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之阳
“所以说。阿丽西雅那边已经准备就绪,现在就靠我们了是吧?”随着话音暂止,红发的女人不紧不慢地扬起嘴角,用那双绿眸朝着身后冷睨,若有氤氲覆于眸间,此时此刻仿佛沉浸入了一潭烈酒。在她昂头的霎时、蓬松的卷发恰将面容半掩,使外人无法看清她真正的神情。士兵始终挺立在原定的岗位上,一动不动的、犹如几具凝固了亘古的巨石,他们一圈圈的环绕在将军身周,倒是构成了个完好无缺的索尔兹伯里石环。倘若要向太阳朝圣的话,有这样一个“祭坛”,似乎也无伤大雅。
“哼,那个家伙总是这样自作主张。”她冷哼着,半眯起的眼瞳隐约窥向西侧天空,烈火已将半边儿天都染上了诡谲的绯红色,掀起一层层的灰霾掩蔽了浓云,像是一团无形无序的混沌物质,徘徊在爆裂的临界点上,妄想趁着那个瞬间,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全然摧毁。
——这无趣的人造之景并没有任何观摩的必要,阿丽西卡摇了摇头,于是收回视线,恶狠狠的、向着某些开小差的魔族猛瞪了一眼。
理所当然,并没有任何人打算挪动。毕竟军令的象征就站在他们跟前,目光冷不丁地扫视着周遭,此时此刻更像是一只伺机夺命的恶鬼。在那绝对严苛的律法下,若非命令,这些没脑筋的畜生一旦不听指挥私自行动,无论结果好坏,都必须接受处罚——对这位孤高冷傲的将军来说,回应同样是这个道理,更何况是那些毫无意义的说辞,一旦钻入她的耳里,总会使她心神不畅。换而言之,她会突然扎进莫名其妙的暴躁情绪里,仿佛整个身子都陷入了泥潭中似的。
“不过是一群人偶。”
阿丽西卡于是发出一声轻嗤,她随意将把望远镜扔到侍从手里,尖长的指甲仿佛沾染了血液的猩红色,就如那头蓬乱的卷发。在防护罩的保护下,外界的斗争暂时无法抵达到这处,甚至连声音都被基本隔绝。当她们第一脚踏上神界的土地时,这场战争就已无可避免,好在此次兵援能够及时缓解第一战场的紧张,使那个家伙能够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她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姐妹之间的关心,充其量来说只是一种责任。至少,身为魔族的一份子、肩负领导者之名的她,在这个时候更不应该顾念私仇。
这是一军将领必须具有的素质。
阿丽西卡十分清楚这一点,她早就把那些规矩记得烂熟,甚至连倒背如流……都只能说是最低限度。在她久远的记忆里,父亲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语了,他向来是严厉的,从不表现出一丁点儿父爱,并在家里规定了“军法”,像在培养战士一样的训练着自己的女儿。
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从没有对这样的父亲产生厌恶。
“我记得,离上次见面已经时隔三年了吧。阿丽西卡将军。”
——这时候,不知何者的声音扫空了她的回忆,是脆弱的玻璃被利刃砸得粉碎,,变为渣滓在瞳间溅落了,直至刺目的煞白将其取代,一切的一切、都和水雾似的融化成了外界本身。阿丽西卡猛然昂头,刘海下的双眸乍尔显露,目光直瞪向天幕尽头,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孤狼,就连眼神都变得阴冷可怕。
“是大天使吗?这么说来,我还真是此生有幸?”阿丽西卡孤自冷哼着,她立即挥剑直指天穹顶端,与此同时还下意识朝身侧猛跺一脚,命令着她的士兵时刻做好准备。那头红发竟在举剑的霎时飘扬而起,犹如盛放的大丽花燃烧在了昏沉暮色,就若视线尽头的火红天幕,被永恒燃烧的烈焰染成了堕落的色彩。天使长就处在云雾最高的地方,螺旋状的人海将她包裹了,是基因链般的防壁无止尽地旋转起来,随与利刃、织连起一片丑陋的纯白。只留下那双落寞的蓝瞳,被长及脚跟的金发掩蔽着、消迹入了初融的雪里。
“看样子你们还不打算让我扫兴!那么,我就陪你们好好玩玩,一起为这场战争加点儿猛料吧!”伴随着声线的骤然抬高,这位将军半咧着嘴角,一边说着一边虚作了个摊手的姿势——倘若忽视她手中那把沉重的巨剑的话,这副姿态倒会更像个热血激昂的大演说家。
“我说的对吗?大天使,安佩尔——”话音在那阵喧嚷中清清晰晰地响彻,它倏被利刃的回音吞噬,万分脆弱的淹没在了茫茫人海里。她随即将巨剑扛回肩上,与此同时似在挑衅一般的,朝着高空挑了挑食指。藏身于人群庇护中的大天使立刻举起长剑,她高昂起头,在煞白的冷刃后、那副面容寒如冰霜。目光此时也直勾勾地睨向了这处,转瞬就与阿丽西卡相对了四眸。
“吾将奉陪到底。”大天使安佩尔忽然开口,她冷冽的声音立即冲破了束缚,撕碎刹那的嚣闹、在众人耳畔回响得明澈,直到绝对无情的雪霜将一切掩覆,那对羽翼这就撑开,在阿丽西卡的视线中留下了一隅纯白。与此同时,身为护卫者的天使迅速布阵,强硬地钳制住了那些攻来的魔族,趁着这瞬的间隙,安佩尔伸展大翼猛然俯冲,干净利落的金发显然呈现出倾斜态势,是锐利的尖角被整个掀起,在坠落霎时狂乱地扭曲在了一摞。
阿丽西卡随即向身后人摆了手势,用无声的举动暗示着接下来的方针,双眸或在寻思般半眯起来,朝着西边天幕冷睨了一眼,而她始终没有挪开那扛于肩上的巨剑,整个身姿如同一颗雷打不动的顽石,丝毫就不在意敌方的攻势——比起先发制人的回击,这家伙似乎更倾向于等候。加速的咒文浮现于她的脚底,悄无声息的、不久消散在了空中。
“哼哼,又会有场好戏了。”她嗤笑着露出尖锐的虎牙,舌尖舔舐着唇瓣,仿佛一只茹毛饮血的恶兽,在生与死的尽头探出了那对利爪。
烈焰的猩红遍布天幕,从西边一直向着东侧蔓延,直至被一派灰蒙湮没,犹如大片大片的火山灰肆意卷袭,它无所皈依地在空中弥漫着,妄想将一切全部裹挟在那身凝重的驱壳中。天穹是可依附的囚笼,是外物亦是灰霾本身,形同虚骸的蛋壳被覆满了灰泥,只留下了模模糊糊的轮廓,抛去了它真实的形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琪拉狠狠揪住报信者的衣领,一字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命令似的语气里带着强烈的愤懑。她不顾自己耸成筛子的羽毛,扯着对方的领子朝向一侧猛摁过去,完全就不经思考的、想把那家伙的整个身子当做大白萝卜,一股脑儿倒**那堆砖石底下。然而,对方只是错愕地愣在那儿,盯着自己的衣领被捏成了一团皱纸。这老实巴交的家伙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在天使长的威言中,将那些没必要的语句挟着口水咽回了嗓子。
可惜就算安琪拉有多么用力,也完全无法撼动那高高的身躯。
“你倒给我回答一句啊!!!跑龙套的!!!”她紧咬着牙,像在发泄似的死拽住那儿,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了虚幻不真。对方始终不说半话,和个人偶似的呆在那儿,气得安琪拉整个人都耸上了半空。背后羽翼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此时此刻……倒显得古怪异常。
——这位大天使依然记得那时的情形,即使她早就忘记了几时几刻,就连精神都被这场灾厄折磨得疲惫不堪。尚能追溯的是昏沉笼罩视野的时候,未等她从这怪异的状况中缓过神来,煞白的光立即从西面爆发,扎进眸里几乎就要致盲。也就是凭着这不到一秒、高分贝的噪音突然刺痛了耳膜,带着一股微妙的震感,使她整个人差点就要瘫软倒地。
当然,上述都是些夸张性的说法,而在这种情形下,能有如此浮夸表现的人,约莫着也非她莫属。在所有人都被强光怔住的时候,他们的天使长居然捂着耳朵瘫软软地蜷缩在了地上,用翅膀把整个身子裹成球状,差点儿就要就此晕厥。幸运的是,趁她的同伴还未拾回意识,她便迅速直起身,回归了平常那副事不关己的状态,让下属无从得知她这惨烈的囧相。
在这事况后,报信者才慢吞吞地赶过来,对她说什么刚刚发生的人尽皆知的情报,这一行话直接戳穿了安琪拉的痛点,使她整个脑壳轰然炸裂,甚至一把拽住对方的衣领,不受控制地开始爆粗。
“如果那团火蔓延到这里了该怎么办!?如果我们就这样被挡住回不去了呢!?如果我们圣洁的乌托邦染上了那种丑恶的颜色!如果我们的空气就这样被污染!如果魔族的臭味散发出去,把可以呼吸的空间全部占霸占!你说该怎么办?!”安琪拉于是施力将身边人猛拉过来,使劲晃了几晃像是在质问着玩偶,话语一股脑儿甩到了对方脸上,搞得那家伙进退两难地歪了歪脖子,此时此刻只能以憨笑应答。
“冷静一点,你现在表现得和一只待宰的野鸡似的,难道不害臊吗?”这时候,雪青色的发丝忽然掩蔽了她的双眸,掀起沁人心脾的栀子香缠于鼻底,不知不觉地掠走天使的神思,将时间拉入了静止的罅缝里。趁着安琪拉因这声音骤忽怔住,身边的参谋长竟将那报信人一把揽入怀中,优雅如同华尔兹的姿势甚至无异于少女漫画。她身着那身中性的军服,整个扮相就像是个贵族男子,束成马尾的长发忽然一甩过来,扫到安琪拉的脸上,又撩起了一阵令人陶醉的芳香。
这明摆儿就是个行走的荷尔蒙。
“你是幼童吗?趁着大火还没蔓延过来,还是先静下心来想想对策吧。不然的话,安佩尔天使长可是会被你气得心衰力竭,在指挥的中途立即倒地的。”温雅又颇带冷傲的声线忽在耳畔响彻,虽然这一行话说得很毒,但从那严肃的眉眼里,安琪拉却感受不出任何调侃的意味。参谋长拍拍报信者的肩膀示意着她离开,始终高昂的头仿佛在以下巴示人似的,露出了那纯白的蕾丝高领。安琪拉只知那双金眸朝她斜睨了一眼,继而折扇轻描淡写地挑起了自己的下颚——当然,这位天使长立即将它掰到一旁,撇开脑袋、发出了声毫不在乎的冷哼。
“哟嘻嘻嘻嘻~我可不需要您多加烦心,赫拉大参谋长!”
“更何况说,我都巴不得那个面瘫的家伙早点儿露出奇怪的表情呢!可是好不容易被赐予了天使长的地位,连象征着至高的光环都被赋予了,事到如今却逃不过另一个老妈子?我身为天使的一生是不是也太失败了些?!”安琪拉摊着双手自顾嚷嚷道,她抬起头,和个戏剧演员似的拉长了声调,目光像在试探什么般的暗窥着身边人,看着那僵硬的面孔上浮现出了微笑,不免感到了一股窜上后背的冷寒。
“我并不明白神灵为何会选择你这小家伙成为我们的天使长,不过你再拖下去,自己能不能保住就说不准了。”赫拉立即收回折扇,将那讨厌的嘴角笑容完完全全地藏敛下去。她昂头窥了一眼那所谓的防线,就算她们的上下左右被天使们护卫得严严实实,仍有几只蚂蚁妄想从薄弱点里冲出,打算带上更多丑恶的魔族侵染他们的圣地,摧毁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杀死无以计数的同胞,甚至还想用那些肮脏的鞋底践踏神灵权威?真是岂有此理。
“我当然知道,呦嘻嘻嘻嘻~”
“不过这伟大的恩赐,我还是第一次使用呢~单单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起来了啊!”那天使长昂头大笑了几下,她夸张地挑起嘴角,仿佛一只弯弯的月牙盘踞在了面容之上。即使那间歇性的笑声也过分古怪了些,摇摆不定地钻入参谋长的耳里,使这向来以高雅自居的天使不禁皱紧了眉头。
“什么?难不成你要用那个——”
在话音毕落的瞬间,安琪拉竟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和个芭蕾舞演员似的、慢悠悠地将手摇到了头顶。刺眼的光辉立即从指尖绽放,仿佛一盏凭空捏造的白炽灯,将她的橘金色卷发映成了诡异的煞白。安琪拉惊觉自己整个身子被一股外力带上了半空,圣光犹如薄纱顺着头顶裹下,覆上面庞、稳搭肩膀,藏匿入每一片白羽里头,最终在那双眸里凝聚了亘古。
——环形光圈完完全全地呈现在了众人眼里,是永恒的繁星降临凡世。
这位大天使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在享受此等恩赐般的、朝着上空高举起了双手。手链被那道光辉湮没了,在她的腕间宛若无物,安琪拉怀疑自己彻底沉醉在了圣光底下,她使劲摇头强迫自己摆脱这种感情,直到最后才深呼一口气,用着虔诚甚至于谦卑的语调,道出了句温柔的声。
即使……那严肃的话语配上此等声线,倒是明摆着阐释了“古怪”的意味。
“诸位听令,从现在开始,所有位居二线的、还未身处或现已解除交战状态者,为了挽回我方退路,请尽快挑选出辟火能力较强的天使组成新的队伍,想办法扑灭战线之后的火源!”
“顺便嘛?就把那些纵火的小老鼠抓回来示众吧!反正都是一群该死的混蛋。”她暗自冷嗤着,在紧咬下唇的同时,一双蓝眸若有若无地睨往远方。声调语调转瞬就变回了原样,抹去了最初矫揉造作的温柔,甚至连一星半点都未能维持。而在话音毕落的刹那,头顶光环竟不受控制地黯淡下去,化为细碎的斑斓融化在发梢间,和星辰一般的坠入了灰霾里。
“……呃?”
安琪拉突然错愕地一皱眉,她只觉一股阴冷的滋味窜上了脚底,使得整个人僵直地定在了空中,和个提线木偶似的任线牵引。当然,怪异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刚想出口的话语也被她全部咽回了喉咙,趁着那瞬停顿,这位大天使很快就掩饰了自己的纰漏,顶着一副游刃有余的笑容、扑扇着翅膀落回了地面。
参谋长忽然失焦的眼神并未映入那双眸里。
“……虽然你这孩子很放肆还熊得不知天高地厚,但是我无可否认,你刚刚的话语确实给我带来了一股奇怪的感觉。”直到轻描淡写的声音在耳畔响彻了,只是惯常的冷静里许是挟起悸动,捻带着颤栗飘散在了风中。赫拉下意识地咬了咬自己的大拇指,她半阖眼睛,余光朝安琪拉狐疑地一冷窥去。下一句话语被压得极低,使外人难以听得明白,“或许是,光环的影响吗?”
“哟嘻嘻嘻嘻~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不过本大天使就心领——”
未等她拍着胸脯抛出一句自夸,天使的惨叫声就此起彼伏地回响起来,传入她的耳里显得异常尖锐。于是外界光辉撕裂了灰霾,护卫者们被那股劲力震得散开,巨剑狠狠劈在了那半球形的防护罩上,把那外膜直接斩开了一道口子,像是什么怪物直接用手将玻璃撕得粉碎似的。
就在这一秒钟,脚底阴影突然变得分外清晰,继而光辉覆上了她们的头顶,将亮与暗分明地瓦解割离。那是一根根锐利的尖针扎入眸里,是混沌无止尽地膨胀着、撕扯着它无主的躯壳,亦是一只蛆虫躁动地在瞳间捣腾,刺得双目都几近盲瞎。高空那身影遂被曙光淹没了,在众人眼里犹如天使降临。可惜在那双眸里,带着的纵然只是杀意。
或许在下一秒钟,神赐的号角就会被吹响……?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喂。喂。喂……!”
“你走神到异世界去了吗?无聊。”那声抱怨似的哼气在耳畔若有若无地荡漾开,是一层层涟漪依附着水面溃散,它漫无目的地游走着、攒动着,任它无形的十指撩开心弦,将懵懵懂懂的意识一股脑儿拽回了人间。眼前的蓝发少女始终面无表情,用猩红色的“单眸”直勾勾地瞪着这处,扛着那把战枪,带上她的宠物蛇,活像个企图收集咒术材料的荒野女巫。在此时此刻,她异常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整个行走姿势如同丧尸,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贴了上去。
“娜——依,你——醒——了——啊——”声音在狭隘的空间里被无限地压低拉长,不仅掺杂着沙哑,其中兴许还平添了几分战栗,她整个面容都掩蔽在阴霾里,犹如一个趁着午夜时分、用微颤的声音道出古怪故事的老妪。
“贝,贝雅雅……?”迷迷糊糊的天使揉了揉眼角,用那疲惫的眸子朝周遭漫不经心地一扫视。未等她开口说话,这位不太正常的伙伴就猛地凑过来,在阴郁到过分的面庞上,朝她死死瞪过去的“眼睛”僵冷异常,整个惊悚程度完全不亚于限制级的恐怖片。
两人的脸颊忽然贴得极近,那把战枪始终被贝雅特莉切举着,这时狠狠砸在卡依纳娜的头顶上,缠绕于其间的眼镜蛇几乎就要拧向天使的脖颈。她们就这样大眼瞪着小眼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脚底像是浇上水泥似的、根本就挪不开分毫。卡依纳娜后怕地缩起脖子,用她厚厚实实的羽毛把自己包裹成了一团球体,她只感觉一股可怕的压迫感从无可言喻的地方迸发出来,和幽魂似的包裹住了两人的身子,搞得她整个人都无处遁形。
“请告诉我们。刚才,你听到了什么?”
“就在你走神的时候,其他天使似乎也陷入了同样的状态。”红瞳粉发的魔女站在稍远的地方,扶着帽檐低声问询。她一手持起那近似于十字架的法杖,双眸目不转睛朝外界窥探,盯着某些在建筑物的阴影下游窜的敌人,藏匿着打算避过争斗的同伴,或是那些伺机而动的猛夫。翅膀扑扇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了,方才被她布置在周围的法阵似乎有被牵动的征兆。雪凌于是顿了顿音,用微弱而难以察觉的嗓声接着说道,“这并不是巧合吧?”
“不用再解释了吧?快回答我们。你这无聊的呆瓜天使。”贝雅特莉切也跟着她的话语高声嚷嚷,一边用那只眼睛若有若无地朝雪凌睨望。这家伙压根就不在乎她们的队伍是否被敌人发觉,与此同时还用另一只手狠狠戳了戳娜依的鼻尖,使那部分五官和小猪鼻子似的翘了起来。
“你刚才僵住的原因和听到的东西,通通给我从实招来。”
“这,这个是机密,不能说的!!!而且……那并不是我们的任务……说了不太,不太好吧?”卡依纳娜猛然后退一步,她仓皇地撇过脑袋、朝着贝雅特莉切一个劲地摇手拒绝。但是,这一派说辞明显没塞进对方的耳朵,只见那家伙暗自阴笑了几下,眼镜蛇顿时从她的战枪上昂起胸膛,像是听到了舞蛇人的笛声似的,张开大嘴、摇摇晃晃地向卡依纳娜的面庞扑去。那天使下意识地缩起身子,迅速护住自己的脑袋,把整个人真的裹成了颗斯诺克球。
“不是我们的任务不就更好说了吗?反正,和你和我都没关系,说几句话又不会少块肉。无聊。”
“但,但是……”
“快说啊!你这无聊透顶的蠢货。白痴。朽木!面包!垃圾菜卷!”
“随她吧。毕竟我们并没有完全信任。”或许是听着那少有情感起伏的咒骂感到了心烦,又约莫着是有所打算,长时间未有说话雪凌移开帽檐,扭头道出了一句话语。当然,她的声音也和贝雅同样,只是较之更为无情,犹如机械一般的,带上可怕的僵冷纠缠耳畔,竟使那天使的发杈都嗖地高耸起来。
“才,才没有!我可是最信任大家了!!!”想必是那一行话使卡依纳娜拼命否决,这单纯的小天使不受控制地抬高声音,就连脸颊都因此涨得通红。当然,贝雅特莉切也打算乘胜追击,她与她的眼镜蛇同伴立即以诡异的姿势贴了过去,低语又一次从嘴中流泻,温热的呼气在耳垂逗留着,显然意图不轨的说法……倒是被抹上了层无用的粉饰。
“既然信任了,就告诉我们。”
“呃……啊……但是……”可卡依纳娜只是捏捏手指,坐立不安地将自己整个面颊藏入了高领里,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永久的沉默。正在勘察敌情的雪凌悄悄抚了抚耳畔的十字,那双眼睛虚掩在法帽阴翳里,使人无法看清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这时极低极低的声音在领子底下攒动起来,虽然极为模糊,但也基本能听出个大概,“天使长她……命令二线的人去抓住那些纵火的魔族……而且,好像很十万火急的样子?”
“不不,是灭火!灭火才是首要的!”说着,这神经大条的天使拼命甩了甩手,试图纠正自己的致命问题,她使劲深呼一口气,将颤抖的声音压得极低,“我说的这些东西,你们千,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
“但是,正常的传音能力,介于计算力有限的情况,只能针对两到三人。而且……”雪凌似在揣测什么般捏了捏下颚,她微皱眉头、一双红瞳始终在扫视远方,等待着蓝发少女接上她的说辞。
“无聊得就像是被控制了一样。”
在话音毕落的霎时,法阵爆裂的声音突然从远处回响,在楼与楼之间掀起一阵呛人的灰尘,之前安排在四面八方的爆裂型法阵看来已经派上了用场。待着震感暂歇,昏厥的敌人也幸运地留在了视野范围中,这三个人仿若无事地摇了摇头,压根就不觉得这有何顾暇的意义。于是凭着现有的情报,雪凌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道出了一句揣度。
“魔族打算用烈火阻挡天使的后路,除非其中一方妥协,或者有外界的干涉,不然必定两败俱伤。”
“而我们这边被魔族军队所分散,牵制在了各个地方。”她顿了顿音,若有怀疑在眸间流转,在那片猩红里留下了近乎永久的冷寂,它倏被法帽阴霾湮没了,只留下绝对的淡漠,及那阻隔一切的无心,“更况且,援军因为新的战役无法到达。”
“假若那些训练有素质的家伙能迅速集中,然后逐一击溃我们呢?啧啧啧,这下就不无聊了。”贝雅特莉切自顾嬉笑了声,她兴奋地掐起嗓子,任那怪异的喉音和鸡鸣似的爆发出来,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轰隆,若有人影从烟尘里跃出,周围法阵被那身姿试探性地引爆了,挟带着浓烟攒动在废弃的大楼里,掀起沙尘迷蒙了隐匿者的眼睛——她们立即恢复了战斗状态,全身上下的神经也因此而敏感起来。
“看来又是一场好戏。”
那寸余音倏被漆黑吞没,到后来,就连一丁点儿残片都无迹可寻。精神与外界仿佛从某个点开始分隔成了两个部分,小小的女孩子蜷缩在黑暗中,整个身子像是在持续坠落似的,依附着即将融化的粘稠物质,逐渐沉没入混沌的视界里。伴随而来的是近乎永久的沉默,她始终紧抱着自己的大腿,将面容深深压在了濡湿的裙摆里,一动不动的、就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无规律的数字恰在脑海回荡起来,一阵一阵的、吊得她头脑麻木——每一部分肢体就像是木偶的残骸,只是单纯被黑暗中的异象操纵,却没有任何所谓的自我。
烈火的烧灼声仍在耳畔纠缠,她煎熬地、痛苦地将整个身子都裹在昏沉里,发出了一声微弱异常的啜泣。奥蒂莉亚不知道自己在这封闭的空间中度过了多久,她只感受到外界传来的声音,窸窣窣地挪动了那件外袍,这精灵族的小女孩子紧张地将其捏紧了,她强忍着泪水睨了一眼脚边的残骸,灰烬包裹在它的表面,是将她的手心烧灼得红痛的元凶,原先这是男孩的“手臂”,可是现在却变成了不成形体的炭化物。
“迷路的小羊羔,小羊羔,要往哪里藏~”
男人的歌声在脑海隐约回旋,光从腔调就能感受到骨子里的傲气,和古老童谣似的,哼唱着、慢悠悠地游移到了黑暗的另一边 ,声音忽上忽下、忽隐忽现,浅抚着抹去了炽热的火星,轻哼飘荡在脑海里,仿佛晨起的曙光,稍瞬便将孩童的心弦撩动。从那若有若无的歌声中,奥蒂莉亚不禁怀疑自己被“温柔”包裹。确实的,那是毋庸置疑的温柔,只是较之更为明显的躁动翻覆上来,刹那就将理性湮没。
“失落的小羊羔,小羊羔,栖身在何处~”
在外界未有察觉时、一切的一切都被那近乎完美的歌声吞藏在了余音底下,声音愈来愈近了,小小的女孩子后怕地将身子蜷起,等待着高跟鞋的回声在脚边停驻。
“小羊羔,惹人怜,贪婪的灰狼来找它。纯白羊毛被夺去,这才寻得藏身所~”歌声里许是带上了戏谑,余音悠扬回荡在黑暗里,钻入这隅广阔却又异常狭窄的未知区间,倏被无声与寂静所吞没了。烈焰从无序化为了有序,顺着他的忽高忽低的调子,噼里啪啦地拉响了伴奏曲。
“逃离吧,逃离吧~不需顾忌曾经,不必挂念纯白。你柔软的羊毛啊,将被分为三份。”
“一份给主人,一份给夫人——”
男子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徘徊着,仿佛一直在绕着她来回踱步似的,让人不禁想起了盘旋于耳的飞蛾,它们倦了、累了,是一群疯疯癫癫的盲者,只会机械性地向着火光扑去。不,她也并非是光,而是一团未知未明的黑暗物质——那是她唯一的归宿,不可能有任何人将她从这片领域里剥离。奥蒂莉亚急劇发出了一声抽泣,她无法控制住声音的大小,在过于敏感的精神状态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格外仓皇,那么的畏怯,又那么的惶恐。
“最后一份呢,将带给路上哭泣的小姑娘~”这时歌声戛然止住,外套在那一霎时从外处掀起,刺目的光芒立即钻入了她的眼睛,最初是如同繁星的斑斓,于是又从线条化为了立面,带着太阳坠落般的殷红色以及一刹的致盲,使那孩子整个人瞬间怔住。她首先看到的是男人的右手,白皙、宽大而骨节分明,优雅地探向她的眼底,半掌手套几乎露出了大半个手背,五彩斑斓的珠宝点缀在边缘,不免显得有些沉重。
奥蒂莉亚这才发觉自己身子正在颤抖,她半垂着眼帘朝地面转移了视线,男孩子大半个手臂还留在那儿,只是覆上了一层漆黑丑陋的炭化物,变成一滩不成形骸的垃圾,心脏般的宝石就算被火焰灼烧也依旧闪耀,黑色丝线包裹着它、然后一齐钻进那根手臂里,和乱麻似的缠绕成了一摞。她不理解这到底是什么,那颗跳动的“心脏”转瞬就被天蝎之火湮没了,男人于是一把将她的小手握住,使这孩子猛然一哆嗦,并非灼热而是温暖的感觉从手心散开,在她伤痕累累的小手上扎下一隅痛楚。
“……”
“你是哑巴吗?臭小鬼?如果你还活着,就快吱一声。”那句话语异常强硬,颇带着几分意气掺于喉间,恶狠狠的、如同一只被惹恼了的孔雀。身着纱衣的男子昂首睥睨着她,一袭金发顺着衣襟披散,在烈火的围绕下仿佛坠落的骄阳,高翘起的杂毛不知指向何处,虚隐在灼日的光辉里,使人无法分清那究竟是本存的幕景还是虚假的幻象。
——奥蒂莉亚一时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呆呆凝视着对方那双银白色的眼睛,祖母绿石般的瞳眸里仿佛映入了骄阳的坠落。
“弗洛……斯塔……?”她瞪大双眸,若有泪水从眼睑里涌出,流淌在她干涩的面颊上,带来难以平复的微凉从肌肤里渗透进去。男人的面容与她年幼的伙伴并无二异,只是较之成长了许多,若有嫌恶藏在颦蹙的眉头底下,假作了一副格外烦闷的表情。
“不要用人偶的名字称呼我。这是命令,懂吗?”
面前的男人用他独特的嗓音发出一声冷哼,他不知何时将地上的竖笛别在了腰侧,掀起女孩脚边的厚外套,像在卷地铺似的、严严实实地包在了奥蒂莉亚的身上。精灵族的小女孩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于火海,就算是这样,烈火却没有灼伤她一分一毫。金黄色的鸟儿在男人的肩头留驻了,她不知为何又开始抽泣,肩膀在颤抖着,泪水沾湿了满脸,纠缠着鼻涕蹭腻了她的衣领,她用手臂将它们一再抹下,直到鼻头和眼角都染上了嫣红。
“别哭了。我的衣服你赔不起。”身边的男人登时不耐烦地将她拎起,像哄宠物似的抱在怀中。他紧拥着那哭泣的孩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用那高跟鞋一脚踏碎了心脏般的宝石。这优雅的金发男人怜悯地一回望,看着漆黑的线团被火焰灼烧,直至完全就化成了灰土,他许是若有所思,在皱起眉头的同时、屈身拾起宝石的一部分碎片,所谓的“手臂”被一把兜在臂弯里,在嫌弃的目光中晃落下了丑陋的灰尘。
“那些没品的家伙,是想挑战太阳的权威吗?”自傲的嗓声倏与高跟鞋的穹音相伴,男人烦躁地一咬牙,皱起的眉头不免显得有些姣好。而在他倾身踏足的瞬间,周身环绕的烈火居然溃散出了一条道路,那些作为媒介的物质都被未知的力量消解了,直到男人的银眸中映下了十字架般的火团,像是太阳在坠落、为天幕染上了可怖的猩红。
“不过,要想作为游戏的话,勉强还说得过去。”
他轻哼一声,远望着那些被火焰困住的缠斗者,笑容忽而勾上他的嘴角,在脚跟定稳之时,微笑随与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全然掩匿在了飞鸟的金羽后头。
怀中的小女孩这时又发出了声抽噎,男人只得无奈地一甩头,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般移开了视线。
“……别哭了,难听死了。”他自顾嘟哝着,半眯的眼睛里仿佛揽起了残阳落日。
——这可真是过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