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外之音
沙哑、咿呀又显得万分尖锐,这恐怖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碰撞在走廊,仿佛不稳定的元素在风暴中嘶吼叫闹,亦是拉得极长的锯木声持续地徘徊于廊道的这头与那头。若有野兽蜷伏在这座想象的城池中,舔着它沾满血的毛发,尖锐的爪牙下必定藏着人的尸骨——虽然那只是平白无故的臆想而已,伴随仆从局促不安的脚步声,其余两种不同的步律又蠢动起来,它们交缠着弦音,压抑刺耳、激得烛光乍隐乍现,像变戏法似的荡起一阵惶恐,慢慢撵进报死虫赖以苟活的罅隙里。
金发小少年快步走着,一边用脖子架着他的小提琴,拉开弓子、将可怕的躁声撕裂在这黑漆漆的长廊中。如同异教徒们高吟着降魔咒,还时不时在头顶挥舞着拂尘,身后的伊诺丝只感到了举步艰难,他紧捂着耳朵,缩在离柯奈特足有好几米的墙边,半饷才慢吞吞地探出了脚。对耳朵极其敏感的他来说,单单是现在的距离,就让自己痛苦得完全无法思考。那刺激性的弦音不知持续了多久,伊诺丝终于忍受不住,决定就算大喊大闹也要把他叫住。
然而,现实往往是事与愿违的。
“柯,柯奈特!我们……我们还是不要再拉了吧,你已经练得够……”声音一经出口就硬被掰回了原来懦弱的样子,伊诺丝戛然语塞,他慌慌张张地拧掐着自己的手指,在柯奈特瞪向自己的瞬间,害怕得一个激灵耸起了肩。对方幽幽朝他瞥了一眼,很快就恢复了平日一副自信的模样,他放下提琴舒活舒活自己酸痛的肩膀,然后自顾自地高声喊道,“不不不!我可是个有志气的魔族,将来可是要精通各项乐器的。更何况练习就是要好好练习,当然要拥有克服各种阻碍的勇气喽!”说罢,柯奈特举起提琴,准备继续他的魔音演奏。
“啊……?啊啊!要不,要不我们去外面……?”见这次劝说无果,伊诺丝只得提出另一种妥协的方案,他小跑着跟上去,还时不时的用缩在袖子里手指指窗边,希望自己的动作和眼神能让柯奈特回心转意。
“不要。”没想到那家伙竟死皮赖脸地将他否决,留下尖锐痛苦的弦音在廊道间迂回,一箭一箭背刺到伊诺丝的心口上。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柯奈特的身后龟速移动着,听着那可怕的噪音又重新响起,像是止不住的呼噜和磨牙声纠缠在失眠者的脑海中,然后又一次狠狠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煎熬的时间持续了许久许久,直到他们一脚踏着前殿的第一节台阶上,柯奈特这才止住步伐,高声宣布道他们已经拥有了完美的剧场。
他于是准备练习下一首曲子。这自信满满的小少爷甚至肯定自己将有飞跃性的进步,只要再这样练习几天,自己就一定能参加国都举办的音乐大会,打败那些数一数二的音乐天才,获得无数个奖杯与荣誉,最后甚至能在全魔界巡回表演,成为所有国民的偶像……
幻想突然打破在局外人的话音中。
“柯奈特,那个……”
“什么啊!!你真是吵死了!!”柯奈特猛然举起弓子,和个会放电的松鼠似的、嗖地直起它蓬松松的尾巴,他甚至都想一杆子敲在伊诺丝的头上,但是出于对乐器的喜爱,这位小少爷最终打算放弃他幼稚的念头。然而伊诺丝的状态似乎不同于平常,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柯奈特的身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低语着,即便自己的表现真的过分僵硬。“那个,我可以,可以稍微……纠正一下你的动作吗?”那双鎏金眸里掺起踌躇与谨慎,游离不定的视线引向弓子的角度,手与指板的位置都被他观察得清清楚楚。
“哦……那么你快点儿。”对方不知为何泄完了气,孔雀蓝色小眼睛无数次地窥着自己的提琴,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什么错误。柯奈特于是再运起弓子,身边人在这一瞬间摁住他的大臂,将接触点的位置稍稍移动到琴码和指板中间,等到他从下弓走到了中弓,才缓缓地让对方伸展自己的小手臂。虽说过快的速度让声音偏虚,但总归的比他之前好上了许多。“等等,这次先让我自己来!”没等弦音落毕,那亢奋的家伙就一把推开伊诺丝的手,准备自个儿拉出一曲惊天大作。
琴音在他运弓的刹那就变了声调,像是被女巫强行灌了一大桶泻药般的,难听得直接穿透了整个耳膜,再连着听骨链潜入内耳,恶狠狠地刺激着他们的感音器官。
这时第三者的脚步声正巧踩在最后一个音节上。类似于柯奈特踏上第一节台阶的瞬间,留下裙摆的漆黑色乍现在他们的眼里。魔女冷幽幽的眼神使柯奈特不由心虚,他迅速将提琴藏在自己的身后,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阶梯的红地毯上。“刚才,是谁拉的琴?”无感情的声音里带着些锐利,一字一句地凝固在黑暗中,被仓促的回答倏忽打断。“是伊诺丝!我就跟他说别拉了,他偏偏不听!这下好了吧!”大肆叫嚷着,这位小小爷还偷偷把提琴塞到了他玩伴的手中。
“不是的……我,我没拉过小提琴……雪凌……”伊诺丝支支吾吾地解释道,甚至不自觉地把提琴与弓子换回了正确的位置,他紧张到面色苍白,耷拉着的黑发几乎完全掩住了那双眼睛。雪凌或许已经相信他的言辞,她点了点头,目光在下一秒钟就移到了柯奈特身上,然而对方居然机灵地走上去,拍拍身边人的肩膀,此时此刻倒是显得游刃有余,“哎哎!话不多说,让伊诺丝现在来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但是我真的,真的不会。”这小贵族畏惧地深吸一口气,他踉跄退后几步,即将完全腿软倒地似的,那双金眸始终观察着雪凌脸上的神情——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眼睛,凝结的冰霜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怜慈。
“真的?”柯奈特突然又使劲戳了戳他的脸颊,迫使伊诺丝窘迫地扭过头去,直到魔女的声音清清晰晰地传入他们的脑海。
“可否,让我成为你的观众?”
恶魔的鞋跟在那瞬间狠狠地踏在了地板上。普莉丝只觉有一股冲势带着整个人跨过长廊,就连背后的黑西装与她绯红色的双马尾都飞舞起来。见身后人依然穷追不舍,她只好烦躁地推了推自己的夹鼻眼镜,猛然转身瞪了一眼,可是那家伙反而变本加厉地黏过去,像是只惹人嫌弃的鼻涕虫在墙壁上摩擦,迫使她嗖地后退了几步。“普莉丝普莉丝~为了庆祝计划的首次成功,我呀——”只见艾妮璐在她身旁一个劲地转绕着,从左边窜到右边,又从右边逃到后头,最后和只被耍的猴似的趴在了普莉丝的肩膀上。
“请您,快给我滚开。”那绯红恶魔并没有给她好脸色看,而是嫌恶地嗤了一声,抬起胳膊甩开这家伙的手,头也不回的就往长廊深处走去。她能依稀听到嘶哑可怖的提琴躁音,像是压着嗓子的野兽城池深处嘶吼,渴望着能得到新鲜的血肉——普莉丝突然感到了极度的焦虑。与此同时,身后的艾妮璐急忙跟上,就连高跟鞋都差点被她一脚甩出,但在那一瞬间,或许是想到了什么计划,这家伙倏忽怔在那里,疑神疑鬼地背过了身。
“看来,是到启动爱神馈赠计划的时刻了。”呢喃着,她藏在头帘阴影下的紫眸嗖地掠过一抹冷光,凝固在那里的身子犹如大理石,拽出狭长的影子沉淀在这片黑暗里。
这时候,一动不动的艾妮璐开始行动了。
她突然转身,伸手从自己的黑色内衣里掏出一个方形的东西,顺势将其藏在了背后。
“普莉丝!!快看这里啊啊啊!!有奇怪的东西,有蛇!不不不,是有外星人来绑架艾妮璐了!”当那声叫闹在走廊中完全响彻,带着回音翻覆了许久,艾妮璐才从老远老远的地方看到对方转过了头。普莉丝的眼里显然带着惊讶,从惊讶中甚至掺和着不同寻常的惶恐,发缕的绯红色半掩住她的面容,像是永不燃尽的烈火在熊熊燃烧。
那过分怪异的神情,在看到身后人的刹那就僵在了面庞上。
与此同时,艾妮璐也继续了她的表演。
“噢吼吼吼吼~不用担心,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而英勇无畏的艾妮璐已经用我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宇宙无敌的‘爱’之激光!用美少年的写真集还有瘫痪的白头发老爷爷……咳咳咳……把那个蛇还是什么外星人打跑了!但是呢,他们在最后留下了一样东西,我打开它之后发现——那竟然是世间的珍宝,是魔界、乃至整个人间大陆,甚至是神界都不存在的永恒的东西!所以,所以我想亲手送给普莉丝你!”
“铛铛铛铛——见证奇迹的时刻到来了!我美丽动人可爱大方的普莉丝酱,你……期待吗?”浮夸的语调抑扬顿挫地回响起来,乍就潜入被爱者的耳中,竟使这冷酷无情的家伙都为之动容。这时,那位艾妮璐大小姐慢慢掏出自己红紫相间的小盒子,上面还被她认真打了个两色兼备的蝴蝶结。她甚至能看到普莉丝的眼神里闪烁着的眸光。
那必是幸福的前兆吧。
“请让我看看吧?我……很期待。”普莉丝竟然主动靠近了她,面带笑容,夹鼻眼镜下、一双灰眸温柔仿佛能渗出水来。艾妮璐激动地抓住对方的手,缓缓移动到属于她们的小盒子上,然后一同将结解开。似有闪亮亮的东西从边缘渗出,在普莉丝打开它的瞬间掀起了光芒万丈,刺激得甚至足以让人致盲。几秒钟后,被刻意做成两人模样的巧克力才真正呈现在视线里,伴随着身边人的惊叫,艾妮璐幸福地将自己样貌的巧克力喂到了普莉丝的嘴里。
“这是多么,多么罗曼蒂克啊……”普莉丝错愕地嘟哝着,曾经冷若冰霜的面庞上居然泛起了红晕,她任由自己被艾妮璐拥抱着,伸出一手温柔地抚摸对方的紫发,就像是饲主在安抚着自己养了十余年的大型犬。她们在那瞬间穿上了婚纱,手挽着手踏上了殿堂的台阶,头戴法帽的魔女……不,应该是神父小姐正站在那里,拉过她们的手、冷冰冰地宣读着誓词,坐了一排一排的祝贺者在欢呼着,摇晃起他们“大爱普莉丝”的横幅,一圈一圈地绕了上来,将两人挤在密不透风的狭小空间里。
“请和我融为一体吧~我爱你!艾妮璐。”
“噢噢噢!!我也爱你!普莉丝~”
突然有恼人的嘶鸣声贯透在整个脑门中,使艾妮璐几乎都要脑浆迸裂,顿时将她的幻想搅成了一团浆糊。不知道是哪个小屁孩在捣鼓着就应该从王宫顶楼扔下去的小提琴,连一丁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真是少挨了被父母打屁股的痛。她于是愤恨地转过身,绯红色的恶魔已经走到了长廊尽头,几乎整个人都将藏在拐角之后——快要来不及了!
“普莉丝!!快看这里啊啊啊!!有奇怪的东西,有蛇!不——”艾妮璐突然高喊一声,她装神弄鬼地蹦跳了几下,企图以此来吸引普莉丝的注意,可是对方并没有任何反应,反而完全消失在了艾妮璐的视线中,留下她一个人在长廊里直直跪下。但在下一瞬间,这位大小姐就狂奔着跟过去,举着她的小盒子一个劲地叫喊,“不要害羞嘛!普莉丝~我特意做了巧克力给你噢!一起,一起来品尝我们的‘爱’之果实吧……!对了,那可是你最喜欢的蓝莓味~”
闹腾着,她和个芭蕾舞演员似的转了几圈,几乎就要直接扑倒在对方身上。
“我美丽动人可爱大方的普莉丝酱啊,你……期待着吗?”她伸出的手刚好捧着那个小盒子,像是在递出结婚戒指一样,悄悄打开了一丝小缝。然而那绯红恶魔并没有瞧她一眼,只在艾妮璐发问的瞬间止住脚步,用冷冰冰的声音重复着“不期待”这几个单词。对方突然僵在那里,仿佛被女妖美杜莎石化了全身,普莉丝转即离开,漆黑的西装淹覆了艾妮璐的视线。刺耳的拉琴声似乎已经结束,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相对柔和的轻响,然后,更加锐利可怕的噪音彻底碾痛了她们的耳朵。
直到舒缓轻柔的提琴声回荡起来,慢悠悠地浸润了四周,如同流水在山石缝隙间淌落。普莉丝不知为何来到了空荡荡的前殿,身后的艾妮璐虽被一把拦下,但仍然不怀好意地抱住了她,这一举止使得对方狠狠转身,抽出三叉戟把这家伙逼到了墙面上——滑稽得就像是只大蟑螂,用它的触须左顾右盼,眼珠在眶里骨碌骨碌地直转着圈。在艾妮璐满头大汗的那刻,她又一次听到了乐声温柔,灰眸在自己转身的刹那窥往了远处。那是三人的身影,普莉丝清清楚楚地知晓他们的身份。
——黑发少年沉醉在了琴音里。
他半阖着金眸,身子顺着曲调的旋律摇摆起来,白晃晃的光辉从高处流泻,将头发、额头以及肩膀都染了一层不协调的亮色,运弓的动作意外自如,未刻意走直的弓子带出柔美悠长的弦音,或因指尖的转换挟上了婉转,犹如堕入凡间的天使在哼唱着曲调。纯洁、宁静却又传达着艰涩与忧愁,抒发的情感亦是温柔万分,让人不禁想起将罪人拉出囚笼却又发觉了“爱”的圣僧,最后的结局却是圣人成了罪人,带着曾经罪人升入了天界。只是这样悲哀、痛苦、深陷迷途又充满希望的传说而已。
顺着揉弦的颤音,似同低吟的曲调从高处坠落下来,交缠起未有人知的生命、色彩与变化,仿佛游鱼在水中荡动了身姿,一同收敛在了魔女的眸光中。柯奈特冷哼着嘟着嘴,并没有任何打搅他的意思。
局外人的脚步在门边驻停。
曲音落毕。伊诺丝缓缓止住弓子,朝他们优雅地鞠了一躬,这一连贯动作都颇带着他本身的贵族教养,显得温柔而意外的自信。但是,当他的目光瞄往远处时,许是发觉了那对姐妹的身影,突然瑟缩地将提琴藏在跑自己背后——可悲的伪装尽被打破了。等到身边二人的鼓掌声缓和了他的紧张,伊诺丝突然看到艾妮璐径直走来,双手叉腰、顶着一副不怀好意的笑面。“喂喂喂!刚才的噪声该不会也是你搞出来的吧!都怪你打扰了我和普莉丝的约会,不然的话我,我早就得手了!”
“不过……没想到你这没用的家伙还会拉小提琴啊?还真是给你长脸——”
“你这满脑子塞满三聚氰胺的臭婆娘,你爸爸没教过你嘴巴放清净点吗?!”没等伊诺丝来得及咽下一口唾沫,柯奈特就一把推过他,伸手指着艾妮璐的额头,大眼瞪着小眼,几乎就要在鼻顶鼻的瞬间一拳揍去。“哈?小矮子你怎么这样对你艾妮璐奶奶说话!”对方也毫不示弱,扯着柯奈特的小礼帽,把它狠狠掰到了一旁,即使伊诺丝用很微小的声音劝阻着他们,甚至还手足无措地转了好几圈,这两个讨厌的家伙仍然没有分开,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爆炸似的。
他们突然被几根锁链慢慢摁到了两边,雪凌站在正中间,若有若无地指了指大殿后头。普莉丝早就顺着小门离开了,只在视线中留下虚虚乎乎的背影,这使得艾妮璐和只鸵鸟似的直起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她狠狠戳了戳柯奈特的肋骨,紧接着那句“下次再和你算账”,于是就火急火燎地跟了上去。
滑稽得像是家犬在追逐着骨头一样。
“她们走了。”等到风波已淡,魔女这才吐露出一句,她抬头望了眼伊诺丝,视线转而移到柯奈特的脸上,“所以,之前拉小提琴的人……是你。”
“是的是的!我承认了,好了吧?”那小少爷只得烦躁地摊了摊手,顺便摆直自己被弄歪的小礼帽,然后,他拍拍伊诺丝的肩头,在对方耳边怀疑地嘟哝了好几遍,“我记得你上一次拉得和我差不多啊!难不成——你偷偷给自己补习了?”见到伊诺丝的否定,柯奈特满脸的表情都变得不可思议起来,他一个劲地打量着,仿佛在观察一个不存在的外星生物。雪凌始终站在那里,望着阶梯的二层,口叼烟斗的医师正趴在那里,垂着他的手臂,眼皮一个劲地耷下,然后再一次睁开,即将闭上似的眯起了一丝小缝。
“亚伦医生?”她低语着,红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颓废的大叔,等到那不知道有没有睡着的家伙终于慢悠悠地睁大一只眼睛,将堵塞在嘴里的烟圈从喉咙和鼻孔中喷吐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还真是活泼啊。”亚伦慢慢翻过身子,将烟斗在指尖绕过几圈,他的目光从雪凌身上飘到伊诺丝手中的小提琴,然后愉快地哼笑一声。
“你不是年轻人?”魔女随口问他,看着亚伦支支吾吾地否认,就连烟斗都差点被他扔到地上。
“……嗯?你在和谁说话呢!什么年轻人不年轻人的?”与此同时,身旁的小少年像是察觉了什么般扭头望向她,一双小眼睛顺着雪凌的视线硬生生地瞪向了高处——然后,当看到那个神出鬼没的医生时,他整个人立马就僵在了那里。
“啊啊啊啊!你你你——你怎么在上面?!”在下一秒钟,柯奈特突然尖叫一声,他见鬼了般的退后几步,几乎就要整个人瘫倒在台阶上。然而伊诺丝在几秒后也和他同样姿势的后倾下来,只是这可怜的小贵族根本就没有任何意识,而是一屁股坐上了石阶,忍着疼痛、勉勉强强护住了他心爱的小提琴。
“哈啊?我有这么可怕吗?”亚伦漫不经心地揉揉自己的头发,叼着他的烟斗就从栏杆边一翻过身,从还算高的楼层上一跃而下。他最后稳稳当当地站在了这几个孩子的面前,吐出几只兔子形状的小烟圈,顺着少年们的视线,摇晃着散成了一层一层的云朵。显而易见的惊恐乍现在伊诺丝和柯奈特两人的脸上,这时候倒是颇带着喜剧效果。
“不如来我的药房坐坐吧,一起喝些茶水?”医师随口问着,还快活地撑开他的白大褂,饰着麻花辫的流苏时不时晃荡了两下。真是一副自信的模样。
放杯的声音清澈地响彻在他们的耳朵里,伴随着时钟的齿轮转动声,以及少年猛烈的咳嗽——
“我,那个……”
黑发少年还未将话说出口,本就病态的面庞就变得更加苍白。
最后,他只得痛苦地伏在桌上,被呛到的气管过了好久才恢复正常,脖颈上的石榴红项链早就显露得清清晰晰。身边的柯奈特一直和玩皮鼓似的拍着他的背,直到医生都看不下去,一把拉开这小少爷的手,伊诺丝的状态这才缓和。魔女托起腮帮子,聚精会神地扫视着药房里的布局,盛着草药的抽屉并未敞开,不知被怎样的木头制成,上面镂刻着古老的东方纹饰。许多陶瓷药瓶挤满了架子的隔层,皆都锁在玻璃柜里,只留下刺鼻的酸腐味充斥了四面八方,仿佛数十年都没有认真打扫过一样。
“……你接触过很久的小提琴?”也就是在伊诺丝停下咳嗽的瞬间,雪凌又一次重复了那声问言,刻意压重的音节里带着些冷硬的意味。然而对方还是仓皇地撇过脑袋,颤抖着嘴唇,迟迟不说出一句话语。
“你问伊诺丝?喔,我记得我师傅就当过他的主治医生,以前可是个音乐天才,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参加过好几次演奏会了。”亚伦随口接过一句,他躺着摇椅上、随心所欲地翘着自己的二郎腿,不顾柯奈特的眼角是否惊愕得快要裂开,慢悠悠的、继续讲述着那不可思议的现实,“他的父亲,或者说是养父,那位已经很久没有回来的钓鱼爱好者从他小时候就挖掘到了他音乐上的才能,只不过——”
“什么啊?!所以说你们两个到底谁在骗人?”这时候,柯奈特终于按耐不住,他在中间狠狠掐着这两人的肩膀,等到亚伦用眼神暗示他停下来,这激动的家伙这才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伊诺丝仍旧没有说话,他始终低垂着头,长发乱七八糟的耷在额头上,甚至没有经过任何打理。“不过……他在很小的时候,好像是十三还是十岁来着就放弃了小提琴,我们都以为他永远也不会演奏了。”
“放弃?”那冰冷的话音悄悄吐露,针刺般的依附在他们的耳膜里,却使伊诺丝猛然直起身,捂着自己的头颅支吾其词地说道,就连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我……我只是害怕……”他最终说出了几个基本无法连上的单词,如同咿呀学语的儿童正打算阐述一件复杂的事情,躁动的玩伴在旁边直跺着脚,等着对方说出下一句话。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声响。小提琴仍旧搭在墙边,长影在纯白中划过一笔昏沉。
“害怕被讨厌……”
随着一声抽噎,伊诺丝战栗着将面庞埋到胳膊肘里,紧握的拳头一直在颤抖,带上整个身子蜷缩起来,竟使他表现得更像是只兔子的幼崽。过去在他眼前轮转,如同片片利刃、一阵一阵刺痛着每一寸皮肤,父亲依稀就在眼前,瓷绿色的双眸眯成了小缝,表面上的对方比自己都要矮小,随意搭在脸上的短发有些蜷曲,就连发梢都已经泛白。
——他们父子并不相像。
父亲拥有着一对怪异的角,继承了祖上特有的瓷绿色眼睛与墨蓝的头发,儿子却是一头黑发,漂亮的酒红晕染在发尾,一双金眸仿佛包揽了太阳的光辉。当然,他也并非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毕竟,他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你害怕了吗?伊诺丝?”即便这一举动会把他好不容易理好的头发弄乱,身边人还是在温柔地抚摸着,将伊诺丝的发缕揉成了近乎鸟窝的样子。伊诺丝突然有了反应,焦急地拉开父亲的手,以免自己的发型受到进一步的破坏。等到父亲的手已经完全松开,他摇了摇头,用勉强能达到自信的声音悄悄语道,“不,我并不害怕。”说着,那双金眸紧张地睨了一眼旁侧的小提琴。
“想放弃的话,那就放弃好了。毕竟这是你自己创造出的命运,而不是老朽我的命运。”父亲又一次搭上他的头发,却在转瞬间收手回来,笑容可掬地面对着他。伊诺丝一时无法理解那段话语的含义,他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将提琴慢慢举起来,等到红幕布后的灯光已经淡隐,未知的人已经提及了他的名字,这位被称为音乐天才的男孩方才踏出一步,伸手撩起了幕布的猩红。在步入舞台之前,他却倦怠地朝身后瞄去,鎏金瞳眸中明显带着痛苦与焦虑。
失败了,完完全全的失败了……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败。
“我以前……确实很喜欢拉提琴,它能带给我宁静……为本无价值的我提供了微乎其微的价值。”少年静静叙述着,平日间的口吃显然缓和了许多,他僵硬地直起身,拿起热茶半饷都不移动。魔女轻啜了一口茶水,红瞳依然盯着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药房里刺鼻的气息,当然,那位医生也同样如此。只是柯奈特始终坐立不安,他绕着这群人走了一圈一圈,直到自己的玩伴第二次开口时,才倏地停下了脚步。“大家都把这样的我当做天才,但是……我害怕这种感觉,因为,因为那也意味着,意味着我会受到关注……我害怕关注,也害怕……”
“会有人因此而讨厌我……”伊诺丝突然猛烈地一颤抖,他揪紧自己的衬衫,苍白的面庞上似有冷汗正往外冒。当急促的喘息几乎到达无法控制的地步时,这小贵族一把抽出自己的石榴红项链,痛苦地撕咬着其中一颗血珠,竟使里面的药剂流淌下来,顺着他的喉咙呛进胃里,为嘴角带上了一抹可怕的猩红。表现得就像是在流血似的。
雪凌第一次看到如此恐悸的他。
“喂喂喂!你快给我起来!”叫嚣的少年狠狠拎起他的领子,迫使伊诺丝只得踮起脚尖,用勉强半眯的眼睛惊恐地瞪着那人。迷迷糊糊的视线变得清晰,意识在浑浊与苏醒的畛域间打转, 心脏极速悸动着,带上冷汗浸湿了他整个背部。他的手中依然紧握着提琴,像是在对待着一件比生命还重要的珍宝,就算黑暗中的手硬掰着想要将它扯开,伊诺丝也始终一动不动。
“你倒是回应啊!仗着自己有什么才华,目中无人了是吧!?”随之而来的可怕的麻痹布满了面颊,鼻梁突然受到重击,竟让他的大脑一阵发懵,直到耳中再也无法听清楚任何声音,所谓的叫骂,所谓的讥讽,都变成了刺耳的嘶鸣,揣怀着不怀好意,是裹在松子酒里的最残忍的恶意从喉间淌下。“伙计们,把他的那个什么破琴砸了!让他还参加什么演奏会!!”当那声叫闹响彻入耳时,伊诺丝只觉自身被狠狠甩了出去,然后整个人都摔倒在了脏兮兮的泥土地上。
“我……我不是,不是的……”他最后吞吞吐吐地念出几个字节,抱着他的小提琴依然没有撒手。顽劣的家伙们开始狠狠踹他的手脚,疼痛仿佛噼里啪啦的雨水打落下来,迷糊的意识徘徊在现实与幻觉中,将融化的铅水埋在肌肤下,挟去一阵虚张声势的疯狂,伴着少年们恐怖得意的讥笑声,全然撕裂在他的头皮里。伊诺丝感觉自己眼眶发红,他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
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分钟,也是只是短短的几秒钟。在他的思绪即将断裂的那瞬,这可怜的男孩被别人一把扯住了辫子。
“你这爱哭鬼,赶快向你的假爸爸打小报告吧!他知道你现在这样,说不定像你亲生父母一样把你这个窝囊废给扔了——”这时又是几声狂笑,没等伊诺丝开口辩驳,这些家伙竟然抓起地上的烂泥,像扔雪球似的掷到他的脸上、身上和头发上,掺杂着泪水在衣襟间染了层泥黄色。“哈哈哈哈!有种你就放弃什么鬼音乐啊,小天才大人!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们或许还会试着不讨厌你~嘛嘛!量你也没有这个胆量。”话音毕落的刹那,最后一团淤泥突然糊了伊诺丝满脸,突发性的哮喘使他无法呼吸,心脏毫无节律地震颤着,仿佛能在嗓子眼里直接戳出一口洞来。
他只知道自己瘫倒下来,像是一具被抽空灵魂的死尸。
少年的笑闹倏被惊恐卷席,然后便是四散奔逃,只留黑鸦的影子四散于夜空中,映照在他已无高光的金眸里。
好想死……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是为什么?
难不成,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那天夜里,备遭厌恶的少年发了高烧,父亲的朋友,全魔界唯一一个“神父”连夜找到了医生,终于从鬼门关拉回了这孩子的性命。可是,对这几天里,或者说是对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他却始终闭口不言。
接着就是几天后的巡演。
“他们厌恶着我,因为我……我和他们不一样,所以,所以我……”渐渐的,雪凌听到了少年的抽噎,掺杂着擤鼻涕的声音,被无止尽的沉默埋葬在了黑暗里。柯奈特的表情突然有些不太对劲,他紧咬着牙,视线止不住地扫视着四面八方,直到医师漫不经心地靠上了他的肩膀,仿佛一只毛毛虫黏在了这男孩的背上。“那时候你还不认识他吧?”听着那声低喃,这小少爷嗖地避开身子,恍惚的、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伊诺丝在走出幕布的一瞬间僵在了那里。他看到曾经欺负过他的男孩子正在讥笑,看到无数人与无数虚伪的笑脸,看到轻蔑,看到挑衅,看到嫉妒……就像是自己的灵魂被抽出了身,然后被已经扭曲的鬼怪层层围堵似的。伊诺丝突然对人群、对外界的一切感到了恐惧,呐喊、喧嚣与叫闹刺痛了耳膜,仿佛跌宕起伏的海潮带上了轰鸣刺耳,一阵一阵地晃荡着。直到后来,甚至所有的噪音都变成了名为“放弃”的单词。眼睛在发麻,身体在颤抖,冷汗又一次布满了脊背——他终于无法忍受。
曾经的天才选择了逃离。最后的最后,他说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谎。
“我讨厌小提琴……”伊诺丝这样抛出一句话,尽量不去看他温柔的父亲,然后一把抹干脸上的鼻涕和泪水,仓皇地逃离了此处。
天才从此成为了一个废人。
“我说了谎……向我的爸爸,说了谎……”泪水从眼眶中一滴一滴地淌落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衫,伊诺丝立马揪起手帕擤了擤鼻涕,这脆弱的家伙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连想到多少年前那些无所必要的往事,都可能让他感到极度的哀伤。
见对方哭哭啼啼的,一旁的柯奈特有些烦躁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对于那种只有伊诺丝才体验过的事情,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实感。“我也许,根本就不适合什么音乐吧。”身边人最后长叹一口气,他擦干泪、揉着自己红肿的眼眶,慢悠悠地摇了摇头。
“不过,最后一首曲子,你没有演奏出来是吧?”这时候,亚伦医生突然问出一句,他伸手准备拿自己的烟斗,却又克制着将手缩了回去,魔女许也想到了什么,缓缓站起身,向伊诺丝伸出了手。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否……为我们演奏最后那首曲子?”
对方抬起头,那双金眸里突然流露出异样的光辉。
深吸一口气后,他怯懦懦地搭上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