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地板咿咿呀呀地发出了几声哀嚎,虚乎乎的人影在墙面上跳荡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同目睹真相的幽魂、悲哀地溃散在已死者的血肉中。猫头鹰正在枝头叫嚣着。那绿发少年悄悄踱步,他身披起深蓝色的毛绒外套,趁着深沉不见底的夜色,将柔软纯白的羽毛藏在他的手心里——看样子就像是一只狡黠的猫儿。清瘦的身材被虚虚藏掩,恍恍投映在墙面上,此时此刻显得异常纤弱。
“代表预知、未来与巧合的欧苏希瓦啊,您的眼睛包揽了世界的真实,过去、现在、未来,循环往复,回旋交缠,永恒的执念坠入混沌之海——”那是断续的低言,携带着迷雾与薰衣草的气息,氤氲在潮湿微寒的长夜中,伴随蓝火从烛芯翻覆乍燃,亦将占卜师的脚踝映照得清清晰晰。他眉头渐皱,微眯起的青灰色眸里不知不觉掺起异色,犹如滴蜡从试管里渗落下来似的。
“破碎的肋骨需要修复的那天,迷失的衔尾蛇需要它的休止符,过去需要重演,未来需要秩序,执妄者需要堕入空门,无情者需要探寻本身。吾等必将继承您之夙愿,引导命运走向世界之终焉……”
“至于那日,永恒之诗将被歌颂,无端之轮回将会失衡。无妄、无心、无身、无念,混沌是虚无,虚无是混沌,命运将不存,个体将为一……”他的声音轻飘飘地沉没在渗人的水声里,继而是又一团蓝火像变戏法似的掀上去。在围绕成倒五芒星的六只蜡烛全部点燃的瞬间,苏莱文已经站在了它们的最中心点,双手高举起了那形似钟面的法杖,时针、分针亦及秒针都以恐怖的速度飞旋起来,那纯白的羽毛竟然悬浮在半空中——占卜师的右眼染上了格外刺目的克莱因蓝。
“就在那里。”这声呢喃显得仓皇、急促却又异常冷静,只当话音已被无数低语湮没的那瞬,苏莱文顿觉一股诡异的杂音扎入鼓膜,迫使他被那道刺痛戳得即将跪下,急劇的颤抖使他差点无法站稳身子。菱形鳞片在他的面庞上渗出光芒,犹如五颜六色的颜料在一滴一滴地淌落、丑陋的漆黑从羽毛间渗入了,在那眸的视野里切开一隙罅缝,将模糊的幻影映射在瞳中。他勉强依靠着法杖站起,不知从何者眼里传达来的镜像纠缠着气泡鼓动般的节律,竟许为他带来一瞬魔怔。
头皮好疼,像是即将要炸裂似的。
他看到了纯白的围柱建筑,勾勒着天使柔美肉体的山花,数不尽的多立克式柱一直延伸向道路尽头。天穹是湛蓝的,如同用矿物颜料浸染的绸缎,抑或是埃莫拉王头冠顶上最最纯正的蓝宝石。耳边有扇动羽翼的声音,风声与人声纠缠在一起,只能听了个迷糊大概,无法辨识其中具体的内容。苏莱文尽可能地放松下来,他看着那个视线开始移动、绕转,按照一定的路线向右拐去,然后整个视野都变得清晰。
直到柯林斯式立柱乍现在目光中,视线的动势逐而变缓, 继而是羽翼被收起的声音,若有鞋跟踏在阶梯上,不急不慌地走向了台阶高处。于是,宽敞的门厅在瞳间逐渐明晰,他能看到纯白的大理石地板上印刻的十字架符文,无数只挂灯在墙边垂落,光辉顺着五彩花窗投射下来了,将绚烂的色彩洒在那只皮鞋上,数不尽的帘幔顺着壁缘挂下,神灵的宝座就处在阶梯最上方。然后阳光渗透进了那只眸里。
“好久不见哟,神王殿下~”那理应是羽毛的原归属者的声音,虽然有些矫揉造作,但还是能明显听出这是男子的话语。在他抬头的瞬间,身着纯白的神王已经站起身,一头短发依着脖颈微垂,显露出若夜色般静穆深沉的漆黑,刹那间仿佛包揽了数不尽的星河——那并非男子,也并非女性,而是一种男女糅合的状态,是世间之美的完美集合体。似如羽衣的袍子顺着阶梯挂曳,被那执笔者轻托起来,仿佛裹起了哗哗燃烧的余晖,挟着阳光的碎渣滓烁耀在眸的克莱因蓝中。
“好久不见,萨塔丝。”
“……听说你最近完成了一副巨型油画?可否,让我也看一看呢?”他立即转变了话题,那温雅柔和的话音似同流水,轻悄悄地渗入了天使的耳里。身后的执笔者微然笑着,即使嘴角一直保持着扬起的姿态,也无法掩饰他眉头的无奈与愠烦。“啊哈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确实是我引以为傲的作品呢~”萨塔丝眯起那双漂亮的小眼睛,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迅速打了几个响指,指甲上的紫色显得异常鲜明,“无论如何!为了能亲手描绘那位大人的面貌,我可是花了很多心思哦!”
“我不清楚你对前往魔界的某些事情一直闭口不言的原因。但是……我大概能够猜到——”神王的声音显得温柔、舒坦而异常轻松,伴随着高跟鞋清朗明快的琼音,他倾身走到萨塔丝的面前,殊不知身后的斯诺意有些嫌弃地撇过脑袋,拉着袍摆的双手甚还拽得更紧了些。
“难不成,一向逍遥世外的萨塔丝你,在那里遇到了你的缪斯吗?”在话音逐渐拉长的刹那,克利诺佩斯突然昂起头,稍显倦怠的眼角里隐含着笑。他并没有等对方回答自己的话语,而是伸手将指尖搭在萨塔丝的面颊上,白皙的手指捉摸不定地在他的右眼睑边徘徊。只当天使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极冷的寒风忽然从殿外刮来,刹那将神王的刘海掀开,露出了第三只眼与诡异的图腾符号——这时,似有玻璃碎裂的声音——冰冷的光辉从那只眸中渗透了,天使右眸里的影子乍然淹没,终究重归了那本初的紫色。
“原来您发觉了呢?神王殿下~”
最后那声嗤笑湮灭了耳畔,不知是在嘲讽着何人般、一针一针地扎在占卜师的耳膜里。苏莱文顿时感到一股可怕的刺痛窜进心口,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拽住,即将被撕裂了似的钻进了血肉里,他猝然呆滞、面色煞白地跪下来,战栗的身子倚靠那把法杖,不住哆嗦着,如同将要被冻死在冬夜的雏鸟——然后,伴随着一阵无法抑制的抽搐,他惊觉这独属于血的腥甜滋味从喉间涌上,跳动过速的心跳迫使他整个人都僵硬地蜷缩,血液不受控制地涌出嘴角,为那面容染上了可怖的斑花。
就像是黑死病的魔鬼所带来的刻印似的。
周遭烛光皆灭。毛绒外袍被血液染红了,已成漆黑的羽毛遂被蓝火焚为灰烬,只留下飞灰四散在占卜师的目光里,最终连一丁点儿余烬都不剩了。
“啊啊……失败了吗?啊呵呵……真可惜……呀……?”他断续地道出几个不成文的单词,面颊上的血液无止尽地淌下,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掺成忘川渗透进去。在下一瞬间,手中的法杖渐为星点,随着木板惨叫似的一声咿呀,苏莱文完完全全地跪倒在了地上,骤缩若点的瞳孔不知颤栗地瞪向何方,甚至连嘴角都高扬起来,那身躯此时此刻虚弱得过分,痛苦万分地战栗着,如同即将放声歌唱的荆棘鸟儿。“真是的,我明明……最讨厌……这么疼的事情了……”
——若同游丝的话音伴随着喘息沉没在夜色里,在不容置疑的痛楚中,硬是压榨出了一抹渗人的笑。
“看来……出发时间得延迟了啊……?”他哼哼嗤笑了几声,甚还失意地抓着自己的刘海,眸里的癫狂恰从指间显露,阴森森的、不知瞪向了何处。然后,粘稠的鲜血继续流淌下来,像是将头皮整个扯开似的,终究吞没了他的视线。
苏莱文不禁感到了作呕。
“弗罗沃兹!!!你在这里吗!!?摩西摩西!摩西摩西!你到底在不在这里啊?快出来陪我玩啊啊啊啊啊——我真的快无聊死了!快死了快死了!!!”这诡异的叫闹反复了无数多次,是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复读机与从不停歇的报时鸟,此时此刻显得嚣张过分。橘发天使在圣树周围不住绕转着,她翻着白眼、烦躁地将那对翅膀甩开,比成剪刀状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和两颞,像是个正在发接收和发送电波的仪器。粗厚的鞋跟狠狠踏在圣树虬根上,一阵一阵地踱步着,围着那棵几个人都抱不住的大树飞速绕转了几圈。
可惜,并没有人打算回应她。
枝叶阴翳洒在天使的松垮靴上,然后是羽毛扇动的声音,破碎的影子也转即偏移。她迅速将大翼甩开,顺着树干飞速绕去,仿佛鱼儿遨游在水中似的,完全不在意那翅膀的冲劲是否把枝干打垮——当那双锐利的鹰眸里映入某个熟悉的人影时,黛俄妮修立马俯冲下去、在即将撞地的瞬间刚好将身姿刹住,然后,那只马克杯嗖地挡在她的面前,贴在这家伙的面颊上,迫使她慢悠悠地一歪脖,与金发少女愣愣一对视去。
“啊嘞?你不是弗罗沃兹?”这位呆头呆脑的天使不免感到了懵然,她惊讶地伸手戳戳对面人的脸颊,窥着那女孩子漫不经心地嘟起嘴,将手中的杯子又一次推到自己的面庞上。斯薇忒歪了歪脖子,目光看着那条兔耳领结被黛俄妮修小心翼翼地扯了一扯,仿佛把它当做真实的耳朵似的。
“喂!!!!别动了!黛俄妮修……!”这时候第三者的声音突然传出,迫使天使嗖地直起身子,甚至连那对羽翼飞速耸了起来。在下一秒钟,弗罗沃兹从斯薇忒身后迅速窜出脑袋,还顺手将圆顶白帽摁在身边人的头上,若有笑容从嘴角扬起,显得阴森而万分诡异。这时,仿佛有猩红的颜色从她的眸里溢出,带着狂躁、快活与嗜血的意味,掺和在那声若有若无的冷笑里,不免挟起一抹莫名的轻松。
“嗯?所以说,你个没脑袋的,现在有什么事吗?”
“……想喝咖啡?”斯薇忒突然异常迅速地举起手,用那双矢车菊般色彩的眸子盯着两人,即使那说话的口吻仍然不紧不慢,如同一只懦懦的小绵羊在品尝着属于它的青草。莫名其妙的兴奋藏在她的目光里,此时此刻在弗罗沃兹与黛俄妮修的面庞上来回打转,迫使那两个家伙几乎是同时挥了挥手,不论姿势究竟有多么的不协调,反正都在表达着同一种意思。
“嗷嗷嗷!反正弗罗沃兹!!!上次说好的切磋你还记得吗?!”黛俄妮修猛地抬高话音,在刹那的反应间隙里抓出长弓,持箭直指弗罗沃兹的脖颈——即使她们两人的距离实在是太短太短,根本就不需要使用到弓箭这种东西。而弗罗沃兹却迅速拍拍斯薇忒的肩膀,以飞一般的速度往后撤去,那个天使同时冲上来,诡异的步履甚至让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个人间机器。
“别逃啊弗罗沃兹!我都快等不及了!!!”
她高声喊着,像个幼儿园小朋友举起她的玩具。与此同时,那支箭竟在她奔跑的途中被怪力射出。伴随着唰的一声回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撕裂开似的,空气的薄膜倏忽震颤,掀起火星爆裂在弗罗沃兹的面前。许因后坐力的影响,黛俄妮修也在那瞬间迅速倾翻,大翼的挥舞勉强使她稳定身子,大片大片的灰尘覆灭了她的视野——她眯起那猎鹰般的眸子,在天空上俯瞰大地,等待着烟雾散退的那时。
也幸亏她的攻势没有伤及圣树,不然,就算是她,也绝对会承担无法估量的后果。只可惜,这段话的前提是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
——讨厌的烟尘转即消散,眼看着弗罗沃兹已经倒下,这位天使小姐不免发出了个烦躁的哼声。毕竟对她来说,这也过于超乎常理了些。
咦,那并不是倒下?而是……
弗罗沃兹漫不经心地托着自己的腮帮子,她的头侧倚着自己的大斧,竟然将其当做枕头、毫不在意它的刃面是否冰凉冷硬。那支箭的残骸支离破碎,被灰土淹覆在里头,在下一瞬间便被这狂妄的修女踩到了脚底。
“哟?弗罗沃兹你起来了啊!这下又有的玩啦!”黛俄妮修突然兴奋地昂起头,她一再举弓,与此同时挥翼俯冲下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了好几支箭。许因力度不大,她基本上没有任何缓冲,任由整个身子朝弗罗沃兹节节逼近,数不尽的箭雨汇作漩涡,仿佛高速旋转的螺旋钻正准备一举突破对面的防守。
当然对方也不甘示弱,她飞速往远方奔跑着,鞋跟在几乎触及崖壁的瞬间刹住,然后狠狠反转身姿,轮起那把战斧对着箭雨乱劈一气——这应对方式似乎并非混乱,而是顺着某种轨迹完完全全地将其抵挡下来,沉重的斧子竟在她手中旋成一道无懈可击的圆面,将那些攻势尽都阻拦在了外边。伴随着一声嗤笑,弗罗沃兹倏忽眯眸,用那对眼瞳阴狠狠地向着高处睨视,天使的身影已经湮没在了云翳之间,使她一时无法察觉那家伙的去处。
——狂躁的风声忽从身后响起了。
“哼,看来弗罗沃兹又搞出什么麻烦了?算了不管了,反正她自己也能解决的。”红瞳粉发的小圣女嚼着那株狗尾巴草,昂起头、直勾勾地遥望着圣树底下掀起的尘埃。战斗的轰隆声使她不禁感到了烦躁,更何况每日每夜都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军队环境下,看着那些家伙从之前的集中训练再到现在的小分队协作演习,真是有股时间变化又并非流动的感觉。雪绒坚定地认为自己讨厌团队合作,什么规矩,什么限制,什么队长的蛮横指令和什么没脑子的服从,这完全就不像是人类该干的事情。与其像这样被压迫被剥削,还不如追寻自己的自由浪迹天涯就好。
更何况那种才试用几星期的作战方式,在面对各项能力都可怕到过分的魔族时,简直就是个要被按地碾压的垃圾产物。一旦散队溃散,一切“成果”不就都成了什么泡影?不仅是那些通讯上的困难,甚至只是经历挫折、整个队伍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与其如此,还不如回归传统法子来玩什么远古的方阵推进呢!
对了,好像也有什么地方的法师是站一排线列,然后直接——
雪绒突然躁动地揉揉自己的脑袋,闲来无事看的什么军事理论塞满了她整个头脑,使她不禁摁住眼眶、骨碌骨碌地朝天空翻了个白眼。反正对别人来说,她的那些思路全都是些天真到过分的想法而已。
想着,她远远绕过那些正处演练中的队伍,生怕那些刀光剑影会波及到自身。趁着所有人都未有察觉,雪绒已经踏上高高的砾石阶梯,不久便藏身于漆蓝色的圆柱廊里——那上粗下窄的立柱与月桂花般的柱头,倒是让她颇觉奇妙。这时,也就是在廊道拐角,她看到了独属于精灵族的彩绘壁画,全身侧面的少女完全呈现出祈祷的姿势,那根月桂花枝正挽在她的手中,若有生长趋势的枝叶覆满大半个画面,落在相对较小的祈祷者身上,不免带上了某种……不同于本教的圣洁感。
近似于希洛塔语的字母印刻在空白处,理应是精灵族的迈西尼文字,不过,除了口音与某些单词的不同外,这个族群的语言基本就是将大陆语吸收的复合产物。她暂且无法看懂画面上的大部分文字,不过,有个单词却激起了这位小圣女的兴趣。
那是完完全全的希洛塔语,被金漆勾描在女子的手背上……
“希望……?”雪绒自顾嘟哝,将那个单词清清晰晰地吐露出来。与此同时,许是察觉到了哪处传来异样的声音,使她不禁皱眉,怀疑地扭头顾盼。这一行动使局外人的身影晃晃从拐角隐退,想必也明白自身的行踪被雪绒发觉,那尾随的家伙半话不说地藏在阴影里,用帽子遮蔽住了一双眼睛。
“喂!谁在那里!?跟踪这种把戏我可熟悉了!你就不要躲了,快给我乖乖出来!!!我可会让你好好记住,本大圣女可不是好惹的!!!”她高声叫嚣着,立即踏足走向拐角处,打算揪出那个胆大包天的、妄想尾随圣女的家伙,但是,在下一瞬间,当听到那颇为中性的沙哑嗓音时,雪绒整个人都不由怔住,继而鞋跟稳稳落地的声响。然后,声音渐而道来,冰冷、无心而又稍显寂寞,虽然有点熟悉,但其中……不免带着某种“伪造”的意味。
“你在烦恼什么?”那话音一字一句地念道出来,飘荡在立柱与立柱之间,被它的主人尽量压低了,传达到雪绒的耳廓里、使她一时无法分清那人具体的性别。这位圣女突然感到了犹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就与当听到那句话时、整个身子倏忽僵直的滋味同样,那并非灵魂的记忆,或许是源于她的那副皮囊,是那总有一天会被抛下的外壳的“记忆”,换句话说……是所谓执念?雪绒不禁迷惘,她忘记去揭开未知者的面纱,忘记了对这无礼的问话选择驳斥,她只是呆呆站在那里,半话不说地瞪大那双红瞳。
“不想回答,是吗……?”
“不是的!不是的!完全不是!”那位小圣女不知为何抬高声线,恶狠狠地将其否决了。她突然想起了那个让她纠结了许久许久的女孩,想起了日日夜夜令她惊醒的梦魇,想起了魔女深红色的眼瞳,想起了她的姐姐,想起了家人、暴风雪与……记忆中的人将梦境撕毁了。
“我,我在烦恼……在烦恼……”她呆滞地瞪着那儿,颤栗的话音不免显得声嘶力竭。更甚是那双手,此时拼命抓挠自己的头皮、呈现出一副极端痛苦的模样。带着哭腔的声音伴着颤抖、继而归入一种莫名的低落。就像是荆棘鸟儿在生命最后的歌唱,是即将坠入陷坑的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尖锐的镰形钟摆正在落下。暗处的人已经凝固在了阴翳里,他倾身踏出一步,似行非行的样子仿佛古典时期的石雕,帽檐始终掩盖那双眸子,使人无法看清其间深红。
“烦恼家人的事情……”雪绒的话音清清晰晰,它无处皈依地游荡在耳畔,最终沉没在执妄之海中,就连回音都无法追寻。听到此话,对面人不知为何突然怔住,“家人”两字被若有若无地重复在尘埃里,或许使他想起了那遥远遥远的夜色,圣女竭尽全力的叫喊、念诵经文般的呢喃与右手残存的温度……这只是封尘于脑海中的所谓记忆罢了,正因为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他才决定去跟随她,决定去道出那句问话。即使这种行为未免也太过缺失理性。
他的灵魂一遍又一遍地排斥着这种想法,等到高高在上的理性从王座中跪下的瞬间,躯壳却已经有所行动。
——就像是两种原先同体的事物、妄想着合二为一同样。
“反,反正!为什么要这样问我!?我看上去哪哪、哪里烦恼了啊!?”那声音忽然变得仓皇焦躁,忽就抬高声线扎入对处人的耳里,伴随着唇齿间的颤栗压抑在了脑海中,雪绒死死捶在自己的额头,那双吊梢眼不知为何痛苦地耷拉下去,若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眼角渗出,或为保持坚强而未有被手背擦拭。
“你倒是说啊!?你,你倒是——”那是质问般的声音,此时此刻显得万分刺耳。
“这也就是你执著于此的原因?”随之而来的呢喃被第二句话语湮没,如同鲸鱼沉底的瞬间,无情携带着冷雨向**掷下了,“……只是,一直想知道答案而已。”也就是在话音毕落的刹那,那中性的声线里似乎卸去了一丝伪装,转瞬又回归到曾时的冰凉冷硬——但是这声音实在在太小太小,雪绒无论如何都无法听清。
“什,什么答案!?”
“……因为你孤身一人,所以我猜测出了这个答案。”对方一转话锋,将之前的呢喃尽都抹去,“我们能在这里相遇,或许也是因为同一种理由。”
“因为我们两个都孤身一人,所以才会在此相遇?照你这样说,你自己不会也在烦恼着什么吧?”小圣女不知为何感觉自己平静下来,只是听着那个话音,就像是突然有一盏明灯在引导自己前行似的,她足以从心底抓到一股莫名的安稳踏实,然后傲慢的伪装尽被拭去,继而微笑从嘴角扬起,“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是……有些想法,莫名感觉你能戳中我的心底呢?”说着,她昂起头,蹑手蹑脚地朝贴近那边,对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与此同时倾身退后。
“就像是,我们过去是一体的一样?”
对方没有回答任何,他只是僵在那里,在下一瞬间迅速转身,殊不知雪绒已经有所行动,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那左手死死摁在自己的胸前。
“等一等!”她厉声说道,与此同时还仓皇地吞咽下一口口水,紧皱眉头、勉强将喉里的颤栗压抑在了心中。没过半饷,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声嘶哑的哭腔,像是孤独的猫头鹰在枝梢哭泣似的。
“……不要走。”
战斗的轰隆带着整个咖啡杯都颤抖起来,这金发修女却毫不在意地站在“战场”下方,就算连身子被带得战栗了几下,她还是将杯子牢牢摁在手中,喝起粘稠的咖啡不紧不慢。弗罗沃兹惊觉后方人的手猛然摁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就是一声类似于“乌鸦坐马车”的大喊——黛俄妮修从高处坠下了,就像是个杂技演员从藤条上荡过,即将把双腿夹上弗罗沃兹的腰间——可是,那修女的身形突然变得模糊,像是坏掉了的磁带反复倒带似的,残影快速重复着方才的一系列动作,单单几秒钟就窜回了斯薇忒的身旁。
这或许是什么……神界课本上所说的海市蜃楼?黛俄妮修打心底确认了这个想法,甚至对此坚定不移。
一切都停留在圆顶白帽被摁在斯薇忒头顶的时刻。然后,弗罗沃兹顺手又将它戴了回去。“好了斯薇忒!走吧走吧!回去陪雪绒喝杯烧酒吃个烤鸡翅!对啦对啦!要不晚上再准备一些棉花糖——”
“喂喂喂!那我们的切磋怎么办啊!?”天使在高空呼叫,她使劲扇着自己的翅膀,与此同时还将长弓举得高高的,一双琥珀色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弗罗沃兹的头顶。对她来说,那简直就是个纯白的活靶子。“改日再定呗!到时候在神界陪你好好打一架,怎么样?”那修女自顾自眯起眼睛,她倒是把这一系列事情都当做了场无端的闹剧,破烂不堪的神职外袍被她随手揽在手腕上,露出其间稍显暴露的紧缚服。
“但是如果我们现在就打的话!到时候就可以打两次了啊!!!”可是黛俄妮修根本就不听她的搪塞,她猛扇翅膀俯冲下来,与此同时竟将手中烈焰状的长弓从中间拆卸成了两半,强韧的弓弦突然和蜘蛛丝般淡隐了,变成一串星光被烈火焚尽——然后,这天使飞速旋转着那对双刀,欺身袭近弗罗沃兹身侧,还不忘伸展大翼,将一旁的斯薇忒推到了老远老远的地方。
只听到茶杯掀倒的声音,被利刃风声划在了底下,继而是一声恐怖的轰隆。
弗罗沃兹突然挥起她的斧子,若有狂风被巨刃掀起,游刃有余地迎击了黛俄妮修的攻势。刃与刃无数次锤击着,又无数次地擦边而过,她们的速度快得异常,像是打桩机在无止尽地运作着,甚至连火花都在这高速撞击下爆裂开来,绽放在目光里、于是便转瞬凋零了。
“那就让你看看这一招怎么样?”也就是在黛俄妮修打算进一步贴近的瞬间,那蓝发修女忽地哼笑起来,她迅速抡起她的战斧,利刃带着劲风旋转了无数多次。让人眼花缭乱的速率竟包揽了狂风,使气流形成了个螺旋状的防护膜,“啪啪”几下就将天使反推到了圣树上。伴随着那声沉重的回响,神树枝叶肉眼可见地晃荡了几下,可黛俄妮修压根没有放缓动作,她兴奋地喘息着,然后立即跃起,身靠树干、猛一蹬腿决定反击。
她们已经完全不在意什么规矩了,就算是把那树连根砍断,对这两个顽劣的家伙来说,也根本不算个事情。
“啊啊啊!这真是太爽了弗罗沃兹!你可终于用全力了!!!”黛俄妮修咧嘴大笑,她猛然挥翼俯冲下来,与此同时或许是想到了什么新点子,竟将双刀再次合在一起,大翼刻意包裹住她的身姿,只露出那长长的利刃,在空中竟形似于高速旋转的螺旋钻头,狠狠击溃了那阻挠行动的气流护膜。“啊哈哈!听说那个钻什么头可是力天使的浪漫哦!!!”她高声大喊,在坠落的同时反身挥刃,猛力迎向弗罗沃兹的斧头。
“哈!?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些奇奇怪怪的单词和句子的!”弗罗沃兹一边嘟哝,一边狠狠地施以回击,她任由自己的长发在风间狂乱飞舞,刀刃的挥动不知不觉地将几缕斩断,迫使她烦躁地拧紧眉头,或许是在可怜她好不容易才保养好的头发。斯薇忒远远站在她们身后,直到精灵的传信者小跑着赶过来,伴随着莫名急促的号角声回响周遭,这嗜好甜食的小神使似乎得到了什么意外的消息,她居然反常地抬高声音,挥着右手慢悠悠的,一字一字地叫道那个名字。
“弗——罗——沃——兹——”
“你他妈,有什么事吗!?”没想到那处在战斗中的修女还真的回头,愤怒的、用极其古怪的表情朝她瞪了一眼,与此同时还以可怕的手速迎接黛俄妮修的攻势,当然,斯薇忒还是漫不经心地把杯子放在传信者的手上,她将双手合十然后又慢慢往天上撑开,甚至还用喉音模拟了爆炸的音效,最后的最后……竟和坏掉的磁带似的、开始重复双拳互击的动作。弗罗沃兹显然明白了什么,扔下斧子猛然转身,后边天使也呆呆止住了动作,用好奇宝宝般的眼神期待地望着她俩。
“所以说,魔界已经开始进攻了吗?!”她高声质问,等着斯薇忒的进一步回答。
“嗯。”对方忽就点头,与此同时摊开双手、像是在表达什么情感般耸了耸肩。咖啡早已在杯中塞满, 她扭曲模糊的面容映在马克杯里,不久便是溢出。
——魔女只觉自己的手腕被抓得生疼,对面人始终没有打算放手,而是僵硬地凝滞在那儿,发自骨骼深处的颤栗一直延伸向她的右手,像是从骨子里都布满了裂纹。
“你……你是雪凌对吧!?快点,快回答我啊!!!”伴随着那嘶哑的叫喊,这位小圣女突然抬高声线,继而另一只手匆忙摁上了,就算是对方努力想要将其抽出,她也不愿松手丝毫。可是,无论她怎样质问,那边的人依然没有回答,只是僵冷地凝滞在那儿,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石雕。雪绒甚至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过于纤细的腕部仿佛随时随刻都有可能折得粉碎。
那未免也太过脆弱了。
“果然……之前在赐箭礼上看到的人……真的是你!”她的话音显得异常仓皇,犹如即将死去的雏鸟最后的啼鸣,嘶哑地溃散在风声喧嚷里。魔女未能看到那颤栗的眸光,她只是在思考着“理由”,思考着任何一种能搪塞她的答案。这时候,对处人的声音立即回响起来,飞速钻入雪凌的耳畔,不知为何扎得刺耳。“我知道的,知道的!雪凌已经远离了那个可恶的魔族对吗!?为了神灵,为了我们的神灵,你就来到了这里……想要为之战斗……是这样吗?”
“真是的!都,都不跟我说一声……明明,明明只要告诉我,我就可以带你去见命运神大人……请求她宽恕你的罪孽的……”雪绒低声嘟囔着,然后不由施力,倾身过去倚靠着柱子、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对方的皮肤依旧微寒如同人偶,根本就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那实在是太冷了,就像是冰凌凝结在死者的肌肤上似的。圣女依然没有止住说言,她整个身子都不由颤栗了下,伴随着那尽力抬高的话音,明显的哭腔从喉中渗出,是荆棘鸟儿穿心刺骨的哀鸣被车轮轰隆碾过。
“虽然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我,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我一直想要再见到你!跟你好好说说……过去的事情……”也就是在话音毕落时,她突然缩起身子,有些发怯地将身边人的手挽到自己的胸口上。那双手一直在颤栗着,不知不觉有些松开,在对方即将抽离的刹那,最后还是狠狠拽住了她的手。
“……雪凌……回答我吧?我知道的,我……能感受到!你,你一定是雪凌对吧……?雪凌……”
“……能陪在我身边,和我说说话吗?至少——我……我作为你的家人!一定会让你想起来的,一定。”
“快,快点回答我啊……!快点!”
“雪……”
魔女始终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具屹立在黑暗中的尸骨,此时此刻正用那双眼睛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的壁画,瞳眸的猩红从阴翳里渗透出来了,如此诡异、如同被鲜血染红的白蔷薇。她无法理解雪绒口中所谓“家人”的意义,这个词汇在她脑中已经混成了一堆无可理喻的浆糊,在数不尽的人们之间徘徊游走,挟与混乱掺成一团丑陋的翻花,从印象中神父的微笑转到阿丽西雅的背影,又从将军坚定的眼神里坠进守塔人的青丝……然后,在时间近乎永恒的专制被撕毁的刹那,雪凌惊觉自己回到了现实,身边人或许在歇斯底里地哽咽,那手依旧握着,颤抖的话音一遍一遍地抬高,又一遍一遍地消散在了风里。
——就像是一场只属于她一人的独角戏。
那位默剧演员无法回想起过去的一丝一毫,她的记忆早被湮灭了,被海吞没、被土埋葬、被过去碾压、被命运匿藏、被时间轧碎……最后,被她自己从未来踩踏进了脚底。就是这样悲哀、欢愉、无趣又可笑的故事。
号声忽然回响,将他们从混乱与僵死的状态中拉扯出来。
这是集合的警示。
“放开吧。”她最终还是说出一句话语,冰冷的声音踌躇在黑暗中,伴随着号角尾音在耳畔沉没下来。身边人的话音不知从何止住,那只手正在踌躇着,急躁地颤栗着,过了很久很久才将手指松开。那是一瞬间的空白。
最后,只听得那转身离去的琼音。那孤身一人的小圣女仓皇跪下,看着悲哀的影子晃荡消失在视线里,像是虚伪的探照灯全然熄灭似的。她们始终都是不同的两个人,也始终无法融为一体。
“希望”看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