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
死寂、压抑而又潮湿。
诺埃克街的清晨是昏暗的,是的,读作“昏暗”,写作“无聊”,意为“迷失”,形为“苟活”。无论如何,对它来说,最好的形容词也莫过于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气,人群的喧哗在耳畔此起彼伏地游荡着,卖报纸的小男孩拎着背包绕过她的身侧,去往远方的马车里堆满了茅草,老旧的街灯在乍明乍暗间苟延残喘,不知何者的苹果掉落在她的脚边,却没有任何人将它捡起……魔女并不是很讨厌这一滋味,或者说只是看惯了而已,在那双红瞳里,这与人界阴沉的天空是同样的,倒是能为她找到一股踏上归途的滋味。
黑猫纤瘦的身影在暗处掠过,老鼠偷偷摸摸地藏入了下水道中,乌鸦用它们嘶哑的声音叫嚣着,一阵一阵的、就像是在吟唱着独属于恶鬼的安魂曲,沉闷的乌云盘踞在每一个低矮楼房的房檐上,就连灯塔的光辉都无法抵达。灰蒙蒙的小巷藏在未知的拐角里,留下肮脏的死水在沟道间凝固,没有人会去理睬这飘浮着五颜六色油脂的汪凼,更没有人会冒着让满腿黏黏糊糊的风险去踏上一脚,一身漆黑的魔女远远地绕过它,高跟鞋踩在了柔软的青苔上,在暗幽幽的深巷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据说这是个存在了好几百年的老街了,没有经过任何重建,甚至搬离的人都屈指可数。流离失所的乞丐与无心度日的人们,盗贼与做着地下勾当的走私者,内部的红灯区与妓人,以及满石墙的恶劣涂鸦和一些意味不明的凯格斯文,不可否认的,诺埃克街最大的特色只在于此,至于什么优点,更是想都别想的事情。
魔女径直往巷道的深处走去,绕过好几条廖无人烟的小路,在灯火阑珊的地方瞧见了214号的暖光,这个占卜馆处在高高的阶梯上头,唯一一扇小窗紧紧闭着,青色的爬山虎挤满了它的墙面。
她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最终拉响了藏在挂毯后的风铃,顺带的便笺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今日休息”之类的文字。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叮铃”,房门被慢悠悠地打开,继而便是是毫无顾忌地撑开着的藏蓝色挂毯,挡在门后摇摇晃晃。
“哎呀呀!是爱斯塔利特小姐啊,欢迎光临~”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装模作样的浅笑,带着一丁点儿温柔与轻松快活的尾音。绿发的占卜师顺手将挂毯撩开,一副清秀的面容里、微眯青灰色的眸子高高地俯视着,或有深重的霾在眼角抹上。“苏莱文先生。”她只是低声道出了那个名字,一双红瞳凝望着对方狐狸似的眼睛,直到那温柔的少年伸出了手,挽起她的手臂来到屋里,廉价的玻璃帘挂在天花板的铜镜下,挟着光辉忽明忽暗——苏莱文依旧笑着。
“只可惜我没有什么好招待你,我们慢慢聊聊,找个位置喝喝茶怎么样?”他轻描淡写地道出一句,顺手拈起了一旁的烟杆,纤细的腰身被深蓝色的改良旗袍勾勒得明明白白。单从气质而言,这种阴柔倒给他带来了一股中性的意味,但是在感觉上又不像是女子,而是这位少年与天俱来的特性。悬挂在发缕间的锥形宝石有着漂亮的克莱因蓝色,苏莱文倦怠的神情映在石面的磨光处,在坐上家主之位的瞬间便隐没去了。
“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雪凌低声说着,用视线余光观察着搭在椅背上的毛绒外套,金色纹路显得怪异而庄严,更何况是那宽大到过分的兜帽,挤满了许许多多的绒毛,在冬日一定会是个很好的伴侣。“……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呢~毕竟违背天道地调整睡眠与醒着的时间,可是个不太厚道的抉择。”他只是随口回答她,一边将温热的薰衣草茶递了过去,骤忽点燃的烟斗里、轻飘飘的白烟辗转荡向了深处,藏在厚重绵软的波西米亚风幔帐后头。
“天道?也就是说,命运?”
“请随意吧~你有你的命运,我也有我的命运。在不知去往何方的命运里……想方设法地挖掘到重要的东西,就是我如此渺小卑微的人生的意义了。”对方始终以笑面相迎,暗波涌动的青灰色眸里,不知藏着何等的意味。“重要东西……永恒?”魔女抬起头,用那双红瞳死死盯着这位占卜师的脸,直到苏莱文僵硬地点了点头,伸出食指蜻蜓点水地划过自己的嘴唇,他的目光显得游离不定,不知何等的疲倦从眼皮里渗出,像是噙满了泪水似的。
“为什么。”空灵的字句伴与微颤飘散在了薰衣草茶的涟漪下,并非质问的尾音乍被收敛,继而朦胧的烟云掩藏了她的眼睛。占卜师突然朝她微笑起来,眯起的眼睛几乎和月牙无异,这一反应甚至使雪凌都倏然怔住。“因为啊?这是爷爷、妈妈,乃至我整个家族都拼命追求却追求不到的存在~”他的声音里带着近乎舐毒后的轻飘感,像是心醉神迷的酩酊者在赞颂着一种常理之外的疯狂,嗤笑里明显藏着歇斯底里,就连眼角的灰霾都变得阴森恐怖,即使……它同样是美丽的粉饰。
“哎呀,看样子闲聊时间也该结束了呢。真是抱歉。”在下一瞬间,对方的语气显然恢复了正常,方才的一切就像是不协调的音律流泻于钢琴家的指尖,烟消云散也不过几秒。他放下手中的烟斗,起身穿上自己的毛绒外套,甚至还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弯腰礼,洁净纤长的手指上未有任何多余之物。“那么,请和我一起来里屋吧,为了——我们的占卜。”
雪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她悄悄伸出了手,苏莱文似笑非笑的容貌在眸间冷凝,映在她无名指的黑曜石戒指里,闪烁着异常锐利的光辉。
隔着一层一层波西米亚风的垂幔,昏暗狭窄的房间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就像是踏入了教徒们的至圣所,正前方是长方形的占卜桌,最后一层幔帐从两侧收紧,将墙头的挂毯完全显露。那明显是一个怪物的图腾,山羊头骨、似石非石的肋部、布满鳞片的鱼尾与交织着钴蓝与红斑的骨翼,这个可被称为“奇美拉”的怪物蜷缩在画面中央,代表永恒融合与生死循环的衔尾蛇将它包裹。雪凌明白那是代表预知、未来与巧合的怪物,是被蛇从黑暗中剥离的光芒。
至于那衔尾蛇的图案,她并不明白这是何等意味。或许是代表了那位与神作对的蛇,又或许……
“请等我一下哟!亲爱的爱斯塔利特小姐。”这时候,苏莱文竟然调皮地摇摇食指,小跑着藏到了帘幔后头。他随意翻了翻放在桌边的塔罗牌,许多根蜡烛不知从何时燃起,变戏法似的跳荡出温柔的暖光,人类的头骨、十字架、铜镜、羊皮纸还有不知从何处拿到纯白羽毛,也许都是他心心念念的廉价宝贝而已吧。
“……快坐上来吧,趁着我可爱的哥哥还在休息,这次占卜我可以给你免费哦~”
雪凌一时只听到了那个声音,她迟疑地在占卜桌的前方坐下,红瞳直勾勾地盯着荡曳的烛火、自己的面容在火光间若有若无。伴随幔帐完全合拢的沙沙声,这小房间里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黑靴往下踩着,破得不成样子的木质地板发出了刺耳的吱嘎,蜡烛的光芒将她的周身照亮,攀上粉发,如同公主发缕上装饰着的钻石星花——魔女以为自己被绝对的寂静深埋在了黑暗里。
蜡油落在烛台上,一滴一滴,是坏掉的报时鸟一刻不停地重复着“嗒嗒嗒”的响声。
“伸出手来吧。”占卜师的话语显得渺远而极不真实,空灵地响彻在这狭隘的角落,遥不可及的藏匿入昏沉内,仿佛苦行僧临终前的一片痴心。只当雪凌探出手的瞬间,叠在桌上的塔罗牌居然悬浮上升,在她眼前转出了一道牌阵。不,那也并非是有规律的排列,而是始终处于一种无序的状态,直到苏莱文道出了他的下一句话语,轻飘飘的和流水滴落似的。“在此之前,爱斯塔利特小姐啊——你有明确想预知的东西吗?”
“……命运。”话音毕落的瞬间,他只听到那声毫不留情的回答。
“哎呀哎呀,这可让我很为难呢。”许是猜到对方会如此回应,幔帐后头的苏莱文发出了一声轻笑,随后便慢悠悠地补充着,“如果说是运势的话,不如就用那个牌阵好了。”他的声音在沉没在一派混沌里,隔着一层帘幔,雪凌无法看清他究竟做了什么。塔罗牌在空中重复着洗牌的状态,等到合为一摞时,整副牌面又重新回到了占卜桌上。虽然完全看不到占卜师的脸,但是对方却游刃有余地掌控了全局,在切牌结束的刹那,雪凌再次听见了那个声音。
“请依次选出七张牌吧。”少年的声线里微带着冷寒,方才的笑意似乎一扫而空,他未有发觉这疏于掩饰的瞬间,处在雪凌视线中的双手不知为何颤抖起来。魔女没有意识到他的变化,她毫不犹豫地抽出了牌,一张、两张、三张,最后是第七张,就像是那位神灵创造世界的七日,一切过程都是庄重的,创造的事物掌握在自己手中,实质上又并非如此。时间变化的牌阵悬浮于半空中,顺着那阵强风嗖地冲进了帘幔里,雪凌在这刹那看到了占卜师的面容。
生人勿近的冷酷与嘴角温柔冥合如一。
那必是虚假的掩饰——
“你的指示牌是隐者,意味着追求真理,探索、自省、指引与孤独。在命运之路上,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旅人,你始终在寻找着某样东西,它连接着你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同时……也是指引你旅行的那盏明灯。”苏莱文压着嗓子,慢慢阐述起那段不可捉摸的言辞,烛光从下而上映亮了他的下颚、鼻底与深陷的眼窝,显得诡异而分外阴沉。魔女始终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看透那张面皮后的“真实”似的,占卜师眸中的狂乱又一次浮现出来,是五颜六色糅合着血与泪坠落在不存在的花田里,将真正美丽的事物摧毁埋尽。
“……过去的你经历过某种变故,那是一场灾难,夺去了你的一切,甚至是重要人的性命。你的灵魂被锐利的剑刺痛了,表面上的伤痕,家人离去的痛苦与你内心的麻木,使你封闭了自己的情感。”他继续讲着,目光从这张正位的小阿卡纳移到了下一张上,“随着时间的发展,你来到了新的地方,尝试着去接触全新的事物与更多的人,也就是在这种物质与精神间的平衡中,你开始挖掘某些内在的东西,也就是因为存在着那样东西,你的命运才会像水一样的慢慢流淌。”
“之后呢,受到指引的你处在了一种中间发展的固定状态,那是平衡,有未完的发展等待着你,但并不需要太多的行动。你重新成为了一名旁观者……”对方似乎隐约加重了“指引”两字,雪凌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着他道述出下一张牌的意味,“现在的你迷茫了。你拥有着家乡与真正的家人,却由此感到了迷失。你是最幸运的人,也是最孤独的人。同时,所追求的事物也变得愈加渺远了。”
“啊啊!接下来就是未来了。”那语声中不知为何带着急切与焦虑,倏被一声嗤笑埋葬在了尾音里,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他的神情的变化,但指尖的颤栗却暴露得明明白白。魔女突然发觉他眼神里的冷意,像是将一切都掌握在了意料之中,在下一瞬间就重归了虚假的笑面。“‘不安’,那段时期似乎可以用这个词汇来概括,怀疑、蒙蔽,深藏于水底里的生命走向毁灭之旅,理智被氤氲埋葬,面对未知将来的不确定感让你迷失。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爱斯塔利特小姐,你是否还会坚持寻找那样东西呢?”
占卜师低声质问道,不安分地攥紧了发缕间的蓝宝石,兜帽边缘的月牙形装饰急促晃荡着,挟走了捉摸不定的思潮。魔女毫不犹豫的回答使他怔住了,这焦虑的少年于是假作无事地摇了摇头,微笑着将倒数第二张牌翻开,直到料想之外的结果出现在那双眸里。“这是……”他皱了皱眉,甚至惊讶地捏紧了牌面,“与同伴共行的你渡往了彼岸,过去的问题,时间会慢慢告诉你答案。至于你所追寻的那个东西,也许会被毫无改变地带往所谓的‘未来’,又或许会在某一天得到解答。”
雪凌不明白占卜师所说的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是她一直以来奉行的赎罪?还是……?
——这时候,苏莱文突然面色煞白。
他掀开了最后一张牌,裹挟癫狂的青灰色眸里映下了唯一的答案。
“清算……被打破的旧规则,新的开始,蜕变……不,不会的!像那种毫无结果的悲惨未来,怎么可能出现转机?!难道,难道……”没想到绿发少年竟然歇斯底里,他低着头,无法把控地抓着自己的头皮,瞪大的瞳孔里似有七彩的染料被搅成一团,变得肮脏、污秽、晦暗、丑恶,可怕的克莱因蓝在眸底凝固,仿佛噙满了浑浊的泪。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那瞬间的疯狂一扫而空,原本清朗柔和的声线变得异常沙哑,“啊啊,是这样吗?如果那是必须的话……呵呵呵……那还真是符合所谓的家族目标,是命运……就是命运啊~”
“命运?”即使对方的反应激烈得可怕,魔女也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出了一个单词,那双红瞳如同坚冰与透彻的镜子,藏敛下了占卜师脸上的冷寒。苏莱文并没有回应她,而是若无其事地轻呼一口气,夹起了那张名为“审判”的塔罗牌。钴蓝色的火焰席卷而下,是璀璨的星火在夜间燃烧,青灰眼眸锋锐地半眯起来,固执与强硬流转于眉眼,绚烂的克莱因蓝乍现于左瞳深处。并非是凯格斯语的单词被飞速吐露,竟让人想起了那位天使的自语呢喃,在焰火燃尽的瞬间,他一字一句地念出了牌面上的那段话语。
“无尽旋转的命运之轮,将罪人宿命分为两路。战火肆虐于瞳,未有息止。被救赎者以血为桥,赎罪之人从醉梦中醒。审判号音回旋四方,原罪红瞳晦暗失神。存在于体内之人啊,他将指引——至高的白蔷薇就在远方。”
“那就是你的命运。”他刻意拉长了声音,神乎其神地将话题引向了这处,手中的塔罗牌轻飘飘地瘫落在占卜桌上,疑似神界语言的文字逐为灰烬,竟从牌面上凭空抹除。“我的预言就到于此了。不过呢~雪凌……爱斯塔利特小姐你,能陪陪我去往围墙那边吗?”这时候,苏莱文温柔地道出一声,他面带浅笑地伸出手,慢慢抚上了魔女的面容——就像是教徒在朝拜着一样精美的圣物似的。
“可以。但……”雪凌微阖双眸,迟疑的、暗暗窥视着对方的脸,少年清秀的面容被阴霾附上,颓废的黑眼圈在眼角凝滞,像是梳妆打扮的少女抹了胭脂。对方咯咯轻笑了几声,对着她顽皮地摇了摇双手,紧接着答了一句“我没事”,没料到面前的烛光倏然泯灭了,跳荡的火苗像变戏法似的全部遁隐,将一切都裹藏在那片黑暗中。他们一时看不清任何东西。
“据说,黑暗能为两个人带来安全感呢~是约会的最佳场所喔。”在他说出那句话时,面前的烛火又辗转重燃,将两个的面容罩上一层柔和的暖色。或许对方是在阐明着某种“效应”?雪凌始终揣测不透那位占卜师的内心。
她亦在火光中看不见自己的面容。
——直到忙碌的马蹄声在脑海里掀起了一阵一阵,魔女从困乏间慢慢醒转过来,她发觉托着自己脸颊的手已经开始麻木,车辆的颠簸带着震颤纠缠于手足,却让她感到了一股血液凝固的滋味。占卜师疲惫地打了声哈欠,调整生物钟对他来说就是一件比登天还要难的事情,更何况现在只是调理的前几天,根本无法控制的倦意将眼皮拉得沉甸甸的。
经过了好几个小时车程,他们的马车终于在围墙边缘停下,雪凌看到了业已坍圮的大半围墙,漆黑的碎石聚成废墟,显是摇摇欲坠。
苏莱文俏皮地摇摇食指,说道他们或许能进去一探究竟。雪凌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马车已经远去,哒哒的蹄声消失在了脑海尽头,身旁的占卜师笑着拉过她的手,他们顺着漆黑的乱石堆走向完整与不完整的墙的尽头,或许是在寻找着什么似的,少年伸出手摸索着那面坑坑洼洼、早就破碎得不成样子的石墙,细沙缠混着土,坚石依附着砾,他猫腰着身子寻到一个几近坍圮的小洞,洞口的大小能容许一人进去,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具体的状貌。
“嘘——”只听得那声低低的话音,在魔女耳畔沉没下来,悠然然地藏进那昏暗的洞口里。雪凌被他牵着,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她几乎不需要弯腰,当自己的皮靴跟部踏在平整的砖石地上时,抬起头四顾盼望着周遭。在苏莱文松开手的瞬间,雪凌持起那把十字架状的法杖,一团雾气在掌间凝聚,散发着微光悬浮在她的手心上,将四周映得亮堂一片。她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墙体,勉强支撑着的砾石层层堆叠,正好撑起个近似三角的尖顶,若有冷光从外界渗透,虚虚乎乎的。
“奇怪的地方。”那声嘟哝带着疑虑,埋葬在这片过分寂静的昏暗中,柔柔白光斜映在中央的河水里,照亮了水底怪异生物的纹样与奇特的图腾——这理应是一种石壁画,经过流水冲刷却没有一丝褪色的意思,线条边缘还仔仔细细镶嵌着金箔。雪凌一时失神地凝视着那里。
“那是前代魔王们本来的面貌噢~”这时候,苏莱文笑着说道,沿着狭窄的小道行往了远处,当然 ,他很快就停下脚步,触摸着石壁上凹凸不平的符文,每个符文不知对应着何者的名字,密密麻麻地挤在这堵高大的墙面上。对面也是同样,顺那冗长的护城河一齐延伸向了视线远方。
他悄悄轻触一个怪异的克莱因蓝图腾,时钟般的法阵随他的手势腾空出来,旋转着、汇成一纸文书从壁中拉下,工整的凯格斯文不知记录了什么,在倏瞥一秒后就被他收回了壁间。那图腾周围和树叉似的延伸出其他符号,看起来倒更像是家谱,只不过,唯独每个辈分的其中一人才拥有这种特殊的蓝色。魔女遥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并没有说些什么,直到苏莱文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慢悠悠走到她的身边。
“那是什么?”雪凌低声问着,如在质问一般对视着苏莱文的眼睛,晦暗无神的红瞳敛下一抹凌厉的光。对方却毫无保留地摊了摊手,他弯下腰将脸庞凑近,冰冷的光映亮了他的面容。“那是所有魔族的符文,当然,也可以被称为——一种被叫做‘联系’的东西。”这绿发的少年莞尔一笑,一双狐狸似的眼睛里流转着诡谲,眯起来瞧向了更为深黑的角落。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反问,“雪凌小姐……你知道这堵墙究竟修建了多久吗~”
“……二百零一年。”对方果断地回答了他,在苏莱文点头默许的瞬间,法帽下的红眸全然显露。光芒轻抚她的面庞,留下可怕的煞白凝聚在目光里,冷冰冰的令人后怕。
“当初的君王呢~也就是第十三君西罗斐斯大人决定修筑这堵围墙,却受到了人民大众的反对。这太过耗费财力物力,对当时的魔族来说,就像是一种嘛……奢华与懦弱的象征?”身边人的话音轻描淡写地传来,悠然回荡在流水波纹中,和数不尽的尘埃似的沉没下去。少年映入水里的面容显得支离破碎,他倦怠地打了个哈欠,继续阐述的话音里带着无所谓的意味,“现在的魔王登基后,自愿归属于他的执政官,同时也是这堵爱洛茵斯墙的资助者,艾维德斯大人告诉了他建墙的真正目的,才使这个工程得以保留。”
“哎呀哎呀!当然,就算是保留了工程,魔王大人还是决定肃清旧王朝的大贵族,也就是当初在筑墙方面最大的剥削方,洛佩兹家族。”说着,这位占卜师像是懒得思考似的,将话音压得极低极低,几乎就要细若蚊蝇。
“建墙的目的……是什么?”雪凌突然询问他,尾音接上那声若有若无的哈欠,游荡在这片黑暗中,掀起一阵缥缈无寻的回声。“第一,这是为了‘守护’而制造的屏障,只要它还存在,就能很轻松地找到外界的不和谐音,也就是……没有受到墙许可的那些人。”苏莱文轻声答道,他沿着地下河水走到接近出口的位置,毛茸茸的深蓝色外套和贵妇似的滑落在他的胳膊肘上,“第二点,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为了平衡魔界的灵魂储量。”
“灵魂的储量?”
“是的~通常来说,神族控制着所有人类……或者说,是拥有所有人类血统的生物,动物以及信仰神的种族的转世轮回,甚至是几乎所有存在的命运。”声音中带着刺骨的冷寒,像是尖刀扎在了钟乳石的缝隙里。除此之外,魔女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那些不受神族庇佑的生物,包括诞生于善恶树之根的魔族,通常会在死后回归本源,而本源也会创造出新的灵魂,以至于生生不息。”
“不知在什么时候,未有克制己方行为的龙族受到了神灵的惩治,或许是被毁灭了本源?精灵族的大部分脉系因其斗争而被自然抛弃,失去新鲜灵魂也不能轮回转世的他们最终走向了皈依神灵的道路。”占卜师忽然一笑,摇摇食指凑到自己的嘴边,他发觉雪凌皱起了眉,在寻思什么似的将帽檐拉下。“忘却自己生于混沌,走向顺应规则的守序之路的魔族,最后几乎失去了与善恶树之根的联系。”
“眼看着诞生的魔族越来越少,死去的灵魂也无法归入本源,西罗斐斯大人决心修筑此墙,来完成魔界内部的轮回转世,只是这一决定必会阻隔魔族与本源的关联。在某些人的强烈反对下,他最终还是决定筑墙,万不得以~只能和旧贵族做出了妥协。”
“你为何能知道这些?”红瞳的魔女站在洞口边缘,一脚踩着碎得不成样子的石砖,抬头遥望着穹顶的一缝罅隙。随而,目光冷幽幽地移向了苏莱文那儿,其中显是掺杂着狐疑,等待着身边人将话道出。“呀?因为我亲爱的爷爷大人曾是那位魔王的座上宾~对这些事情呢,我还是有一丁点儿了解的。”对方一脸浅笑,伸手握住了雪凌的手腕,即将离开般的窥视着外界冷光。
“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魔族源于混沌,而人类却是秩序的附属,那么这两者的结合……也就是混血……”她意外的有些忐忑,一双红瞳游离不定地窥着四面八方,就连法帽都被她死死摁在头顶,仿佛要直接嵌进去似的。
“这违背了秩序。是罪~真正的罪。”苏莱文倒是一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并没有等雪凌说出下一句话,而是接着语道,顺便转移了他们的话题,“雪凌小姐,你若想知道其他事情的答案,不如再去墙的外边看看吧?那两位大人就在等着呢。”在对方点头的瞬间,伴随着一声嗤音,这位占卜师摇摇晃晃地踏上了砖石,牵着她一步一步地向外界走去。
魔女任他牵着,等待冰冷的光辉渗进眸里,刺眼得让她不由眯起了眼睛。
他们终于离开了此处。
直到目光里再次映入了壁画郁沉的色泽,冗长的廊道深幽而见不得头尾,银芯灯火在盏间跳荡,化成游离稀薄的纱,层层叠叠地交缠上去。火苗在雪凌的瞳中燃烧,将面前壁画的原貌清晰展现出来,离上次目睹已隔几月,灰蒙蒙的尘仍旧在它表面附着,为原本鲜艳的色彩裹上一层岁月的沉稳。无数只漆黑翼蝶飞过王城,从宫殿的尖顶掠往远方,那位加冕的王跪在红地毯上,曾经的执政者为她戴上头冠,畸形的单翼从后脑勺伸张开来,掩蔽了身后的“神父”、微笑着的青年与绿发的汉子。
她莫名感到了熟悉,青年瓷绿色的眼睛,身着盔甲的男人眼中意外凌厉的光辉,加冕者的单翼与火焰般的长发——就像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第十二君,也就是灾厄之君的登基大典~”身边的少年只是笑着,一甩他厚厚的袍子,头也不回地走向长廊尽头。雪凌始终站在那里,静悄悄地抚下身着盔甲者脸上的灰尘,她只可看到那人模模糊糊的面容,坚毅的神情倒与阿丽西雅一模一样。
“我就陪你来到这儿了。接下来的路,就麻烦雪凌小姐自己走了——”
站在罪崖之巅的魔女压下帽檐,遥望着那片砰訇的海,汹涌起伏的浪潮止不住地攒动,在喑哑的光底下交叉涌动,它短促地越过黑礁,是油脂渗进了深蓝色的绸布,将吟游者道出的长诗封存在了黑暗中。她只记得占卜师最后的那句话语,懵懵懂懂地埋葬在脑海间,和熏烟般的溃散进她的骨髓里,终被浪花的声音一阵一阵地淹覆了。
雪凌一直在等待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了许久许久,直至那叶小舟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血一般的红瞳里染上了银芯灯的冷辉。
“嗨!是你吗?那位……雪凌小姑娘!”若有何者在远处呼喊着什么,忽而抬高的嗓声转瞬便被浪涛吞没,只留苍朽的滋味遗留在耳畔尽头,在下一秒钟就淡迹在了步履跫音下。魔女听此立即提起裙摆,沿着嶙峋破碎的砾石向下走,顺小石子路去往她曾经来过的岸边,那位“年轻”的老者就在近处候着,甚至还快活地朝她挥了挥手。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同样戴着斗笠,一层黑纱蒙住了她的脸,使外人无法看清她真实的容貌。
“啊啊,果然是你啊!”奥塔维奥仍然面带笑容,他毫不费力地将船摇到岸边,等到雪凌踏上甲板的瞬间,这小先生竟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在佩拉洁夫人身旁坐下。就像是个老头儿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孙女一样。只是那双瓷绿色瞳孔却在瞄到何物时怀疑地眯起,转即就恢复了正常的神情——那只是一瞬之间的变化而已。
“奥塔维奥先生,佩拉洁女士。”雪凌突然开口说道,一双红瞳里暗藏冷光,像是永不枯竭的火从天穹坠落似的。“我这次前来,是想知道……神魔界上一次、乃至上上次战争的缘由。”她直奔主题,一字一句清清晰晰,未有手的轻扶,虚掩住双眸的法帽几乎就要被狂风吹到海里。
奥塔维奥不知为何长叹一口气,踌躇不定的视线最终直勾勾地盯向了魔女的右手,戒上的黑曜石仿佛揽走了夜色,灯光将它的菱面映得煞白煞白。
“五十多年前的那次战争,是因为圣德天使之死。而最近的那次,却是神族妄想在魔界驻军,甚至想毁掉那堵围墙而造成的恶果。”身旁的佩拉洁夫人冷冰冰地回答她,卷曲的长发如同太阳缠落在奶油似的夜色里,被黑纱朦胧虚掩,只留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趁着灯光、凌厉地敛成了一丝小缝。“无论如何,对我们魔族来说,那堵墙绝对是重要的存在。至于之前那位天使的挑衅事件——”
“看上去,倒像是有什么结果了?”她转而质问道,与此同时一动不动地窥着雪凌的脸,看着那毫无表情的面容中极其微弱的变化,如此荒诞的、像是决定在大海里捞出细针那般。
魔女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已经在准备了。”
那声缥缈的回音被淹没在浪涛里,伴随着纯白泡沫在魔女的眸中徘徊,一时之间只剩下无比的寂静,除了海与风的嘈杂,消散的人言终究淡褪在了脑海里。雪凌寻思半饷,最后提出了她第二个问题,“那么,请问耶黎弥……她是怎么背叛魔族的?”
“啊啊……小姑娘你居然还知道了这么多事情啊?真正发生了什么就连老朽也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位圣德天使死在了魔界的东海岸,手中紧攥着耶黎弥的手链。而耶黎弥与当时的某位议政者,却在那天,同时人间蒸发了。”身旁的老者慢悠悠地述说,如同说书人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故事,见雪凌狐疑地重复了“议政者”这个单词,他方才无所谓地笑了笑,将手中的鱼线一把甩出,“据说那是个主战派,身穿着来自未知国度的服饰?就是那种披挂在肩上的缁色……缁色的布料吧?嘛~我倒是很有兴趣买那种衣服穿穿。”
雪凌目不转睛地扶着帽檐,她暂时无法想到能与之对应的角色。
“可是,之后却有人在神界找到了耶黎弥的踪迹,因此还提出了怀疑,是否那次导火索是神灵与她共同布下的局?为的就是制造战争,早日入侵魔界的领土。当然,真正的答案呢,并没有任何人知道。”
“雪凌小姑娘,你真的打算参与这场无止尽的纷争嘛?”这时,奥塔维奥突然轻描淡写地问出一句话来,他的嘴角尚还留着苦笑。魔女见此点了点头,将红眸深深埋在阴翳底下,黑曜石戒指藏在夜色里,闪烁着格外锐利的芒。
“那就是命运,是我们……无法摆脱的命运。”
那位佩拉洁夫人忽就撩起黑纱,目光若有若无地瞧向自己的无名指,就像是曾有同样的戒指留在那儿,消蚀在岁月永无止尽的洪流中去——雪凌只觉自己耳畔的十字架被风吹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