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
那是冰冷的锁链,是穿梭在翅膀与西服罅隙间的无数根链条。普莉丝清楚它在揣测着黑翼的微弱攒动,甚至凭借一丝一毫的动势判断出了自己的大致位置。保持一动不动的状态已经不可能了,既然如此——她立即抽出身子,翻上西装衣摆、抡起三叉戟将锁链硬是扯开,与此同时数不尽的链条从脚底径直冲上,顺着她飞速后撤的身形,以极具预判性的方式将那排黑链转成一圈,且是自下而上地扭转进去,仿佛漆黑曼陀罗在夜中绽放。
它们所围的直径在到达一定距离时突然凝固,锁链末端骤地收紧,似是打算拧成团状。
“囚笼?”许在下一秒钟猜到了对方的想法,普莉丝伸展黑翼飞向高处,趁着锁链抵达上方的速度渐缓,顺势挥戟将所有链条击得分开,身姿立即往灰尘几乎散尽的地面坠去。法阵在这刹那倏忽隐灭,灰霾使她的视觉暂时陷入蒙顿,凭着对暗处动静的敏锐探知,又或许是意识到衣摆化形的蝙蝠所聚集的方位,普莉丝飞身冲出、持戟抵住了未知者的脖子。刺鼻的尘土在这刻全然散去,无了外物阻掩,视线也渐渐恢复正常。
“您是……”
“小少爷?!”她突然惊愕地一嘟哝,立马收回手中的三叉戟,镜下双眸显是掠过几分犹豫。金发少年倏地从他同伴腿上站起来,甚还摇摇晃晃的,将普莉丝的战戟当作扶手、终于使自己扎稳了脚跟。“啊呀!打扰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柯奈特假装无事人般拍了拍自己裤上的灰尘,孔雀蓝的小眼睛若有若无地盯着后头,在伊诺丝也起身的瞬间,他眼神顿滞,竟一把摁住那家伙的手,直接倾身移开了位置,甚至都不在乎他们是否就要摔倒在地。
“笨蛋伊诺丝,快跑啊啊啊啊!!”在那霎时,柯奈特猛地爆发出了一声高喊,他死命拽着伊诺丝的手,迫使对方生疼地皱起眉头,趔趄的身姿几乎就要完全跪下。绯红恶魔意识到什么般朝身后瞄了一眼,煞白的光辉使她完全无法睁大眼睛。
顺着杖尖与法阵的联结点,那道光束骤忽袭来,竟将侧面的墙体打得粉碎。普莉丝在眼前人伏地的下一秒钟倾下身子,一手支地跃向高处,瞬即把这道法阵踢成了碎末。魔女面无表情地站在后头,高举起那把法杖,十字架耳坠格外猛烈地摇曳着,许是预测到了危险的到来。对方飞鸟般轻盈的身姿在面前坠下,形似玻璃渣滓的符文倏忽扭曲、破碎,直至完全四散开去,变成星芒消失殆尽。
然而雪凌没有任何动作,等到普莉丝近身的那刻,才缓缓睁开了那双红瞳。
防御的阵式腾空而出,仿佛一层阻挡在两人之间的透明琉璃,被普莉丝用三叉戟唰地击碎。雪凌乍一倾身,在退后的瞬间踩着几何状的小法阵踏到高处,对方紧跟而上,漆黑蝙蝠从她的西装衣摆分割开去,径直撞向了魔女的脚跟。没料到这竟是虚假的掩饰,如同彩绘的玻璃隔膜罩上半空,将雪凌的身姿掩在外头,使绯红恶魔顿然感到了错愕。然后,蝙蝠急劇冲碎了幕布,蛛丝般的涟漪震荡开来,无异于德维罗克与灯塔彼岸的屏障。
可是后面空无一人。
“啊哈哈哈……真是个投机取巧的小姑娘。”魔王不禁轻笑几声,高翘起的鬓发更是卷曲成一团,冷光锐利游掠过他猎鹰般的瞳孔,被半眯起的眼睑掩在后面,尽都收于将军的眸里。“这样说来,拦在那个人与所谓‘自由’间的屏障……难不成,雪凌曾经触碰过它?”阿丽西雅皱紧眉头,死死盯着那道止息的波纹,就像是戏剧的幕布被一把扯开,真正露出舞台的全貌时,神出鬼没的主演已经不见踪影——这时候,普莉丝像是预测到什么般掀起了自己的黑西服。
无数只蝙蝠在她身后集聚,化形为无异于她本身的形态,甚至完全无法分清本体的所在。霎时间,那位分身竟往众人未能料到的方位冲去,用三叉戟猛然抵上了锁链状物,乍使刺耳的声音响彻在了漆黑夜幕中。“普莉丝她倒一直喜欢用这种考验操作性的能力,啊啊……你的雪凌小姐似乎也是一样喔?”这时候,只听得奈洛维希的一声嘀咕,沉默在异常的寂静里,却被第三人的语声悄悄接下,“呀,看来小雪凌也进步了不少呢——”
阿丽西雅惊觉自己的肩膀被那家伙拍了几拍,她怒狠狠地瞪目回敬,却发现金发的少年已经挤在了两人中间的位置,旁若无人地吹着口哨。他胆怯的玩伴正扯着他的一边手臂,妄想把柯奈特拉出二人的视线,然而对方并不为所动,而是直勾勾盯着天台底下的态势,使伊诺丝只得朝身边人尴尬地手舞足蹈。“呃……那,那个……”支支吾吾的话语乍被吃痛的颤音压在了下面,随之而来的又一声叫闹,仿佛胖子一屁股坐瘪了那只可怜的惨叫鸡。
“啊啊啊你不要弄乱我的发型了!奈洛维希!”然后,只见那小少爷一脸不屑地嘟着嘴巴,魔王的拳头此刻重重砸在他的头顶,将高翘起的刘海压成了奇形怪状。身旁的伊诺丝已经懵然地跪了下来,他痛苦地捂着脑袋,就连眼神都迷迷糊糊地滞在那里。奈洛维希无奈地嗤笑一声,在这时放下了他的拳头。“说吧 ,你们下次还敢不敢妨碍公事了?”他威严的话音里倒还带着些轻佻的意味,一双黑眸紧紧窥着战场,望着恶魔的分身被锁链轻松碾碎,变成无数只蝙蝠飞掠在夜色之间。
“呸呸呸,当然敢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在声音毕落的瞬间,奈洛维希的重拳又一次砸在了柯奈特的脑门上,当然,可怜的伊诺丝也被连坐处置了。与此同时,在分身被打碎的下一瞬间,雪凌惊觉对方在她身侧袭过,她瞬即挥手,使得三叉戟的攻势被无数个小法阵抵挡下来,然而普莉丝的速度实在是过快,就算是刻意收敛了锋芒,戟身依然狠狠甩中了她的腹部。魔女突然感受到了一刹的空白,密密麻麻的马赛克状物占据了整个视线,是火山灰附着在旅行者的眼里。
她猛地伏下身,因痛楚而皱起的眉头扭成一团,漆黑法阵骤地绽放在眼前,无数符文于其间旋转着,竟在被蝙蝠触碰的霎时倏忽炸裂,烟火般的四散开去——直到尘土又一次裹住了双方的视线,观战者只感到绝对的寂静将这片战场掩埋。当沙尘散尽时,他们看见两人已经站在了极远的正对面,飒飒狂风吹起雪凌的裙摆,撩起粉发下那双坚毅的瞳孔,绯红恶魔冷哼着挥起她的三叉戟,煞白的镜片掩饰了灰眸中的神情,背后的西装被顺手摁住,数不尽的蝙蝠从她身后飞涌上来。
“如果您只是把成为公民,不……是把参与战争当做儿戏的话,请尽早放弃吧,雪凌先生。”对方用格外冷酷的口吻奉告道,她立马向前踏出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狂乱的绯红在风中显得刺目瘆人。
“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然而,或许这也是在意想之中,魔女果断否定了此话,使得普莉丝眼神顿冷。雪凌腹部的痛楚还未消散,黑雾弥散纠缠周身,带上破碎的符文游走飞旋,最终沉淀在她瞳孔的暗红里——她显然没有魔力去构建更强大的法阵了。“请容许我再问一遍,您……真的不打算放弃吗?”那绯红的恶魔依旧僵劲着手臂,直到对方点头的那时,才慢慢将其藏到西服后面。寒光霎刻摄入魔女的眼中。
于是普莉丝只身向前,在西装瞬撩起的刹那,漆黑蝙蝠竟群聚冲向雪凌所处的地方,接着无数个法阵乍现遁隐,下一秒钟就被击得粉碎。雪凌兀地瞪大眼睛,缩小若点的瞳孔异常抽搐着,仿佛猩红血液被搅动在狂信者的泪水中,碎成雪花的琉璃在眸中绽放,让她不禁想起在灯塔度过的寒冬……
不,并不是那个雪天。
“是该结束了。”将军低声呢喃,像在掩饰什么般扶着前额、然后默默背过身去。晨曦却在这时凑近了脸,用毫不意外的语气嘟囔着,犹如毒蛇在夏娃耳边的蛊言劝诱,“嘛,看来我们的结局都是被设计好的呢~小雪凌这么辛苦,可真是——”她视线的余光倏忽窥向战场那边,竟使那双瞳孔骤然紧缩,一手立即拽住阿丽西雅的手臂,狠狠撞向了围栏边缘。
“不,不,怎……怎么可能?!”
——漆黑的匕刃完全刺穿了雪凌的胸口。
时间顿时陷入静止的状态,仿佛熔岩冷却凝固的瞬间,直到匕首落地的声音响彻入耳。恐怖的猩红刺痛了双目,从她的嘴角无节制地淌落出来,顺着身姿一滴一滴地从裙摆渗下,为她本身罩上了层诡异的暗幕。普莉丝面无表情地凝视前方,一手搭着身侧人的腰际,使对方得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可雪凌并没有扔下法杖,数不尽的阵式又一次浮现在半空中,却在未有人意识到的刹那倏然瓦解,变成繁星埋葬在漆黑的土地里。
“你到底在搞什么?!奈洛维希!那把匕首——是你给那家伙的吧!”阿丽西雅顾不上手臂的疼痛,她在下一秒钟猛然摁住魔王的肩膀,瞪大的眼睛止不住地颤栗着,阴鹜的血光飞掠而过,显得愠怒躁狂,却被奈洛维希轻描淡写的话音压在了韵底。“如果不采取极端的手段,想改变她固执的想法是不可能的,这点你应该最为清楚。”
然而,没等他话音落毕,旁边的小少年突然滞愣地一惊呼,鎏金色眸乍见漆黑铁锁近乎疯狂地交织缠绕。
“那那那……那是?”
以雪凌本身为中心,锁链一层一层地包裹而上,仿佛无止尽的毛线团将二人束缚在绝对密闭的空间里。可施法者却毫无动弹地睁着眼睛,一手紧握她的法杖,失焦的红瞳不知盯向了何处。绯红恶魔倏地推开她,在那看似有物、又若无物的混沌之中,魔女左手手背上的法阵蓦然浮现出来,交织着荆棘漆黑,似是神界语言的符号有序地纠缠回旋,齿轮状的投影稍稍移动了一分刻度,被鲜血染上了斑驳飞花。在链条愈来愈紧的刹那,普莉丝立即挥戟,将它顺同一部分锁链狠狠扯碎了。
“这是你的愿望?是身为……的你对‘自我’命运的选择吗?”
冥冥间,不知何者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徜,仿佛有着男性的冷硬,可其中也饱含着女性的温柔——又或者是纯粹的“虚无”,响彻在空洞无物的混沌里,如同冰冷的雪水从魔女的面容上淌落下来。雪凌只觉自己跪坐在黑暗中,四处无光,漆黑锁链紧缚着手脚,使她始终保持祈祷的姿势。大脑一片空间,仿佛所有的记忆都被抽空般的,甚至无法道出任何言语——她知道那个声音愈来渺远了。
当红瞳里突然映入左手上的荆棘符文时,许是受躯壳记忆的影响,竟使雪凌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像是风声掠过脑海,禁锢四肢的锁链即刻就被斩断,碎成镜面沉没入一派混沌里,映射出了她无数个面容。那份存在理应是自己的投影,可在这近乎永恒的黑暗中,却又显得虚假而极不真实。魔女睁大了那双眼睛,纯白光辉立即侵入她的视线,是圣者的白蔷薇绽放在至高天的花庭上。
普莉丝一把拽住雪凌的手臂,碎了一地的链条在七芒星法阵的光辉下反射出锃锃寒光。她的发缕异常地飘浮在半空中,就连整个身子都呈现出即将倒地的半倾斜姿态,胸前的伤口竟然已经凝固,只留猩红的液体从裙摆渗落下来,染红了法阵的一部分符文。银白封印又一次出现在左手上方,旋转着依附进去,乍就隐没在刺眼的寒光中。与此同时,似是瞄见了什么异状,绯红恶魔竟然瞳孔骤缩。
“魔族的符文?!难不成雪凌她——”那声惊呼骤尔响彻,下一瞬间就被牢牢压在嗓子眼里,魔女的刘海在倾倒的那刻挪移耷下,灰烬状的十字图案凝固在额头中央,在阿丽西雅的视线中,仿佛被匕刃一道一道印刻下来似的。“但是,我记得那个符文是……?!”顷刻之间,许是真正看清了那个印记,阿丽西雅突然皱紧眉头,双手近乎抽搐地颤抖着,暗绿瞳眸里的惊愕久而不散。两位小少年始终缩在一团,在角落窃窃私语,漆黑的魔王从他们身边直接绕过,不言半话的,就连动作都仓促得异常。
“奈洛维希!!!”她顿然转身,殊不知自己眼里的焦虑早已渗入晨曦的视线中,被一层恍惚蓦忽裹住。
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回头。
七芒星法阵骤地旋转隐匿,在粉发垂落下的霎时,普莉丝只觉自己的臂力不足以支撑雪凌半倾倒的身体,仿佛废弃的巴别塔般摇摇欲坠。魔女始终闭着眼睛,显然陷入了沉眠,无表情的面容苍白得可怕,但其中却携着莫名的安详。这时候,高大的男人从身后抱住了她,使普莉丝得以松开自己生疼的左手,镜片的反光罩在那双灰眸上,为她的神情添上了几分诡谲。
“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奈洛维希轻声说着,微然沙哑的话音暂止在雪凌身上,刀刃的角度绝对精准地避过了要害,不知为何已经凝固的血液黏连着衣服,与漆黑裙身缠成一体。他在下一刻立马掀起了身边人的刘海,十字印记再次浮现在她的额头上,微弱的白光缭绕在上面,与意想中的模样并无二异。记忆里那位亲王殿下也拥有着这样的符文,那是完全的逆十字,掩在浓密的黑发底下,唯有被他的兄弟悄悄掀开时,这道符文才会重新显形。
“魔王殿下。”冰冷的嗓声里带着愕然与顿悟般的明彻,骤尔回徜在使奈洛维希不禁抬首。他发觉自己右手上的符文也已显现,漆黑葬十字像在呼应什么般渗透出微弱的光芒,身旁的普莉丝若有若无地扶了扶夹鼻眼镜,镜片下的灰眸始终盯着沉睡者的面容,只留悲哀攒动眸间、仿佛抹上了一层浑浊的霾。
“啊,你也辛苦了,普莉丝。”直到下一句话语言道出来,掺杂着不曾有过的温柔与怅惘,一切又重新归为了缄默。然后,魔女娇小的身子被悄悄抱起,东方灯塔的冷光罩在她的面庞上,像是裹上了件煞白的囚衣,和个无主的幽灵般的流逝在苍茫夜色里。最终只留下狭长漆黑的影子,映入其余人的眸中,是刽子手斩下的头颅正从高处滚落下来。
“西雅!这到底是——”与此同时,晨曦错愕地扭过头去,瞪得极大的眼睛急劇颤栗,血液般的猩红沉淀在了瞳眸底下。
话音在她睨向将军的瞬间戛然而止。
阿丽西雅死死捂着额头,在这一刹那,阴翳下的那只眸子冷不丁朝她窥了一眼,数不尽的血丝盘绕在眼白间,却毫无任何褪去的趋势。
“不应该是这样。”
那句低言乍就潜入晨曦的耳里——
“哎呀哎呀,结束了呢。”少年在昏暗里掀开一边幔帐,五彩斑斓的珠帘映入青灰色眸中,稍就添上了几分璀璨的金黄。占卜桌两侧的蜡烛游移不定地飘荡着,暖光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渗透入那双半眯起的瞳间,挟起不同于以往的锋锐,粉饰着他神志不清的癫狂,最终被全然的理智埋葬在了心眼里。这时候,许是感受到了空气的微凉,苏莱文不紧不慢地裹紧身上的毛绒大衣,顺便还打了个冗长的哈欠。
身躯还未缓过那股半梦半醒的劲头,此刻显得格外瘫软无力。他悠悠晃手摆弄着某张塔罗,牌背后的图案是齿轮、时钟与代表无限及永恒的衔尾蛇,烛光朦胧罩在上面,将正面的图案衬得清晰。“代表‘零’的愚者。终结,开端,或者说……是无限的可能吗?”沙哑的低喃弥漫在那片黑暗中,清冷得可怕,是无心者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淌入混沌之海中。占卜师忽然瞄见愚人手中的白玫瑰,未被污染的纯洁映入那双眸里,却使他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说到底……永恒圣洁的白蔷薇,是决不会接纳污秽的混沌的——”伴随着那声苦涩的嗤笑,苏莱文放下了手中的塔罗牌,将那刻意摆好的牌阵搞得乱七八糟,他忽就窥向倒映在水晶球上的面容,一切皆是虚妄的掩饰,假惺惺的使他自己都忍俊不禁。然后,绿发的少年缓缓伏下身来,将两侧的蜡烛倏地吹灭——黑暗立即包裹住他整个身子,仿佛雨雾从周身逐渐蔓延开去。
——魔女突然听到了钟声。
是徘徊在脑海中的、永不息止的钟响,持续性地游移着,不急不缓。
她一时忘记了自己是谁,至于从何而来、又去往哪里……更甚是目标都变得模糊不清。失去根的“自我”徘徊在世界之初的海里,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记忆被踩在她的脚下,是神灵圣座下的红宝石,仿佛星辰凝固在双瞳中。然后,所有的真实都土崩瓦解了,就连她自身也是,与外界物质一同融入虚无,变成混沌,铸成通往永恒城堡的钥匙,最终归为了生之前的胚胎与死以后的灵魂。
纯白蔷薇正在绽放着,在永恒的至高天上,在创造之源泉与神灵的王冠间。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印象,雪凌感觉世界的“一”又重新落入“零”点,急劇直坠的身躯猛然陷进绝对光明中。
在钟声滞怠的下一秒钟,雪凌蓦地睁开了那双红瞳。
煞白立即渗满了她的视线,将心神裹上一层未知的隔膜。冷光依附着面庞,滑落在绷带上方,温柔地徘徊于发缕之间。意识回归了本身,不存在形体的灵魂也重新得到了躯壳的庇护——雪凌仓促按住那重要的尖顶帽子,红眸中的迷惘在理智踏上王座的霎刻散尽,她只能想起她魔力耗尽的那一瞬间,之后的一切都变成了无法揣测的混沌,唯有割裂般的痛楚被捂在胸口里,此刻未有任何消退的趋势。
雪凌这才发觉自己处在一个昏暗的房间中,深蓝帘幔在身侧幽幽浮动着,绷带缠满胸口,耷上不知何者的漆黑西服,刺痛在伤口处一阵一阵地撕裂开,使她不禁皱眉,本无血色的面容苍白得和白纸无异。“喂喂喂,你不可以乱动的。”恰时第二者的话音在耳畔响彻,男子玉绿色的眸子顿然撞进了视线,扎得紧密的长发在耳侧留下一条小麻花辫,深重的黛蓝使魔女蓦地感到了恍惚。那是医生。醒转后的第一个想法立马涌入她的脑海里。
“咿呀——”
推门的声音倏忽打断了思绪,漆黑的魔王阔步进来,高跟鞋的鞋跟踏上了地板,衣摆间的鎏金蝴蝶乍就映入红瞳之中。没料到对方突然摁住雪凌的肩膀,不由分说地让她躺下,他随口抛出了句命令,看都不看身旁的医生一眼,“你先出去吧,亚伦。这里由我看着。”
听闻此话,那位大叔却毫不情愿地嗤了一声,托着自己的后脑勺走到门前,然后气汹汹地开口嘟囔,“好好好!你就多去陪陪你亲爱的小公主吧,毕竟——在你这位魔王大人的眼里,我就是盏不省油的灯……!”没等对方回头反驳,他就火急火燎地关上房门,只留下了隔着墙体也能听到的叫嚷声音。依稀里,那模糊不清的嘈杂中似有熟知者的惊呼,显得欣喜却又暗藏忧虑。
“啊哈……别管那家伙,他向来如此。”于是,奈洛维希笑着俯下身子,纤长的鬓发几乎滑到雪凌的肩头。在下一秒钟,本应轻佻的语声突然变得肃穆异常。“我现在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首先,请再告诉我你的姓氏,这次……我只需要真实的答案。”那声问言彻响耳畔,只当魔女抬头之时,才发觉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诡谲与狐疑徘徊眸间,尽被敛在虚虚扬起的嘴角里。雪凌蓦地滞在了那儿,她许从魔王的眼神中察觉了不对劲,直到半饷,才用冰冷刺骨的音调回答他,“克里斯蒂安。”
“……那是神父先生的姓氏。”未等奈洛维希的眼神变化,她就接着说道,红瞳中的悲哀悄然淡褪,仿佛噙满的泪水在一滴一滴地淌落下来。与此同时,亦在话音毕落的那刻,房门被外力猛然推开,阿丽西雅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果断无视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最后一屁股坐上了魔女的床头——雪凌只觉对方的行动里带着明显的仓促。旁边的男子许是因此止住了说言,他缓缓摆弄着自己的长鬓发,若有所思地冷哼小声。
“呵,你们说吧,我听着。”趁着四周鸦雀无声,将军立马添上一语,她拧着拳头压低声线,一双绿眸若有若无地窥着身边人的侧脸,似有莫名的躁动在眼底踌躇。
待到魔王道出了下一句问话。
“那么,能讲讲你的小时候吗?或者说,父母?”他用更为沉闷的声音低语着,紧锁的眉头微然颤栗。雪凌在话音潜入耳朵的瞬间倏忽愣住,从灯塔找回记忆后,最初的梦境却被完全抛入了碎片化的尘埃中,被一层更深的迷雾裹在后头,终究还是卷成了一团乱麻。在时间怠滞的那刻,许有尖针戳中了灵魂最为柔软的部分,却使她的眼神顿忽黯沉。“九岁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这句话语在道出的刹那戛然而止,犹如残年烛火在雨中散尽。
“……我记得你提过这件事情。在我们逃出那个地——是旅行的时候对吗!”阿丽西雅嗖地一拍脑袋,她瞳孔骤缩,秽恶的色彩揣兜着焦切,流转在那岩浆冷凝般的神情中,顿被切齿的愤怨压迫入底,“明明是那么重要的线索,该死的我……却没有发觉任何!!呵,呵……这真是……”说着,将军竟颓然喘息,就连她整个身子都在战栗,是禁不得打击的苇草即将被风吹垮。雪凌能察觉到那话音里的懊悔,掺杂着愠怒直指芒锋,终究被一阵舒缓的掌声埋葬毕了。
“最后一个问题。”在对方止住叫嚣的刹那,奈洛维希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只留彻耳的韵音在昏暗里晕散开来。
“你是否想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冷彻的话音清清晰晰地道出了一字一句,魔王忽然撩起雪凌的长发,窥着冷光在发缕间映上煞白的斑驳。许是受到身躯记忆的影响,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红瞳忽就睨见阿丽西雅侧倚自己的身躯,那轮廓朦朦胧胧地徘徊在视线边际,一头墨绿长发掩着脸颊,将双眸蒙在恐怖的阴翳里,使魔女暂时无法看清对方的神色。与此同时,奈洛维希俯身贴近她的耳朵,轻柔的声线微带沙哑,混着颤音潜入更为深远的记忆中。
“爱斯塔利特。”
“你真正的名字是,塞琳·爱斯塔利特。”
雪凌骤然睁大了那双眸子,在光与影锐利的分割线间,魔王漆黑的仁瞳正在死死凝视着她。然而,除了名为理性的视觉,她无法感受到任何存在,仿佛其余四感皆被碾压在碎片化的灵魂里,变成无法维持现状的沙土、在城堡顶端直直坠落。守塔人先生的面容隐现在记忆深处,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吞没尽了,只留下惆怅的神情徘徊凝滞,聚在他紧缩颤栗的瞳孔中,却使雪凌蓦地感到了悲哀。
“她们真的能原谅我吗?”守塔人的嘴型许在言说着这一句话,仿佛被抹上了猩红毒酒,掺上近乎绝望的期盼与无可立足的虚妄,终被她的声音完全压倒在了现实里。
——也许会,也许不会。
“我明白了。”没想到她竟轻描淡写地回应道,一双红瞳藏走了最后的温存,终于归入无比落寞的缄默中。直到阿丽西雅摇摇晃晃地抽身离开,醉酒似的扶着墙面、完全隐匿在了视线尽头,奈洛维希这才开口,低声道出了他的下一段说言,“请容许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奈洛维希·爱斯塔利特,是……你的伯父。”他顿了顿声,用略带狐疑的语气接在这话后头,“至于你的父亲……曾经去过灯塔的你,应该已经清楚了。”
“奈塔诺安先生……”怅惘的声线彳亍在嗓子眼里,裹上了层层阴郁,仿佛将浑浊不清的痛苦重新糅入虚幻中,变成无法触摸的混沌在脑海里聚散合离。错综复杂的情感渗入每一寸纤维间,暂止于格外明显的钟声下,甚至连报死虫的低语都在她耳畔被揽得清清晰晰。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缄默,是教堂的彩色花窗被逐一击碎,悲伤的圣职者在一遍一遍地跪地祈祷着。
阿丽西雅用拳头死死压着墙体,许在克制什么般缩紧身子,躯壳的颤抖被那股蛮力硬是摁住,意气用事在暗绿双眸中躁然涌动、为其蒙上了一层可怕的阴翳。“我已经完全确信了,她……雪凌她就是……”她使劲压低了那愧怨的声音,凌厉的芒光从瞳间飞掠,皆都映入身边人的目光里。晨曦一直靠在墙边,盯着烛火燃烧跳荡,绯红恶魔正坐在对处的角落,漆黑影子凝固在地面上,此时此刻没有一点儿动身的趋势。
两位少年狭长的黑影在边际徘徊,掺杂着几分躁动,将窸窸窣窣的声音藏在了拐角尽头。医生孤自一人站在窗边,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斗,层层烟圈从嘴角窜上,仿佛祥云笼罩上了他的脑袋。
“公主殿下,是吗?”那声呢喃里并存着笑意与哀愁,落到将军的脑海中,却使对方倏忽一怔,猛然挥拳打在墙面上。“我,我根本就没有保护好她,从旅行开头到现在,我就应该誓死——”话音兀地止住,阿丽西雅惊觉晨曦走到她的身侧,用那双手缓缓抚上了自己的拳头。
“已经足够了,西雅已经足够努力了。”
“毕竟,我们都是被宿命蒙蔽眼睛的人,从来都无法看到……命运在自己背后刻下的文字。”她疲惫地说着,青蓝耳坠在发间晃荡,一双红眸被虚掩在刘海底下,让身边人无法看清她真实的神情。将军突然滞愣在了那儿,她不由自主地收回拳头,皱紧眉心、半话不说就靠着墙体坐下。远处的普莉丝悄悄眯起眼镜后的眸子,洁白衬衫仍旧染血,她珍爱的西装未能搭上两肩,将那对黑翼完全暴露在了外人的目光里。
“因为我知道、我清楚,无论是现在才发现这个事实,还是在开头就有所察觉,西雅你呢?始终都会坚持这一个选择。”
“那就是保护。保护小雪凌还有——我……?”晨曦不禁长叹了口气,她的话尾韵音里挟着狐疑,半阖起的眼睛若有若无地窥向将军的脸,对方僵化的神情中似有仓皇正在渗下,犹如融化的冰一滴一滴地淌落到地板缝隙中。
“呵……你真是,太肉麻了。”半饷后,阿丽西雅才吐露出一句笑嘲,即使那声音依旧颤抖,就连嗤笑都显得瘫软无力。绯红恶魔扶了扶眼镜,站起身子、和个局外人般的远离了她们的视线。“咿呀”的开门声恰在这刻响彻,等到奈洛维希双手叉腰,慢悠悠地走出来时,将军竟一把摁住那家伙的胳膊,绿眸狠狠盯着对方的眼睛。“先让晨曦小姐离开一下吧。”然而魔王仍然顶着一副嬉皮笑脸,用眼神示意她稍微放开一下手中的力度。
下一刻,许是已经明白他们的想法,不等阿丽西雅扭头提示,晨曦就自顾自地挥了挥手,藏到拐角后头去了。当然,也没人意识到那位医生嗖地冲过来,在这一瞬间猛然了关紧门扉,耳朵的刺激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了一怔,回神之时,甚至会怀疑那只是大脑产生的错觉。
“阿丽西雅……我想了解一件事情。”等到四周皆静,没有任何意外因素的打扰,魔王这才说道,顺便掰开了将军紧拽在自己胳膊上的右手,“你,对雪凌手上的法阵,或者说——对那个封印有何头绪吗?”话音毕落,阿丽西雅立马抬起头,颦蹙的眉头为她的面色添上了几分诡谲,她寻思片刻,终于说出了仅有的线索,“我只记得,它应该在我与她的初次见面,没错……!是缔结契约时候出现过一次。还有的……我并不清楚。”
“果然是这样?”奈洛维希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仿佛雄鹰在追寻着不可多得的猎物。他于是振声言道,一字一句里都暗藏威压,“我在她昏迷的时候尝试过破解这个封印,但是,它内部似乎藏着一股拥有异常强大的神力,并且与你的契约符号完全嵌合在一起,恐怕——如果将它解除,你们的契约也会一同瓦解。这真的可以吗?阿丽西雅。”那声音凝滞在空气里,在将军的瞳孔骤然缩小的刹那,魔王接着低语。
“神灵无法掌握到魔族的命运,因为本源性的关系,从我们诞生以来,那根线就存在于自己的手中了。我们本不应该——是不可能和人类的命运有所交集,而你的契约构筑了这个条件,它创造了‘关联性’,又使你……包括你周围的所有人都深陷入这宿命的洪流中,从而使拥有人类血统的她回归了我们。然而,一旦契约瓦解,你们的关联将……”
奈洛维希咳嗽一声,突然扭转了话题。
“放心吧,既然它对雪凌本身没有多大影响,况且那庞大的神力——”可见对方硬是将声线拉得轻松,即使他在说最后那句话时、其中一手显而易见地紧捏住了,就连鬓发都张狂地蜷在那儿,眉头上的纹路皱起了一道一道。阿丽西雅一直狠瞪着他,咬得死紧的牙关正在咯咯作响。
“我最后一个揣测是,这个封印,与雪凌失去的记忆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
他趁此机会止住话音,身边人的眼神突然变得古怪、扭曲,甚至是惊愕,在目光可及处徘徊着,破碎在王城的钟声里。
“我明白了。”
将军只是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