下一句话。那词句略有些繁琐,话语中的口音竟还趋淡许些。

“……那时候呢,大洋彼端的岛国与天上的国家正处于战争之中。你知道的,‘战争’,就是这个词!”他一个劲重复着这个单词,努力把读音往大陆语上靠,直到雪凌几乎听懂,斯库西瓦这才滔滔不绝地讲述起那久远的往事,“哥哥我和守塔人先生,都是大洋彼岸的子民,为了保卫国家,加入了这场战争……我啊!就跟随了那曾经的将军,作为一个小小侍卫,经历了许多事情。而将军呢,实际上……就是我们现在的守塔人。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吧?”

雪凌点了点头。

“说起来,这两个国家的矛盾起源于一千年前的坠阳之变,从此以后,战争就愈演愈烈——尤其是在五十多年的时候,新的魔君登基以后,却发动了最最惨重的一场战争,就连阿里亚诺德,这个旧朝老将都死在了那里……”说着,斯库西瓦的语句却戛然而止。他发觉雪凌不对劲地呆愣在那儿,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紧箍住似的,几近失焦的红瞳、这时候以极其冰冷的视线凝视着他。“可否再说一次。那个名字。”声音那么清冷,仿佛游丝在海中飘荡。

“阿里亚诺德?”试探性的话音转瞬就被对方肯定,那年轻管家狐疑地转了转眼珠,他伸出手指,任由青鸟停在指尖休憩。只是思考了一小段时间,没过半饷,他才接着上一句话,再次开始自己的讲述,“最近一次的神魔战争,你应该知道……吧?塞琳?”

“噢……噢!我记得你把所有东西都忘了一干二净是吧?……那件事情呢,距今大概有……十二年了,至于我们的故事,发生在战争第二年的末尾——”

“神魔之战依旧进行,抱着此为最后一战的心态,双方的态度都十分强硬。就连那魔王大人也打算拼个你死我活。这种情况下,让步是绝对不可能的。于是呢,我们做了一场可笑的决定……你猜猜究竟是什么?”然后,斯库西瓦咧开了个诡异的笑容,朝雪凌摇摇食指。

“是……政变?”她若有若无地回答他。对方突然开始鼓掌,且是破天荒地大笑出声,甚至笑得小腹抽搐,他都丝毫没有停下鼓掌的动作。“是的,塞琳小姐的答案完全正确!”

“原因是什么?除了想要和平停战,是否还有其他的理由?”雪凌皱了皱眉,那话音里许是掺杂着质问的意味。斯库西瓦似乎听闻此话,慢悠悠地缓过神来,此时此刻的他变得意外冷静,面庞上甚至连笑容都消逝尽了。

“因为啊……我们发现了秘密。”

“或许也不算是什么秘密,换句话说大概是神族的目的。是未能找到理由的目的。”他的声音愈来愈冷,且是完全偏向了凯格斯语的说话方式,浓重的口音让人几乎无法听懂他在说着何话。魔女的红瞳里滞敛着一种怪异的踌躇,她屏息凝神,发觉斯库西瓦语声里的颤抖,纠缠着早就歇息的海风,仿佛瞬间就会溃散成白花的泡沫,“神界的目的是……竟然是战争。听起来就很可笑吧!哪有国家的目的竟是战争,他们必定在谋划着什么东西。”

“……啊呀!可不应该和塞琳小姐扯这些无关紧要的玩意了。总之呢,政变失败理所当然的,看我们这个样子,你应该就很清楚吧?这里的守塔人当时已经过世,我们就接管了这个地方。不也挺怡然自得?”雪凌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从轻松渐入凝重,瞳中宝石蓝仿佛与其他色彩割裂了似的,再被一股怪异的笑意掩藏,厚厚实实地裹上一层死灰。魔女顺手翻起那本轻薄的书,上面用绘本的方式叙述着千年前第八位魔君的故事——她愣愣地盯着那里。

青鸟在她面前停驻。斯库西瓦止住说言,和个挂毯似的瘫在椅上,不断地摇晃着、倒更像是个永动的缝纫机。雪凌目不转睛地看着绘本中的文字,不知是为何,仿佛曾经就学过这种语言般的,那理应是魔界的凯格斯语,她却能清晰读懂它们的含义。直到雪凌看到了“哈亚撒”这个单词,那明显是大陆的书面体,即使感觉已经遗忘,但心底里依然清晰记得这个单词……是曾有谁曾提到过它吗?

少年眯起眼睛,一刻不停地观察着魔女的行动。

“塞琳小姐看得懂凯格斯语?”他深驮着背,坐定身子询问雪凌。只待对方轻点头时,斯库西瓦竟狐疑地皱了皱眉,用双手支撑着下巴,神神叨叨地道出那似于调侃的说辞,“喔?这就很奇怪了。”雪凌并没有理睬他,而是继续往后看去,画中人物被诡异而细密的线条勾画出来,色彩随性用不同肌理来表现着,看似昏暗实则协调,乍眼的突兀却能在转瞬间交融和谐。这实在是过分阴郁了。

她看到哈亚撒帝国崩溃的图景,最后一个小国王被推上王位,却在瞬间沦为囚徒。她亦看到弑父的小魔君,一步一步踩着被父亲血液染红的地毯,坐上那属于他的王座。那双眸中还映下了不曾知晓的生物,它们拥有着庞大的骨骼与蝙蝠翅膀,占据了天空广阔。金龙被新王囚禁,巨大的身姿染满血污。占卜师的预言文本镶嵌在整个画面里。

——世界沉入混沌之海,不存在的命运走向污秽之路,神灵慈悲、光明初现。漆黑的对抗者在灯下叫嚣。沉沦、沉沦。一切将被黑暗吞噬,目光所及。

那完完全全由另一种文字写成,虽然模糊得令人无法看清全貌,但这明显是大陆的语言。雪凌并不明白那段预言的意味,她决定往后再翻几页,却只发现了无数页的残缺,故事已至结局,魔君被现在的旅者推下了王位,本应不存在的兄弟继承了他,那位占卜师终究得到归所,至于过去的国王……再次踏入了旅途之中。

看上去理应是个美好的结局。

“嗯……安静的塞琳小姐可真是漂亮呢。”斯库西瓦突然笑了出来,他一边托着腮帮子,一边伸手揉了揉青鸟的脑袋,那绚丽的尾羽有着多圈圆形纹路,悄悄带上金黄灿烂。雪凌抬起头,用那双红瞳凝视着他。“不如说,和他倒是一模一样。”说着,年轻的管家伸手过去,任随指尖在雪凌的下颚徘徊。他的手很暖,浅浅余温卷走冰凉的滋味,又将手在刹那缩回,假装自己并没有做出任何事情。

他意外的很是温柔。

“……这是第三天吧?我来到这里。”雪凌选择无视对方的动作。她扶下帽檐,看着斯库西瓦向自己打了个“是”的手势,红瞳窥望着窗帷那边,狂风仍在飞旋,寒光泠泠流泻在世界外头,将一切都染上了层稀薄的冷色。那守塔人就处在隔壁的房间中,独自写着只属于他的故事,这些分明都鲜有人知,他却依旧那么执著,并用文字慰藉了自己整整十年。

魔女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在这里呆上多久。

也许只到今天,也许是明天,又或者是几个星期、几月甚是几年……她只知道,忘却的越多,就越会被其束缚。

斯库西瓦突然弯下腰来,在她耳畔幽幽低语——

“下面两个故事呢,将在五天后的晚上,一并讲给塞琳小姐。”说着,不知何时消失又不知从何归来的青鸟早已站在他的肩头,管家先生侧过脑袋望了下它,当意义不明的笑容荡漾开时,那青鸟也活跃地啼鸣一声,甚至还迅速飞旋在两人周围,重复着“五天后五天后”之类的言语。

雪凌有些疲惫地合上了手中的书,莫名其妙的不安在心中蠢动着,却使她不禁头痛欲裂。

似乎有一件绝不能拖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妄想击垮记忆的牢笼。

究竟是什么事情……?

青鸟突然吟起凄厉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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