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对错,仅有抉择
魔女紧挨着货箱右侧,将整个身子藏匿在割裂了般的阴影里。她一手扶着那歪斜的外壁,小心翼翼地向前行着,高跟长靴踏在黑黢黢的砾石上,登时带起了一阵胆战心惊的杂音。
——敌人是猎手。而她,则是等待宰割的羔羊。
雪凌沉住足尖,快速越过那些高低错落的障碍,她的身姿悄无声息、如同猫儿连跑带跃潜行在瓦砾堆里,一袭粉发飘曳于空中,是被风神牵扰得四散的野蔷薇,逐渐丧失了它曾有的形态。正当此时,帽檐不受控制地晃落下来,顿时覆没了她的眼睛,那双红瞳倏被裹上了一层眼翳,像是遍布天际的黑蝶、将仅剩的光辉揽于掌下。流光顺着脖颈的线条滑落,在她眼里无异于滚烫的铅水。
“啧啧啧,可不要再躲了哟!你以为本大爷不知道你藏在这里吗?”
声音越来越近,仿佛被掐住嗓子发出的嘶哑,攒动着一股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虽然克制但又显而易见的。也就在这一瞬间,雪凌立即扭头、警觉地四顾着周遭,或许只是因天性的敏锐,她能很轻松地辨别出敌人所处的位置。答案显示得很明显,只要她一踏出这片黑暗,就相当于成为了敌人的众矢之的。就算保持现状陪他捉迷藏下去,最终的结果,也无非就是一战。
当她思考这时,伴随着一阵爪击刺耳,带着一连串儿类似于呓语的呢喃,若有不可名状之物和海蛞蝓似的黏连扭曲,从男人的声带里、一溜烟儿的拖拽拉长了。那惨笑不免显得恐怖、喑哑,令人胆寒的,让人不禁想起了瘫卧在雪夜街角的酩酊大醉者。恶魔从垮倒的货箱顶端探出了脑袋,他早就将那副护目镜推至额头,松石绿色的眼睛冷幽幽地向下扫视。
四周鸦雀无声,唯有白鸽展翅的声音至始至终纠缠耳畔。雪凌藏身在另一侧的阴影里,等待着敌人从高处钻出大半个身姿、将他的弱点暴露无疑。无可否认,那是最有利于行动的时机。
“赶快给我出来吧,如果你安安耽耽地现身的话,我到时候说不准能饶你一条命呢!小姑娘。”布佩并不知晓对方的算盘,他悠游自在地将双腿撑起,在货箱顶端的斜面上坐稳了身子。天际云翳恰在这时散开,阳光倏尔扎入瞳里,刺目万分的、竟使他无端陷入了走神——对于习惯了黑夜的魔族而言,白昼固然是不可奢求的,过去的他们为了夺回阳光而起兵反抗,时至今日,却对那高尚之物感到了抵触。
说到底的,这还真是造化弄人。
趁他的眼睛因那瞬煞白而感到了刺痛,锁链顿时直转而上,它们周旋成圈,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铐住了布佩的一只脚踝,然后毫不留情地向下拽去。那玩世不恭的恶魔先生这才意识到了敌人的花招,他神色一变,在被甩向地面的同时挥出利爪,利用那锋锐的尖爪缓解了下落冲击,链条的铐子严丝合缝地掐住他的脚腕,被魔女从远处死死拽着,倒是更像在牵着一匹尖牙毕露的恶狼。
“好了,你不用这么紧张……!放轻松放轻松!你看我都被扣住了脚腕~现在可是绝对无害的喔。”对方装模作样地摊开双手,甚至还粉饰出一张委屈做作的面孔,仿佛他所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实话。雪凌并不打算听信他的鬼话,她毫不放手地攥着那根锁链,眼看着恶魔慢悠悠地踢了踢小腿,伴随链条击地的重响,似有什么东西崩裂的回音在耳畔响彻。
“哎,呀!”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令人发毛的寂静。嘻笑声不知从何时嘶哑拖长,只当布佩昂起头的那一瞬间,一股近乎疯狂的喜悦不受控制地从眸中渗出,仿佛蚂蚁蹦跳在滚烫的热锅上,沿着那层深邃的眼翳上下盘旋。这家伙并不打算移开视线,盯着猎物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对他来说,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乐子。
“真是,可惜啊——”
未等那句话语完全从嗓子里捞出,漆黑链条就直转袭下,在魔女向后撤退的刹那,被他一把牵扯成团。可以肯定的是,就算是他,要想同时做到脱身与抵御两种事情也极其困难。
然而,万一那只是个吸引视线的幌子……
雪凌突然意识到什么般转过身去,少女玫红色的卷发顿时映入了那双眸中。与其相伴的是魔族的贴身部队,他们均为有翼魔族,一个接着一个、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高处落下——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腹背受敌。也就在梅塞狄丝发出命令的瞬间,那些士兵便齐聚而上,挥起刀刃向前冲锋。锁链于是调转方位,向着敌人所处之处猛甩过来,以至于布佩的整个身子都被这股不可意料的外力拖起,未等他激动地发出嗷叫,就连人带链直接被包成了饺子。当锁链连结的罗网收拢之时,虾兵蟹将尽被捕获,魔女敏捷地避开敌军,朝着货箱移动的轨道一路疾奔。
“追上她!”梅塞狄丝高声命令道,她一边小跑着扯起布佩的一条胳膊,与此同时还下意识地举高了她的水晶球。卫兵迅速执行了命令,他们在下一秒钟伸展黑翼,凭着天性的速度优势猛冲过来,当此时机,利箭不知从何处直转突袭,毫不留情地朝雪凌的后背射去,但她即刻回身,防御型法阵以她的指尖为中心乍现,正巧在抵御了那根冷箭的同时碎成渣滓。
与敌军纠缠并无益处,当务之急是尽快逃离外敌的追击。雪凌吃力地护住喉咙,召唤几何形的法阵跃上货箱,向着车队的反方向奔走过去。或因逆风的缘故、她根本无法行进得轻松,魔力已经被消耗了很多,此刻就连正常呼吸都有些困难。追兵利用俯冲之势猛袭而来,却被魔女迅速避过,武器因那蛮劲而陷进了木缝里,恰好为她提供了脱身的时机。但是,单纯只凭那几秒钟,对她来说还远远不够。
“……逃不出去了吗?”她低声自语着,然后迅速反身稳站在了货箱之上,一袭粉发在风中狂乱地飞舞着,是一抹决意的猩红没入白蔷薇中。雪凌就在这时持起法杖,眼看着敌人齐聚上来,立即召唤法阵抵御了数次攻击。伴随着魔力的耗尽,灼烧感肆无忌惮地在喉咙里翻滚,她将那股铁锈味强行压入了嗓子,带上一阵难以克制的喘息,令人不禁想起了临死之时的荆棘鸟儿。
失去力道的锁链已经无法牵制外敌。雪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身后恰恰是飞速变化的地面,离货箱边缘不过毫厘。可想而知,她已经陷入了背水一战的窘境。这红瞳的魔女只得握紧法杖,当刀刃突入之时,利用十字架的形态尽力抵挡住了攻击,但是后方的士兵又紧接而上,使她根本无从找到抵御的机会。
一切恐怕就要在此了结。
“快点让开……!!!克里斯蒂安小姐!”也不过就在刹那,男人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响彻了,雪凌即刻意识到了他的身份,然后毫不犹豫地朝后边坠倒。正当她实施行动的霎时,暗器立即掷出,毫无预兆地击中了敌人的脖颈。她起初并未听到恶魔的惨叫,只是在大脑当机之时瞥见了猩红刺目,鲜血唰地飞溅到她脸上,像是利刃在皮囊间划开几道豁口,衬出了那肌肤死一般的苍白色。
然后,骤然失重的身躯稳稳当当地落入了怀抱之中,雪凌下意识地昂起头来,目光正对着青年金桔色的眼瞳。对方不免颦蹙眉心,耷落而下的波浪卷发将单眸虚掩,他明显别过视线,当敌人发觉的刹那、即刻放下了少女的身子。补充魔力的药剂被迅速塞入手中,雪凌拽下帽檐,等着对方压低声音道出下一句话语。
“埃博佩沙女士……现在正在等着我们的消息。”声调虽是温雅,但从他的语气里不免流露出了几分疏离。埃兰立刻抽出腰佩的金蛇剑,面对众多敌军,拦手将雪凌护在身后。他身材修长,纯白军服衬托出了肩膀的笔挺,阳光倏地从斜上方坠落,在他们身上斩下一道狭长狭长的影子。
“是时候该脱离战场了。当然,女士优先。”
他不再回头,像是在遵循着某种仪轨,用极其优雅的手法调整着剑刃的位置。这时,魔族追兵群拥而上,伴随着一声低语,他猛然踏出步伐。
脚步声不知何时在廊道中响彻,刺耳且又沉甸的、像是数不尽的流言蜚语钻入耳中,它四处蔓延、无孔不入,和蛞蝓似的埋进瓷砖与瓷砖的缝隙里。伴随着一声琼音彻耳,若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分开。鞋跟最终在地面稳住,带着模糊的界限重归明朗,少女勉强镇定神思,男人漆黑锃亮的皮鞋顿时映入了那双眸里,它规规矩矩地被裤管掩着,其上是一袭西装,穿在身上总能映衬出几分绅士——倘若无视那人过分浓重的黑眼圈的话。
弗罗沃兹紧跟在他的后头,任由那层外袍将她的五指藏住。她倒是撑着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在与那双红瞳对视的瞬间,明摆儿就是刻意地挑了挑眉。然而,对方分明没有揣透出她的意思,而是无所适从地僵在原地,扶着本应该在她头上的圆顶白帽,硬是没有开一次口。
“咯咯咯咯~你们终于聊完了呢,怎么?能告诉我结果如何吗,弗罗沃兹?”直到克洛蒂恣心所欲地走了上来,将手一把拧在雪绒的肩膀上,这位小圣女只感到一股生疼的滋味掐进肉里,使她差点儿吃疼地叫出了声。那命运神灵始终在笑着,撩起她的银发,将木槿紫色的玻璃发饰挑明在外人眼里。她倒还真是游刃有余。
“要不然,我就再缓缓期限?”
“哦?那当然——”
“噗噗噗……!我倒是想起来了。弗罗沃兹你啊,真当确定你能等到那个时刻吗?”
“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吧。现在可是千载难逢的一次机会~倘若其中某一步有了差池——质押物就得永远留在我这里了,那该怎么办才好呢?”这派说辞里无处不暗藏着夸张与矫饰,虚伪万分的,使人不禁感到了一阵毛发悚然。克洛蒂并不打算在此止住,她兀自哼笑了几声、转而用近乎调侃的语气追问她们。双眸狡黠地四顾周遭,在道出话语的同时,竟和狐狸似的眯成一丝小缝。“呐,我的小神使们有什么提议吗?”
“咳咳。在你们开展新话题之前,请容许我插嘴一句。”
正当她们几个陷入僵局,一旁的西装男人终于开口。他微昂起头,双手自然而然地搭着那根拐杖,高脚帽子安在他的头顶,仿佛被胶水黏附上了头皮一般,就算快要歪到额前也绝不落下。再加上他严肃到不可思议的表情,在少女们的眼里别提有多滑稽。然而,对方明显不打算看她们脸色行事,只是顺手将那顶高帽扶起,用坚决且郑重的语气将话语挑明。
“……先跟你讲明白吧,克洛蒂。”
“我打算现在出发前往人界。至于回来的时间……当前还是个不确定数。要是你没事可干,请务必替我向克利诺佩斯禀告一句。”
“是吗?那我还得先祝你一路走好了,噢呵呵呵呵~”身边人遂用戏谑的口吻回应了他,掐在雪绒肩膀上的指甲显是更加用力,使得对方整个身子都猛颤了一下。雪绒不禁侧过脑袋,视线游移不定地在身侧徘徊,从那被掐着的一肩头转至克洛蒂的脸上,又从她夸张咧开的笑容,偷瞄到了单片眼镜稀薄透亮的反光。克洛蒂似乎是发觉了她的变化,指尖力度明显放松了许多。
白骰在帽檐底下止不住地晃荡,弗罗沃兹一筹莫展的神情最终映入了那双瞳里。
——雪绒不知为何产生了一股冲动。
她登时控制不住她的身体,在克斐刚好伸出拐杖的一刹那 ,甩开克洛蒂按在她肩上的手。于是鞋跟踏上,遂将她整个身子淹没在流光之中,阳光肆意妄为地漫过腰际,压迫胸口,沿着脖颈一路紧勒,剪影被拉拽得极长,它形变、溶解、扭曲,止不住地往内延伸,像是一团线圈逶迤连绵,包裹着她的骨髓、扎根在比黑暗更为空虚的角落里。雪绒只觉自己的帽檐被外力提起了,她猛然瞪大眼睛,那双红瞳正巧与男人的银眸对视。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克斐不禁皱眉,镜面寒光唰地一下将右瞳藏掩,他随手扶了扶帽檐,刚想再说些什么、神情却不知为何倏忽愣住。雪绒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变化,她尽力深吸了一口气,暖光吞没了她大半个身子,如同浪潮砰訇、白花花的泡沫在湾峡之间上下浮摆,一股即将冲破禁区的痴妄连同气血涌上,沿着头皮密密麻麻地铺张开来。她最终睁眼,慢慢放下了头顶白帽,将她猩红色的眼睛完全显露在众人眼中。
“雪绒?!你这家伙到底在搞什——”
“这几天多谢你了,弗罗沃兹……前辈。”话语虽是丧失底气,但终究充满着义无反顾的决绝——优柔寡断的外袍最后还是被褪去了——那位前辈许因她这席话戛然语塞,即使情形无异于上一次选择,她们的成与败,也无非就是命运脚下的蜉蝣。明明知道自身的结局早就被掌控在神祇手中,却硬要做出什么选择,身为命运神使还真是愚蠢得可笑。
雪绒十分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着些什么。或许是深深印刻在基因里的特质使然,从多年前她的请求被第一次拒绝开始,再到第二次拒绝、失败者意识到自己的无力,阴影就无时无刻不在笼罩,使她深陷泥淖,踌躇、退缩、止步不前,直到选择带来的绝望压垮了她,向她低语:“你的抉择就是错误”。从那天起,灵魂丧失了路标,再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她始终只是个将决定视为煎熬的……蒙昧无知、将幼稚的自我深深掩埋在宽帽下的小孩而已。
“时间神大人……我并不是在恳求您的原谅,但是,有些事情我也必须跟您解释清晰!”
“造成斯薇忒现在这种状态,让弗罗沃兹、让没有做错任何事的她陷入窘境,这些错误的源头……都在于我。”她一咬牙关,将那些话语直接嚼碎了干呕出来,就连一呼一吸间都带着颤抖,“而我……!而我却不知廉耻地躲在她们身后,从来不愿承担我自己的责任,为大家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一切……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幼稚愚蠢的选择!斯薇忒的事情,我真的非常抱歉!!!”
声音几乎是被嘶吼着道出,迟迟不散的、在一整个廊道里响彻了久时。雪绒用力朝他鞠了一躬,身躯在那瞬间难以克制地一哆嗦,那袭粉发直接沿着脖颈挂落下来,将她的面容藏入了沉沉叠叠的阴影之中。弗罗沃兹的神情似乎有所变化,她不禁皱眉,但是又在与克洛蒂对视的刹那舒缓了面色。直到男人的声音清清晰晰地在耳畔回响,带着几分犹疑掺入了语调。
“抬起头来吧,小白猫。”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为之。所以,我并不打算怪罪你。”克斐毫不犹豫地将雪绒扶住,正当对方昂起头时,那双红瞳恰巧与银眸对视。两人此时贴得极近,近得雪绒只需一踮脚就会顶到那人的下巴,但是对某个高度近视而言,这一距离又恰恰刚好——时间神灵不知为何瞪大了眼睛,他顿时挺直腰板,在雪绒脸上来来回回地端详着,搞得像是着了魔似的,硬是不打算移开视线。
“啊……?怎,怎么了?”雪绒只觉一股寒气蹿上脊梁,使她整个身子龟缩起来,如同见到黄瓜受惊了的猫儿,只得不知所措地向后躲去。“我,我难道又做错了什么吗?”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额?!啊,是您的错觉吧?我可从来没有上到神界去过。”
“不要再为难她了,克斐哥哥~或许只是你在人界看到类似的人,记错了而已。”克洛蒂冷不丁地拦在了雪绒身前,将那副掺满谑笑的面容探了上来,五指再次掐上小姑娘的肩膀,将她用力摁到自己的身后去。流光沿着她的侧脸蜿蜒落下,将她一小部分面颊显现入光中,又将另一侧藏揽进了昏霾之间。“呐,既然你们已经聊得差不多了。可否允许我再插嘴一句?”
“……你说吧。克洛蒂。”
“噢呵呵呵呵~你倒一直都这么见外呢,克斐。我不中用的小神使们给你惹出这么大的麻烦,真是对不住了。”
“我想你也是时候该出发了吧?那甜甜的睡美人儿,现在——还在等着她的王子去吻醒她喔。”少女不自禁地舔了舔下唇,嘴角仍旧夸张地上扬着,倒像是戴上了一副石膏做的假面具。“你觉得如何?弗罗沃兹。”她忽然昂头,用那双半眯着的眼睛、满是玩味地朝前边人偷瞄了一眼。
“吻就大可不必了!反正……只要斯薇忒能够平安醒来,我们两个就心满意足了。”弗罗沃兹立即撇开了视线,避免目光正视神祇咄咄逼人的眼神,她下意识撑了撑后脑,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那男人似乎完全没听克洛蒂讲话,而是扶着他的高筒帽、从余光之下慢悠悠地离开,少女的声音依稀响彻起来,说起了“要是迷路了我们可不负责把你送回去”之类的调侃话儿,这才使弗罗沃兹放松精神,朝雪绒所处的方向默默扬起了嘴角。
雪绒依稀听到了男人的应声,那是她们并不理解的古怪语言,无异于小美人鱼在阳光下融化成的泡沫,最终在少女的嬉笑声中彻底消失。
这家伙还真是个怪人,分明贵为神祇,却始终表面出那么逆来顺受的一面——她完全难以理解他的作风。既然有身份就要表明身份,既然有强权就要体现强权,既然有能离刁难就要刁难到底,雪绒并不觉得这样的思考方式是错误的,她从小到大都将其奉为至上的真理,唯有如此,自己才能配得上圣女的身份。
“真是无法理解啊。”雪绒自顾呢喃着,最后终于回身过去,深红色的眼睛疲惫万分地朝侧方瞄了一眼。就在这一瞬间,弗罗沃兹嘴角的笑容虚晃入眸,竟使她整个人骤忽愣住。
“我就说过,这会是个好兆头。”对方并不在意她的神情变化,她随心所欲地弹起帽檐,带起黑白二骰晃曳在空中。
“难不成还要我夸你吗?这根本……不可能。”
“你这后辈倒是提着点精神!可别忘了,克洛蒂殿下还打算委派给我们新的任务。”然而,不等小圣女从精神与现实的模糊畛域中回转过神,伴随着狂妄无端涌起,弗罗沃兹突然猛拍了下她的肩膀,像是一只猎犬依仗着人势,万分愉悦地舔了舔下唇。“要是在这件事上怠慢了,枉费了克洛蒂殿下的一番好意,你应当清楚、你会犯下多大的罪过吧?”
“克,克洛蒂大人……?”那小姑娘于是仓皇地扭过头,伸出右手打算将帽檐拽下,却只抓住了一片虚空。
“是该到放开狗链的时候了。”冰冷的声音顿时响彻,使她们的视线一齐聚焦到了柯林斯立柱旁的少女身上。克洛蒂僵硬地一昂头,以异常疏离的目光向后扫视,浑浊的眼翳蒙上瞳孔,被层层银发虚掩起来,使人根本无法看清她真实的神色。
“咯咯咯咯——所以你们准备好了吗?我的弗罗沃兹和小雪绒。”
“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修女迅速地应道,勾起她的嘴角,将瞳里的狂妄袒露无遗。
与此同时,红发的女人站在高楼顶端,放眼遥望着天使与恶魔的交战。呐喊、哀嚎此起彼伏,时而被兵刃相接的杂音吞没,时而沉寂于静默的瞬间,终在黑与白的交响曲中丧失了它的主导。猩红一道接着一道划上天幕,如同匕首撕裂肌肤、割开血管,带着鲜血从那石榴似的裂缝里喷涌出来,连同血的腥臭味淋头浇下,挟起数不尽的烟尘陨落空中。
生与死,善与恶,光与暗……在这互相屠戮的战场上,一切又有什么区别?!在最终的最终,能存留于世上的只有一种颜色,那便是代表着“死”的殷红,是被亚当与夏娃食下的原罪之果,是魔女的眼瞳,是赎罪祭,抑或是人所背弃者的鲜血,沿着十字架之间的沟壑、永无止息地渗入大地之中。
没有什么善恶,没有什么光暗,只有生死才是唯一的真理!
阿丽西卡顿时发出了声冷嗤,那袭卷发迎着狂风暴躁地摇荡,仿佛暴风雨里的一叶孤舟,就算无处扎根,也难以动摇它一分一毫。于是,她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突然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绷带在她的右臂上裹了无数多层,纠缠着猩红止不住地向外渗透。被污染的纯白早就失去了它的皈依,正如她发缕堪称于异类的火红色。嘴角无所挂碍地上扬着、将杀意尽数攫于舌尖,剑刃上残留的鲜血依着重力淌落下去,缠绵不休地汇成了几道蜿蜒。
“风向,怕是要变了。”伴随着近乎永久的沉默,红发将军忽然昂首,道出了句意味深长的呢喃。那双徘徊在虚妄与癫狂之间的眼睛,不知在何时死一般地朝后侧睨望。目光迅速扫视过了身后的一排卫兵,在少女惴惴不安的金眸上来回打转,她的眼白几乎撑起了大半个眼珠,若有嗜血的迷狂在双目间满溢,恐怖、怪异而万分乖张,沿着眼眶底下的缝隙,难以遏制地流涌出来。
“……”
理所应当的,她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狄希卡屏息凝神,设法沉住了那因紧张而趋于急促的呼吸。她始终保持着笔挺的站姿,不敢露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破绽。方才的场景或许只是精神刻意夸大的幻象,但幻象反而能反映真实,作为绝对军纪下的一份子,倘若因个人的恐惧而失了分寸,就相当于抹除了她久经苦训的意义。
更何况说,将军厌恶手下不经允许地打断她的思路,这个禁忌人尽皆知。
“你喜欢这场面吗?狄希卡。”这时,女子的声音再次划过了耳畔,是急于冲破禁区的虚妄涌动于喉中,暗藏起了几分迷狂、严丝合缝地渗入字句。见狄希卡一时难以回应,阿丽西卡于是挑起嘴角,仿佛醉酒一般的抡起了那把巨剑,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手臂的痛楚,随任血液从臂弯止不住地渗透出来,将绷带彻彻底底地浸成深红,使人不禁想起了魔女那双有罪的眼瞳。
“将……西卡将军。”
“那我就换个问题问你吧。你有杀过人吗?狄希卡下士。”她僵硬地一抬首,用那晦暗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侍从的双目,“不要犹豫,立即回答我。”
“……报告将军,我没有。”
“光是看你这副不懂变通的样子,我就猜到了十有八九。”或许是因狄希卡扭捏的态度而心生不爽,阿丽西卡不免颦眉,在咬紧下唇的同时一摁食指,将那双绿眸完全藏匿在了军帽底下。“那就好好地给我看着,用你的身体去记住,将眼中的一切全部塞到你的心窝里!唯有如此,那些多余的怜悯才不会干扰你的判断。”
“这是你早晚要经历的事情。想要手上不沾血全身而退,那就别想等着我来给你收尸。”将军放声说道,字句仿佛是连同血肉嚼碎了吐出来似的,每一个单词末尾都带着极重的韵音。当最后那道音节在耳畔响彻,狄希卡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然后立即僵直了身板。阿丽西卡意味深长地挑起眉头,甩出剑刃直指远方,战火永无止尽地燃烧着,从高楼这边一直延伸到更远的天际,黑压压的云翳笼罩了他们的身姿,一时之中更像是濒临极夜。
“狄希卡·维洁纳修,既然你当初选择留在我手下,那你也应当是做好觉悟了吧……!”
‘’你曾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吗?何为善?何为恶?何为生?何为死?既然在这里并不存在所谓正义,那么律法又有何用?!我们又何必甘心赴死?!狄希卡啊狄希卡,我还真想听听你的看法。”声音高亢地彻响在喧嚣之中,一时之间竟压过了全部嘈杂。时间仿佛就在这刻静止,疯狂者的独角戏还未抵达闭幕的现实。
——正当她话音毕落,那副望远镜被随手甩到了士官手中,剑刃亦在挥出的瞬间手起直落,毫不留情地捅穿了突袭而来的敌人。
猎物还未能发出一点儿惨叫,就被凭空割断了咽喉。狄希卡只能意识到喷溅到自己身上的猩红,顺着她的鞋跟扶摇而上,将大半个军服彻底洗染。将军的声音显得诡谲而嘶哑,它歇斯底里地拉拽拖长,带着几分颤音裹挟喜悦,在唰唰的水流声中上下迂回。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杀戮后,我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并没有什么善恶,驯良的家犬能在主人的号令下扼断敌人的脖颈,反之,嗜血成性的孤狼也能被驯化成强大的助力。敌人时而会变成战友,而战友也总有一时会变成敌人,过去的律法毫无意义,只有控制才是我们唯一能够遵从的准则!”阿丽西卡于是放声大笑,在咬牙之时 ,从那被压抑已久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狠嗤。
她放肆地举高单臂,被握住脖颈的天使最终不再颤抖,鲜血永无止尽地喷溅出来,染红了他纯白色的羽毛,顺着将军的红发与黑军服湿哒哒地淌下。当她昂首扭头,大半个面庞已经完全被殷红浸染,那双绿眸依旧分明、晦暗无神地朝那士官睨去。
“正因为如此,这一切才会如此得让人深陷其中。”
“……”
“你能理解吗?狄希卡。”嗓音被亢奋地拉长了,阿丽西卡一把抽出剑刃、在天使的脖颈上试探性地徘徊了许久。狄希卡只是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顶着那副毫无变化的面容,和漠上的胡杨树一般站得笔挺。
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将军很快就一转话锋,咧开了她藏于鲜血之下的唇缝。
“不,你不能!因为你没有吃过禁果,你的心里还无法承受那份喜悦,你从未亲眼看到挚爱者之死,从未见证过朋友变成敌人的瞬间,从未有过背叛的念头,也从来没有被杀戮侵占头脑!死人复活、活人入死在你眼里是荒诞不经的笑话!你就是个纯洁如白纸的小孩,只能永远活在那些人亲手打造的模具之中!!!”
狄希卡只能听到敌人的尸体被甩在地上的重响,将军的高跟靴粗暴地踩在他身上,像在践踏一具易碎的偶人。然后,她暧昧不清地凑近了她的耳朵,声音显得沙哑而低沉,忽而攫起几分神经质、藏入了微然颤栗的舌尖里,“那是你的姐姐,我说的——没错吧……?”
“……嗯。”
“给我抬高声音!你的好师傅莱昂纳德都教会了你些什么?!”伴随着那声响堂堂的呵斥,士官的身子猛然颤抖,差点无法保持原有的立正姿态。
“是的!西卡将军!”
“再给我大声点,就这样还渴望我听清你说话?”
“您的话千真万确!将军!!!”
“那就好。”阿丽西卡愉悦地龇牙,头颅忽被高昂起来,发缕随着鲜血挂下,一丝一丝粘腻上她的脖颈,遂与那皮囊藕断丝连。她于是放声大笑、犹如一只扼死了猎物的恶狼,从父辈那儿继承来的绿眸却仿佛一潭死水,冷眼睨望着那猩红色的天穹。战士在她手下厮杀扭打,是一群**纵的偶人心甘情愿地赴上死路,他们的尸体铺就了蜿蜒蛇身,一去不复返地延伸到了圣城的尽头。
指尖下意识地划过一道弯弧,在殷红的桌毯上半饷沉寂。手套白得彻骨,仿佛从来都未被鲜血玷污。它忽而虚晃于剑刃间,是已死的幽魂将自身藏入了镜像,当意识从溟蒙间遁醒,残存的痕迹却在刃锋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沿着那被烟尘熏黑的残破不堪的墙体,绕过钢筋与水泥架构而成的骨骼,从巨大的窗洞里向后窥去。灰白色的帘缦将窗棂掩蔽,无处安放地涌动着,在乍尔掀起的阴风中绵延了一排浪潮。它们团聚、扭曲、纠缠,在摇摇欲坠的楼阁间、和裹尸布似的盘旋而上,宛如蛾子撑开了它掺满鳞粉的翅膀,冉冉上升的熏烟与供人礼赞的白海螺,妄图破茧之蝶缩藏在黑暗里,将低沉阴森的呢喃尽都咽入腹中。
除了外界稀薄的寒光,唯有长明灯的烛火还蜷缩在角落。巨大的地图铺于桌上,划下无数猩红向某几个点位延伸,敌人的方位已被分析得清晰,五指在手套下不安分地颤动着,它贴伏着光辉与黑暗的边际,像是被连根斩断了似的,在话音吐露的瞬间藏入阴霾、将那圈轮廓虚化尽了。
“看样子……魔族早就预测到了我们的伏击计划。”声音被压得极低极沉,掺藏起了几分沙哑,在最后那道音节息止之时,遂将庄严与肃穆归入喉中。位居首席的天使始终藏身黑暗里,趁着喉音短暂的停顿,扶着桌角支起了身子。余下众席无不昂首,张目欲裂地凝视着天使背后纯白的羽翼,就像在朝圣王座顶端美丽崇高的理性,即使那丝概念摇摇欲坠、也无法轻易扭转他们的思维。
众警卫沿着墙面立正身姿,将参谋部的诸位团团围住,就像是一排毫无生命的石膏像,只留下死一般的苍白伫立在晨昏之中。那无分男女的嗓音这就响彻,再一次揪紧了众人心神。
“现在,魔界方的将军、阿丽西雅已经被我们所牵制。在我方倾尽火力的攻势下,她必然无暇顾及身后的战局……!”
“而从精灵界征召的雇佣兵与神界联军,此时仍然对峙着魔军后方的辎重部队……按照原先的计划,倘若行动成功,我方将会切断魔族的补给,再根据与安佩尔天使长一同制定的牵制方案,必会将其彻彻底底地孤立在乌托邦上。”他抬嗓说着,声音一时显得铿锵有力,是界限分明之物极不和谐地交融在昏沉之中。天使用劲拧起指尖,殷红桌布在那道蛮力的作用下旋皱起来,犹如鲜血顺着疮疤划出沟壑、在鱼鳞般脆弱的肌肤间上下移摆。
“但是,从此刻开始,一切都陷入了变故。”
“就在刚才,和佣兵团传令员所报告的同样,所谓的辎重部队只是个幌子,魔族早就预料到我方会在他们的行进路上发动阻截,大费周章为我们营造了一个骗局!”
“按照我的猜测,他们必会让真正的队伍兵分几路,沿着城中小路与主部队汇合。既然如此……!那就撤离雇佣兵,让他们从这几条线上搜寻,一旦碰上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就立即前来报告。”伴随着喉音暂息,天使迅速坐下身子,在翘起单腿的同时、若有所思地相扣了十指,“……然而,正因为这次突袭的失败,使我发觉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我们之中的某个人——”
“报、报告上校,紧急情况!魔界的军队……”下士仓皇的喘息即刻打断了那段说辞,声音显而易见地颤抖着,甚至无法连成完整的词句。房间里的所有人全部转移了视线,目光骨碌骨碌地投摄过来,等待着他将重要的信息尽数道出。
但是,不及他们等到回答,爆破的轰隆声就从西北角的方位响彻,它毫不留情地穿透耳膜,继而第二阵轰隆狂妄地扫荡了一切,带动整栋大楼摇摇欲坠,撕裂开整片墙体,和皮屑似的剥离下来。
——阳光顿时倾泻入房间里,汹涌如同浪潮、将天使的手腕映得煞白,墨紫色麻花辫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上并非正常地摆动着。
“她已经来了。”
他恰恰拉高了嗓音,糅合着不知何等意味的期盼与喜悦,被他一字一句收敛入喉。
“真是又一次不可思议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