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结束
“我回来了。”她喃喃自语,冰冷的红瞳再次望向守塔人的眼睛。
黑鹰迅速消失在视野边际,那声戾叫突然肆虐开来,刺耳得仿佛能钻入骨髓。奈塔诺安惊觉心脏被一只黑手死死地给拧住了,异样的情感一直呛在嗓子眼,使他差点以为自己将要咳出血来。然后,他猛地回归现实,大脑当机空白一片,甚至连最最崇高的理性都在象牙塔顶端摇摇欲坠,只留肃静卷席了一切,摧毁了所有多余的情感、无用的思绪以及不必要的矛盾——那是何物被剪断的声音。
守塔人不禁捋起自己的长发。他发觉斯库西瓦已经抽回了身,用噙满笑意的眼睛冷不丁地窥着他看,另一只手尚还紧撑着茶杯的底下,等到身边人不再颤抖,这才慢悠悠地缩回手来。红瞳的魔女仍然一动不动,像是被冲破禁区的记忆榨干了灵魂,眸间微芒沉浊若铅。雪凌半饷才拉下她的帽檐,用空洞、恐怖、冰冷而生涩的口吻,缓缓说道,“……这一切,我大概已经清楚了。”
“明天中午,阿丽西雅就会来到这里,对吗?”那话音戛然而止,他们隐约感受到雪凌神情的变化,仿佛某个内在的东西被撕碎了重组似的,坚定、苦涩又或是冰冷,极为古怪地沉默在她的眸间,甚至蔓延了整个面庞,将多余且无用的存在都吞噬殆尽。“啊啊!是的,的确是的。”这时候,斯库西瓦忽然回应了她,他双手叉腰,此时此刻用格外怪异的眼神俯视着对方。
“那么……请原谅我的唐突。我只想知道,刚才……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她的言语使人不由愣住,雪凌并没有急于解释,而是喝了一口热红茶,吐露出下一句话来,“就在刚才,我想起了过去的记忆。但是——与此同时,我也发觉了一种说不清的事物。无法揣测那是清晰还是模糊,只是一种感觉,一种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是不属于‘我’本身的存在。”魔女蓦然将手搭在胸口上,滞怠地、迟缓地把食指触到唇边。
那必是“真实”的含义。
“也许,这就是情感吧?”直到现在,奈塔诺安才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漆黑长发下的眼睛纠缠着苦涩耷拉低垂。青鸟般的男人转而在一旁附和,那只鸟儿突然攀上他的肩膀,一个劲地叫嚣着“塞琳塞琳”之类的词汇。“是雪凌。”这时,那漂泊而来的少女纠正了它的话音。守塔人眼中的忧虑变得愈来浓重,就像是易碎的琉璃唰唰落下,分明近在咫尺、却终得到了粉身碎骨的结局,就算是他的手上扎满了碎屑,鲜血涔涔洒满一地,也无法挽回一丝一毫。
她始终不属于这里。旅行者永远是旅行者,漂泊人永远是漂泊人。
奈塔诺安只得长叹一口气,半话不说地将头别了过去。他明白自己必须放手。
“所以说,情感……是吗?我还是不太理解。”魔女低声呢喃,那双红瞳恍惚藏匿了错愕,像在回味着许许多多年的岁月似的,寻想着墨绿色的猫儿与不同的城,宽阔无边的世界里那一隅圣地,日月星辰、山川湖泊、落霞大海,或是狭长影子下崭新的未来……她骤然发觉自己早就沉醉于此。直到斯库西瓦向她伸出了手,雪凌毫不迟疑地将其握住,他们一同来到窗边,看着那片漆黑的奥罗克洛,冰冷的灯光将水面映得波光粼粼。
“我想?既然要离开的话,我们——理应带一些礼物给塞琳小姐。”这时候,身边人拍拍奈塔诺安的肩膀,在对方耳畔低语着什么。雪凌回头瞥向他们,看着斯库西瓦若有若无的笑容在嘴角凝固,守塔人不知何时整理完毕手中所有的故事,缓缓地、用微带颤抖的手将文稿递了过去。“……对你们来说,这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她忽就问道,昂起首来,似乎并没有任何接过它的打算。
“只要作者有心,故事总能延续下去……但是,只有读者才能为它赋予灵魂。”那守塔人压着嗓子,任那声线变得沙哑非常,像是树影婆娑划上水面,在最后的平静里撕开了一隙裂纹。然而,冷淡却慈悲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钻入了他们的耳朵,红瞳的魔女哑然失言,最终只能将其接下。身边的男人突然眯起眼睛,寻想什么般的摇摇手指,等到雪凌转身将离,他这才说出了那句言语。
“总归来说嘛?人活着啊……是永远不可能离开其他人的。守塔人也是一样呢。”笑着,斯库西瓦慵懒地揉了揉青鸟的羽毛,和个无事人般的靠在桌边。雪凌的脚步突然止住了,她扭头朝他斜睨了一眼,那话音庄重且苦涩得很,“确实,交流是必须的事情。然而,人心永远无法逾越。我也记得你曾经说过。”
话音还未落下,那家伙突然一个哆嗦愣在那里,视线显然颇带踌躇。然后他只得无奈地垂下头去,似在思考着什么般,还时不时尝试着将面庞深埋在五指与发缕之间——雪凌并不明白他此刻的想法。
没过半饷,斯库西瓦竟倏忽发出一声嗤笑。
“啊哈哈哈——这确实是哥哥我话语中的矛盾。不过无论如何!就算无法逾越,它也是必须的事情。”他与个酩酊者同样昂起了头,并将嘴角咧得极高极高,妄想以此来掩饰那双眼中的寂寞酸涩。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在斯库西瓦的脸庞侧向奈塔诺安那边时,雪凌发觉那是一副多么彷徨的面容,古怪里甚还带上了些顾影自怜的意味。某种意义上,竟与那守塔人并无两异。
……他们始终是两个孤独的人。
“可是,我无法为它带来灵魂。”雪凌只是摇头,她正背对他们,紧拥住胸前的手稿,红瞳若有若无地窥视着上面的文字。青鸟忽然叫嚷起魔女的名字,可这一举动并没有让雪凌转过身,而是始终和个大理石雕般的凝固在那儿,冷光映亮她的背脊,漆黑影子斜斜依附在门上,随着灯火晃荡、仿佛只要刹那就能灰飞烟灭。那是近乎永恒的沉默,就连呼吸都在暗处游絮、残喘而恍惚,模模糊糊地被海声吞噬。
“但……你已经拥有了灵魂,那就足够了。”平淡冷静的声音被拽拉极长,像是一步步追逐光明的漆黑影子,哀鸣着卷走了波澜万顷,轰隆之时又显得静穆渗人。雪凌默默点头,不知不觉瞥向了手稿上的文字,里面通篇都是生涩难懂的凯格斯文,用着夸张华丽的哥特体字符,作者的姓名被写在最上方的位置,依稀是:奈塔诺安·爱斯……她并没有太关注那个姓氏。
于是,红瞳的魔女决定踏足离开——
她终究又站在了灯塔高处。
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应是临近午夜的时刻。
夜色仿佛被覆上了层苍白的裹尸布,自上千个角度倾泻下来,落在雪凌的面庞上,用涂抹了毒药的红唇轻吻着那双眼睛。灯火仍在燃烧着,寂寂无声地摇摆,几近永恒地凝视着那位孤独人。视线沿那血管般的脉络、望向更深更深的地方,光芒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刺眼,火芯的橙红使雪凌不禁想起落入凡尘的摩维塔诺——一切皆与初见时无异,魔女突然分不清变化的究竟是谁。
或许自己的宿命便是踏上远行。
不,也不一定是宿命。
魔女总觉自己的内在发生了变化,至于她一直笃信的命运论……忽然就变得遥不可及。像是烂醉如泥者在一声轰鸣下刺入海里,最终搁浅在光全都喑哑的海岸上,只当那忘却所有的灵魂幡然醒悟,以新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个世界时,才发觉过去早被蒙上了层悲哀。雪凌在这时候望向了大海,理应是正西的位置,她清楚魔界就在那里,不仅如此,还有自己曾经旅行过的大陆,是过去记忆的所在地,是神父先生离开时所说的西方。
“真可惜——”她说着,不由自主地将面庞埋在围巾里,宽大的帽檐遮住那双眼睛。没人听到那句话语,也不会有人明白这言说的含义,魔女依旧紧抱着那些文稿,红瞳里映下海面的波光粼粼,纯白鸥鸟群聚在角落的位置,稀稀两两地飞向远方。雪凌不禁感到困倦,她寻思着离开,远离这即将成为“过去”的存在。直到那只青鸟悄悄停在冰冷的铁栅栏上,此时死一般地凝视着自己。
“是该告别了。”呢喃着,只见她轻抚上青鸟的羽毛,红瞳里竟还藏上了些温柔的意味。那只鸟儿突然欢悦地叫嚷,念叨着魔女曾经的名字。雪凌并没有打算纠正它,而是望着西边天际,远方似有昼日正在冉冉升起。
那已经是不存在的事物了……魔女蓦地感到了“渴望”。
阿丽西雅。阿丽……西雅,是吗……?
第二日的午后如期而至。
雪凌一直望着西边的大海,船帆的桅杆在远方若隐若现,再一层一层地被幕布掩上,使人无法看清它的外轮廓形。像是即将泯灭的火光游丝般地苟延残喘着,在她的瞳中寂寂燃烧,最终还是落为了一派灰尘。波纹在目光下涌动,敛下那丝最为觊觎的光,随刻潜入黑压压的水底里,与海藻交织成了乱麻一团——那终究只是黑暗世界的一部分而已。
守塔人和个大理石雕似的站在她的身后,他挽着手,漆黑袖子顺势挂下、只露出了那苍白无比的小臂。青丝缕缕几乎掩住他那视线,灯光清晰勾勒出了正与负形,在奈塔诺安的身上罩了一幕晕影漆白。斯库西瓦坐在海岸旁的砾石上,托着一边腮帮子,自顾自地哼起了小曲。那理应是在寻找斯库西瓦的路上,那只青鸟所吟诵的曲调。雪凌不清楚它叫什么。
“漂泊的落叶总有归根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人的喃喃自语,纠缠着涩意与一分悲哀,挟走了那心性里的优柔寡断,仿佛哆嗦的影子正强颜欢笑着。魔女并不知道自己的“根”之所在,至于故土的景象、过去的影子或是悲哀的人们,她早就全然忘却,任它在旅途中淡褪、稀薄,如同坚硬的冰凌渐渐地化为了寒水。青鸟在四周飞旋,扑闪着它的翅膀,骤地发出一声悦耳的鸟鸣。
“啊,他们来了。”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骤然抹平了一切的不和谐音,清晰而平静地钻入他们的耳朵。那管家脸上的神情突然有了变化,他一扯而去了笑容的假面具,只留冷硬与残酷徘徊其中。一旁的护目镜甚至还被庄重地戴上,抵住他的额头、任随几缕青发高高翘起。雪凌只在初识时见过这种神情。她蓦然遥望向西边海平面,那艘双桅纵帆船愈来贴近,像是要将眼前的薄雾尽都撕碎似的,灯火煞白烧毁了天帷,刺痛她的眼睛,乍使那双红瞳酸涩地眯起。
与灯塔的温柔相较,那实在是太过刺眼。
帆上皆印着漆黑的图形。魔女只觉那图案在止不住地颤抖,与海风一同呼嚎哀叫着,从渺小变得宽大,从浑浊变得清晰,从昏沉变得晃眼,从圣洁变得丑恶,再从懵懂变得尖锐,变得诡谲,变得孤独、痛苦、混乱、迷失……轰隆的钟声将她狠狠地拽入现实。不。并没有钟声,而是海浪的叫嚷,一阵又一阵地徘徊在她的耳畔。雪凌将半个面庞缩在围巾里,不知不觉瞥向左手手背,荆棘的图案不知在何时浮现出来,晃荡一瞬便就消隐。
看到了什么般的斯库西瓦错愕地瞪大眼睛。
那是帆船停泊的声音——红瞳里最终映下了完整清晰的魔界葬十字,站在甲板上的女子被风帆掩着,使她无法看清那人的面容。但是,雪凌这次完全知晓对方的身份。直到踏板稳稳搭上了地面,他们听到了高跟皮靴的声音,清冷地响彻在当时的肃静里,沉着而有力得很,最终一脚踏在沿岸漆黑的土地上。
“雪凌——”来者高声喊着,昂起首来、露出那副冷面,马尾辫的墨绿近乎狂乱地席卷了整个天空,一双凌厉的眼睛突然就怔在那儿,只留下了目光柔和,悄悄凝滞在对方的脸庞上。雪凌的瞳孔突然变得极小,她顿时陷入了恍惚,像是被漆黑的鬼手按住了四肢,一点儿都不能动弹。这时,又一阵风肆虐而起,拉扯着魔女的发丝、围巾、裙摆及是手中的文稿,使她慌忙按住了帽檐,红瞳乍地与阿丽西雅的眸子相对视住。
“阿丽西雅。”直到雪凌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她失意地伸出手来。目光浑浊纠缠着狂妄的风声,瞬间变成五颜六色的泥浆吞噬了所有,游离、混沌、虚无亦是不存在的事物,在真与假的临界点处上下浮摆着,使魔女差点迷失于这无端之梦。将军一把拉住她的手,使一切又重归真实。雪凌眯起眼睛,视线从自己的手背移到对方的臂膀、肩部以及那副隐忍的面庞上……她倏地稳住了她那脚跟,担忧或踌躇显然掺杂在神情里,继而被不失尴尬的笑容全然取代。
那是极为僵硬的笑……对方许是花了大把努力,才勉强做到这一份上。雪凌第一次注意到这笑容里的倦怠、苦闷或是无法打破的压抑,与刻意的温柔融成一团,突然就变得怪异、艰难、寂寞而悲哀。她蓦地有些读懂这神情的含义。这时那婉转的曲调再次回响,斯库西瓦吹着口哨、一边来到守塔人身旁,他的笑容携上了苦涩的滋味,尽被奈塔诺安看在眼里,悄然藏匿在黑暗的掩护下。
“欢迎回来,雪凌……”声音蜻蜓点水地掠过她的耳畔,像是碎玻璃沉淀在海浪涛涛中、再也无法找到它曾存的痕迹。魔女点了点头,用那双红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来者。阿丽西雅的眼神里似是藏敛了担忧,她顺着雪凌的肩膀直直望去,守塔人处在视线的最前方,被漆黑长发遮掩了大半个面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将军此刻无法说出那种感觉。
“那么……是该为这件事给个交代了。”
“无论过去发生了何事,至少我现在……不,请允许我现在对你们表示感激。感谢你们这么多天对雪凌的照顾!”她清了清嗓子,接着上一句话、以极其恳切的口吻高声喊着。于是,雪凌看到阿丽西雅弯下腰,朝守塔人的方向鞠躬许久,寒光将她半边脸颊映得煞白,那马尾辫子顺着肩膀滑下,留出一道硬朗的线条、冷酷地分割开了暗与亮色。
“亲王殿下——请您保重。”那话语仿佛沉重的钟摆死死僵滞在雪地中,却在刹那恢复了原本的状态。阿丽西雅这就挺直身子,面朝雪凌那边,缓缓半跪下来。红瞳的魔女只知她挽起了自己的左手,在契约印记所在的地方,轻轻地印上了一吻。
那位守塔人一直站在远处的地方,寒风将他的袍摆与长发吹得凌乱不堪,黑眸里的眷恋被哨音攫起,又在稍瞬散褪于青鸟的长鸣中,被斯库西瓦的踱步声搞得一片混乱。
她们背对着他们,阿丽西雅挽住雪凌的手,一步又一步地走向海的那边。
始终只是一群陌路人而已。
奈塔诺安寻想着转过身去,等到船已行远,再缓缓回头遥望……
然而,他突然发觉雪凌止住脚步,漠然朝他回望了一眼——只是仅仅一眼而已,那瞳孔的深红立即占据了整个视线,仿佛能把所谓存在,或是一切的一切都全然吞噬,比绯红更加深重,比混沌更为渺茫,不带任何情感,也不存任何希望,是最最冰冷的、死物般的活物。
就在这一刹那,那游离的灵魂猛然震住,过去的映象撞击着每一寸的神经、倏忽冲进了他的心头。
娇小的女孩藏在门的后边,从门缝间悄悄窥视着屋内的人。暖黄的光沿着罅隙,映亮了她的半边眼睛,又骤然坠落下来,直直打在那昏暗的墙纸上。女孩并没有任何言语,而是像个木偶人似的立在那儿,于近乎永恒的寂静中一动不动——
奈塔诺安记得斯库西瓦走了出去,在那孩子的身边轻语了什么。
女孩倏忽背过了身,用猩红的眼睛回眸睨望。被暖光映亮的那只红瞳,不知在死死盯着何处,仿佛被鲜血染红的蔷薇花瓣,寂冷冷的、泯灭了最后一丝光。
“你发觉了吗?我尊贵的殿下——”
那声低语乍地絮绕耳畔,攫起了些讽刺与无奈的滋味,被帆船移动所带上的浪花声压在了谷底。守塔人瞬间停止了思考,眼中的过去刹被火焰烧为了灰烬,变成焦炭的漆黑,变成了这片夜空的昏暗深沉,变成了那双只属于他的悲哀的眸子。他无比寂寞地点了点头,看着那船已经离岸,雪凌娇小的身形在甲板上摇摇欲坠,帽檐遮住了她的眼睛,面容掩在凌乱的长发后头,使他们根本无法知晓魔女当时的神情。
“……在我第一次看到那双眼睛时,便已经明白了一切。”斯库西瓦倾身过来,藏着笑意的蓝眸中映着后知者的面容。然而,他的表情突然凝固在那儿,像是熔岩冷却为石的一瞬间,打破了所有的虚情假意,只留孤独与困顿在瞳间辗转,蓦地被青鸟的尖叫撕成一片。“啊啊,你觉得……我伤心了?怎么可能呢……”那声喃喃低语消散在了风中,斯库西瓦定了定神,朝它扬起了个古怪且完美的笑容。
可是余光里的帆船渐行渐远,漂流来的孩子已经完全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就连红瞳也变成了一寸印象,最终溺死在了记忆的死海里。
陌路人终究只是陌路人罢了。
奈塔诺安并没有应答他,而是转身离开,灯塔的冷光映亮了他的额头,顺着长发轻飘飘地流泻下来。
他知道他还有应该做的事情。
红瞳的魔女牢牢凝视着那漫无边际的大海。她从纯白的泡沫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容,被一阵一阵的浪潮交织掩覆。错综复杂的线条切割开了脸庞的每一部分,包括那双罪孽的眸子,湮没在海水的底下,仿佛昼日沉睡于蓝鲸的梦里。那帽檐被她一直按着,雪凌不说半话地将手搭在围栏上,直到将军悄悄靠在她身后,弯下腰来,同样望向了海的远方。“那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雪凌……”
“只是忘记了一些事情。不必提了。”模棱两可的话语徘徊耳畔,使阿丽西雅无奈地压了压太阳穴,一边皱起眉头,任随高马尾辫子在被风扰得极为絮乱。雪凌若有若无地睨了她一眼,用平静、模糊、庄严及是悲哀的声音,慢慢言道着,“阿丽西雅,我感觉……有什么地方正在变化。”然后,她叹了一口气,白花花的泡沫颠簸在红瞳中,被海水染了层诡异的深沉。
“阿丽西雅你,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魔女半眯起眼睛,斜斜窥向海的那边,嘴巴被那条红黑交错的围巾牢牢遮住,让她的神情更加无法揣度。
“……啊啊。没错,没错……!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没想到那将军果断地认同了此话,本就凌厉的绿眸中乍现仓皇,转即被近乎强硬的笃定所取代。“因为我已经不再是旅行者,必须肩负起自己的责任。”这一字一句仿佛被嚼碎了吐出来似的,纠缠着跌宕的海浪,在风中摇摇欲坠。于是她猝然住声,迷惘地摇了摇头,船的桅杆在两人身上斩出一道狭长的黑影。
“不是这个。我说的是另一种不同。”她侧着面庞,睫翳层层掩覆在红瞳上、仿佛盛满了海妖塞壬的泪水。阿丽西雅突然失言,绿眸深处的漆黑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糅合着错综复杂的混合情感,紧缩、紧缩,再凝敛上格格不入的荒谬、虚幻的痛苦以及模模糊糊的僵涩,终在这场“理性”的葬礼中,被达摩克里斯之剑一击贯穿。“你的意思是……对你的转变,是吧?”
“很抱歉,我并不能说出口。”阿丽西雅的话音被压得极轻极轻,转即淹没在死寂的海潮里,藏在魔女冰冷的声线下,“你以前,是这么温柔的人吗?”她呢喃着,身形不知不觉地站在桅杆影子的另一边,被风吹涨的帆被打落了残影,在甲板上踌躇久久,飘忽不定地掩盖住雪凌的面颊。身边人只是扭过头去,死命控着嗓子,不让对方听到一点声音,“呵,已经回不去了——”
“阿丽西雅。你知道吗?”雪凌突然扭过头,用那双红瞳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像是被形同海水的液体吞没,被包裹、被咬噬一般。但是,我又完全无法说出它的含义。”她的目光悄悄移向海面,直到阿丽西雅的眼中只映下了侧脸——将军不禁皱起眉头,沉思般的紧咬下唇。“灯塔那边的人说,这叫‘情感’。”
对方忽然点了点头。魔女并没有看向她,也没有注意到她此刻的神情,而是接上前一句话,叙说着,用格格不入、冷静且是平淡的口吻。
“我一直在逻辑、存在与概念中寻找“我”的意义。然而,现在却……”她的声音乍地一停顿住。骤然间,冷淡却慈悲的神情凝敛在微扬的嘴角上。
“现在却是仿佛已经找到,实则并没有的……模棱两可的状态而已。”
阿丽西雅发觉雪凌已经离开。
她睨了眼这公正无私的夜空。终于将面庞深埋在胳膊肘里,歇斯底里地发出了一声苦笑。
天使此刻正趴在会客厅的沙发上——
他背对着天花板,将整个脸蛋都埋在软绵绵的坐垫里。那对翅膀完全耷拉下来,像是连骨架都裂成碎片的风筝,几乎把他的身形都掩盖了个遍,橘金色长发乱七八糟地散落开来,长鬓发的末端被扎成了一对小辫子,看上去倒是娇惯得和个小女生似的。那身子静滞在一阵又一阵的齿轮声里,仿佛鱼儿在滩涂上绝望等死的惨状,就连对惰怠日子的一丝反省,都被完全压在了无法摆脱的散漫里头。
这时候,短促的脚步声突然打破了那段苦熬。
“使者大人……魔王殿下答应您来觐见的请求了。”身穿黑西服的侍从在他耳畔悄悄低语,不时用极小的眼睛盯着对方的后脑勺看。那天使慢悠悠地昂起头来,半耷起的灰紫色眸里微带藐视,映入侍者头上那对尖锐的兽角、布满鳞片的面颊以及瞳孔的墨蓝色。他不禁打了个哈欠,懒散地捶捶自己的老腰——意识到这并非是自己的家乡后,“尽早安眠”之类的想法反而更加浓烈,对于那些非我族类,这家伙甚至都懒得理睬。
“呀呀,今天下午……下午就可以了吗?我说啊!你们可真够慢的,我……我可是辛辛苦苦……从大老远跑到这儿的尊贵旅客噢!”于是,他用甚为懒散的嗓音嚷叫着,摇摆着身子、一个激灵靠在了沙发上,那对翅膀丝毫不带力气,此时此刻倒更像个毛绒绒的装饰物。直到侍从纠正他,说道会见是在晚上而不在下午时,天使突然再次趴上了沙发,假装自己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喔喔噢!你们魔族怎么都婆婆妈妈的……”他只得困倦地抓抓后脑勺,各种各样的旗帜被橘发虚掩起来,连在鬓发的宝珠头饰上,大概就是这家伙的奇妙嗜好吧。至于剩下的时间,吃饭或是补眠才是重中之重,尤其是魔界这样整日的黑夜,使他根本提不起生活的劲头。天使不禁将“好想回家”这个词汇念叨了好几遍,至于神王殿下的尊容,此时此刻也模糊了许多。
他交代给自己怎样的任务呢……?
啊,既然懒得思考,不如就算了吧。
然而,另一边的行程却极为仓促。
路上,阿丽西雅一直在按头沉思,用很轻很轻的声音碎碎念着,眼神全然避过雪凌的视线。魔女并没有打搅她,而是死死凝望着帘幔外侧的天空,恐怖昏沉的深红色里似乎添上了些罪孽的意味,灯塔那边的光已经变得黯淡许多,冷冽地挂在树梢上,纠缠着长发丝缕,最终恍恍地坠入她的虹膜里去。
车夫挥起马鞭,一遍又一遍地击打着那牲畜伤痕累累的背,明灭不定的风灯将面庞罩上了层不恰当的诡谲,依附在雪凌那双眼瞳中,为那坍圮的围墙粉刷上煞白的色彩。杂草被碾压在它的车轮印下,终究还是自甘堕落、成为了漆黑土壤的一部分。她忽然想起了来时的路线,从王城边缘到德维罗克的东海岸,时间大概是十二月第十五天的早晨,车夫的手上并没有戒指……或许,他们由此知道了自己身处何地?
雪凌决定不再寻思,她阖起眸子,倾听着驽马的喘气声、车轮的轱辘声与马鞭挥舞的唰唰声,直到阿丽西雅的喃喃自语被噪声湮没,蠢动的时间又复归静穆。她看到大片枯木杨盘踞在山坡高处,惊叫的黑鸦停驻到屋檐上方,辗转周游、藏入了更深更深的小巷里。周围的景色蓦地变得清晰、熟悉而格外真实,魔女明白,这必是回程的路。
直到马车停在了宅邸的门前,身旁的将军这才说出一句话来。
“我们现在必须前往王都塞伦洛那,为了接见……呵……接见那位所谓的神界使者。”
她只是万分不屑地说着,一把握住雪凌的手,与对方一同走上楼去——晨曦并不在那儿,或许已经先行一步到达了王城。阿丽西雅并不打算去管那些琐事,而是用魔法装置联系了那位魔王殿下,并用最简明扼要的词汇阐述了当前的状况。等到魔女已经理好行装,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她们终于决定离开此处。
钟声刚刚响起今日的第三下——
魔王、执政官、两位将军以及他们的见证人都聚在王城大厅中。他们焦急地等待着最后一人,那不省心的家伙正带着她家的小姑娘赶来这里,态度强硬得根本不留一点余地。
奈洛维希一直在踱步着,他浮躁地皱起眉头,长长鬓发更为夸张地卷曲,仿佛蜗牛壳上的螺旋纹路,掺杂起了不太好受的滋味。在他的身后,红发的二者根本就没有看对方一眼,而是排斥性地保持双手抱胸的姿势,死死凝视着两侧的角落。
执政官艾维德斯的脸色可并不怎么好看,在近乎煞白的面颊上,那双紫眸痛苦地微眯起来,就连公务化的笑容都添上了些虚假的意味。他的女儿,此刻身为见证人的艾妮璐正跺着脚,吊儿郎当地托起腮帮子,一屁股坐在王座的台阶上。虽然那位阿丽西卡将军的侍从仍旧笔挺挺地站在她身边,但是,对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来说,这个标杆并没有任何警示意义。
在这个关键时刻,最重要事情呢?当然是……艾妮璐突然痴笑一声,她像是醉酒了般、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普莉丝的肩头,对方已经穿上了那本应披着的西装,双马尾的绯红色是那么的热烈、狂妄,甚至能将她整个视野都全然吞噬——辛辛苦苦拜托父亲添个“见证人”的职务,可真是一个天才的决定呢。想着,那家伙悄然窥望了眼身边的晨曦,对方是否还在苦苦等待第三位将军?可是从那神情中,艾妮璐却无法察觉出能被称为“焦急”的事物。
真是个奇怪的人。
她的视线忽就转移到阿丽西卡的身上。那将军身上总带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凌厉到可怕的绿眸直勾勾地盯着角落,大波浪卷发将整个身形都掩得严严实实。艾妮璐决定用“不好惹的家伙”来形容对方,至于那位独角的侍从,倒还可以添上个“很好惹的家伙”……诸如此类的绰号。
说起来,这场会见是为了迎接神界的使者?她倒想看看,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远处走廊里乍地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踏在王城一贯的漆黑地板上,带上连绵不绝的清脆琼声,仿佛玻璃珠从台阶的高处滚落下来,痛痛快快地弹起了一摞交响曲,终于在拐角停驻步伐。那高挑的人影从大门的后头转进厅中,马尾的墨绿色倒是显眼得很。在她的身后,一身漆黑的魔女紧紧跟随,那双红瞳深埋在帽檐阴翳中,面庞上依旧未有任何神情变化。
“你可来到这儿了!阿丽西雅。还有……终于归来的雪凌小姐?”那刻意抬高的话音突然在厅中弥散开去,只见魔王殿下微笑着昂起了头,黑眸骤地与阿丽西雅对上了眼色。等到将军快接近自己时,他和竟个应邀女士来跳舞的贵族大少爷般的,弯下腰来、试探性地伸出了右手。然而,对方只是冷酷地朝他瞥了一眼,于是便擦肩而过,直挺挺地站在了属于她位置上。身边二人悄悄朝两侧移开几米,很显然,她们并不是很欢迎这所谓的同事。
雪凌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绯红的恶魔望向了她,镜片反光下的眼睛使人无法看透。对方此时正站在三将军末席的位置,略大的黑西装穿得整整齐齐。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像是个会领兵打仗的人,或许“将军”这席位的概念本身就不同于外界?魔女顿了顿神,刚想踏出一步,普莉丝突然开口说道,“雪凌先生。我很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请简述一下……您在这一个月中,失去踪迹的原因?”
“……我在前往灯塔的途中遇到了海难。”她一字一句地回答着,并不在意阿丽西雅瞪向这边的惊愕神情,也没察觉到普莉丝脸色上的微妙变化,“只是,丧失了一些记忆,暂住在奈塔诺安先生那里。”不知是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单词,那魔王猛然一怔,但是随刻就恢复了他原本的状态。
“我知道了。”对方只是这样简短地应答着。
一切又重归入昏沉的寂静里,像是堕入了苦酒泡沫中一般——
奈洛维希倍感担忧地盯着手里的钟表,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那位神界使者究竟有何目的?
或许答案只能存在于神灵的第三只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