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曲
“那位生死之君德布鲁尔·斯塔莱特,是一位身着银色铠甲的男人,他双目浑浊,却能看清人的本真。膝下无子的他抚养了两个女孩,其一是毒物之子,身兼剧毒,却无任何解毒之法,唯独那位君王与另一位女孩才可触摸……其二为自然之子,热爱这个土地的她带来了能在魔界生长的谷物,使我们的国土更加繁荣……”莎莱美低声读着,随手将书翻过一页,烛光打在她的面庞上,将蓝灰色发罩上了更为柔软的暖调。“第三位君主虽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最后啊,却为了复活他的妻子而触犯了规则,甚至将整个魔界的魔力都洗劫一空,最后……”
“最后?”魔女抬了抬头,不急不缓地询问着对方。她揣起钢笔,许是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漂亮的花体字在笔尖被轻松地挥洒出来。“最后啊!在,在哪里来着?我找找……嗯……最后,最后那从善恶树之根诞生,死后又回归了善恶树的灵魂,被她的丈夫引渡到了人间。七日之后,因为魔界已经没有足够支持的魔力,又或许是因那两个女孩的劝阻,死去之人终于归为了尘土。”女仆的声音稍微有些急促,一双月白眸子朝身边人悄悄瞄了一眼,等到对方已经写完了那段无关紧要的信息,她才接着讲道。
“毕竟,死者不可复生是世界的规则?也正因为生死之君的作为,接下来的几代魔族都变得虚弱,甚至产生了严重的肢体退化,外表也更加近乎于人。嗯……人界帝国哈亚撒在大约两千年前与失心之君掌管的斯塔莱特王朝建立了贸易,那是一位依靠虚假的心脏来维持生命的君主,他丧失了一切情感,培养公主……培养伪善之君登上了王座。”当提到公主的那一瞬间,似有什么单词被她哽在了喉里,使莎莱美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滞怠。刹那间,发觉异样的她为难地哼了一声。
“啊啊!在伪善之君与哈亚撒建交的那段时间,偷渡到魔界的人类造成巨大的混乱,最终打破了我们魔族的安宁。”
“黑暗的贸易持续了一段时间,无论伪善之君如何施压 ,这都没有任何好转的趋势。据说那时候,一位红瞳的姑娘……那位从偷渡者的船上逃出来的混血儿,意外接触了伪善君与哈亚撒贵族的会议……她在衡权之下被送往了人界,甚至尊为了一段时间的‘圣女’。但是,最后因为失去了利用价值,这可悲的女孩子在人类眼里成为了蛊惑人心的‘魔女’,饱受屈辱下,在罪崖之巅处以了死刑。”等到莎莱美口干舌燥地咽了下口水,雪凌的红瞳突然冷冽地窥向了她。
“那个故事,我应该听说过,只是……”空灵的话音里挟着些疑虑,像是古老童话被炉火焚为灰烬的瞬间,直到一切都断线似的散落在了空气里。雪凌不知不觉想到了在魔界外围钓鱼的“年轻”老者,许久许久以前的旅途中、墨绿色的猫儿曾经说过的话……被随手掷到柴火堆里的书籍布满了火星,可惜她只匆匆扫过一眼上面的文字。“对了~因为这是屈辱的历史,所以很少人知道呢。据说那位红瞳的姑娘还在最后施下了诅咒,呃……呃,究竟是什么呀?我自己也不记得了……”身边人仍然顶着那副笑容,似乎是打算用模糊不清的诉说糊弄过去。
魔女默默拉下帽檐,决定默认她这善意的做法。
“我猜测。她的诅咒是——人与外族的混血儿将会拥有‘罪’的红瞳,并背负永恒赎罪。”然后,雪凌一字一句地将答案道出。即使她并没有亲眼看到书中的全部,那瞬间的扫视也只是让她发觉了“混血者”、“红瞳”、“罪孽”这几个无关紧要的单词而已。莎莱美突然错愕地抬起头,若有怜慈从瞳间流露,她温柔地注视着雪凌的面庞,目光移到指间的黑曜石戒指上,直到半饷才支吾其词地道了一句,“如果,如果公主……如果小雪凌当初能出生在这里的话,那该有多好啊!也许就不用背负什么……”
“该背负的东西,总是要背负的。该赎的罪,也必须得赎。”可是对方极其冷静地回应了她,空洞的语声里藏着坚决甚至是固执己见,烛火突然毫无预兆地覆灭,带上她的面庞,虚掩那双瞳孔,用漆黑的网罩满了两人的躯壳,又在转瞬间重燃而起,暖光扑在她们的脸颊上,是顺着流水散开的胭脂依附在指间周围。“但是,怎样才算是赎罪呢?或许,或许那位可怕顽固的神灵大人并不认同你的做法呢?”声音倏地回旋耳畔,仿佛永不止息的狂风一遍又一遍地纠缠着黑夜,女仆轻轻抚上雪凌的手背,食指小心翼翼地探着戒指的冰凉。
“……”听到她的话语,雪凌却一时语塞。
“我在旅途中寻找着答案。”她最终只得这样回答,红瞳异常焦虑地窥向四面八方,曾经所见的一切皆都飘散在记忆里,是原本完整的琉璃碎成了一片一片,使她突然感到了极度昏沉。雪凌还记得在圣彼得罗亚的境遇,是否接受刑法才算是赎罪?又是否那是一种错误,真正的答案还未出现在她的眼前?混乱的思绪带着整个头脑坠入懵然,就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不堪。等到女仆离席,灯火熹微,嘶哑的虫鸣声响彻入耳,魔女方才放下手中的笔记,吹灭火苗,将身子藏进了无比深邃的黑暗里。
幔帐被她顺手拢上了。
魔界的黄昏是沉闷的,无日无月,漫天的繁星被浓云掩覆了,唯有身居高塔,才能看到真实的景致。东边冷光藏在了巍峨的王城后,是漆黑剪影依附着天穹,这让人感受到一股可怕的压抑,仿佛被怪物之手掐住了咽喉,挟来交织成网的恐惧从房顶延伸,就连天空都变得狭隘。稀稀两两的黑鸦聚集在城墙上,无数次重复着它们刺耳的叫嚣。雪凌只觉莫名的窒息感在脖间搅动,她踩着石缝间勉强苟活的杂草,纯白砖石的残缺裂纹显而易见地映在那双眸里。她又往下踏出了一步。
小花园处在王城的北边。只需从宫殿的侧门出来,望着不息涌动的、汇入地下护城河的喷泉,走下高高的大理石阶,就能来到这片还算安逸的净土。魔女在阶梯中间缓缓坐下,冷光浅淡依附在阴云密布的天幕上,似是黎明又不像黎明,仿佛灯火从她顺手撩起的幔帐后流泻进来,跬成星河,藏于叆叇。不知等待了多久多久,等到视线余光中掠过后来者的影子,雪凌才回过头,用那双红瞳斜睨着来者——身着燕尾服的黑发少年缓缓走下,迷惘的神情徘徊于眉眼之间,刹那便烟消云散了。
提琴被他老老实实地拿在手里,松垮扎起的长发在风中飘荡,发尾的酒红色是染血的红玫瑰飞散在黑夜里。若不是那双丧失自信的金眸失落地半阖着,这身行装加上他平日优雅的体态,必会让人以为这是个对即将到来的表演游刃有余的音乐家。伊诺丝在雪凌身旁坐下了,他有些顾虑地转过头,目光飘忽地盯着手中的小提琴,踌躇与纠结在瞳眸里交织成网。“你……你喜欢魔界的黄昏吗?雪凌小小姐?”直到那句问话像在转移话题似的被他道出,红瞳的魔女方才抬起头,用冰冷的视线幽幽窥向身边人的眼睛。
“并不。”她简洁明了地应了一句,将黑鸦的影子收敛在瞳眸里,仿佛破碎成玻璃渣滓的铜镜泼洒在了蔷薇花丛里。
“因为,它很寂寞。”紧接着的是她的低喃,不像在抱怨这与外界完全不同的景象,而是从包容中找到了疏离,从意为“家乡”的词汇里寻得了悲哀,漆黑翼蝶停在了她的戒指上,蜻蜓点水地带上一吻,在未有人知的昏沉中悄悄藏匿。
雪凌突然想起了灯塔。
“寂寞啊,也许,也许会永远寂寞下去也说不定吧。”这时伊诺丝苦涩地笑了笑,他始终未能拿起自己的小提琴,黑发顺着脖颈颓然耷落,紫色丝带上、珊瑚的纹样倒是清清晰晰。“但是,永恒是很难得到的东西。”雪凌摇了摇头,顺手撩起她的粉发,十字架耳坠正在晃荡着,荫蔽于发缕与阴霾之间。少年的表情突然一变,就连难得的笑容都消失在面容中,变得格外苍白苦闷。
“命运的怜慈或是恶意,都是不受我们掌控的。”那声低语转即消逝,埋葬在冰冷压抑的黄昏中,像是古老诗篇被笃行者撕成碎末,燃烧殆尽化为粉尘。翼蝶的嘶鸣突然在耳边响彻,久而不散地纠缠着这片天空。与此同时,第三者偷偷摸摸地走到他们身后,缓缓的、慢慢将头探到伊诺丝的肩膀上,迫使这小贵族嗖地歪斜身子,哆嗦着转过脑袋,用那双金眸见鬼似的瞪着对方。柯奈特也同样朝他笑了一笑,顽劣的神情里还藏着明显的轻快,“嘛嘛嘛!看来我来得还不算迟,你们应该还没开始吧?”
“没……没有。”少年支支吾吾地摆了摆手,立即将小提琴藏到旁侧,他低下头,若有踌躇在金眸中辗转,被柯奈特的视线硬是瞪了回去。雪凌并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她始终盯着那只黑曜石戒指,自己的面容投映在亮与暗的交界线上,显得浑浊、模糊而冰冷万分。红瞳是已经凝固的血液僵化在了深幽幽的黑夜里。
“喂喂喂!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过你拉小提琴,这次一定要听个够!还有还有,你可别以为你自己这么强就放纵自己!到时候——我说不定都能赶超你呢!”这时候,柯奈特使劲拍拍伊诺丝的肩膀,像玩弄套娃似的用力摇了几下,就连他抹满摩丝的刘海都轻松晃荡起来。“我,我知道了……”对方有些无可奈何地推开他,然后一把举起自己的小提琴,甩过耷在肩上的黑发,接着道出一句,“那我,我就开始了?”
“快点快点!我都快等不及了!”柯奈特叫嚣着,又一次拍在伊诺丝的肩膀上,吓得对方猛一震颤。等到他连忙掰开了柯奈特的手,魔女才点头默许,任由宽大的帽檐掩住那双红瞳,将她微妙的神情藏得严严实实。
伊诺丝于是深吸一口气,持起弓子在提琴上即兴划出几道音节,收放自如的旋律是飞鸟从高空直坠而下。他慢慢呼气,像是在调节自己的絮乱的心跳般的,来回了几次方才停下。弓子最终搭在了琴弦上,带着音符畅快淋漓地淌动,快速游移的指尖没有一丝松懈的样子,却又显得柔美轻快,沉没在浪潮与迷路者的呓语中,仿佛流浪之人漫步于黎明熹微的街道,温柔与优雅里添上了几分小心翼翼。其中更甚残存着强硬,是被压抑的悲哀释放在紧促的乐音里,直到旋律骤升,内敛里掺起了高调,像是沉重的呼吸回旋在亮与暗的交界。
矛盾却又错落的弦音倏被宣泄,它一阵一阵地翻腾,如同浪潮在嘶吼,暗地里却又挟走了柔和,并济的刚柔从琴弦间迸发,却在瞬间低落坠下,变回了之前的幽柔婉转。他微眯着眼睛,瞳孔金色里映入了黑鸦、枯木杨与翼蝶的影子,手臂虽然酸涩,却有一股内在的劲力带它上来,将旋律尽都挥洒在他们的脑海里。
伊诺丝不知不觉想起了那个时候,他心爱的小提琴被砸得粉碎,污言秽语无数次扎在耳中,刺痛得使他无法说出任何话语。一切词句都被挤入喉间了,无法出去也无法进来,像是把头狠狠压在了水底里,就算呜咽着吐出几丝空气,四肢在石砖上挣扎,也不能摆脱这股可怕的窒息。恐怖的叫嚣声又一次响彻,愈来清晰,愈来锋锐,再从刺耳的锐利变得含混模糊,像是尖刀被磨得平整,唰唰地在耳畔嘶鸣,他以为自己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可是身上的痛楚始终凝固在肌肤上,迫使他根本无力动弹。
“没想到你还真那么做了?!窝囊废窝囊废~伊诺丝是个大窝囊废!”对方一个劲地叫闹着,狠狠压着伊诺丝的额头,让这可怜的家伙完全无法扭头望向四方。身边的伙计早就将小提琴夺了过来,在他视线可及的地方,将这贵重的乐器猛地砸向地面,又高举起来,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任由沉闷的重响震得伊诺丝的耳膜几乎聩聋。“反正你这琴也没用了,不如就借我们玩一玩啊?反正你也不会心疼的吧?啊哈哈哈哈——”
“如果啊!你再像上次那样装晕,我们就把它的琴弦一根一根挑断好了!”声音无数次地在他的耳畔循环,像是许许多多人围堵上来,念经似的重复着刺耳的旋律。伊诺丝始终无力地瘫在那里,他眼睁睁看着小提琴从完整变得残缺,木头碎屑逆着扔掷的方向飞散开来,仿佛一根根尖针刺进了他的瞳孔,带上一股热流在脑海里涌动,压迫着无数根神经,甚至让他惊觉自己满脑子的血管都在剧烈搏动。
压抑,压抑,几近窒息的压抑。无法开口,也无法吐出一丝喉音,伊诺丝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语言的能力,直到……
“求,求求你们……”
他勉强用嘶哑的嗓音说出几个不成文的单词,面部肌肉无止息地颤抖着,根本就不受他的控制,呈现出可怕的抽搐状态。发红的眼角几乎无法睁开,就连目光都变得黯淡,留下诡异的冷金色,是瘫死在凛冬的阳光沉默在黑暗的罅隙里——没有任何人听他说话。
有的只是讥笑与嘲讽,伴随黑鸦的叫嚣四散奔逃。
伊诺丝害怕自己会从此习惯,但是,矛盾的他恰恰又期望着如此。
直到他的提琴被随手扔到了泥土地上,顽劣的少年们也嬉嬉笑笑地离开了此处,黑鸦的嘶叫再一次响彻开来,和催眠曲似的重复了无数多次。伊诺丝从半昏厥中稍稍清醒,他看到许多只的乌鸦停在他身边,似乎在等待着啃食他即将冰凉的躯体,破损的小提琴半陷在泥土里,远远瞄去倒是与现在的他并无二异。
“我的朋友……是不是只有你……?”视线在提琴上徘徊一瞬,却只见得模糊不清的残像。气若蚊蝇的声线颓然坠下,压在他痛苦的低喘声中,忽就掩入了眸间昏沉。伊诺丝勉强趴起身子,在下一秒钟就猛地瘫倒在了土地上,抹了一头肮脏的土灰,就算有着完善的教养与对整洁干净的渴求,他也无法奢求任何。伊诺丝竭尽全力地支起身,爬起了一次又一次,就连膝盖都被摔得红肿,手臂颤抖着无法控制,他才摇摇晃晃地站稳脚跟,甩着他无知觉的手将身旁的乌鸦尽都赶退。
皮鞋染满了尘土,跪在地面上的黑裤子沾上一层层丑恶的泥浆。伊诺丝没这个精力去理睬它们,他将那被打碎的琴慢慢拉出来,颤栗着双腿一步一步移到铁栅栏边上,荆棘的锐刺扎得他背后生疼。那已是一把废琴了,就和他同样,只是个被社会抛弃的渣滓而已。
他一把抓起弓子,摇晃着沉重虚脱的手臂,不顾自己的衣襟是否染满泥水,几乎是硬掰着将提琴搁到肩膀上,然后猛然坐倒下来。等到他勉强将呼吸调节平稳,伊诺丝这才一运弓子,在仅剩的那根弦上发泄似地划过,刺耳而诡异的音节响彻周遭,惊得飞鸟四散奔逃,带着他的耳膜倏忽震颤。伊诺丝无力地将弓子甩出,瘫软软地靠在了栏杆上,像那什么曾经,什么过去,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就算能够回去,他也无法再次忍受这样的痛苦。
泪水不由自主地噙满了眼眶,仿佛有什么东西顶上鼻头,让他感受到一股可怕的酸涩滋味。
“磕铛——”
没等伊诺丝深吸一口气,似有什么古怪的声音突然回响,吓得他连忙缩起身子,以为那些顽劣的家伙又打算故技重施。
“磕咚咚咚——”
清脆的声音明显从高处传来,来回徘徊了好久,像是游魂在蹑手蹑脚地移动着。这诡异的状况促使他头皮发麻,然后嗖地昂起头朝身后望去,一撮金黄突然映入眸里,像是丰收的麦穗一阵一阵地摇来摆去。直到那双孔雀蓝色眸直勾勾地与他对视了,隔着铁栅栏与荆棘丛,藏在深幽无比的暗处,仿佛讨债鬼在凝视着这个悲哀的可怜人——伊诺丝惧怕地爬到几米开外,他认定这又是那些家伙刻意针对自己的陷阱。
“喂喂!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他忽然听到了男孩子的话音,不近不远地从栅栏后边传来,迫使自己竟然有股扔下提琴拔腿就跑的念头。这时候,似有人影爬上栅栏高处,侧对着冷光,将一半的面庞显露在了他的视线里。伊诺丝不由自主地眯起眸子,他看到那个金发少年嘴角的微笑,涂了摩丝的刘海高翘着,半掩住了那双小眼睛,只是后边的头发未经梳理地呈现出乱糟糟的样子,还颇长颇长的、刺猬似的朝两侧竖立开来。“难不成,刚才的噪音是你拉出来的?”对方疑惑地眯起一只眼睛,语声里倒带着股质问的意味。
“是……不!不是,我……”伊诺丝支支吾吾地否认着,却被那人的目光暗示性地一瞪住,然后一脚踩空,整个人都直直地往后瘫倒了下去。那小少年无奈地笑了笑他,这家伙现在已经完全趴在栅栏高处,胳膊使劲一撑,轻轻松松就翻到了对面。与此同时,伊诺丝却没有任何爬起来的意思,他实在是太累了,甚至连整个身子都动弹不得,被搞坏的提琴惨痛地歪在地上,唯一一根琴弦都显得岌岌可危。
“你玩得很尽兴的样子?下次加我一个呗?”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许是几分钟后,又或者只过了几秒钟,金发少年已经从栅栏上下来,像在观察奇怪事物似的蹲在他身旁,让伊诺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溪边的大青蛙,挥舞着它的蛙爪、仿佛即将要扑上来似的——那只是一瞬间的幻觉而已。“……尽兴?没……没有的事。”他落寞地否定着,一双眼睛半眯起来,疲惫而若有所思的。不知是多久之后,伊诺丝缓缓坐起身子,窥着他的提琴直发愣。
“哇!!这是什么!?”身边人突然将这提琴一把拎起来,错愕地盯了好久好久,倒像是个对什么新奇物件都抱着兴奋的初生婴孩。伊诺丝假装无事地撇过脑袋,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哼。
“好,好厉害!!”没想到在下一瞬间,那男孩子竟兴致勃勃地举起它,瞪大那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然后一屁股在伊诺丝身旁坐下。“这也太厉害了吧!难不成你是什么颓废主义的艺术家?!看这破损的痕迹!泥浆的纹样!真是太酷了吧!”对方从四面八方打量着这只破琴,直到他发觉到伊诺丝眼神的不太对劲,这才慢悠悠地歪了歪脖子,“我叫柯奈特,就住在这鸟不拉屎的王城里面——喂喂喂!那么你呢?”
“伊诺丝……”他有些瑟缩地朝他瞄了一眼,一双金眸里带着若有若无的迷茫。
“等等,你也是一个人对吧!”柯奈特一把握住他的手,阳光到过分的笑容里竟还藏着莫名的期待。伊诺丝只得僵硬地点了点头。
“不如你就当我的玩伴吧?我平常呆在这里可无聊了!”金发少年自顾说着,果断朝他伸出了手。微寒的光辉将他的侧脸映得煞白煞白,伊诺丝能看到那双蓝眸间的轻快,是最最快活的曲调流转在高低连贯的小号声里。比起之前那些喧嚣,这实在是太过温柔。
他不知不觉地将其握住。
温和婉转的琴音乍而凝滞,顺着音调间的升降起伏,落入类似于呢喃的旋律中,像是灰云亘古不息地荡了进来,依附在他松脂泪一般的肌肤上,顺势淌下如同浑浊的血。伊诺丝只觉晚风吹开他的长发,一股从青石缝间弥散开的潮气渗透进了鼻间,他看到了古老年轮般斑驳的痕迹,窥见了离群的飞鸟与黑鸦,惊觉天边的乌云已经落下,灯塔寒光也愈渐熹微。他停下了演奏,将似笑非笑的迷惘藏在金瞳中,倒是带上了些心不在焉的意味。
伊诺丝悄悄回头,一身漆黑的魔女已经放下了她的帽子,用那双毫无掩饰的红瞳凝视着他。柯奈特立马站起身,噼里啪啦地拍起了手,他格外兴奋,就连嘴里的小虎牙都清晰得很。“我说,你也太厉害了吧!!连这么难的曲子——”许是察觉到了来自外界的动静,他的声音戛然止住,顺带着狐疑消失在了话尾余音中。鼓掌声从阶梯底下传来,直到众人的视线移到她身上时,这红发的恶魔方才将西装稍稍提起了几分。
“请不要在意,我很快就会离开。只是……”
“您的琴音真的十分不错。”她若无其事地抬了抬自己的眼镜,肆虐的绯红随着晚风飞散开去,未被发卡完全撩上的刘海虚掩住了她的面颊。目光幽幽朝伊诺丝睨了一眼,使这男孩子畏惧地缩起双腿,将视线撇到一侧,支支吾吾的、甚至都无法说出话来。“普,普莉丝将军……我,我……呃……谢,谢谢!”伊诺丝突然站起身,手忙脚乱地回应她,若有混乱在金眸里停不下地跳荡着。提琴被顺手搁在了腿旁,在差点掉下来的瞬间被柯奈特一把抓住。
普莉丝顺势掀起自己的黑西装,她昂起头悄悄往高处一扫视,一双灰眸冷不丁地窥向了雪凌的眼睛。猩红仍是猩红,是被圣职者的血液染红的囚衣,亦是缠结的帆沉没在了黄昏的盐海里——无心、无情却又显得格外落寞。“再见了。”她低声呢喃,头也不回地就要离开,这时候,紧跟在她身后的艾妮璐转着圈儿扑过来,开着诡异的腔调将普莉丝的名字重复了整整三遍,当然对方并没有理睬她的意思,而是一甩西装捂到那家伙脸上,随后就快步走开了。
“啊啊啊!是普莉丝的西装的味道!!”艾妮璐反而变本加厉地将它抱紧了些,面庞在上头使劲摩擦着,像是在对待着一样珍贵的宝物。普莉丝突然烦躁地把自己的西装扯回去,紧皱的眉头下,灰眸里掺和着明显的鄙夷。
“请您——把您挡路的头掰过去,可以吗?这位爱洛茵斯小姐。”当身边人的脸又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终于无话可说地放出一句嘲讽,牙齿狠狠摁着嘴唇,甚至都要咬出血来。然而艾妮璐只是假装绕到边上,没过一会儿又开始了她的喋喋不休。坐下阶梯上的男孩子们面面相觑地摊了摊手,他们可不想参与这两人的纠缠,毕竟被追求者的冷酷无情都有目共睹,至于那位刁蛮任性的艾妮璐大小姐,就连交流他们都懒得交流,更何况去忍受这家伙计划失败后的一肚子气,只有传说中的占卜师才能表现得那么若如无事吧。
魔女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她已经戴上自己的法帽,深粉色发随风飘舞着,隐迹在深不见底的黑夜里。隔着身旁的喧嚣,她突然想起了过去的旅行,那时的天空同样是昏沉的,深海似的墨蓝里、留下冷寒的光辉一点一滴地渗透进来,只是它被繁星布满,是永不止息的河水向天的那边淌去,而魔界却是数不尽的绸布层层掩覆,将真实的景象藏在了名为虚假的面罩中。
那时墨绿色的猫已化为人,她们躺在一叶小舟中,并非寂寞地遥望着漫天星辰。
她微阖眸子,熏香的纯白和凝脂似的渗入她的目光里。
“怎么了?是想起了什么吗?”呈大字瘫在沙发上的魔王朝她悄悄窥了一眼,漆黑的长鬓发随意耷拉着,被他顺手撩上、蜷曲的发尾倒是翘得很高。烟云和往常一样弥散在空气中,摇摆跳荡似同焰火,魔女隔着纯白的窗帷与纯白的熏香,瞧见了外界浓重深沉的天空,像是久经风霜的老人在讲述着一段古老古老的童话,直到身边人的声音蓦然回响,她才转过头,用那双冰冷的红瞳凝视着对方。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旅行。”
“这样说来,一直都在旅行的你……想必很辛苦吧?”这时候,奈洛维希轻描淡写地甩过一句,黑眸中似有温柔淌泻下来,被无法揣测动向的白烟藏得朦朦胧胧。雪凌并没有回答他,而是伸手拉起帘幔,窥着自己的黑曜石戒指若有所思。“不再旅行后,我找到了不可奢求的‘安稳’,遇到了固定的人与固定的事物。但是……”她低喃着,将帽檐悄悄摁下,昏沉的阴霾掩住了那双眼睛。
“但是,那并非你的期望?”那试探性的声音直戳重点,竟使雪凌瞳孔骤缩,奈洛维希似乎察觉到了这一变化,他接着说道、同时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还随心所欲地翘起了一边二郎腿,“就算尝试去爱这种近乎永恒的安稳,曾经身为旅行者的你,骨子里还是渴望着变化,渴望着对你来言无法确定、却又处在命运掌控中的未来?真是矛盾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无奈的嗤笑,轻飘飘地淡隐下来,无异于在某一角落扩散消失的云烟。
“矛盾吗……”雪凌不知不觉地抬起头,试图理清楚她混乱不堪的思绪。曾经的旅行是为了寻找归宿,神父先生所说的“未来”在那一时刻成为了她的准则,但是,自己同样无法摈弃“赎罪”。这两样执念和梦魇一般的追随她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所谓的宿地,却让她感到了绝对的迷惘——自己的追寻似乎变成了无意义,如此的安宁分明是她过去渴望的事物,但是……雪凌只觉自身被混乱包裹,她瞬间滞怠在了这具驱壳中。
或许旅行只是天性?又或许……
红瞳的魔女突然想起了前天晚上、自己亲口言道出的话语。
“我在旅途中寻找着答案。”
所以,自己所执念的旅行只是为了赎罪……?不,好像并不是如此,而是……为了得到那个被命运掌控着的未来?
或者是为了所谓的“永恒”?但是,这种不可多得的“永恒”又是什么?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何执著于此,究竟是谁,又在哪一时刻提醒了她,这种记忆早就烟消云散了。
“只是因为,我能在旅行中看到更多景色而已。”不知在什么时候,魔女轻声解释道,用平稳而淡漠的声音,慢慢地吐露出了这模棱两可的答案。她知道这是一部分源于天性的理由,但是真正的结论,早就迷茫的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寻到——或许唯独找到“自我”,才能使那双被蒙蔽的红瞳看到真实的东西。
“嘛~许多人喜欢旅行也都是出于这种理由呢。”那位魔王像是意识到什么般随声附和,他并没有打算质问下去,而是慢悠悠地拔出他心爱的黑刀,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刀身上的灰尘。一如既往的漆黑里,魔女的面容被恍惚揽下,像是一弯碎月坠落进了湖面中,在亮与暗的分界间显得若有若无。他一转刀锋,使刃面上只映下了自己的脸,身边人早就隐匿于光辉煞白间,瞳孔里的僵冷乍而收敛,呈现出鲜血凝固般的姿态。雪凌并没有说话。
“至于所谓的安稳,也不会持续很久的。”直到身边人的话音又一次响彻,雪凌终于坐定身子,深不见底的红瞳中暗藏着锋锐,仿佛血与火从受刑者的头上浇下,带上彻骨的冷寒纠缠着四面八方。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般、目光在角落徘徊了许多趟,半饷后才望向了魔王那边。“如果你真心诚意有那个意志的话,我是不会阻拦你的。”对方一手托着自己的腮帮子,慢条斯理地回答她,一双敏感自傲的黑眸始终盯着魔女的眼睛。
“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战争这方面上的事情,就请安心交给我们吧。无论如何,我们都有这个责任去保护你们这些孩子。”他的嘴角乍露笑容,冷静、强硬里掺和着绝对的自信,但是不止如此,那是一种不会轻易改变的坚决,包含着身为魔族的自傲与对神灵的轻蔑,还有发自灵魂的孤高,这些部分就像是本性一样的渗透入他的言辞中,在每一个动作里都体现得明明白白。
“身为大人的责任吗……”魔女呢喃,瞳孔里的疑虑稍就覆上了阴霾,在昏暗的帽檐下像是攒满了浑浊空气里跳荡而不发出亮光火苗似的,显得阴郁又万分固执。身边人点头肯定了她,他自顾自地站起身,游荡的白烟藏掩了神态的每一寸变化。
“雪凌。”这时候,奈洛维希突然道出一声,不知为何紧皱的眉头下,那双瞳孔忐忑地微眯起来,若有踌躇浮现在他的面庞中,和扎入肌肤里、迟钝爬行的毛虫似的徘徊了老久。雪凌抬头望向他,她明显感受到对方那种缠绕着不安的错综复杂的情感,就连字里行间都不如平时那般冷静。
在下一秒钟,那位魔王忽就自嘲般的轻笑了几声,甚至还有些心虚地挠了挠自己的刘海。
“明天,你能否跟我去灯塔一趟?一起去见见……那位孤苦伶仃的守塔人先生?”
雪凌突然僵硬地睨了他一眼,右耳的十字架坠子异常地颤抖着,随与神情的微妙变化,被漆黑法帽尽都藏蔽。
她只是默默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