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过去之人
“勇士。也就是我们现在的魔王大人,带领他的部下与王国军携手,打败叛变的将军,平定了埃洛斯之乱。”她轻轻低语,烛光为那双眸子覆上了一层暖金色,昏暗的影子包裹着她的大半身姿。就像是说书人在讲着鬼故事,冰冷空洞的嗓音道出那一字一句,飘曳地潜入外人的耳里,冷幽幽的、不免使人直打哆嗦。雪凌阖起眸子,寻思什么般静默了好久,她早就讲述完了那旧王朝朝不保夕的困境,也交代了那场战役的一些微小细节,接下来,就该述说下一个片段了。
“魔王大人并没有因战乱的平息放弃军权,反而与精疲力竭的王国军展开了对峙。他想要推翻斯塔莱特王朝,创造出……现在的新王朝。”魔女并没有立即说出下一段句话,而是踩上旁边的高凳子,从那整齐排列的书海中抽出一本厚实的史书,她在前往灯塔的前天晚上将其买下,过去的整整一个月中,这本老书一直都藏在书架的角落,除了前几页,就没有一点儿被翻阅过的迹象了。可惜它的写作时间是在旧王朝还未崩溃的时候,除此之外,雪凌并没有找到一本谱写战争真实历史的书籍。
“呀呀呀~这里竟然会有这样一本书,真是令人惊讶呢。”晨曦依然在笑,她换了个姿势趴在桌面上,一手托着自己的腮帮子,那双红眸若有若无地窥着雪凌的行动。对方却轻描淡写的、说道这只是一些分析王朝为何土崩瓦解的工具而已。她这才归回原座,波西米亚风的衬布从椅背挂下,被她的长靴轻踩了一脚,层层流苏仿佛融化的金箔蜷伏在幽暗角落里。“……意外的访问者到来了。那是个精灵族的女子,从大陆东边而来……在魔王大人宣战之后,她选择站出,且是向他伸去了援手。”
“精、精灵族?!你说精灵族吗?!小雪凌,真当……”尖声突然爆发在魔女的尾音后头,仿佛利刃趁着昏黑刺穿了空气的隔膜,瞬间将那寸火苗一扑而灭,等到顽强的烛火跳转一圈,渐而重燃时,晨曦的脸色方从煞白恢复了血色,诡异而不和谐的灯光依附着她的下唇、鼻底及是眼皮,和个从画布深处走出的鬼魂一模一样。雪凌差点以为自己处在死荫的幽谷中,刹那的黑暗似将一切真实都重塑扭曲。“是的,她以她的智谋成为了军师,受某种利益的推动协助着魔王大人。我猜测,她是个和我们同样的旅行者,也可能——是一个从故土离开的逃亡人。”
“那,小雪凌推测出这种答案的原因是?”这声问话显得轻巧纤柔,抹除了之前话音的刺耳与尖锐,将那股偌大的求知欲牢牢压抑在心底里。晨曦不自觉地紧掐住了她的耳侧坠饰,尖指甲徘徊在发缕之间,仿佛只要一瞬就会刺破头皮,等到雪凌道出自己的推论时,这才松开了那只僵麻的左手。“通常的旅行者……只会选择旁观,而不会轻易参与一个国家的内政。除非,她并没有‘根’,失去或者本就没有家乡的庇护,为了能得到一个居所而作此下策。”
“第二点,忌于自己的所为,使她不得已协助将来会给她带来最大利益之人,为了得到……魔界公民的身份?或者是,长久的避风期。”理性更甚于不真实的声音戛然而止,雪凌抬起头,一双红瞳冷冷凝视着晨曦的眼睛。对方忽然轻笑小声,和个无事人般的顺了顺自己的头发,将耳饰艳丽的青蓝色映入魔女的眸里。“如你所说,我就大胆猜想那位女子出于某事背叛了精灵族吧~而她协助魔王所得到的利益,也就是魔界公民的身份?为她撑开了一把保护伞,也许嘛,让本无身份的她拥有了新的身份也说不定呢?”
“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她接着说道,一抹迟疑在眸中飞掠,转瞬就淹覆在毋庸置疑的信任中,“我曾经在精灵的国度圣洛瑞斯生活过一段时间,对精灵族的许多事情都很了解。据说呢~在六十多年前,精灵族一直处在迪斯利特和拉克莱斯两大贵族的权力争夺中。纯正的血脉、也就是在千年前被自然的母亲创造出来的族群,迪斯利特家族始终占据着主导权……而那后起的非纯血家族、拉克莱斯厌恶着迪斯利特世代掌权的规定,在暗处蠢蠢欲动,妄图推翻王的统治,最终啊——却沦得了个满门覆灭的结局……”
“但是啊,有人传说,那位拉克莱斯的正统继承人,辛德瑞拉小姐并没有死在六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而是离开了精灵族的领土,隐姓埋名开始新的生活~这么说,而从埃洛斯之乱到魔王登基的那段日子,也就是嘛——”话音顿而凝滞,似在等待什么般在黑暗中徘徊了良久。半饷后,雪凌才轻声回应着,用她无感情、僵冷仿佛机械的声音,慢慢阐述起了那段事实,“基本上……是在那位辛德瑞拉小姐生死不明的时期。”晨曦在话音未落的瞬间,突然想要拿出某样东西。
“并且!并且,西雅她似乎——”
近乎急迫的语声又一次响彻起来,晨曦的手在书页中迅速摸索着,一把抓住那片不朽的书签。可是,刺耳的开门声却骤地打断了她的说言。
晨曦僵愣地扭过头去。
“啊呵……怎么了!不欢迎我吗?”那位将军双手叉腰站在门槛外头,充满敌意的眼神在对方脸上踯躅着,一身粉红浴衣与脚下的人字拖倒是显眼得很。她一脚踏入这暖烘烘的书房中,坐上沙发,任随自己的身子沉没在它的松软里,像是传说的卡纳雷特号被熔岩吞噬。
“没有的事~”模棱两可的答复里伴着轻笑,转瞬便被书本闭合的声音藏覆在底,声调语调中,连一点儿掩饰秘密的慌乱都毫不存在。
阿丽西雅知道她说的必是反话,只将所谓答复当做耳边风,任其飘散在毫无意义的过去中而已。
那双绿眸直勾勾地盯着桌上还未缝好的布片——
“我说我说!你的手再往前伸一点,呃……不对,袖褶不要遮住整个手腕,蜡烛要拿稳喔!弄伤你漂亮的手可就不好了~嘛嘛——如果蜡油滴上去了……萨塔丝我也可以考虑画一下哟!毕竟颓靡之美也挺不错的,呀……雪凌小姐你觉得呢?”天使在她耳畔喋喋不休地直唠着话,眯得细长的灰紫眸在雪凌身上端详了无数次,似乎正在寻找一个最符合他审美的角度。魔女并没有说话,她仍旧保持手持烛台的姿势,将火光探入深幽无比的黑暗里,任随朦胧的昏黄在那面庞上诡谲地跳荡着。
“……好了!!就是这样,没错,就是这样!多么美妙~”他止不住地叫闹出声,甚至还和个芭蕾舞演员似的转上一圈,然后轻快地搬起自己的画架来。雪凌并不想理睬他每一句多余的废话,对向来沉默寡言的她来说,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插曲而已。只是,今日是萨塔丝所说的倒数第二天,至于明日会发生何事,似乎无法从他口中套出任何。“啊呀呀!最后一张画嘛~就留给这个角度吧!”蓦然的,只听得天使那一声嚷叫,虽是刺耳,其中却带着明显的喜悦。
“上一张画,还未完成吧……?”雪凌低声呢喃,托着烛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明灭不定的火光仿佛是从指尖冒出似的,为这黑暗点缀上了微弱的光芒。这时,萨塔丝已经坐定身子,用快到可怕的手速打着草稿,一边气喘吁吁地回应着她,“啊啊……你说那副画呀!完整的嘛,我以后再给你看~”言罢,他继续埋头画着,等到魔女接着问询“以后”的意味,这才慢悠悠地答上一句,轻佻而诡异的语调响彻在黑漆的密室里。
“当神的荣光降临地狱时。这个回答——你觉得怎么样呢?”
“……你的意思是,战争?”那空灵的声音徘徊在黑暗里,转即逝去的瞬间带走狐疑,随着火苗微小的光芒漫无目的地跳荡,竟为雪凌的面庞添上了一分坚定。天使突然轻笑小声,停下手中所有的动作,他迅速起身、一脚踹在那被自己坐得热乎乎的凳子上,顺便高举起他引以为傲的调色盘,抬高嗓子,表现得倒更像是个在训话的主任,“嘛嘛,那就要你自己再多多思考喽!所谓答案可不是完全确定的东西,不然它就不是答案,而是无用的废品而已。”
“我看你的思考方式,怎么和那个死脑筋的小天使一模一样,天天都在说什么……萨塔丝圣下你的意思是不是讨厌我呀~萨塔丝圣下你是不是想我帮你抬画架啊~当然是我自己抬着安心喽!!那个笨蛋。”他止不住地嘟哝着,极快的语速里甚至带着股能将人洗脑的趋势,话音末尾的碎碎念将整个房间都挤得无隙可乘。虽是极为轻快且戏谑的语气,但其中明显藏着懊恼,在这一刻肆无忌惮地渗入雪凌的耳朵,使她不禁皱起了眉。“如你所说除去战争这一因素。我们将来还会相遇,是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对方似已失去了耐心,他仍然踩着那低板凳,弯下腰、怪异姿势地在画面上添了几笔,火焰状的光环在他头顶若隐若现,竟对这昏暗的环境没有一丝影响,反而为画布与调色盘罩上一层光晕,像是将漆黑影子凭空剪去了似的,抹消了任何黑暗存在的迹象。“不过就算是战争,我也不认为我们会在战场上相遇喔~”笑着,萨塔丝撩了撩自己的橘金色长发,瞳眸中的轻巧乍转而逝。
“……”魔女并没有说话。等到天使的话音在半空中滞怠半饷,满刷子的颜料在画布上随意铺陈时,她这才注意到蜡油已经滴上了烛台,像是泪水从眼睑中突然滚落,跳荡的火焰将她的面容映得清清晰晰。
许久后,萨塔丝随手放下画笔与调色盘,他散漫地伸了伸懒腰,碎碎念着、然后一头扎入那松软舒服的沙发里。放下烛台的魔女走到他的画布正前方,用那双红瞳审视着这幅油画的全貌。猩红的丝线交织成网,仿佛哀悼者虚弱的呼吸被浸泡在血液中,烛火点燃了丝网一角,任其在线与线间灼烧肆虐,扭曲、鼓动,为线的边际嵌上了刺眼的金灰——她摸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烛台微弱的火光未能映亮前路,只是缠上了那鲜红若血的丝线,将它的一部分烧为灰烬而已。
“红色的线?”她扭头窥向天使那边,这悠哉游哉的家伙正慵懒地将脑袋埋在沙发中,两边鬓发被压得乱七八糟,洁白羽翼裹着他的身子,倒更像是个紧缚在丝网中的蚕蛹。“那个啊——”良饷以后,萨塔丝才缓缓应答一声,用半眯的灰紫眸子窥探着雪凌的脸。“线可是指引之物哦!对迷失道路的羔羊来说。”
在那不明意义的话语沉滞的刹那,他和个无事人般的、大摇大摆地挡到雪凌面前,左看看,右看看,忽前忽后,来回打量着这幅油画。
魔女突然发觉有什么柔软而透明的东西触上了自己的面颊。她不禁伸手过去,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手腕,天使微然倦怠的紫眸正幽幽望向这儿,嘴角笑容若有若无,并没有刻意咧开,而是微扬起一丝角度,此时此刻竟然温柔得很。“雪凌小姐~被冰冷冷的手摸到羽毛的滋味,可不好受哟!”他的口吻里带着些矫揉造作的意味,眯成小缝的眼睛里连一点儿眸光都透不出来。雪凌只觉那天使松开了手,大摇大摆地坐上自己的位置,且是示意什么般举起了调色盘。
“是该继续了喔!”萨塔丝快活地嚷嚷道。
——咿呀冗长的钟响彻彻徘徊,仿佛报死虫在墙角绝望的低言,黑鸦怒斥着灯光掘了它的巢穴。
雪凌不自主地抬起了头。银芯灯的冷色流泻到昏暗的长廊上,是被风裹挟的船帆缠结坠落,亦是融化的银汇成瀑布从上千个角度倾淌下来——所谓的午后便是如此,历经着一如往昔的平淡,读着过去的书,思考着未来的事。她知道这里必是“悲哀”,少了真正的暖阳,失去了一切的光芒与一切的希望,自己只是在这黑漆漆的廊道中,用仅剩的思考能力寻想着蛋壳外的世界而已。
她将漆黑帽檐轻拈拉下,那位天使大人正坐在自己左侧的墙边,举起手中厚厚的一沓文稿,像在观察着特殊符号似的来回打量。“啊啊啊——就算你把一字一句都读得清清楚楚,我也看不懂魔界文啊!”他砸吧着嘴,目光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地掠过,甚至还把整个文稿都翻倒过来,盯着每个字母的脉络出神,“呃……这是哥特体嘛,看上去装饰性倒是挺浓的,线条也很舒服……喂喂~这个署名是什么意思?”
然而身边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问话,使萨塔丝只能闭口不言,顺便拿起一旁的热咖啡,舔了舔上头满溢的奶油,黏腻腻的滋味倒是令他陶醉得很。“呃啊!怎么说呢?你刚才讲的东西、这文稿里的故事真是无聊透顶,再用你那种连一点情感起伏都没有的声音说出来——在半夜里念鬼故事吓人还差不多!”一边嚷嚷道,天使拾起钟表瞄了一眼此刻的时辰,几近全眯的紫眸从铜镜中找到了魔女的侧脸,那冷幽幽的眼神正窥向这里,显得诡异而渗人万分。
“那么,有趣的故事是怎样的?”雪凌扭头问他,一双红瞳微敛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萨塔丝舔奶油的一系列动作,就像是看见了面对食物的小狗崽一样。“……嗯……嗯嘛,我就说一个真实故事吧!我亲身经历过的、绝对有趣的事情~”那家伙兴奋地摇摇食指,晃他纯白的翅膀,试图将雪凌的目光完全聚焦到自己身上。“在故事的开场前嘛……雪凌小姐,你知道精灵受到神灵祝福的那件事吗?”说罢,萨塔丝突然凑身过去。
“这种事,我曾从一位精灵族的老婆婆那里听说过。”那是毫不犹豫的回答声。魔女在这瞬间往自己右侧挪动了一段距离,打算保持之前那样不远不近的间隔。然而萨塔丝也同样移往右边,他依旧顶着一副死皮赖脸的笑容,在恐怖而极不协调的灯光下,叫起他古怪的口癖来。“啊啦啦!这就好说了,你也明白距今大概三百年前~精灵一族里嘛,那位叫普洛……普洛什么的女人,曾日复一日地向神灵祈祷,没想到居然得到了智慧神的庇护!真是太荒谬了对不对?那个女人……竟还被称为了‘智者’。”
“普洛?”呢喃的话音里裹挟着怀疑,微皱的眉头下,血一般的红瞳似在凝想,忽就沉滞了一抹微光。雪凌突然想起了那位博学多识的老婆婆与她的孙女,不知不觉中,距离分别那时已有半年,至于过去的事情,对现在的她来说必定是一件珍贵的宝物——这时候,天使的说辞倏地扰乱了她的思绪。
“我讲的故事呢~和它只有一丁点的关系。当时呀!精灵为了感谢智慧神的恩赐,刻意从他们的圣树、也就是那棵月桂枝长成的植物中,选出了那根最最坚硬的枝条……刻为三支金箭,献给了我们伟大的智慧神灵。”
“可惜克洛佩斯大人只收下了其中两箭,将其中一支赠与了命运神灵,另一支呢?他保管了好长好长时间,甚至连——”萨塔丝戛然止言,瞪大的眼睛骨碌地转上一圈,顺便包揽起狐狸般的狡黠,藏匿在他得意洋洋的笑容里。这家伙于是窥了一眼自己的翅膀,装作痛心疾首样子的伸出手,迅速扯下其中一根羽毛。他在那瞬间猛然哆嗦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把这根白羽举到雪凌面前摇了几摇。当对方的目光望向这里时,一根根细羽竟逐渐溃散,顿失雏形,化为沙土飘洒在漆黑的石砖上。
“我可以这样形容嘛?像时间这种东西,不也就是这码事吗~”
“所以说,智慧神灵交给你了另一支箭?”接着他的尾音,魔女低声揣测,红瞳里的敏锐乍被天使的眸光所揽。对方此刻正将一大口咖啡吞下肚去,倦怠地打着哈欠,身子依偎大门,歪歪扭扭地靠在那里,仿佛就要立马瘫倒似的。头顶光环若隐若现,在羽毛化沙的刹那飘忽搭在杂毛上,蓦地消失在雪凌的视线中。“是噢!那时候……距今也没有多长时间~我正巧也没事可干,理所当然,就呆在克洛佩斯大人那里翻找了一些艺术上的资料,再蹭蹭茶点什么的。”
”然后啊~我意外找到了这美妙的收藏,有着先见之明的神灵大人立马将它赠与了我。很奇妙的是,当时~我突然产生了一股懵懂模糊的想法,那种未知之物显然翻腾在我的大脑中,是由不确定的存在捏成的璀璨繁星,深邃得如同宇宙——就像是混沌的意识徘徊在生与死之间,重演着投胎、受洗、死亡的姿态!”雪凌发觉萨塔丝的声调抬高了几分,那灰紫色眸里忽就攫起了一丝疯狂的意味,无意识的理智将之均衡。
“这就是所谓‘灵感’?”她喃喃自语,轻浅的话音乍被絮叨淹覆。“对对!灵感总是来得那么巧妙,可是寻找不确定中的确定却让人难熬得很。我拿上弓箭就冲了出去,下到人界到处奔走,印象中过了好多好多天~最后在少有人烟的峡谷里发现了狮鹫的巢穴。”天使浮夸的语句显然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自以为是的喜悦被掺杂在碎碎念中,接着他下一句说言,在魔女眼中与自导自演的小丑无异,“那是一只母狮鹫,金色的羽毛简直就是绝对的上等品,它让我模糊的想法变得清晰,使我完全确定了灵感的指向!”
“就算不能触摸这美丽的羽毛,将它画下来也是极好的事情~然而,我明明已经这么友好了,这不识时务的狮鹫竟然一直对我恶面相向,最后当然是惹怒了本天使!不能亲手画下它的话,就让它羽毛当我的画布,作为那绚丽色彩无上的载体吧!于是嘛~我就拿起了弓箭。”他悠哉游哉地念出这段诡异的话来,仿佛酩酊者心醉神迷地说着胡话,近乎疯狂的欣喜被克制在刺耳拖长的嗓音中,残忍却又显得格外真诚。雪凌在这一刻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咖啡。
“当然我并没有在一开始就杀死它,那样也太无聊啦,可不符合我的性子。所以我就随便拿一支箭射中了它的翅膀,那只狮鹫绝对察觉到了我的敌意。啊呀呀,你追我赶的游戏就开始啦~”
“我记得?我追了它好一阵日子,穿过险峻的莫罗维亚大峡谷,差点迷失在慈悲神柱的深坑谷底,还曾降临到东方海滨的奇妙角楼 ,见证了落日在漆黑奥罗克洛的冷却……噢噢!在此之前我还领略了包裹火团的云柱,途径泪珠状的岛屿和炎热荒芜的沙之国度,那可真是一段美妙的冒险~”这段夸夸其谈要是从人类之口中说出,明显会被当做笑话群嘲。可是,一旦经由这位天使讲述,那一字一句虽是不可思议,却并没有将其指为谬论的道理。魔女的眼神微然变化,像是想说什么似的,可又始终抿唇不语。
“你说的地方……我只去过一处。”在萨塔丝继续讲述的前一刻,雪凌这才道出那句话来。天使幽幽眯起眼睛,摇了摇食指,微笑着跟她说道,“那可都是世界奇观噢!在活着的日子里,没见识到那些美景的话,不就跟负了整个人生没什么两样了吗?”
“嘛嘛!在故事的最后呢,我只记得我跟着狮鹫穿梭过了整个黑海,甚至都到了德维罗克、也就是你们魔界的领土上。我亲眼看到那只狮鹫不知搞什么花头似的躲在嶙峋怪石后,可玩腻了总归就会玩腻,然后我就拿起神灵恩赐给我的——”那话音在雪凌起身的瞬间被无形打断,魔女半话不说地推开了门,毫不理会这怪诞故事的后续。只当萨塔丝本着他凭空的自信,问她和另一个故事相比感不感到更有趣时,雪凌只是回头,用冷冰冰的口吻回应了他。
“半斤八两。”
她说着,一脚踏进漆黑昏暗的画室里——
阿丽西雅在某一刻打开了书房的灯。
那位晨曦大小姐正靠在沙发上,慢悠悠地缝制着手中的布偶,顺便轻哼起了奇异调子的老歌谣。她只点燃了一根蜡烛,迷离的火光在房间里摇曳着,映下自己厚密刘海下的红色瞳孔,懵懵懂懂中,把来者的一部分身形虚掩在了光晕后头。曳摆跳荡、仿佛火星依附上阿丽西雅长发的一寸墨绿,深潜在孤哀的低语里,寂寂无声地燃烧着。晨曦早就意识到了局外人的到来,她仍然忙活着自己的事情,将深红的纽扣当做眼睛,固定在这小玩意儿的面颊上——远远望去倒更像是晶莹璀璨的红宝石。
“喂,晨曦。”将军随口打了个招呼,一屁股坐在晨曦右侧,微有些宽的肩膀搭在沙发顶端,同男子一般强壮的身躯,似也颇具着女子独有的阴柔感。狮鹫伏在她的脚边,倦怠地半眯眼睛,用它阴鹜的蓝瞳一刻不停地窥着主人的脸。“我说,你都在缝着些什么玩意儿?真当……有那么值得吗?”那是质问的声音,骤然拖长,却又显得僵硬生疏。阿丽西雅烦闷地挠挠头发,见对方丝毫没理睬自己,只得大失所望地陷入了缄默。她半饷才冷哼一声,嘲讽的话音里显然带着焦躁。
“呵,你总是这样!只顾着自己做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事情,有时还自作主张地决定一切事情。搞得自己是个中途的参与者,一个一头扎进海里、妄想全身而退的局外人一样——”
“可是。在宿命的安排下,就算想当局外人也当不成呢。”对方似有似无地应着她,嘴角笑容挟上了些诡谲恐怖的滋味,她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扭过头、温柔地看着阿丽西雅的眼睛,“相比起在固有的环境中成为一具玩偶,我还是更喜欢寻找自己的生活,或许……这就是旅行者的本性?”言罢,晨曦悄悄捻起第二根针,深绿的线连在它的尾巴后头,和将军的眸子有着相近的颜色。阿丽西雅早已厌倦她讲的所谓“宿命”,至少身为魔族来说,任由生命被他人掌控这回事情,必是无意义且不现实的。
“不如~西雅你也和我一起,嗯……缝缝你自己的布偶好了。”没想到晨曦竟然笑说出这种话来,还把缝衣针迅速摁在对方手上,顺便递过那些被她裁得整整齐齐的布片。阿丽西雅错愕地看着那家伙把各种无用的东西都扔到自己这里,甚至还信誓旦旦地说着“西雅或许也会喜欢”这样的谬话,以至于她立马回口反驳,并将针与布一把拍在桌面上,“不可能!我从小到大都没碰过一点针线活,怎么会像你自认为、你自以为是的那样喜欢上这种……!”
“我们也是一样喔~”那是一声不明意义的轻笑,被晨曦随口道出,刹那被掩埋在第二句话的前音里,“要不呢?就西雅缝我的布偶,我缝西雅你的布偶——再不然?西雅你就永远不喜欢上这个玩意吧。”她的语声中明显充斥着戏谑的意味,使阿丽西雅忿忿不平地立起身子,拍拍屁股正打算离开。可脚边的狮鹫居然趁她不备占据了那热乎乎的位置,甚至还理所当然地靠在晨曦身旁,任它的金色羽毛被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不过对它来说呢,顺从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呵……我真是不理解你!对狮鹫来说最好的明明就是保持野性。”阿丽西雅扭过头,气冲冲地反驳她,然而晨曦依然保持着自己一贯的笑容,悄悄在黑布片里面填充着棉花,直到对方像在发小孩子脾气似的挤到了狮鹫的另一边,晨曦这才悠然道出下一句话。“西雅你,又是在什么时候遇到阿弥法的?”她突兀地昂首,指尖在狮鹫的羽毛中划着圈儿,就在收手的刹那,将军拈起红色布片的小动作,恰巧映入了瞳眸之中。
“呃——”对方突然窘迫地掩饰了方才的举动,把脑袋别到一边,假装无事般托起自己微嘟的面颊。身边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在阿丽西雅回答的瞬间,将温柔的微笑凝敛在嘴角里。“……大概。大概是六十多年前还是七十多年前,我在德维罗克的西海岸发现了它。”将军的声音乍地变得坚实冷硬,火光依附上那双暗绿色眸,交缠着过去的痕迹,轻飘飘地滞怠在单词与单词的线索中。“它的母亲早就死了,金色的木箭杀死了它。呵,充其量也就是如此了。”
“金色的箭!?难不成是——不,不可能吧。”晨曦倏地抬高了几分音调,她瞪大眼睛,莫名其妙且恐怖的目光从颤抖的瞳孔里流露,针线在不注意的时候忽然脱手,晃曳着坠到裙摆里面。阿丽西雅发觉了晨曦的不对劲,她立马转过头,对方也在这一瞬间冷幽幽地盯向自己,迟钝的言语掺杂着不安,断断续续地被她吐露,“啊,啊……没什么。那、必定是我想错了。”言罢,那家伙笑着昂头,顺便拾回裙间针线。
“你到底在瞒着我些什么?”只听到阿丽西雅的一声质问,在压抑沉闷的室内回徜着,却使晨曦冷锐了眸光,平淡清晰的话语交缠着错综复杂的感情,极为僵硬地表述出来,“精灵一族,在许多年前受到了智慧神的庇护。为了表哒对神灵的忠心,他们曾向智慧神献上两支金箭,每一支都有着让肉体不可复生的能力。但是……但是呢?我并不觉得那位大人会……”可没等她说完,那段话言就被将军狠狠打断在了末尾。
“但是?但是单单一支木箭就将狮鹫杀死,除你这个说法,还有什么能解释得通?!”
“那么,西雅手上也必定保留着那支金箭吧?”下一刻晨曦竟一转话题,红瞳若有若无地窥向侧边,耳闻那声低沉长冗的呜咽,狮鹫胸前的丹红被金黄虚虚掩着,蓝宝石般的眼瞳一直盯着这儿。就像是拥有“人性”一样。“不。它在阿丽西卡手里。”将军冷哼一声,任随狮鹫蜷伏在自己腿边,用那柔软的羽毛摩挲着她的手背。近处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遗憾、踌躇,但在瞬间就抹消了全部异样。然后,晨曦只得持起针线,低头默默缝制着那只玩偶。
——阿丽西雅在烛光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狮鹫半眯着眼睛,碧蓝瞳孔如大海一般深邃净彻。她猛然回想起过去的事情,那是黑漆漆的海崖,嶙峋怪石凭依在山坡上,千姿百态地矗立于压抑寂闷的黑夜中,清晰可见的波浪状表面呈现出石头本有的褐红色。红发的姊妹紧跟在她身后,一身白裙被狂风刮得游移不定,就连那头火红的卷发都散乱开来,层层阴翳蔽住了一双眼睛。她们沿着相对平坦的砾石一路向下,眼看枯黄的杂草被踩到僵硬的黑泥土里,东方冷光早就熹微得撑不起台面,夜幕似被少女手中的银芯灯戳穿了个大口子,诡异的寒风正往外处漏着。
外面的世界有着真正的光明。她曾这样对她说过。
一望无际的石滩涂延伸向海岸的另一边,终被潮水吞没尽全,藏伏在跌宕起伏的浊浪下,犹如反抗者被关押在了听不见声的黑匣中似的。浪花喜怒无常地交叉涌动,只露出了漆黑的礁石,在海面上孤独伫立着,就连外轮廓线都模糊不清。血红的颜色交织在大海上,恐怖而怪异,是被舞女的血液染红的绸布,自悬崖之下的夹缝里,枝杈般的延向外界。顺着那抹可怕的猩红,阿丽西雅猛然朝后方窥去,手中灯光映亮了前路,刺眼的血色立即吞没了她的视野。
黑暗中,浑浊的形体渐渐变得清晰。
狮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蜷伏着、似若冰冷的大理石雕。它或许是挣扎了好一阵子,凹凸不平的砾石堆上还残存在鲜血刮擦的迹象,一只翅膀上残留着被箭射穿的血痕,只是那地方早已凝固,僵成血痂与翼上的羽毛板结在了一起,无声无息地耷拉下来——阿丽西雅明白那必是一具死物。她不禁皱起眉头,踌躇着是否要上前一步,可身后人却直接绕过自己,在狮鹫的尸体前半蹲下来。
造成它死亡的致命伤,源于那根贯穿胸膛的金箭。就算染上了血液的颜色,箭身的金黄依然锃亮,仿佛附着了一层金属外膜。可是,只有近看时才能发现,这竟是一根完完全全的木箭,金色并非被刻意添上,反倒是它本身就具有的色彩。
阿丽西卡一把将其拔出,怪异的黑血从箭身涔涔落下,使它完全呈现出了金黄的本貌。她面色苍白,眼神突然变得阴沉古怪。并且……这狮鹫死时的姿态如此怪异,像是将什么东西藏入那具庞大的躯体底下,被护在目光无法探及的地方似的。会意的二人立马交换了下眼神,她们一同抬起了狮鹫的前身,不管腥臭的血液染红自己的双手,硬是将那具尸体拖拽了一个方向。
——那是狮鹫的卵,玛瑙般的花纹被染成了刺目的猩红色。
将军猛然从梦中醒转。她一时僵在那里,空白的大脑想不起一丝一毫的细节,吝啬的命运之手掏空了她的所有记忆,此时此刻竟连一点儿线索都不留下。
“阿丽西雅。”魔女在这一瞬间与将军对视,一双红瞳冷彻得可怕,是绝对公正的审判者在质问着那悲哀的罪人。只是,宽大帽檐虚虚掩蔽了她的眼睛,使阿丽西雅并没有清楚看到她当时的神情。将军忽然想说些什么,可对方却半话不说地扭过头去,盯着桌上的厚重史书,将那一页随手翻上。
她再次望向了烛光。
……为什么前往那里,又为何会得到它?理由早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