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浪归寂时
“只要从这扇大门进去,你们就能从形成之界到达创造之界。接下来的路程,会有专门负责带路的天使引导你们前进的。”
“这么说来,我们就要跨过名为‘虚空’的防护罩了?哼哼,那还真是三生有幸。”蓝发的修女双手叉腰 ,顶着那副愉悦的笑容、半阖起的眼睛暗自朝身后人窥了一眼。她未有戴上她珍爱的圆顶白帽,并非丰满的身材被那拘束服硬生生地凸露出来,此刻显然是达成了某种反作用,使她更像是个佯装成大人的青少年。
“不过,既然是那么神圣的地方,我倒有些担心,我们两个粗鄙之人会不会不够资格了……?”她于是装模作样地吐了吐舌,在歪起脖子的瞬间,将嘴角勾成了个万分诡异的弧形。后边的少女嫌恶地背过身去,捏着那顶大白帽子,头也不回的、等待着引路者道出他的下一句应言。
“神使们不需多虑,只要诸位受到了神祇的邀请,名为虚空的能量环必会主动接纳你们。”面前的天使唯唯诺诺地回答了她,他掏出金黄的钥匙将窄门打开,退让出了一条狭隘的小道。门上的浮雕清清晰晰地映入眸里,那显然是旧约所描绘的宗教传说,雪绒能轻松分辨出献祭以撒等耳熟能详的故事,抑或是大门顶上、用大理石雕琢而成的圣彼得雕像,眼前的一切都蕴含着一股难以置信的虚幻感。
“传说中坐落于天国的第十二扇门,没想到竟然能在今天见到啊……”雪绒暗自嘀咕了一声,目光沿着浮雕间的横饰带向上徘徊,又从杀死亚伯的该隐回转到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与夏娃身上。走在前边的天使不明意味地朝她窥了一眼,在雪绒的视线聚焦在他身上的同时、似在用嘴型暗示着“一”这个数字,然而在下一秒钟,这不善言辞的家伙就被弗罗沃兹一把推到了门后,于是……竟和个犯忌的幼童似的跳了回来。
“怎么?不一起去吗?”
“呃……请容许我对二位神使们说一声抱歉,我并非专属于神祇的天使,现在也没有受到神大人们的许可。所以很可惜,我无法与你们一同前行。”对方以极其程式化的语气回应了她,身子正巧趁说话那时退到了几米开外。弗罗沃兹一脸无趣地朝他瞪了眼,然后一把抓住雪绒的衣领子,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整个人直接拉拽到了老远老远的地方——就像是在拖着一把扫帚似的。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暴躁的叫嚷,仿佛家养的猎豹亮出了它的獠牙。雪绒恶狠狠地朝着她的下盘抡踢过去,却被那家伙立马闪过了攻击。
“你,你倒是放开我啊?!我自己会走路好吗?”
“这不是就怕你迷路吗?跟老娘走你就尽管放心!别再唧唧歪歪的了。”
“哈?明明你才是最会迷路的人吧?!”
她们一边吵嘴一边推推攘攘地走向内城,沿着天使雕塑与其怀里路灯的引导,勾勒出了一条极其歪扭的弯道,放眼望去更像是小孩子的信笔涂鸦。负责这段路程的天使不知在何处瞄见了她们的身影,于是火急火燎地赶了上来,拖起她们的大衣摆、毫不犹豫地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拖去。已经歪斜的落日凝滞在东边天空,云霞陷入几近垮瘫的地平线里,宛如交织于一团的丝线阴沉沉地向着两侧延伸,最终压成一隙逼仄的河湾。
直到暮色沉寂于魔女的双瞳,外界喧哗转瞬就将思绪湮没。攒动于东方天际的流光四处逸散,无孔不入地侵蚀到每一寸罅隙,就像是妄想与落日争辉的煤气灯,伴宿着那声若有若无的轻哼,直接溃散在了帽檐与霞光的交界线里。雪凌不禁半眯起双眸,在昂首的瞬间、目光忽然瞄见了天使的侧脸,对方仍然和以前一样不善交际,格外稚嫩的声音甚至还有些结巴。
“队伍合并?!真,真的假的……?”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没,没有听到队长的——”她慌忙地比划着双手,顶着一副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在迎向对面人冷冰冰的目光时,竟将视线迅速别到了一侧。一旁的蓝发少女盘腿坐在地上,满脸无趣地盯着卡依纳娜的面颊,那只眼镜蛇从她的袖口里探出脑袋,被那只大手一把兜住,不知揉了多少下才可罢休。
“嗤,真是个无聊的呆瓜。”贝雅特莉切心烦意乱地嘀咕着,她随手放过了她心爱的眼镜蛇,袖口中挂着的小瓶子被她一个接着一个排列在石砖地上,明了清晰的字符标明在瓶盖处,让人不禁怀疑她是否曾是个收集人体组织的怪人。脸上的面具有些破损了,但也没有严重到直接碎成渣滓。那只“眼睛”忽然向外窥去,瞧着天使高到极致的身姿,此时半弯着腰站在卡依纳娜的对处,真是充满着恐怖的压迫感。
“啧,啧啧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女人自顾自地**着下巴,用那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天使的眼睛,对方的眼神始终游离不定,目光一个劲地攒动在角落里,纠结得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
“别哭哭啼啼了,卡裴特阁下已经把情况全部告知我了。小朋友。”没等她回过神来,下一句话语就清清晰晰地响彻在了脑海,阴沉里按捺着愉悦,其中甚至还掺和着玩世不恭的意味。女人忽然贴近身子,将她的胸口直接抵到了卡依纳娜的面颊上,对方能隐约窥到她上挑的眼角,一双黑瞳里似乎暗藏着乖戾,在半眯之时、完全显露了眼角的刀疤,“我们是参与同一届筛选的成员喔,你还记得吗?”
“是,是吗!?也就是说我们是同一天……!”
“啧啧~是同一天接管到这些小屁孩的哦。”她暗自哼笑了几声,就连话音都显得有些阴沉,“正因为那个没脑子的臭小鬼,最终‘存活’下来的也就十几人,再加上那些被精灵小姑娘硬塞上来的杂碎……还真说得上是有趣,你觉得如何?”
“另外,小分队队长的职务已经被托付在我手上,你就不必硬加掺和了。现在我还想向各位妹妹们介绍下新队友,你可以接受嘛?小纳娜。”对方立即直起身子,两米多高的身材在天使脸上投下了夸张的暗影,卡依纳娜只能望见那半露出的胸口与羽毛鲜艳的粉红色,虽然无法理解她在翅膀里染上这种颜色的意义,作为天使中的潮流、对他人来说也无关痛痒。
直到卡依纳娜呆呆地点了点头,远处那两人才小心翼翼地贴近过来,与这天使小姑娘的伙伴们对望了许久。
“我的名字是埃兰·索图卡诺。请多指教。”面前的青年假装咳嗽了几声,在说话的同时、将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撇到另一侧去。被宝石蓝发卡固定的刘海顺着面庞垂落,带起一摞漂亮的波浪卷,将那双眼睛虚掩在了发缕的深灰底下。未等雪凌对他的话语有所反应,青年忽然探出手来,他弯下腰来,就连整个姿态都优雅得过分。倘若无视那刻意躲闪的视线的话。
——看样子是个教养良好的贵族少爷。
魔女忽然扶帽,将她猩红的瞳孔掩匿在了阴霾之中。她最终握住了对方的手,在行礼过后,以极轻的声音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塞琳·克里斯蒂安。”
“我明白了。克里斯蒂安小姐……”
在话音毕落之时,许是觉察到男人刺耳的尖叫声,埃兰突然将视线瞥向远处,双眸正对着同伴尴尬而窘迫的眼睛。他不知为何皱起眉头,在昂首的霎时清了清嗓子,用近乎管教者的语气向那人质问着,“你怎么回事?磨磨唧唧的还没介绍好吗?修昔底德……!”
“呃……只是出了点差错,挺大的差错?”那家伙含糊不清地解释道,用手使劲抓挠着自己的头皮,墨发和鸟窝似的扣在头上,乱七八糟地炸成了一团,让人不禁怀疑他之前经历了什么重大事故。那双眼睛慢慢瞥向上边,从乱发之间显露出时,又轻描淡写地眯成一丝缝儿——意料之外的是,那是一双异常漂亮的蓝眸,再加上这人有意无意的做作,使他更像是只被抛弃的小狗。
这种比喻,还真是令人倍感恶心。
就算未能切身体会到他的心情,根据现场万分怪异的氛围,此时的情况,埃兰也猜出了个十有八九。
“哼,真是无趣。”不知是何者的嘀咕盘旋在风中,每一寸音节里掺满了敌意,让人不禁想起了塞满毒药的蜂蜜罐头,不惧死亡的怪人癫狂地拽开拉环,将里面五颜六色的**一股脑儿灌入喉里。贝雅特莉切依然盘腿坐在地上,仿佛无事人般的观察着手中几近萎蔫的植物,盘绕在脖间的眼镜蛇阴森森地探着脑袋,它四处张望着、伺机在敌方贴近的瞬间狠狠咬掉他的鼻子。
“反正,也就是这样,嘛……”墨发青年疲惫地扶了扶额头,他整个身子摇摆不定如同风筝,在脚尖硬贴上去的同时,竟然回过身来,向他的队友摆出了个力不从心的手势。“那个,各位同志……我不太敢过去啊,你们能想到什么有用的方法吗?”
“没办法就赶快滚吧。无聊的家伙。”贝雅特莉切立即道出了句狠话,她嚣张地勾起嘴角,用眼神在地面上暗示了一圈分明的三八线。那只眼镜蛇死守着这方净土,作为一个绝对忠诚的随从,冷冰冰地窥探着外敌的一举一动。
真是完全不留情面。
以至于近乎死一般的寂静弥漫于周遭,两边人如同几具蜡像凝滞在迟暮里,不知过了多久才可摆脱这悲哀的窘境。直到魔女昂了昂头,在移开目光的同时,朝身边那人轻声道出了队友的名字。
“啊,那就多谢你了。克里斯蒂安小姐。”
随之而来的是那句温雅的应声。埃兰于是欺身上前,将那懒散的同伴硬拽到这边,交换姓名的方式完全就模仿着贝雅特莉切的口吻,连说话语气都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其中分明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强迫性质。这种行为固然让人无法理解。雪凌并不在意这两人深层次的关联,对她来说,他们都只是一些以互利为前提的过客而已,更何况在多人监视的情况下,要想找到与魔界联系的时机,恐怕要更加困难。
但真正最棘手的并非他们两者之一,而是——
雪凌扶着帽檐扭过头去,用她的余光若有若无地睥睨着远处的二位天使。
“埃兰·索图卡诺与乌莱维·修昔底德,他们对我来说,可是重要的弟弟喔。”女人放声大笑着,毫不留情地拍了拍卡依纳娜的后背,指尖正巧搭在了脊梁骨上,像是在**着什么似的来回转悠,力度一时放得极轻,又随心所欲地掐重,搅得卡依纳娜鸡皮疙瘩直涌上来,她忽一哆嗦、直接将身板缩成了整只毛绒团子。
“怎么?你倒是放松一点啊,我看你有些紧张呢?”
“没,没什么……真的。”对方连忙反驳道,趁着女人脱手的霎时,将整个身子猛然退到了后边去。然而眼前人似乎并未对此感到冒犯,她慢悠悠地弯下了腰,接着她们之前的谈话,用冷静更甚于阴沉的语气道出一句话来,“我说……?卡裴特阁下所交代的事情,你该不会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啊……呃。”卡依纳娜直接僵在了那儿,她登时脸色发青,汗水万分不妙地从额间淌落,它顺着前额悠然打转,和个活物似的、沿天使的鼻头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最终被她下意识裹入了高高的翻领里——谁都能发觉那明显的哆嗦。当然,未等她再辩解什么,女人就微笑着直起后腰,将偌大的阴影从她身上移去。嘴角忽然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弯弧,继而大笑刺耳地响彻在了天使的脑海里。
“啊哈哈,哈哈哈……!我的玩笑有趣吗?小朋友。”
“并,并不怎么有趣啊……埃博佩沙女士……?”天使下意识地后倾身子,她窘迫地抽搐着嘴巴,仿佛即刻就会从对方的怀里挣脱。然而女人一把将她的肩膀摁住,毫不控制力度地晃荡着卡依纳娜的身子,伴随着那阵夸张的狞笑,其中不免带着醉酒般的癫狂意味。“哼哼,我就喜欢你这诚实的孩子。”
“那么,就去瞧一瞧弟弟妹妹吧,他们估计也等急了哦。”埃博佩沙于是慢悠悠地眯起眼睛,拽着小天使的领口将她拖了过去。这家伙完全不顾对方的挣扎,甚至还把卡依纳娜整个人扛到自己的肩膀上,远远望去就像是在举着个小巧玲珑的圆桶似的。
东斜的落湮没在了狭窄的云带里,黄昏将囚衣披覆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让人不禁想起了苦行者满是疮痍的双手,魔女猩红的眼瞳被一同染上了暮色,仿佛它已不再是揽罪的祭品,只留下那抹死气沉沉的流光。晃荡的十字架回旋于发缕之间,是醉心于杜松子酒的曲调,被埋葬在了一如既往的东边。
将军俯身坐在折叠椅上,遥望不久之前的战场,扣压着手背不知作何忖思。
她深深佝偻着背部,任由阴霾掩匿了她的面容,高马尾顺着侧脸耷拉垂下,隐约之间甚至还带上了几分颓靡。当那层云翳流散破亡,眉心倦怠终被抹消,倔强与刚毅在瞳间辗转,只留最后一寸黯然溃散于迟暮。护士奔走的身姿攒动入眸里,鲜血的猩红与暮色混杂在一块儿,是将糖浆水搅动成团,用它粘稠的糖衣包裹了心脏,让将军一时无法分清爱与恨、生与死的区别。
在冷酷无情的规则眼里,一切都是平等的,无论是恨是爱,是死是生,是哭是笑,是痛苦还是欢愉,是恶兆还是狂欢,它们都指向着同一个单词。
——存在。
阿丽西雅无法理解这个词汇的意义,她已经无数次目睹过这个场景,只有“麻木”一词能够留存于她的眼里。那是一幕默片,是悲剧也是喜剧,亦是将数不尽的毒物放入盘中厮杀,唯一的幸存者摇摇晃晃地将躯干挺直,终究被海水淹没了。它几近癫狂地钻入口鼻,化为染血的双手,带来死一般的窒息嵌进血肉,吸食鸦片者清醒时的空虚满灌了咽喉,如同烟雾顺着毛虫的嘴角溃散开来,勾勒成数不尽的仙女圈,一圈一圈地将她的视野吞噬。
“你有些累了,西雅。”身边人忽然弯下了腰,在她耳畔轻声低语道。阿丽西雅能用余光窥见那骤然垂落的嫣红发缕,青蓝色耳坠在眸间晃荡着,将尖耳轮廓勾勒得清清晰晰。将军忽而屏息,在昂首之时深呼一口气,她于是将声线抬高,扭头直视着晨曦的双眸。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倒是你,今天这一出还习惯吗?”
“说是习惯,也勉勉强强。说不习惯,就有些过了。”对方微笑着回应了她,暮色沿着她那面容倾泻,喷薄欲出宛若初晨的朝阳。阿丽西雅难以揣透晨曦此刻的神情,她不禁将眉心颦蹙,紧扣的十指咯吱作响,从骨节里掺起了一阵恼人的叫嚣。她一时没有打算回应,而是从窄小的椅上站起身来,将目光从晨曦身上移到了别处。
随之而来的,是近乎永久的沉默。
余光偶然瞄见了护士服的纯白,散乱如同旗帜、缠混着将死者的鲜血,如同被焚烧的殓衣与落日争辉,终究化为了一滩形若槁骸的死物。阿丽西雅摇了摇头,她忽而敛走眸光,用铿锵有力的声音道出了一句话来,“为什么要跟随我,你也明白这种行为的后果吧?晨曦。”说着,这位将军立即转过身去,若有狐疑流转入瞳,挟着躁动包裹在暗沉的阴翳中,如同醉溺琴酒,唯留冷决迟迟响彻在脑海之间。
“这没什么理由吧,阿丽西雅。毕竟……‘来到此处’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也就足够了,不是吗?”
“哈?!说什么自己的选择,根本就是——”
“对了……你知道破茧的成蝶这个比喻吗?西雅?”然而晨曦并没有打算止住话音,她直接忽视了将军的说辞,微笑着的嘴角显而易见地耷拉下来,在她清秀的面容上勾勒出了一抹弯月。红发的秘书小姐立即撇过目光,涌动于眸间的癫妄倏被眼帘收敛,只留下断断续续的低喃流溢在唇齿之间,“毛虫将自身包裹入茧,褪去它丑陋的皮囊获得新生,不觉得很浪漫吗~”
“浪漫?那就是你的恶趣味吗。”
“原来如此!这确实很像西雅的想法呢~真可惜……现在的我只能告诉你,为了寻找到某个答案,我追随西雅到达此处——”
“一切都是宿命的必然。”对方忽然压低声音,掘起不明意味的忧虑,深深埋葬在了那双瞳里。
“呵,看样子我们还是利害关系……?”阿丽西雅不禁扼腕,在拉开步子的瞬间、墨绿色高马尾因着身势扭转甩出,一时仿佛被苦酒淹没,与那些尸骸一齐安葬在了黄昏大地中。穿梭过云翳的飞鸟划出一道长弧,是能撕毁一切的利刃,却被禁锢在了宿命的猩红里。
“别在神神叨叨的了!我只想知道,为了找到那什么‘真实’的答案,你真心愿意放此一搏吗?”
“喔?没想到西雅居然还记得啊~真是让我好开心呢。”红发的秘书一拍双手,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目光从将军身上来回荡转着,瞄过护士被染得猩红的脚踝与布满全身的疮疤,又在一瞬之间踟蹰于夕色,最终停滞在披风下方的玩偶上。“那是当然的,我做出这个选择,早在看到雪凌与西雅的第一眼起,就尘埃落定了哦!”
“别说了,真是肉麻死了。”绿发的将军立即别过脑袋,半话不说地咬紧了下唇。她能听到护士踩空倒地的声音,就算没有这声惨叫,那家伙的身份……也早就被她猜得明明白白。阿丽西雅心烦意乱地揉压着太阳穴,目光在玩偶脸上瞄过一瞬,其中不知沉淀了何等的情感。
“对了……那东西不是很重要吗,怎么一直没见你戴过?”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朗声问道,若有疑虑揣于瞳中,最终湮没在晨曦的轻笑声里。
“那个啊~我给小雪凌了。”
对方始终顶着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和只红狐狸似的半眯着眼睛,然后,轻描淡写地道出了一句话来,“我想,这对她来说应该会有所帮助。”
“是吗?我真是完全看不透你的心思。”
余音在刹那之间瓦解溃离,顺带着一阵断续的抽噎,掺起无以复加的湮灭感从咽喉渗入。裹尸布般的晚风倏然扑涌上来,捉摸不定的、带着虚张声势的癫狂嘶嘶蹿进耳里,它盘旋着、裹挟着它的残骸,在天花板与幔帐间来来回回地攒动。灰白帘幔如同棺衣,与漆黑色的薄纱一同,罩住了每一寸哆嗦的影子。那声吱嘎冗长而尖锐,伴随着狂风刺耳的嚎哭,沿着高高的窗户直坠下去。
——火焰在跳荡着,为周遭覆上了层毫无意义的暖调。不知何者蜷伏于角落,像是一条卑微的虫豸,以倒吊人的姿态攀覆着墙角,虚虚蠕动在烛光阴影中。
少女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温茶,将她银白的长发轻松撩起,带起了一阵清脆的铃音。廉价的玻璃饰品在麻花辫后闪烁着,木槿紫与彩色碎片糅合成团,仿佛数不胜数的珍宝封存于河湾,蜷伏在冰凉刺骨的镜面底下。她忽而咧起嘴角,眸光在面前端坐着的女孩身上游走,倏然噙起了几分戏谑。“咯咯咯咯~能完成任务真是恭喜了,难得舒坦的感觉怎么样呢?”
“舒坦?嘛……一点也不。”蓝发少女叉着双腿躺在另一侧的沙发上,撑起她的后脑勺,用异常疲倦的声音道出了一句嘀咕。她躁动不安地将视线挪开,死拧在一团眉头还未轮到舒展的时刻,烛火明暗不定地晃动着,是拖拽着黏液的蠕虫顺着身姿攀上,依偎着那件拘束服,为她的身子勾勒出了一圈暖金色的轮廓。
四面一时鸦雀无声,双方同时止住了说辞,干瞪着那双眼睛,不知就这样对视了多久。弗罗沃兹显得已经按捺不住,她的膝盖死死抵着身边人的后腰,趁着此时的状况陷入僵局,又毫不留情地推了推对方的手肘。
“看样子我重要的神使还有话要说,所以,我很好奇,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克洛蒂讪笑着眯了眯眼睛,双手交叉托着下颚,余光暗窥着温茶间的倒影,望着那熟悉的轮廓渐渐模糊,又在清晰的瞬间旋荡成了一弯眉月。“喔,我记得你们还有一个同伴吧?先让我仔细想想——是时间的神使,名字呢……我猜猜,那是叫砂糖吗……?”
“不是糖。是甜。”弗罗沃兹迅速否认了对方的说辞,视线在神灵身上虚晃几秒,又立即挪移至昏暗的角落——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沉默,她不禁探出拇指,朝太阳穴死死地一摁压,整个身子逐渐从瘫着转为了正坐,眉头却始终紧皱着,完全就没有舒展的兆头。
“反正,在那段日子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就不浪费时间……去解释个没完没了了。”
“克洛蒂殿下。我想,身为命运的神灵,您自己应该很清楚吧?”不知过了多久,话音终于高声响彻,激起一阵涟漪荡散在了茶水里,燃烧着的蜡烛明灭不定,将少女的影子拖拽得狭长狭长。“我们要求立即去访谒时间神大人,希望能获得您的许可。我明白那是很荒唐的想法,要是发生了什么,一切责任皆由我们二人承担……!”
“这是我和雪绒共同的愿望。作为您的神使,请给我们一次的弥补机会。”她立刻昂头,用那双蓝眸直勾勾地瞪着克洛蒂的眼睛,就像是一只嗜血的孤狼、妄想将眼前的猎物直接吃干抹净似的。
“弗罗沃兹……”雪绒突然颤了颤自己僵直的身子,她几近失控地咬着食指,在歪脖的同时、晃晃朝对方的后脑窥去,阴霾始终吞没着那双眼睛,只留目光在少女的指尖漫无边际地攒动。
——继而又一阵笑嘲刺耳,显得戏谑、轻佻甚至诡谲万分,犹如烛火在飞蛾翅膀间灼下了笑面,火舌无息止地肆虐、为层层白纱裹覆上了一幕虚幻扭曲的残影。
“噢呵呵呵呵~你还真是蛮不讲理呀,弗罗沃兹。”
克洛蒂托着她的一边脸颊,随心所欲地勾起了嘴角,就像是戴上了一副阴暗的假面。她于是再次哼笑了几声 ,将那双银眸完全藏匿在了阴影里,话音被她轻描淡写地道出,和钟声一般空灵、其中不免携带着浓重的调侃意味,“真让我没想到啊~只不过是出去行了一下公事,竟然能让向来无视规则的你——做到这种程度。”
“难不成?为了那个甜甜的小女朋友,就连你无休止的叛逆期都结束了吗?我的小沃兹?”她随手勾起鲜红欲滴的樱桃,朝她的神使暧昧地一试探。然而,对方竟和只疯狗似的跃起身来,直接用嘴唇接过了神祇的恩赐,克洛蒂也趁此兴头、将另一边的樱桃轻松愉快地渡入口中,暗瞧着弗罗沃兹那张猖狂的笑脸,就连眼神都变得迷离万分。
“真是不错的酸涩。”伴随着那声愉悦的尾音,弗罗沃兹忽然眯起双眸,漫不经心地晃了晃食指。殷红果实被她包裹在舌尖,纠缠着近乎迷醉的欢愉感,为这位修女的双颊平添上了几分绯色,“看来……!你是答应我的恳求了?克洛蒂?!”
“我怎么轻易否定,我亲爱的神使真挚的请求呢?”对方微笑着吐了吐舌,隐露出了樱桃鲜艳的殷红色,她不知为何将视线移到下方,用那双银瞳直勾勾地盯着雪绒的双目,罪孽的深红色倏被眸光收敛,是弥撒礼的葡萄酒被信徒祝圣了饮入喉中,亦是圣子的心头血沿着脚底渗入、滋养了大片荆棘蜷伏在伤痕两侧。“我可爱的小雪绒,看起来你好像对我们有什么疑惑?咯咯咯咯~”
“……没,没有的事!你们继续吧!”雪绒立即躲闪开了她的视线,像是个做了亏心事的小偷似的、将目光迅速地别到一旁。“当我是空气!就可以了。”
“是吗?”克洛蒂兴致盎然地挑了挑嘴角,于是一把将弗罗沃兹的左手扣住,施加起力道毫不留情。对方或许早就预料到了这一举动,这位修女毫无反抗地任她牵着,烛光为她们的五指勾勒了一圈正形,无止息的哼笑声刺耳拖长,盘桓着克制又显而易见的喜悦。“那么弗罗沃兹,作为我的神使,现今却闹出了这种事情,你也该好好担起你的责任吧?”
“啊呀啊呀,现在除了我们两个人,剩下就只有空气在旁听呢~噢呵呵呵呵——”
不知何者的影子在白墙上猛一哆嗦,令人不安地在黑暗中攒动,仿佛被吞噬进了裹尸布里,彳亍着、颤栗着,挣扎在烛火尽头,久久逗留不去。
“我也想向克斐好好交代这件事情,但是为了命运神祇的尊严,我想,你应该也明白接下来该如何打算了。”
“……呐,弗罗沃兹?”她刻意用矫揉造作的语气回敬道,帷幔间的身影扭曲而佝偻,像是褪去了骨骼的软体动物,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恐怖来回蠕动在黑暗里。狂风哀嚎在廊道之间,仿佛从魔鬼喉咙里硬逼出来的抽噎,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高悬的窗户。
弗罗沃兹猛然怔住。
她僵滞地咧开嘴角,最终从嗓子眼里哼出几声凄厉的惨笑来。
“我会用我的性命——”
“不不不~这就太浪费了,我的小沃兹。”克洛蒂突然昂头,用那双银眸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对方的眼睛。一旁的小圣女或因惊惧而耸起身子,她急忙开口,话音却和峡谷里的空气似的向周遭溜去,干涩的喉咙无法发出一点声音,唯有儿童学语般的咿呀被风声吞没。神祇的眼神不知为何变得温柔万分,她将修女的左手拉扯过来,像是在摆弄一个无关紧要的玩具,稍稍触碰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弗罗沃兹惊愕地收回了笑面,感受着对方的纤指在手心底下盘旋,最终轻描淡写地摁住了她的小指。
“这可是债务哦~弗罗沃兹。“
“至于质押物,你大概已经明白了吧?噢呵呵呵呵——”她自顾哼笑了几声,噙满癫狂与虚妄的银眸半眯起来,将弗罗沃兹的面容清清晰晰地揽进瞳里。当话音毕落之际,仿佛一面透明的绸布从她们身上滑落似的,布满房间的猩红丝线尽都显现,缠绕着雪绒的脖颈,如同衔尾蛇顺着手臂攀伏而上,死死勒进修女的小指皮肉中。
——尖锐的利响倏然响彻。
此时此刻,天使蹲伏在高高的石柱上方,放眼遥望着四周战局。他有些疲惫了,那根香烟被他勉勉强强地用指头夹着,纯白雾霭趁精神恍惚时吐露出来,在黑夜里吐成一摞摞烟圈,最终和尘埃那般的往外边溃散。
这场战役真是打得过于艰难了,大军从人界边境的埃莫斯各海湾进发,在迟暮将歇时穿过了黑色的奥罗克洛,却在德维罗克岛的近海域被阻拦下来。不仅是直捣魔界正门的主力部队在半路遭遇了敌袭,那群恶魔甚至还在各个海域安置陷阱,强有力地阻挠了大军的推进。
更无可理喻的是……据说某几个编队打算围攻魔界外围,在跨洋途中竟然遇到了海怪的突击——像这种几百年前就已销声匿迹的远古生物,现在出现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他们早就听说魔界附近的海域蜷伏着恶兽,然而,这些怪物有意识地听从魔族的指挥,还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最后,唯有他们的一小个队伍冲出重围,所谓的人类雇佣兵却在这一时刻溃不成军。除了某些归属于魔法协会“泰斯塔门特”的高阶魔导士,普通的人类战士在魔族眼里就像是送上门来的蚂蚁,只用一根指头就足以捏得粉碎。
这完全就是属于恶魔们的鲜血盛宴。
“这片废墟,是那位使者为我们带来的机会。”天使低声呢喃,将烟气慢悠悠地从牙缝间吐露,他随手撩起被他视为累赘的单麻花辫子,军装纯白若雪、使他更像是个徘徊于午夜的幽魂。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闪烁着,在这场混战里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人们呐喊着、掐着他们嘶哑的嗓子,洒下一片殷红,落入黑黢黢的夜色中。血液沿着刀剑锋锐的刃面,一滴一滴地将土壤浸润,如同异方人祭祀所用的苏摩,那是永生不死的象征,是被恩赐的“永恒”深深印刻在人们心里。只可惜,这场仪式是为了德维罗克的土地,而并非为了所谓神明。
魔族的防壁依然无懈可击,他们死守着废墟前的那片阵地,筑成一堵无形的高墙将前路阻挡。夜幕是得天独厚的屏障,对熟悉黑暗的魔族来说,更是平添了几分优势。
“看来已经无法体会消极怠工的乐趣了。真是可惜。”他漫不经心地将烟头摁在石柱上,熄灭了那寸微弱的火星,亦在他昂首的一刹那,少女的身影从下方直跃上来,在挥起长刀瞬间斩向他的腰部。天使也迅速反应过来,倾身闪过了这道攻击,眼看那位茶色眼睛的女孩子踉踉跄跄地站稳了身,厚重的发辫在双角上扭成一圈螺旋,品味奇特得让他不禁想要发笑。
“呀嘞呀嘞……是圣诞树吗?”
“你快给我下来……!别,别对我们重要的魔神柱不敬!”只见对方满脸通红地吼出一句话来。这位小姑娘下意识伸展黑翼,在近身的霎时,向他立即挥落了几道斩击。
“喔?原来这就是你们的魔神柱啊?失敬失敬!”天使立即将那道攻袭避过,他不知何时拿出了把无刃的剑柄,带起电光形成了弯曲的剑刃。伴随着电流刺耳的咝咝声,这家伙毫不留情地甩出一记横劈,将那女孩子整个甩飞出去。
而在下一秒钟,巨大的植物竟从地面高攀上来,伸出数不尽的藤蔓、直接包揽住了少女的身子。金发青年盘腿坐在植被上方,来回捣鼓着烧瓶里的药剂,他的同伴始终稳站于后边,螺旋形的水流在他身侧盘转着,在两指朝某处并拢的一刻,那团透明物质急劇扭曲,化为天罗地网朝天使猛扑过来。
——一时电光与流水交缠,像是在夜幕中烫穿了个洞似的,倏尔点亮了魔界永恒的黑夜。
“回来吧,回来吧……我的小木筏……”
身着袈裟的男人此时平躺在树杈上,一边吃着手中的饭团,一边远望着漫无边际的东方。浪潮已经基本沉寂,平稳得如同奥罗克洛之神袖口的绸布,灯塔光芒格外熹微,带起薄雾溟濛升腾在这片夜色里。
真是异常寂寞的一晚。
他想着便将饭团整个咽下,于是习惯性地拍了几拍自己的胸口,就连神情都显得惬意万分。话音舒慢而拖长,此时此刻更像是在念诵着经文,可惜那仍是让木筏回来之类的胡话,时断时续的、藏匿在树杈沙声里。那只狮鹫依偎在树桩边上,打着一个个呼噜坠入了梦乡,若有士兵巡逻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倏被窸窸窣窣的浪潮声全然吞没。
今日夜宴,尚还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