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机而动
这是塔纳赫年历中平凡无奇的某一日。在天穹西面,上至神祇与天使身临的乌托邦,沿着天使的城镇过去,穿越生命之木中央的质点,最终从圣彼得之门来到高位者居住着的神殿群——光明神祇的殿堂就建在西北角的位置。
此时此刻,从最中央、立得最笔挺的多立克石柱边上朝里观望,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便能毫无阻拦地映入眼中。高个子男人站在光辉下,一手揽着腰间绸布,仿佛身披金箔般的闪闪发亮;矮个的女孩藏身在阴霾里,整个小身板儿蜷缩起来,远远望去倒是神似于圣诞树上的彩球。只是距离太过遥远,二者的面容根本就模糊不清,至于他们的具体身份,对于外人来说同样难以揣透。
“你现在——还没闹够吗?”
那分明是男子的声音,虽然和琴音一般悦耳动听,在声调语调里又显得锋锐而不近人情。光辉沿着数不尽的立柱攀落下去,编织起了一层糖浆似的大网,将那袭纱衣映衬得分明。满溢的阳光遂被幔帐兜住,顺着绸布那罅缝,从被遗漏的角落里流渗出来,像是一颗颗被筛出的金粉,最终委曲求全地匍匐在青年脚下。
“你再这么任性下去,信不信我就留你在这里自生自灭……?到时候可别期待我负责处理你的尸体!”
“呜,呜呜……我才没有任性……那才,才不是我呢!”小小的女孩子直哆嗦着,忍着满脸的泪,将粘稠的鼻涕直接倒吸入鼻腔中,她依然蜷缩于黑暗底下,光辉从那纤细的脚踝攀附上来,于是被她迅速避过,像是在躲闪着播散诅咒的恶鬼似的。当身边人的视线直勾勾地晃到她脸上时,这小家伙立即侧过身去,将面容直接埋在了臂弯里,假装自己是只缩头乌龟,连看都不打算看对方一眼。
最后,唯有一阵阵的抽噎灌入耳中,犹如金刚钻头毫不停歇地捅击着高墙。迫使眼前人烦躁地皱起眉头,在踏出一步的霎时、倏将身子没入灰霾之间。
——铃音顿时响彻在廊道里,仿佛无数个编钟被挨个儿敲响,掀起一阵清脆的余声在脑海回荡。
“小屁孩,老实看着我的眼睛,别给我乱动……!”男人一咬下唇,身影顿时斩落下来,黑压压地伏在奥蒂莉亚的脸上。那小女孩僵直地抬了抬脖子,眼睛因为哭泣而红得发肿,就连头发都乱七八糟地黏在双颊,抑或是死死贴附着那对鹿角,蜷曲成一团耷拉下来。他掏出手帕硬是将对方的热泪拧干,一边嫌弃地发出了声轻嗤,阴郁的面容依旧姣好,那双银灰色眸半敛得细长,视线在擦拭的同时厌烦地别到了一处。
“放,放下我啊……你擦得我的脸好痛啊!呜唔,不要再擦了!我的眼睛,我的鼻子都要被你擦掉了!!!”奥蒂莉亚使劲挣扎着,一边挥出她的小拳头朝上方猛捶,男人急忙避过了那毫无章法的攻击,殊不知最后一拳直接打在了他的面门上,使他立即变了脸色——那双眼瞳宛如几近裂开的琉璃珠子,一时竟然骤缩若点,在没入昏黑的霎时、冷幽幽地朝她瞪去。
对方明显意识到他神情的不对劲处,她呆呆地放下了拳头,顶着那张僵硬的面容,假装乖巧地将手藏到了身后。他们不知保持着这种状态纠缠了多久,手帕因瞬间的松懈而落下,青年像是要将她生吞了似的死摁着她的肩膀,双眸却在不经意间与那绿瞳对望。
突然一股不知所明的情绪被神经掘起,板滞在面容之中,像是糖浆死死黏附着他的眼皮。这使他突然顿了顿身,甚至难以牵动那将要石化了的躯体。
“嗤。真麻烦。”
克莱洛斯最终将头颅抬高,整个上身倏从昏黑回归于亮色,让人不禁想起了浴火重生的凤凰。那双眼眸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带着骨子眼里的抵触与嫌恶,没有任何情面能够在他的心底居于上风。
“这还不是因为你的脸太脏了,又丑得不得了,光是看着就让人恶心。”
“我才,才没有!弗洛斯塔他说过……他说过,要是我长大了……一定会成为精灵族最漂亮,最可爱最善良的——”
奥蒂莉亚高声反驳道,却在道出最后一句说辞时、猛然吸气将话音止住。男人阴郁的目光嗖地扫视过来,埋在眼翳里的银眸半睁半闭,裹挟着一股意气用事的怨愤,一刀一刀地剜入天性中的神经质里。小姑娘刚以为自己将要受到什么非人待遇,殊不知对方竟半跪了身子,旭日般的鸟儿迅速撩过那袭长发,悠然自若地蹲伏在了他的肩膀上。
“小鸟……先生?”她呆呆地呢喃着,看着那只鸟儿优雅地整了整羽毛,当那双琥珀般的仁瞳与她对视时,便扑闪翅膀飞进了她的怀里。
见对方的心思已经完全沉浸于这一状况,克莱洛斯于是深呼一口气,在撇开视线的同时、向那小姑娘缓缓探出了手。他的半掌手套上挂满珠串,像是蜘蛛为猎物缝制的嫁衣,迎着阳光闪闪发亮,贴伏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沉甸万分地耷落下来。
“所以,你想怎么样?难不成还需要我带你去见你四分五裂的小男友吗?”
“你胡说!弗洛斯塔他才,才没有四分五裂!他只是躲在一个地方……躲在一个地方不想见我而已……”奥蒂莉亚一再否认道,声音显然丧失了底气,气若游丝地压死在咽喉中。她紧拥着怀中的鸟儿,一边吞吐着鼻涕与泪水,发颤的身子和只小鹿似的蜷缩于一团,在那难以把控的哭腔里,每一寸音节都显得含糊不清。“把我们分开的大哥哥是讨厌鬼,是坏蛋,是大坏人!我不想再看到大哥哥了!永远都不要!!!”
身边的青年使劲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像是要在半个脑门上扣出个大洞似的,眉头颦蹙在那副姣好的面容上,一双眼睛嫌恶地在奥蒂莉亚脸上打转,倒是无异于拿小孩当做药引的巫师。克莱洛斯于是毫不留情地摁住了对方的肩膀,那双银眸直勾勾地冷瞪过去,若有狂躁在瞳间暗涌,攒动着难以自控的狠戾,深深篆刻进每一字与每一句中。
“把那个木偶拼好给你,你就能稍微消停点了吧?”
“什——”未等奥蒂莉亚反应过来,那神祇就摁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倒着扛在了肩上。对方理所当然地奋力挣扎,用她的小拳头拼命捶打着他的背部,这种混乱不知持续了有多久多久,直到某处的咕噜声隐隐传来,使她烦恼地撅了撅嘴巴, 又显然在怄气般的将目光甩到另一侧去。“大哥哥真是烦死了!快放,快放开我啊!别把我当什么小孩子……”
“嘴巴给我放尊重点,臭小鬼。”克莱洛斯一咬牙关,将整个身子猛转过去,劲风顿时甩起长发,远远望去就像是洒下了一地金箔。光明神鸟紧随其后,穿梭过数不尽的多立克柱,带起那抹灼阳渐行渐远。
在他踏足那瞬,银铃之声顿时响彻于廊道里,被旭日般的绸布尽揽入怀。流苏沿着胳膊肘的动势顺溜而下,为披肩上的日月点缀了一摞夜幕般的深蓝色,男人的金发几乎将一切遮揽了,外人无法看清他的容貌,更何况那一颦一蹙间的忖思,在他冷僵的面容下都显得难以揣透。偶尔有小孩吵闹的声音,伴随着一句又一句残忍刻薄的回嘴,和双口相声似的,攒荡在晨时曙光下、飞鸟长吟中。
——皮靴猛地踏入阴霾,掀起大片尘埃翻覆上来,扑腾在那人的面门上,使他焦虑地举臂掩挡,就连脸色都变得一片煞白。
神界过午的光辉是灼热的,稀薄的大气层无法抵挡住强烈的阳光,将亮与暗清清晰晰地分割成两个部分。或许是那些高位者的肆意而为,昼夜的差别被刻意拉开,光明与黑暗、亮色与暗色也分占着同样的道理,天际光辉过于刺眼,背光之处又沉着如漆,热浪翻腾在两者间的交界线上,是无形之火勒住的脚踝,妄想将那些过路人直接推入流沙中去。
数不尽的高楼一排一排地往远处延伸,像是早被放置在规定位置上的多米诺骨牌,不知何时才会被指尖推下。遥望世界尽头,浩浩汤汤的部队始终向前行着,楼房的影子分明割裂了大地,为面容覆上了一层与尸体无异的死灰。
“这里的阳光……真是该死得难受啊。”
“再这样下去,我可怜的外皮都快剥掉一层了……要不然,就休息休息一下?各位?”那人回过头,哆哆嗦嗦地吐出一句话来,就连嗓声都微弱得宛若游丝。他勉强用手帕擦干了额头的汗水,上挑的阳橙色眸子微然半眯,几乎只留出了一条狭缝,黑眼圈顺着他颇长的睫毛死死贴附着眼睑,是两道墨线掐进眼眶、有着与瞳孔颜色完全相悖的冷郁阴沉。
“别抱怨了,特里妮缇!你已经休息得够多了吧,难不成还要我们拿轿子抬你?”一旁的警卫员高声回嘴,甚至在扭头的同时鄙夷地将眉头紧皱,口吻里明显充斥着不耐烦的意味。他拎起他的法杖大步走着,远远望去更像是在扛着某个管弦乐器。“反正不行的事就是不行!我们大伙儿光顾着自己就很紧张了,在这种时刻还全心全意地给你提供什么服务……呵呵,你还真以为我们是你圈养的家犬了?”
男子碎烦的声音来回攒动在耳畔,像是一只纠缠不清的苍蝇,显得严苛、浮躁甚至是得寸进尺。虽说声调语调里掺和着一股莫名的温和,但在那锋芒毕露的言辞底下,就算再圆滑的石子也会带上几分棱角。
“呀……?是这样的吗?那就麻烦了……但我好歹也算你们的参谋长吧?怎么,怎么搞得你才是参谋长一样?”橙眸鸦发的恶魔支吾其词,甚至还纠结地按了按食指,将目光迅速转到一侧。她个和下位者似的佝偻着背,大半个面容藏匿在大衣绞起的“头巾”底下,一身军服将身材勾勒得清晰,黑翼耷拉在背脊上 ,和个装饰品似的打着颤儿。
“噢对了!再不行……要不洛茛就拖着我走怎么样啊?别看我这样,我可以很会忍的哦!只要你愿意,我大不了可以——”
“我拒绝。”
对方毫不留情地否决道,头也不回地走在前方。身后人明显跟不上他的步伐,只好踉跄地向前行着,活像是个狼狈的乞丐、差点儿就要软趴趴地瘫倒在地上。
然而,未等他们的队伍出发多久,伴随着一声惶恐的惊叫,那位参谋长果断地在人群里绊了一跤,整个身子差点就一个骨碌陷进地表凹陷里。在即将与地面亲密接触的霎时,她竟一个激灵猛颤了下,手臂慌忙挡住飞灰,试图阻止那些讨厌的小东西钻进鼻腔——作为一名深受灰尘过敏症困扰的患者,这种威胁简直就与自己的身家性命挂钩。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外力猛然将她拉拽上来,扛着她的肩膀硬是拖了过去。参谋长刚感到自己已经脱离险境,一旁的警卫员就睁开了那双倦怠的眼睛,冷漠轻蔑的视线直勾勾地扫在她脸上,头顶这对山羊角仿佛即刻就会捅穿她的脑门。
“你回来了?真,真是的~我又没叫你过来嘛,难难难不成你现在就想……?!”特里妮缇不免张皇失措地侧过脑袋,将视线从他身上迅速挪开。她的面颊显然红了大半,在被当做包袱扛运的同时,一边对捏着食指,一边永无止尽地小声嘟囔。“那个,那个啊,其实我也是呢!在很久以前、在第一眼看到洛茛的时候就……”
对方满溢的杀气显然被无视了。
“这,这样的话……可不可以,就先从朋……不不不!先从挚友?情,情人?!家家家人……”她使劲扯了扯那所谓的外套“头巾”,将面容完全藏匿在阴影底下,说话口气不知为何掺上了几分娇痴,止不住地打着颤儿、表现得倒更像是个刚谈恋爱的初中生女孩。“你也真是的,要再这么用力的话,我我我就——”这家伙不免含糊其辞,然后下意识地咬住自己的大拇指,尖牙立马就将指腹咬出血来。
“别说了!走。”伴随着呼气吞吞吐吐,那警卫员不耐烦地加大了力度,掐着她的胳膊直接拖往前边,根本就不容许对方有半分反抗。即使,此时的参谋长已经被所谓的幸福俘获,在她眼里,这偌大的废墟中存在着的,也就只有他们两人罢了。
直到他们身处的位置已经能望到前方的警卫队,青年的步速才稍稍放慢了几分。有翼魔族戒备地环绕在道路两侧,将军墨绿色的单马尾在风中摇曳着,那身材实在过于高挑,还扛着那把沉甸得难以描述的巨剑,就算处在遥远遥远的地方、也能很清楚地瞧到她的背影。
“咳咳!看来时间快到了啊。”特里妮缇挥手擦了擦额间汗水,几缕鸦发悄然滑落,在面颊边上勾勒出了两圈弯弧。不知何时何刻,她竟异常阴郁地咧开嘴角,将那抹讪笑藏掩于昏霾底下,一双狭长的阳橙色眸子忽而半睁,像在揣摩什么似的暗瞄天穹,没过多久便将视线移开。黑眼圈依托着发肿的眼睑,呈现出极其不自然的墨青色。
“离我们下一个的驻扎点还有多长路程呀?我敬爱的将军?”
这位参谋长忽然抬高了话音,游刃有余的声调语调与之前根本判若两人。她昂起头来,用那双怠惰的橙眸望向远方,还和个巡查的干事似的朝一旁打了几声招呼。就算视线正居高临下地睥睨众人,她还是大睁着眼睛摊了摊手、假装自己压根没被任何人背着。半弯的嘴角宛若月牙,在她大半个面颊上,硬生生地划出一道豁口。
“哼,你大可放心!在下一个街口就可以停下了。”将军扭头应着,或许是身处人群之中的缘故,那段声音不免显得陌生,带着莫名的沙哑含混在喉。
“喔喔?是——吗?那还真是令人期待。”特里妮缇用极其阴险的表情痴笑着,一边使劲搂住了警卫员的脖颈,迫使对方烦躁地磨起尖牙,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耳畔重重地响彻。只可惜,这毫无廉耻心的女人压根不愿放手,甚至还十分高调地抬着嗓子,说话语气里完全就没有示弱的意思,“我说啊,你应该也有这种预感吧,阿丽西雅将军?”
“你说什么预感?”对方歪了歪脖子,视线阴森森地游移到参谋长脸上,紧盯着那双诡异深凹的眼瞳,最终意会般的发出了声冷笑。“嗤,要说苍蝇的话,那是当然。 ”
“哼哼哼,哼哼哼哼……!真是该死,那些小苍蝇蠢蠢欲动的声音都顶着我的脑门打晃了!再这样下去,我重要的个人空间可是要被压榨得半点不剩的!”随之而来的是夸张、尖锐且是神经质的哀嚎声,特里妮缇突然狂躁地抓挠着自己的头皮,从嗓子眼里掐起一瞬震颤。迎着众人惊恐板滞的眼神,她像是被捅穿了内脏似的放声喘息,圆睁着那双眸子,仿佛即刻就把整副脸皮直接扯烂、甚至能毫无顾忌地暴露出血肉淋漓的组织。
——她癫狂的时机实在是让人难以料想。只不过,对那些饱受折磨的警卫、参谋,抑或是对于将军本人来说,这种情况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们训练有素地堵住双耳,强忍着脸上的古怪神情,等待着那家伙从发癫的疯狗恢复成所谓的正常状态。也不知特里妮缇压着喉咙抱怨了多久,她的语气逐渐放松,然后近乎忘我地低喃起来,口齿直打颤儿、将滑腻腻的冰凉满足地舐入喉里,像是修道士逢着礼拜时分念叨经文。“真想把它们挨个儿砸扁,一边听着惨叫一边将它们体内的液体搅成一团……嘻嘻嘻,还是,还是让它们活得再久一些比较好吧?你,你觉得呢?我可爱帅气温柔的洛……”
“别再哗众取宠了,特里妮缇!至少作为一只臭虫,请给我安分点好吗?”对方立刻打断了她的说辞,纠缠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低气压,他冷森森地晃走视线,爆满眼珠的血丝掘起狠戾,如同断头台的闸刀、毫无怜悯地斩入脑髓。少女登时惶恐地瞪大眼睛,将刚想出口的单词迅速塞回了喉咙。
“听到了就说一声‘是’!懂吗?”
“是,是的!我我我知道了!”
“还……还有那个臭,臭虫?!我在洛茛眼里竟然是臭虫吗?竟,竟然……”那阴郁的女人猛然缩紧身子,用那头巾死死捂住了自己的面容,快要窒息了似的直嗷叫着。不知过了多久多久,这家伙终于夺回理智昂起头来,她顶着那张涨得红彤彤的大脸,视线一个劲地往外偷瞄,双手扭扭捏捏地拧在一团,倒是无异于因为糖果而安分守己的小朋友。
“好,好开心~”
当然,对众人来说,这只是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插曲。他们果断无视了这对“上下级”,带着整个队伍走向太阳升起的那方、茫无边际的尽头,就像一条必须直走的长蛇在寻找着它的尾巴。流光遂被大翼虚掩,那声呢喃最终在混沌里消散,纯白幽灵藏身于黑暗中,是深嵌入墙体的雕像保持某种姿势一动不动。
“十五分钟后,目标将到达指定地点。请务必做好行动准备。”机械性的语声稍而沉寂,与那身姿一同掩匿在窗格后头。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风尘卷过,混乱的沙砾迷乱了人的视野,微咸、又许是微涩,带上一抹久居于沙漠的人的汗水味道,顺着旅人干透了的肌肤,从每一寸裂纹里流渗进来。漫漫长队始终如一地踏向远方,沿着那早已废弃了的古城,在灼日光辉下倒与尘埃无异。
魔族的辎重部队紧跟在队伍后方,将粮食、行李与各种军需品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数不尽的机械人偶成排成排地推进,它们拉拽着货物,重复着上千上万次程序规定的行为举止,如同推起巨石的西西弗斯,在日复一日的惩罚中忘却了“辛劳”为何物。军粮的守卫高坐在推车上方,一边挥舞着他毫无用途的小鞭子,一边还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那对山羊角盘绕着他的两颞,让人不禁想起了少女头戴的月桂金冠。
机械人偶无止息地劳动着,它们的面部全部藏匿在白花花的面具底下,微笑是这些人偶唯一的神情,依托着由寥寥几笔构成的五官,古怪、 荒诞且是无可理喻,如同马戏团中为笑而生的小丑、默剧里饱受流水线折磨的工人,抑或者说,更像是玛格利特画作里悬挂在空中的黑礼帽男人。它们从未懈怠于劳动,也从未理解这些行为的价值,程式化的身躯有大有小,但通体上并没有太大变化,唯有一小部分顺从制作者的心意呈现出微妙区别——只不过,依托着同一版型的服饰,一切差距都被拉得极小。
“那些家伙怎么还没来啊?真是无聊死了。”恶魔咬了咬那根吸管,将不知道由什么东西混合而成的便携饮料喝入喉中,尖锐的尾巴晃悠个不停,是浮标在漫无边际的海面上来回摆动。他怠惰地托着自己的腮帮子,眯眼扫视着那空荡荡的天空,人偶们的面具时不时地侵入视野,让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在中学时期的恶劣涂鸦。
尽是一些令人生厌的古怪玩意。真让人无法理解,那位创造者究竟把他的审美播撒在了哪片沃土上。
——不过,也多亏有这机器,一种显而易见的真理倒能被他轻松阐释出来。
世界是被“秩序”所架构的金字塔,阶级则是稳定秩序的必要条件。他们是控制者,眼前的人偶是任他们驱使的机器,只要穿上这件制服,表面的平衡就会亘古不变地维持下去。同理,他们也是机器,在名为“战争”的幌子下运行,束缚于这件军服中,日复一日地行着社会赋予的义务。但是,魔族毕竟与人偶不同,他们的行为以欲望为基准,所谓的拘束同样能够成为利益,趁返祖的热潮还未将长久建立的秩序摧毁,一道得天独厚的发泄口被众望撕开,以此连通了魔界与神界的道路。
那就是“战争”,对魔族来言,同样是发泄欲望最佳的手段。在社会秩序的约束下,被压抑着的原欲聚成暗潮,直到精神的堤坝再也无法抑制本我,欲望最终化为成百上千条触须、肆意妄为地在杀戮中显露。
正所谓活物的生命就在血中,当欲望达成之时,人的生命就会归于圆满。于是,新的欲望便接踵而至。
“每当一颗流星坠落时,就会有一个婴儿诞生于世”。欲望所描绘的,大概就是这种浅显的道理……?恶魔漫无目的地遐思着,望着周遭毫无意义的警卫与某些现状相同而无所事事的同行,只好一把摞上袖口,百无聊赖地数算起了串珠的个数。
“一,两,二,三……”
“七,八,九……都过去十分钟了!还没开始吗?!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困得睡过去了!!!”没等这所谓的消遣时间持续多久,他就抱怨性地嗷叫几声,扭头瞪向了某位默不作声的同伴,等着那声回语一溜烟地滚落下来,和放鞭炮似的将他的耳膜摧毁。“喂!死木头?你难道就不觉困的吗?”
“困?那就睡吧。”然而,对方只是以极其生硬的语气回应他,那段言辞根本无异于早被输入好的命令。
“睡?万一敌人趁这时候来了怎么办?!”
“……那就睡吧。”
“你能保证他们来的时间吗?!”他烦躁地嚷嚷着,然后使劲摇摆了下他尖尖的尾巴,朝身后人的脸颊猛烈戳击了一阵。那家伙于是慢悠悠地歪了歪脖子,双眸隐约睨望着他,理所当然的口吻里甚至不存在一丁点儿惶恐。
“他们已经到了。”
也就是在话音毕落之时,恶魔惊觉一阵冷寒攀上他的后脊骨,和电流似的贯透了大半个身躯。仅靠着自身强大的反应力,他立即甩出尖尾,将突袭而来的利箭一把揽入怀中。拳刃倏从腰际抽离,锐利的三角形刃体呈现出冷锃锃的煞白色。在他倾身跃下的瞬间,那位沉默寡言的同行也将长弓举起,朝着敌人的方位迅速回敬了一箭。
“该死的!!!你这木头就不能早点儿说吗?!”那绀紫色发的魔族扭头叫嚣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卷信号弹,以极快的速度在货箱与货箱之间穿行,掩护他前进的同伴相继与天使针锋,是烟花接连绽放于天幕,激起了一阵惊心动魄的连锁反应。机械人偶拖着那一节节车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远方疾驰。且不论某个藏身于暗处的施法者,天使与人类的联合队伍已经包抄上来,将辎重部队的后半截团团围住。
——信号弹的烟火即刻爆发在空中,化成数不尽的陨星朝地面坠落。
男人在懵懵懂懂间望见了少女的身影,柔弱、纤细而摇摇欲坠的,是白色的幽灵直挺挺地站在货箱顶端。一袭长发随风狂舞,犹如蔷薇绽放了满篱,带上那抹令人难以忘怀的深粉色,在弹指之间、将那寸印象深深**入他的大脑。
他最后只能记得那双猩红色的眼睛,半眯起的双眸里有着漠然、疏离与浅浅的苦涩,它紧跟着阴影藏匿在帽檐下方,像是一场虚幻却倍感真实的迷梦。车厢正在疾行,静止的时间不知在何时垮塌,过去、现在与未来皆被统筹于那个身姿里,又在下一秒钟被击得粉碎——伴随着浊浪、漩涡与崩裂的声音,一种荒唐被揭开,梦与现实即刻失去了它们的界限。
“别在这里愣着~要是被当做靶子,就连卡厄斯再世都救不了你喽!”第三者突然一把拍在他的肩膀上,吓得他整个人倏忽猛颤,冷汗直接布满了整个后脊。对方笑眯眯的面容顿时映入那双眸里,虽然唇齿早被包裹在漆黑高领中,也压根无法掩饰那神情中的轻佻意味。
“怎么?你难不成看到了什么?”
“……呃,抱歉。”他勉强眯了眯眼睛,视线在它原有的位置停留了一瞬。幻觉终究还是幻觉,并没有什么魔女,有的只是流窜的空气,带起一阵空荡在瞳中残留。他猝然住声,突然无法分清虚假与真实。
“没什么。只是看见了一只……受伤的白鸟……?”
当他将话音道出之时,战枪立即挥舞而上,朝着他的面门抡起一记猛击。这表面上的年长者倾身躲过这次攻击,然后灵活地转开伞剑、用那尖锐的伞头直接抵住了枪刃冲击。伴随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嗤笑,对方夸张地咧起嘴角,在用劲将战枪拽开的同时、整个身姿猛然挪出了几米开外。天使的弩箭就在这时射出,被同伴的武士刀迅速甩离了轨迹。
“真是无聊透顶。”少女一咬牙关,将她的战枪一把捶在货箱上,双目被面具完全掩挡,一头齐肩短发和纸片似的在风中摆浮,猩红的玛瑙石骨碌骨碌地瞪了过去,此时显得格外诡谲阴冷。且不论那踉跄摔倒在车窟窿里的天使,这混账的联军和数不尽的蚂蝗似的群拥而上,他们摧毁人偶、扰乱秩序,拼尽浑身解数与魔军纠缠,甚至还阴魂不散地纠缠着辎重部队的后半部分,一旦咬到肥肉就必会死死不放。
“这位小姐,我们真的深感抱歉。只可惜~让你们再前进一步可是不被允许的事喔!”漆黑恶魔礼貌地鞠了个躬,忽而显露出那双墨镜底下的金眸,隔着厚重的高领子,没有任何人能读明白他抱有的心思,“依我而言,还是奉劝你们,快点打道回府比较好呢?”
“所以嘛,你们的回答是?”
“哼哼哼哼——只要我们答应,你就会少那么一点儿不必要的麻烦。这就是你打的算盘吗?小弟弟?”也就是在转瞬之间,高大的影子顿时覆压而上,压抑又恐怖地渗透入每一寸肌肤里,它转瞬吞没了少女的身姿,将那冰冷冷的面容藏匿在臂弯之下。翅膀鲜艳的粉红色扎得晃眼,半袒露着的胸口使人难以移开视线,女人始终高昂着头颅,那只大手直接摁在了身边人的头顶上。
然而,贝雅特利切根本不愿正眼看她。就连那只眼镜蛇都龟缩在袖口里,烦躁地吐着它的蛇信子。
“那就可惜了,让自以为是的人吃瘪是我的个人兴趣。”
女人放声大笑着,像是嘲讽,又像是在与其宣战。等她回味似的舔了舔唇尖、深深佝偻起大半个身子,周遭众人立刻做好战斗准备,万分警惕地试探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知何时何刻,当一切都被沉没入寂静的泥淖,这家伙忽然发出一声冷嗤,右手迅速偏离了贝雅的头发,骤然勾起作利爪状。
“我倒不介意陪你们玩玩——”
“是吗?既然大姐头你这么说,那我们只好奉陪到底喽~”对方也毫不示弱地举起武士刀来,另一只手将厚重的衣领子迅速扯开,露出那抹了漆黑的下唇。“但是,太小瞧人可是会吃苦头的!”
“喔?无法判断实力差距的牛犊就不要大放厥词了!!!哼哼哼哼,我都为你感到前途渺茫了。”
“很可惜,我们的前途并不是你能说的算的事情。”也就是在这时候,年长的恶魔突然昂头,将那把伞剑直抵敌方脖颈。声音一时显得强硬有力,清晰分明地响彻在狂躁的风中。
“至于是死是活,当然也由我们自己决定。”
他们的言辞转瞬就被淹没在了风沙之中,化为陌路人的言语、妄念者的低喃,是蛛母吐出的金丝一圈一圈地盘绕,将那些争相扭打的猎物生吞入肚中,一齐送往遥远的西方。颂歌伴随着时有时无的管风琴乐,将一切阴霾覆灭在光辉底下——那是黑暗的对立面,是与漆黑相隔两望的纯白,是永恒的乌托邦,更是无数人眼中至高无上的理念居所,除了最初生活在此地的神祇与天使,只有极少数的外人能够跨过这堵高墙。
单眸忽隐于天穹上方,犹如蚕蛹沉醉入茧,在混沌之海上漫无目的地飘荡,它不过顷刻就湮灭在了云翳里,让人不禁想起了地窖里的烛火,明暗不定地徘徊于现世与彼世之间。不知何时何刻,在神界钟楼的东边、爱奥尼亚立柱的尽头,少女在光影斑驳中提起她的黑裙摆,不紧不慢地转身回望。
“噢呵呵,呵呵呵呵~这还真是令人期待。”伴随着那发自嗓子眼里的哼笑声,空灵的话音忽而响彻,仿佛最为锋锐的匕首、只需一触便会带起血珠。
“所以,我可爱的神使们都准备好了吗?”
在昂首刹那,她忽而咧开嘴角,那双银眸噙满戏谑,此时此刻更像是在笑嘲着何人。蓝发少女面无表情地站在后方,宛若一根毫无生机的盐柱,她罕见地裹了一件长溜溜的外袍,将她的拘束服严严实实地藏在黑暗底下,长得过分的发丝被她用骨簪一并束起,并非真实却又干净利落。身边人紧张地扶着那把圆顶白帽,不知在思忖着什么似的颦蹙眉心,那对骰子在帽檐之下来回晃曳着,黑与白色遥相呼应,是位居于棋盘两方的西洋棋子,更近乎于天使与恶魔永无止息的争斗。
“那也勉勉强强吧。不过,在我们见到时间神大人之前,我是否能获得您的许可?克洛蒂殿下?”
她矫揉造作地将声调抬高,一双蓝眸中倒是暗藏恳切。在对方的目光游移过来的刹那,弗罗沃兹忽然眨了眨眼,像在暗示什么似的舔舐着下唇,语气里明显带上了几分亲昵的意味。然而克洛蒂并未开口应答,她只是会意地打了个响指,轻哼着歌谣踏上阶梯,表现得更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发饰摇曳在麻花辫后头,虽是廉价的玻璃制品,却拥有着漂亮的木槿紫色。
伴随着高跟皮鞋娇柔又轻佻的回音,神祇的背影最终消隐在了台阶高处。雪绒惊觉外人撩开了她的长发,掀起一阵鸡皮疙瘩直蹿脊骨,使她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发颤起来——当然,这只是对方下意识的行为,真正的目的还是那顶帽子。一想到这事,这位小圣女突然感到一股无名火蹿上心头,她于是烦躁地直嚷嚷着,迅速抬手将对方的五指推开,“怎么?!你事到如今还想临阵脱逃吗?”
“怎么可能?在你眼里我到底卑劣到什么程度啊……?!”那无视规矩的修女一把摁住她的帽子,在雪绒头上狠狠地一摩擦,仿佛在对待某只一捏即碎的小雏鸡似的。“至少作为我可爱的后辈,你先好好站在这儿,不要给我乱动!”她刻意拖长了话音,那双毫无情义的眼睛直勾勾地圆睁着。许是在威胁,又更像是在嘲弄。
“哦……那好吧。我的弗,罗,沃,兹,前——辈——”雪绒最终不情愿地选择了妥协,她自顾抬高话音,一字一句的、 用极其古怪的声线道出了对方的名讳。然而,弗罗沃兹只是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顺手解开了悬持在帽檐上的黑骰子,整个动作出乎意料的温柔,脸上的神情更是让人难以揣透。那东西以极其怪异的弧度旋转着,在某一时刻忽然与白骰撞击,伴随着那道清透的回音,黑白两面恰好契合。
——大概是一对双数。
红瞳的小后辈并不明白这一行为的意义,她愣愣地瞪着弗罗沃兹,看着那家伙笨拙地将黑骰挂回上方,在收回左手的同时、竟朝她扬起了抹暗藏玄机的笑。
“看来这会是个好兆头。”那位前辈小声哼笑着,拍了拍雪绒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向前去。
“哼,真是看不懂那家伙。”雪绒始终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她心烦意乱地推正了帽子,目光在黑与白骰间徘徊一阵,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地溃散在了混沌之中。
“时间神吗……?”
“反正,我倒不觉得会有什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