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暗侧

作者:雪凌serling 更新时间:2020/3/20 11:17:14 字数:10079

光的暗侧

这是魔女不曾知晓的事实。

她曾以为那个存在于天穹之上的、被天使高歌赞颂的乌托邦,将会存在与魔界相反的、近乎永恒的白昼。

——等她来到神界,才发觉那是错误的想法。并没有什么“永恒”,黑暗无时无刻都蜷伏在光明的影子里,在轮到自身作主的那刻,便持起权杖翻覆上来,戴上那顶无形无貌的冠冕,披上它这身肮脏丑陋的王袍,作为世界的新王继续它的统治。亦在这一瞬间,有生命或是无生命之物,有灵魂之人或是无心智之躯,都将成为夜的子民。至于是赞颂它,讴歌它,抑或唾弃它,贬低它,永远臣服还是决定背弃,这都只是被俘者一厢情愿的“选择”罢了。

“起初, 神创造天地。”

雪凌仍然记得那段创世纪的故事,《以赛亚之书》的记载与过去的听闻在脑海缠绕,它们叫闹着、嘶吼着,如同衔尾蛇在不断地咬噬它的躯体,甚至是死死缠绕起她的脖子,终于将魔女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她只是半眯着那双眼睛,用她与生俱来的红瞳紧盯着烛火,明灭不定的暖光覆在面容上,顺着这冰冷无情的面部肌肤,如同虫豸攀上了已死者的脸颊,又在夜风呼号的瞬间彻底湮灭下去,被黑暗完全吞噬在了齿牙之底。

那位神祇,众神的父,创世的主。祂在本初的混沌上创造了世界,将一切不平衡都归为衡定,为无实体之物赋予了边缘。祂带来了光,分割了光明与黑暗,并埋葬世界的混沌,把秩序赋予了他所爱着的世人。从而——不确定化为了确定,无秩序成就了有序,理性吞没了混沌,绝对的“有”覆灭了绝对的“无”,时间、空间被“确定”所掌控。世界上再也没有永恒,因为只有混沌里才存在永恒之物,原初的“一体”终被分隔,在神灵的指尖化为主客。从此之后,混沌死了。

也就是因为祂为世界赋予了边际,用荒诞不实的理性将混沌掩埋,世间的一切造物才会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人类的灵魂被心之墙壁所阻隔了,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亦没有人能真正找到那被丢弃的肋部。从人诞生下来的那瞬间起,他便会被近乎永恒的孤独吞没,最终埋葬在名为物质世界的那片深海底下。

“无意义。”

她只是呢喃,无视了眼皮底下全然熄灭的烛火,黑暗的轮廓在她眸中清晰异常。或许是早已习惯了魔界那种长年极夜的环境,她能很迅速地揣摩清每一件物品的位置,包括睡在吊床上的天使微微起伏的胸膛,贝雅特莉切一动不动宛若古埃及木乃伊的身姿,一切细节都无法逃过她的眼睛。只是没了灯光,手头的书已经无法看了。雪凌揉了揉自己略显疲乏的眼角,她只觉一股异常的沉甸感正从四面八方拉拽着她的身子,迫使她恍惚站起,红瞳凝视着窗外几近永恒的黑夜,不免陷入了一瞬失神。

于是魔女将帽檐使劲拽下,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趁着夜风微息,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了一丝小缝。伴随着那声仓促的咿呀在耳畔颤抖,不速之客的嗓音立即钻入了脑海,嘶哑如同黑鸦的叫嚣,又显得怪诞、诡异而阴沉,是异常的腔调在已死者的坟墓上盘旋着,迫使雪凌僵硬地直起身,过了半饷才扭过头来。她整个身子都被淹覆在那层阴霾下,和个无灵魂的木偶人似的,用那双死寂的眼睛冷不丁地睨向了声音的方位。

“你要走了吗?真是,无聊。”贝雅特莉切盘腿坐在她的吊床上,宽袖里的双手恰巧显露,完全对称地托起她两侧的腮帮子,手的整体都呈现出怪异的漆黑色,像是被浸泡在颜料中而染上了肮脏的斑垢,若有亮色符文深印在肌肤上,在黑暗中竟显得异常扎眼。而雪凌只是点了点头,她半阖眸子、抹去了余光中猩红的残影,只留下一席沉闷的昏黑在她眼底藏匿,直到她伸手将房门推开,大半个身子都沐浴在了真正的夜色里时,身后人才若有若无地将她的口癖重复了声,一动不动像是具石雕似的,在门的后头凝固了亘古。

她于是将门打开,怪异的场景立即倾泻入那双红眸中,带着坚硬如铁的线条凝聚在目光里,甚至使这位阅历丰富的魔女小姐都不由愣住。明明已经见过一次同样的场面,但是……这异常的环境还是让她心感不适。

“奇怪的地方……”雪凌不知不觉压低声音,同样速将帽檐拽下。隔着由石砖砌起的冰冷围栏,她能望到对处镜像般的高楼,那是一层层无意义的复制品凝固在视野中央,携与她所处的这面、围堵成一个宽敞却狭隘的方形区域。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建筑,灰蒙蒙的墙体早已残破不堪,雪凌隐约能窥到天花板半露的钢筋水泥,藤蔓状的植被从每一寸缝隙里侵袭出来,疯狂肆虐着、将这整个建筑物都包裹在它的臂腕间,犹有青苔依附上了墙面,带起说不出的古怪感在脑内盘旋。红瞳的魔女突然感到了失落,她说不出这种感觉,就像是看着某个被何人遗弃的“垃圾”似的。

“……”目光扫视着楼底下三三两两的人影,看着昏黑的影子在暗处摇曳,然后便被夜色吞噬,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或许这种建筑物并不是天使所造,而是一种已无价值的遗物,直到有一天被它新任的主人发掘,这才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雪凌摇了摇头,立即否决了这一想法,若它并非天使与神灵的造物,就不再会出现在乌托邦,也不再会拥有这种近乎永恒的“死态”,而是会在几千年后就此垮塌,被自然吞噬,并被现有的存在赋予“短暂”之名。那或许才是真正完美的结果。

夜晚实在是太冷。雪凌不禁蜷缩起自己的身子,像只寻求庇护的黑猫,在夜幕的包裹中半跪下来,藤蔓正巧勾住她的脚踝,使劲拉扯着、不让她留有一丝挣扎的余地。

若有尖刺扎在她的脚踝上,在肌肤间钉出几道怪异的伤痕,鲜血无止尽地淌下,刺眼的猩红滋润了每一株猖狂的藤。

“将军,有急报。”仓促的嗓音被硬压在了来报者喉咙底下,然后急切地钻入在场众人的耳朵,像是掀起了一阵全由好事者们演奏的交响乐,丑恶而嘶哑的、伴随着尖指在角落里持续不断的刮擦声,此时此刻倒显得恼人万分。阿丽西雅立即回身,军靴的高跟在地面上踏出一道清晰彻骨的回响,伴随着那声不容违抗的命令,那位半跪者迅速将虚饰的假面拽上,等到将军已经彻底分辨出他的身份时,这才轻咳一声,苦笑着歪了歪脖子。

“爱洛卡涅上校已经带兵接近我方营地了。不出意外,她与其余士兵将会在午夜到达。”男人压着他过分细腻的嗓声,回应她的语句利索而简明,那身特制短军服下是漆黑的紧身衣,背后的翅膀被皮带紧束起来,使它根本就无法搅乱空气的流动。将军一手紧挨着巨剑,微皱的眉头许在这时舒展开来,她身后的警卫员依然笔挺挺地直立在那儿,若有眸光在瞳间辗转,为那澄澈若大海的天蓝添上几分喜悦,裹挟着一股淡淡的忧虑,从她的眼角悄而渗出。

“是吗?就让下边人先准备好,到时候我会亲自迎接。”阿丽西雅于是高昂起头,顺便一甩她的单马尾,胸口的魔界葬十字闪烁起了锐利的寒光。她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传令员离开,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对方跟前,绿瞳正巧与男人的黑眸对视。这一举止迫使那位声音纤细的恶魔下意识紧缩,甚至还习惯性地摩挲起了自己尖锐的指甲,虽是不理解这个家伙为何会把视线撇开,将军还是自顾自地抬高声线,带着铿锵有力的话音在男人耳畔回响,“说吧,神界的军队现在有什么动向吗?”

“……距我方队伍在这段时间内的勘察,表面上看,南北两面的军队似乎并未对此战失利有所反应。不过,北边的天使军似乎正打算带一部分队伍前往边境,而南边的军队……看起来,在向着我军方位派兵侦查的样子?虽然我们队伍俘获了几个天使,但是,仍然无法得到任何有关神界动向的情报。”他略显仓促地说着,在满腹疑虑的目光藏下愁思,在灯光间止不住地辗转着,然后竟被阿丽西雅毫不留情的眼神硬生生给瞪了回去。

“听这动向,看样子那些家伙是想尽早围堵我方援军?!虽然不清楚他们为何不联合起来剿灭我们,但是——现在让我最感兴趣的……”话音不知为何戛然而止,绿发将军若有所思地咬紧牙关,刘海阴翳下、异常阴冷的眸光从瞳间渗透。她于是一转过身,用命令性的口吻道出了句指示。

“传令下去!让参谋长和其他指挥都过来,至于是哪些人,我应该不用多费口舌了吧?”那话音铿锵有力地响彻于夜幕,是不容抗拒的命令将一切杂念抹除,坚毅、刚强,焚毁了任何与女子有关的柔意。阿丽西雅忽然举起那把巨剑,她清晰记得从地下室将它带出的那天,本应埋葬的秘密最终还是被那双手挖掘,熟悉到过分的面容映入剑刃寒光里,显得迷失、怅惘,甚至虚假得可怖。“是……!将军。”这时,男子竟在那瞬间使劲抬高了音量,虽然回声依旧纤弱,不过这句应和倒是清清晰晰。

“声音再洪亮点,至少给我再摆出点气势来!”绿发的将军随口说道,她于是放下那把巨剑,若无其事地昂了昂头,这就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轻嗤,“我想——你应该吃饱饭了吧?”

“呃……嗯,好的……!是……将军!”对方许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竟在脸颊涨得通红的刹那将面具戴上,把身子紧缩着、然后急匆匆地转身离开。即使是那么的急切,他的步履仍如同猫儿般轻盈、没有激起一点儿不和谐的音律,眼看繁星已经布满天穹,九重光环一圈圈地延展开,像是圣母深蓝色的外袍在相拥之时覆上,被流水洗淡了它原有的色彩。

“砰——”

大天使安琪拉目不转睛地盯着桌角,看着纯白色的小球在她的眼前摇晃,直转悠了好几圈方才稳住。她于是便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这过分小心的姿势,双眸一只闭起、一只圆睁,从眼白间仿佛要爆出猩红的血丝似的。直到她将球杆迅速顶了过去,看着那纯白小球将目标球推进了桌洞中,伴随着“砰”的一声回响,心里高悬的石头便落了地。这位缺乏阅历的天使长深呼一口气,扛着她的台球杆,在翅膀因喜悦而迅速扑扇的瞬间,漫不经心地转过了身子。

“呦嘻嘻嘻嘻~说吧,有什么眉目了吗?”安琪拉龇牙轻笑了几声,她随手摇了摇那根台球杆子,在来者即将开口的瞬间,竟迅速将杆子摁到地面上,像是在甩着拐杖般的、一系列动作却显得异常轻松。对面的天使只是僵硬地站在那儿,她似乎无视了那句问话,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安琪拉手中的杆子,许是魂魄都被这器物一齐勾走。直到长杆尖端戳到了她的额头上,指着同一个区域一连来了好几次猛击,这位高个子的天使突然回过神,她猛一哆嗦、正打算报告些什么,声音却被立即打断在了那句厉言底下。

“跳过埃斯贝尔被俘的那件事情,我已经听得很清楚了,再重复就要被说烂了!”这位大天使轻蔑地朝对方瞪了一眼,虽然双方反差强烈的身高使她根本无法树立起威信,面对那报信的天使……就像是孩子在教训着长辈、矮子使起狠话斥责着巨人。橘发天使盘腿坐在地板的垫子上,昂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盯着她们的种种行动,活像是只被驯化的野鸡——瞧这一副乖巧的反态,完全就不像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黛俄妮修大人。大概,是她神界的伙伴们把这好事的家伙彻彻底底地给驯服了?此刻的她正一手搂着箭筒,连着头发的翅膀毫不停歇地扇动着,然后……

等等,你这是在干什么……?

“快放下我的斯诺克球!你这个把头发当翅膀的野蛮天使!”未等那传信者开口说话,安琪拉就立即扭头,恶狠狠地叫住了黛俄妮修,这家伙的手甚至还紧抓着那只白球不放,和个多动症的儿童似的、竟将白球随手掷入洞内,伴随着一声极其微妙的回响。在什么东西已经落地的刹那,四周顿时鸦雀无声,直到安琪拉皱眉用眼神示意身边人说下去,这使那无法明白现状的天使朝四周顾盼了几下,一双黄绿色眸子错愕地睁着,在被安琪拉又一次狠瞪了后,这才加快语速道出一段话来。

“您所指示的方位果然没错,魔族的主力部队确实就驻扎在那里,他们同样派出侦兵,分成了许多个独立的营地,应该是要继续往里推进的样子。距我方天使侦查……魔界所派的最初那支队伍似乎正在赶向着魔族的驻扎地。照这情况分析,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

“是他们总指挥的大本营哟,嘻嘻嘻嘻~”那轻松愉悦的语声立即接过了她的话尾,带着一股龙须糖般甜丝丝的滋味,痛快地轧过那些名为“未知”的单词,甚至在每一寸尾音里拧起了不容置疑,挟起笑意、将身边人的疑虑尽都绞碎。“看样子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哟嘻嘻嘻嘻~不过,安佩尔那边也快要有所进展了吧!”安琪拉扬起了个异常夸张的微笑,她随手把台球杆指向后头,殊不知杆头恰是戳中了黛俄妮修的腮帮子,使她登时感受到了股奇妙的阻力。当然这位讨人厌的天使长还狠心试探了几下,趁着对方并未把这器材当做零食吞了,就迅速把球杆收回身边,然后小心翼翼地靠在了桌角。

“既然他们正派出侦察兵打算向里推进,我就让那些士兵有去无回,然后开开心心地与他们首领碰个头怎么样啊?反正他们的具体位置,我始终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时,安琪拉自顾摇了摇食指。她眯眼笑着,一双蓝眸若有若无地窥着袖间微露的手链,趁着那瞬反光、十字架上的名字竟变得模糊、扭曲而万分怪异——这使得她有些踌躇地皱了皱眉,然后迅速转身,抬高了声音、用郑重其事的语气道出一句质询,“那么我问你,关于那个小屁孩有着落了吗?”

“现在还没有得到消息,恐怕……”

“别说了!我知道的。哼,真是麻烦。”这位大天使又迅速地背过身,用毫不留情的话音狠狠驳倒了她的应声 ,她于是便双手抱臂,装作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视线余光若有若无地窥着那条手链,纠缠着踌躇渗透进她的眼角间,终被淡淡的灰霾掩藏在了底下。当然,她果断无视了那个满脑子只想着战斗的白痴,于是又一次回头,用那双蓝眸硬是盯着身边人瞪了好久。

“你——”

她死死瞪着,令对方有些错愕地将视线移往了远处,伴随着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在眉心盘旋,这报信的家伙甚至陷入了支吾,她呆呆地后退了一步,僵着嘴巴不知该作何言。未等那天使找到适合的答复,安琪拉就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自己的裙摆,然后便挥起手来,漫不经心的、打了个极其拙劣且随意的响指。

“你是谁来着?虽然看上去有点儿面熟,长得还挺一般般的……?算了算了,就随你去吧,反正我也没心思知道你的名字。”说着,安琪拉一把拿起她的球杆,她昂首冷哼了声,甚至还抖擞了下自己的翅膀,一双不知窥向何处的眼睛里暗藏锋芒——于是清晰的外物化为了色块,在眸中碾碎、搅混再加以扭曲,像是怪异粘稠的颜料被一股脑儿揉合在下水道里,失魂的狂沙为它覆上了外袍,迷路的黑夜从它的脚踝攀上,渺小的人影从远方赶来了,她就站在疲惫的夜色里,整个人同样疲惫不堪, 同行者在黑暗里排成了个浩浩汤汤的长阵,他们互相搀扶着,顶着那副倦怠的面孔,却仍保持着他们的固有队形。

等到这惨痛的场景完全映入她眼中时,绿发将军立马走上前去,她笔挺着身子,鞋跟踏在坚硬的砖石上,清清晰晰的、发出了一声铿锵有力的回响。在拧死的眉心底下、那双绿眸揽及锋锐,呈现一番异常阴冷的表态。刘海忽然被阴风掀起,双眸亦在那瞬微阖,于阴霾掩匿间、竟变得冷酷甚至于暴戾。

她的护卫队始终在身边戒备着,晨曦与苏克佩恩士官位居后侧,同样的手持武器、仿佛两个亘古挺立的石雕。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眼看着那位名为爱洛卡涅的魔族与其护卫逐步靠近,最终在将军面前半跪下来——阿丽西雅似乎眼神一变,乍有踌躇浮现在那本该坚毅的面孔上,却被一股无形的压力狠狠碾碎成渣,直到一切残存的痕迹都殆尽消失,她终于用毫无感情且高昂的声音、强硬的、笃定地道出那个名字。

“爱洛卡涅上校。”

“将军。您交代的事情我已经达成了。”那是毫不拖沓的回应声,少女始终半跪着、仿佛整个身子从这瞬间起永远凝固了似的,遍体鳞伤如同繁花绽放,颤抖的肌肤上被印刻下了血痕,双马尾犹如扎成蝴蝶结的缎带似的,只留下那对麻花辫子在两侧垂挂下来,若有血痂在发上凝固,带着死一般的猩红倾泻入发缕的紫灰色里,显得僵硬、扭曲而丑陋异常。“事不宜迟,请将下一个任务交给我,我们的阿丽西雅将军。”伴随着那声嘶哑从喉间扯出,她硬撑着、将那四只眼瞳死死睁开,暴露了其中诡异的深蓝色。那是几近僵死的色彩,比黑夜更加暗淡,比墨水更为泛灰。

红发少女半眯着眼睛,在夜风吹刮上来的霎时、若有所思地呼了口气。阿丽西雅肃穆高挺的身姿映在她眸子,在黑夜里像是裹上一团死物似的,像是那座由金属与泥塑组合而成的巨像,在尼布甲尼撒王的梦中四散崩离,瓦解成了脆弱的沙砾,化为禾场上数不尽的糠秕,最终沦得了个无处可归的下场。晨曦并不理解他们如此执著的缘由,或许是本身的民族将责任感的重担压在了他们肩上,又或许是被名誉与利益、甚至是欲望所驱使,不过,对她而言一切都无关紧要,她只需要得到自己必须拥有的东西,为了这个目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利用,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摒弃。可是……她又如此矛盾。

“请下令吧!将军。”爱洛卡涅高声说道,即使塞满铁味的喉咙已经沙哑得难以说出话来,那一字一句仍然清晰有力地传达过来,仿佛每一寸音节都会使她咬破嘴唇,就算是将牙齿碾成碎末,也不会使她就此屈服。她的双手在显而易见地颤抖起来,血的猩红缠绕上了指尖,与失去韧性的蛛丝交缠成了一团,不受控制的、织成了一张无用的网。或许对于魔族来说这并不是太过要紧的创伤,但那些漆黑的疲惫的身影,当他们一齐踏上这片土地、陷入在这近乎永恒的午夜里时,却让人不知不觉感到了肃穆,就像是被画笔描绘出的永恒,那是揣摩、是在绝对的运动中找到的相对静止,人的灵魂将静穆赋予了“瞬间”,在这一秒钟里似乎寻得了某种意义。

“我会派一部分军队来支援你,你们共同组成全新的编队,明日黎明就开始行动!至于具体细节,我们就私下再议吧。”阿丽西雅尽量抬高声音,那双绿眸死死盯着爱洛卡涅指尖乱成一团的蛛丝,看着那血腥的色彩在黑暗里凝聚,终究变成漆黑的物质、一滴一滴地渗进了砖石里,被伴生于石间的藤蔓迅速缠绕上去。“再此之前,你们必须调理好自己的身体,不然完成不了任务甚至还把命搭上了,我是不会轻易原谅你们的!”说着,她立即走向前去,朝着她的部下伸出手来,未等爱洛卡涅有所准备,阿丽西雅竟一把握住她的手,不顾自己的手指是否缠上了血液与蛛丝,没用多少力气就将她拉了上来。

就像是将堕落的人从黑暗中推往了光明里,爱洛卡涅只觉自己眼中映入了稀疏模糊的火光,身为救赎者的将军就站在她的眼前,暖光清清晰晰地将外轮廓形勾勒,将对方的身姿衬托得伟岸——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和我的队伍一定会严守您的指令的……将军。”那声回应几乎是竭尽全力地道出,在夜幕里如同涟漪般四散开来,伴挟着那道虚渺冗长的回音在耳畔消隐,红发少女半眯起那双眸子,她微昂着头,趁着微寒的晚风拂过耳畔、一手忽而将长发撩起,直到那声若有若无的轻笑荡漾在了这片午夜。

“看上去,大家都很信任西雅啊~”

“那是当然。毕竟将军一直带领着我们,为了魔族的未来始终坚守在她的岗位上。对我们魔族来说,她是被我们所有人敬仰、钦佩的……绝对重要的存在。”苏克佩恩在一旁低语,她半眯起那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窥着脚底昏暗,将军的影子在火光间显得清晰异常,视线被那瞬的晃荡所牵引,阴霾的分界像是在两人之间织就了一张罗网似的,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踏足上去,现在是,以后也是。

——英雄与平庸者之间总是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是不容置疑的真理,亦是人们亘古以来的笃信。

“这样说的话,听起来就像国民偶像那回事呢~”晨曦忽而轻笑,那双眼睛被刘海虚掩着,使人无法看清她此刻的神情。伴随着近乎永久的沉默,她终于压下话音,用另一种沉稳的、近乎于怀疑的声线低声语道。或因言说的时机实在是太过仓促,没人能真正听清这段句子,也没人能察觉那声缥缈无寻的叹息。一切都化为了尘埃,消散在这片丧失灵魂的土地上。

“很辛苦吧……?西雅……”

那声叹息倏忽卷入了大地的怀抱,在休止符里失去了一切联结,遗落了头尾与任何能够组成整体的部分。直到它的从头到尾都被记忆忘却,继而无端的笛音将它包裹,趁着这场无人听闻的独奏会,掀起一阵悠扬而苦闷的序曲,在孩童的耳间轻悄悄地潜入。伴随着夜幕与晚风的陪伴,这声笛音竟显得渺远、冗长甚至于悲丧,就像是被焚烧成死灰的诗篇,挟带火星的余烬在空中飘扬着,编织成了一曲失落的颂歌。

小小的男孩子坐在篝火边上,吹奏着他随带的小竖笛,一双银眸里染上暖色,仿佛真的镀了金箔。精灵族的小女孩儿安睡在一旁的草席上,用厚厚的大衣当着她的棉被,咬着一只手指、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梦话,火光攀上她婴儿肥的面孔,在棕发与鹿角间游动着,为这片寒夜带上了一股意外的安详。这时小巧的鸟儿从东方飞来了,它扑扇着那绯红与灿金交织的羽毛,旋转了几圈后,便快活地扑到了弗洛斯塔的肩膀上,一双琥珀般的仁瞳里许是揽起了黄昏暮色。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他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竖笛,那双银眸毫无感情地睨着身侧的鸟儿,婉转清澈的鸣声忽而在耳畔辗转,像是在诉告着什么似的、带起一阵扑扇翅膀的喧闹声,在他身周不住地盘旋着,此时此刻不免显得焦急万分。

这小男孩子并没有展现出任何惶恐,他随手将竖笛挂回了腰带上,拍拍屁股站起身来,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哼。那尚还童稚的嗓音里竟挟上了意气,纠缠着自我中心者惯常以来的高傲态度,在冷眼睨视的瞬间、毫不忌讳地言道出来,“哦?看样子这里就要变成战场了?哼,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皱眉,若有僵冷死缠在银眸间,如同利刃顺由目光狠狠向着外头撕扯,呈现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算了,你先回去吧,到时候再带点东西过来,我还得花时间照顾这小拖油瓶——真是麻烦……!”弗洛斯塔说着便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他一手托起他的腮帮子,目光在夜色里游离不定地徘徊,星星两两的火花从垛草间直跃下去,如同音阶跳荡在五线谱里,顺由一种奇妙的角度、从燃烧物与燃烧物之间勾描的弧线间寻得了韵律——这或许便是乐师眼中的安排,是“自然”在变化的角度里、向着“现世”道出了神秘的隐喻。弗洛斯塔下意识无视了这朔夜的乐谱,视线不知为何移到了篝火那边,绕过这团被人称为“太阳”的无用物质,最终辗转到孩子的面庞上。

小小的女孩依旧睡着,她咬着她的大拇指、整个人都紧缩在一团,看上去活像是只乖巧的小鹿崽,嘴里还时不时地发出“嘟噜噜”的怪声。火焰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跳荡在那双银眸里,伴随着一声冷哼,那一切的无意义骤被睫翳碾走,金色的鸟儿早已远去了。小小的男孩又一次举起了竖笛,他不再正视那团丑恶的火光,对他来说,这充其量只是一种失败的描摹罢了。

“哼,真麻烦。”

若有若无的嘟哝声在夜幕中回响,不久便被婉转的笛音倾覆,旋律悠扬如同浸润的酒,伴与醉香弥漫了整片午夜,是指尖牵起心神、将灵魂卷入轮回的纺锥上,旋转着旋转着,终在无情的诗篇中整个坠落下去。奥蒂莉亚就在这时醒转,她迷迷糊糊地睁开那双眼睛,乱七八糟的短发和鸟窝似的搭在头顶上,纠缠着上头的两根鹿角,更像一团无可言喻的怪异物质。

“弗……洛……斯塔塔?”直到含糊不清的语声被她悄悄道来,坐在火堆边的小男孩子突然整个一怔,那是一股异常的不真实感,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一股脑儿抽离了似的,继而是即死的僵直,而在那瞬间、已就晦暗的眼神忽然瞧向了这处,趁着奥蒂莉亚还未有反应,一切变化就都回归了原先本貌。弗洛斯塔小心翼翼地系好了他的长笛,一双银眸里揽起了星河璀璨,忽明忽暗的火光罩在面庞上,在孩子眼里如同细腻的绸。

“小鸟先生刚才来过了吗?”奥蒂莉亚倦怠地揉了揉那双眼睛,她一边问着,一边在对方轻应的瞬间坐起身来。这小女孩子并没在意自己划落的肩带,她拖着那件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厚外套,从篝火这边摇摇晃晃地爬到了弗洛斯塔跟前,漂亮的绿眸突然朝着对方盯视,不知为何愣在那儿瞪了许久许久。弗洛斯塔不禁感到了畏缩,他只好将头整个撇开,任由视线好不自在地上下徘徊。

“哼哼……你怎么了?弗洛斯塔塔?”在奥蒂莉亚的面庞即将贴近的霎时,那满脸通红的男孩子猛然向后倾倒,幸好他的双手还撑在地面上,使他不会因此陷入脑袋着地的窘境。而对方也在那时候将身子凑得更近了些,她满脸疑虑地嘟了嘟嘴,甚至还嚼起她的指头、此时此刻许在思考着什么重大问题。

“弗洛斯塔弗洛斯塔!你到底怎么了啊?”

“没,没什么,莉亚。小鸟说它等会儿就会送东西来了……!”弗洛斯塔的话语结结巴巴地在嘴边发颤,他连忙躲过奥蒂莉亚的视线,目光无时无刻都在流动着,在上下左右来回流窜,难以找到一寸立足之所。于是在下一秒钟,他迅速把对方几乎完全滑落的肩带拉回正轨,然后飞一般地转过身子,将那红得和石榴似的面容完全裹在了自己的外袍里。

“弗洛斯塔最近可真奇怪!难道——是不想和莉亚一起玩了吗?”

“没,没有!当然是没有的事!”

“哼——弗洛斯塔你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是把我当做什么没有用的小屁孩了吧!”

“不……不是的……”

“啊啊啊!我,我好想下去找姐姐!!!弗洛斯塔,弗洛斯塔最近总在欺负我!!!”

那两个小孩子一个嚷嚷一个回嘴,他们毫不顾忌地在夜空下叫闹,联合演绎了部极其流利的双口相声。篝火此刻仍在燃烧,他们并未意识到在旷野中游荡着的女孩的身影,就像是个午夜的幽魂、持着蓬大的圆顶花伞整个飘上,在外人眼里只留下了剪影漆黑,优美地旋转着、跃动着,被几近永恒的黑暗掩匿得严严实实。

——伴随那阵若有若无的嬉笑,轻灵的歌声忽而回荡起来。仿佛梦魇正在低语似的。

此时此刻,灰白头发的男人睡在吊床上,独自凝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在魔界的野外徒步旅行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天了,所幸自己在离开之前就准备好了够他吃半个月的干粮,至于享受生活必要的锅碗瓢盆,当然也在他的计划之内。只不过……他差点忘记了那位狮鹫好伙伴的生存问题,好在对方能自个儿捕猎,时不时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使他不会对此感到过分担心。

隔着黑压压的树干,在树木与树木组成的竖线条的罅隙里,远处的海岸线倒是清晰可见。他能看到那座羊角般的礁石,自己亲手打造的木筏就在视线可及的地方,或许明天就能开启第一次试航……这还真是件美妙的事情?

“羊角面包”不禁感到了期待,虽然这段日子很是辛苦,但是又给他带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自在且是放纵,而在放纵里,甚至还挟着某种“脱离”的意味。

也许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生活,是一件好事也说不定吧?

只不过他仍然在意着“星”,即使他已经忘记那是颗怎样的指引之星了,至于有关什么东西降生的预言,这脑回路古怪的家伙早已忘却得干干净净。

总之,相信这是新生活的开始总是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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