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轮回的塔上
罗莉玛丝尚还记得那个黎明,她沿着回旋楼梯攀爬上塔,一圈一圈的台阶无止尽地往高处升腾,不知从何时才能到达终点。
——她一时怀疑自己永远也逃不出这个怪圈,只是麻木的、一如既往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高处的台阶不一会儿就坠到空无,羽翼耷拉在她背后,不知是被何等力量扯烂了似的,就连骨肉都变得难以辨识。
脚下越来越沉,像是在那破烂的皮囊里塞满了铅块,直到整个裤腿都被近乎于液体的质料塞得鼓囊,每踏出一步、就会牵拉着身子下沉一分,将她的脊梁拧得扭曲,似乎即刻就能被粉碎成一摊白花花的渣滓。肩胛骨阵阵发凉,灼烧般的刺痛徘徊在伤口上,顺着她的背翼向外延展,撕咬着每一寸神经,黑羽一根一根地掉落下来,很快就露出了她猩红的皮肉,骨架是触目惊心的惨白,鲜血止不住地向下淌去,沿着翼根渗进地毯,遂与那殷红融二为一。
堕天使并不打算回头,她固执地向上攀着,不顾自己是否会褪去一层皮肉,只有那个念头在脑海中无限盘旋,大肆叫嚣着:“向上,向上!”。
就算她转身下塔……曾经失去之物也再也不能回来。
不仅是因为深知,同样因着执念的唆使。天使不愿后退,仍是麻木的、一如既往地重复着上升。一旦感到后悔,她付出的一切努力、承受过的一切痛苦都将付诸东流;一旦它们化为乌有,所经历的、所看到的一切必会沦为笑话。罗莉玛丝厌恶这种感觉,所以她一昧地向上,顺着那座回旋的巴别塔,等待着天火与硫磺从高空坠落,那忌恨的罪名将迎来惩治,她必会因为叛逆而亡,她的愚蠢将会迎来该有的结局。
血肉在脱落着,如同皮屑从那用烂了的皮囊上永无止尽地下坠,浑浊的脓水混杂着猩红,大块大块地落在地毯上,卸下一层丑不堪言的秽物,更像是红蛇蜿蜒着身子、沿着阶梯流渗下来。
直到她一脚踏上门扉,这才意识到那对黑翼已被斩去。罗莉玛丝和个苦行僧似的佝偻着身子,空无一物的肩胛鲜血淋漓,喘息趋于游丝、终被狠狠压入咽喉,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最后一丁点气力将大门拽开。
“……真是恭喜你了!我亲爱的能天使,罗莉玛丝上校。”
门后的少女摇晃着手中的红酒,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顶着满面笑容转过头来。桌上的塔罗正巧摆成了一个完美的牌阵,那头白发被细腻地编起盘至脑后,衬上一身点缀着雪花的蓝灰长裙,显得格外优雅、与外界倒是形成了分明的反差。
“咯咯咯咯~别着外面愣着啊,一起进来喝一杯吧?我看你也已经支撑不住了!不是吗?”克洛蒂狡黠地笑着,同时刻意拉长了她的尾音,一双银眸登时眯起,冷幽的寒光在其间流溢,掺上了猩红沉入瞳中,“罗莉玛丝。你应该也清楚,我可是在这里久候多时了噢。”
那段话语近乎于挑衅、挥之不散地在耳畔徘徊。罗莉玛丝无从选择,她于是一脚踏入了门槛之中,拖着一地的鲜血,仿佛全身的颓力都就此卸下。躯体突然变得极轻,让她不禁以为自己已经徒剩了灵魂,双腿难以受控地发软,迫使她整个人直接跪倒在了地面上。
这并不是梦。
“既然你活过了这个考验,不如,我就赐给你一次机会吧。”
话音在耳畔凭空回响,少女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天使身前,将手中的逆位死神猛然拉出,联结着牌面的红线密密麻麻地显露在眼中,带着一股蛮力强行挑起罗莉玛丝的下颚。对方却无暇顾及她的行为,即使背后疮伤已经不再淌血,却有瘙痒无端涌起,如同成千上万个白蚁向内咬噬,当克洛蒂将酒杯高举,堕天使的视线这才晃晃回到了她身上。
“克洛……”
“噢呵呵呵呵,直呼我的名字可是不礼貌的行为呢~你的礼仪,想必是得重新教过了。”眼前的少女咧开嘴角,将那酒杯稍稍歪斜了一个弧度,红酒顿时淋头下来,浸湿了罗莉玛丝紫黑色的发缕,沿着她的额头,正巧将那只瞎眼吞没。堕天使突然想起了某日迟暮,绯红恶魔剜走了那只眼睛,她曾经难以自控地执着于此,可现在的她……却无法感受到一点儿痛。
“要不我们现在就开始吧?罗莉玛丝,我想……你也已经急不可耐了。”
“呐,我可悲的玩具啊~”她忽然贴近她身,随之而来的是又一阵哼笑。罗莉玛丝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红酒此时与鲜血无异,格外放肆地溜进瞳孔之中。
当天使从噩梦中苏醒,时辰已逢黄昏。
陌生的身影倒映在玻璃窗上。视线顺着那支离破碎的纹路,从额头延伸到肩峰,又从肩峰划出了两道明了清晰的曲线。她只能从碎玻璃片里看清它的轮廓——那是很久就以前失去了的白羽,就像是扯烂了一层蛛丝,梦与现实混杂在一块儿,模糊不清地在脑海缠绕。罗莉玛丝这才意识到她的左目已无遮拦,她顿时站直身子,硬是拖着那疲惫的躯壳、失魂落魄地朝外界走去。
“我是谁……?”
……
“我是罗莉玛丝,是神祇麾下的天使。”
……
“那么,我的罪又是什么?”
“你可以停下来了,罗莉玛丝。”这时,她突然听到了声音,虚渺而飘忽不定,异常锋锐地扎进耳里,竟使她下意识止住了步伐。裙摆的蓝灰色即刻映入视线,宛若梦境一般、熟悉得令人晃神。
罗莉玛丝这才抬起头来,依仗着身体的记忆,向着面前那人、铿锵有力地行了个军礼。
“贵安。命运神殿下!”
“不愧是我的天使,还真是……相当不错的礼仪。”克洛蒂奉承般地鼓了鼓掌,脸上笑容更是诡异得可怕。她随手**了下罗莉玛丝的白羽,最后心满意足地收手离开,建筑物的阴影将她的身姿掩蔽了,仿佛为那纯白披着了件独属于它的丧衣。随之而来的是高跟鞋的余响,骤尔隐匿于黑暗,在那只已经瞎了的左目里,唯有虚无能占据一席。
天使失意地昂起头颅,孤自一人瞰望着远方天际。
就算已至黄昏,阳光还是明晃得刺眼。她不记得她上次见到这个场景是在什么时候,记忆模糊不清地凝结在脑海,如同血栓堵塞了管道,最终能留给她的,只是与空虚所差无几的木讷罢了。
然后,又是一日黄昏。
“罗莉……玛丝?真当是玛丝小姐吗?”红发少女毫不犹豫地踏入黑暗之中,刚想上前拉住天使的手臂,却被阿丽西雅迅速拦在了后头。晨曦忽而皱眉,朝身边那人冷瞪了一眼,目光中甚至还带上几分埋怨的意味。对方显然无视了晨曦,她并没有说一句话,而是用看待猎物般的眼神凝视着同一个方向,死咬着的牙关咯咯作响。
晨曦能明白同伴此刻的窘境。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隔着那条近在咫尺的鸿沟,用尽全身气力、一字一句地道出了心中的揣测。
“不……这不可能吧。玛丝小姐已经死了,那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所以。你真的是我们认知中的罗莉玛丝吗?还是说,我现在足以怀疑——”
“晨曦,她并不是神祇为了蛊惑我们而创造出的虚假人偶。唯有这一点,我能够肯定。”阿丽西雅终究开口,她神情凝重地正视着天使的瞳孔,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晦暗。若有狐疑在瞳间移涌,并非憎恨也并非疏离,唯有意气用事般的愤懑搀和搅浑,它们四处蔓延,无孔不入,如同潮汐在地平线上跌宕起伏,带着一股难以把控的狂躁沉入腹中。
“我知道你无法相信,但是事实千真万确就摆在眼前!至于我们所熟识的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被神灵动过手脚,事到如今,只能尽可能地去试探了!”
“是吗?既然你这么说了……”
“那我就姑且再信任你一次吧,西雅。”晨曦淡淡地呼了口气,她随手摆偏了高帽帽檐,又重新戴上了平日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假面。似乎也并非纯粹的虚伪,其中兴许还掺杂了几分真心。无论如何,那家伙根本就是个难以理喻的女人。阿丽西雅刚想回嘴,余光下的天使却在这一瞬间踏足上前。随之而来的是高跟靴的琼音,尖锐刺耳地在心扉响彻。
“哼,你们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毫无自知。”那声冷嗤倏将她们的话语打断,天使烦躁地昂着下颚,身姿屹立在光与影的罅隙间,和即将倒塌的巴别塔一般摇摇欲坠。
“阿丽西雅,以及这位晨曦小姐。我希望你们能立刻搞清楚自己的立场!”随着唰的一声利响,罗莉玛丝忽然挥起了那把西洋剑,用剑锋直指阿丽西雅的脖颈。银制眼罩在暮光下被煞白洗染,那只紫瞳锋芒毕露地瞪着两人,此时此刻却蒙上了一层铁灰色的眼翳。“就算我们之前有多大的恩怨,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当你们踏上了这座战场,我们就注定身为敌人!!!”
——那派说辞明显指向着撇清关系。即使无法探清对方是否受到了控制,单纯从这段语气中,阿丽西雅竟感受到一股身处过去的幻觉。
“呵,看你现在还精神着!那我就放心了。”阿丽西雅登时抬高嗓音,顺手将巨剑扛在肩上,她的头颅始终朝前昂着,那双绿眸顿时散去迷惘,像是历经了雨过天晴、就连无端涌起的愤懑都失了气焰,最终被那愉悦上挑的嘴角全然敛去。“我不知道神灵究竟蛊惑了你什么,但是,既然你已经决定成为我的敌人,那我也必须表明我的态度……!”
“你应该明白吧!罗莉玛丝!!!”
她们几乎是在同时挥开剑刃,伴随着寒光一闪,飞速碰撞的武器在半空中擦了火花,一来一回宛若游蛇,又狠戾锋锐仿佛鹰击,麻花长辫随着身势肆意回旋,敏捷的身姿避过数次莽袭,空翻一跃踏上了桌子。阿丽西雅也紧接赶上,未等她在高处站稳,罗莉玛丝就回身给了她一扫堂,迫使她疾速踏回了地面。
接刃、牵引、收力、突袭,就算两人之间存在着一定的高度差,阿丽西雅也没有丝毫准备妥协的样子。当是时,罗莉玛丝横起剑身猛跃下来,利用那股冲劲硬是接下了巨剑一击,面容投映在双方冷刃里,竟然不约而同地带上了谑笑。轰隆顿时以这二人为中心爆发,四面的砖块皆都掀起,带起数不尽的烟尘与砾石向外边溃散,桌子早就被剑气劈得粉碎,徒剩下一堆支离破碎的残骸。
身后双方都听从命令并未妄动,他们早已举起兵刃,虎视眈眈地猛瞪着外敌,似想抓准时机出奇制胜。晨曦被两名警卫护在后方,紧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战斗余波即刻掀起了那袭红发,仿佛整个人都在瞬间被迟暮的霞光洗染,背光伫立着宛若盐柱。剑刃仍在半空僵持,将军的牙关咯咯作响,嘴角显然愉悦地咧到了高处。直到二人互相暗示眼神,竟同时收回了此刻相抵的剑锋。
“看来你的功夫还有所长进了,真不愧是你啊,罗丝。”
“别说什么客套话了,你应该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我吧。”天使一甩自己脖间的围巾,声色俱厉地朝对方瞪着,阴鸷犹如猎隼,衬上一副冷冰冰的眼罩,显是格外刻薄且不近人情。“还是说,你要是不想开口,我现在就帮你挑明白?”
“那就大可不必了!既然这次我们双方都有所损失,我也不打算胜之不武。”阿丽西雅又一次将巨剑扛起,顶着那副痞子般的笑容,一双绿眸郑重地盯着对面人的眼睛。当下一段说辞以极快的语速道出,面前那人忽然昂首,那只独眸里、恰巧流转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神色。
“不如今日先行撤退,我们各自休整兵力,等到明日上午再战……你觉得如何?”
“哼,那还正合我意。”罗莉玛丝迅速向后方比了个手势,命令那些天使站起身来,单眸暗睨着属下们整齐划一的队列,终究阖起隐于昏沉——无人能看清她此刻的神情。阿丽西雅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对方离开,罗莉玛丝嘴角上扬的弧度乍尔映入瞳中,竟使这位将军立马怔住。围巾却骤然翻起、在无端涌起的风中扰乱了视野,让她无从看到天使熟悉的面容、漆黑挂坠与那只倒三角的紫瞳。
“到时候,就在这下面一决胜负吧!”
声音不免显得高亢、倔强却又缥缈无踪,天使的背影最终远去,仿佛从来就没有在此涉足。记忆是浑浊的,犹如一滩五颜六色的烂泥,被搅混着撵入下水道中。
更像是做了一场失魂的迷梦。阿丽西雅怀疑自己仍旧身处过去,但是,她又始终认定自己并非念旧之人。她愤怒、犹疑、深陷忌惮,又痴狂、自在、跌入狂喜。她害怕看到变化,却渴望着天使的幸存。她被那股矛盾控制,如同一具麻木不仁的木偶,头颅被强行转向了“过去”的方向。
——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假,随着界限被打破,精神终究重归入蒙顿的洪流,它聚拢、扭曲、四散崩离,最终被鞋跟的回音突然打断。
“你,你终于回来了!塞琳琳!”小天使自顾嚷嚷着,然后一把抓住身边人的右手,硬是将她拉回了她们的圈子。那双青葱色眸瞪得老大,仿佛有五彩斑斓的星星在瞳间闪烁着,金色发圈犹如光环、拖着她的侧马尾晃晃悠悠地摇摆个不停,让人不禁以为这家伙的大脑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嗯……我回来了。”
魔女随口附和了她一句,目光下意识地盯向自己的右手。天使仍然紧握着她的手掌,那指甲因用力过猛而在肌肤上掐出了道红印,可对方根本就没有察觉,而是和幼儿园小朋友似的摇摆着手臂,一边还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看你这么久都不回来,我真的差点儿着急死了!幸亏埃博佩沙女士让埃兰来找你了,不然的话,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好歹也……也是你们的前辈!却连个简单的陷阱都看不出来……要是塞琳这次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
“啊啊啊啊!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当小队长啊?”她突然噤声,郁郁寡欢地拧起了眉头,身边人仍然没有回应她,像是个木偶聆听着傻子的独角戏,直到天使畏怯地撇过脑袋,将大段思绪咽入腹中,随之而来的是近乎永恒的沉默。当她们完全没入了建筑物的昏暗里,卡依纳娜这才回头,扬起嘴角、假装无所谓地傻笑了几声,最终还是松开了她紧紧握住的右手。
“上面要我们撤退了。真无聊。”贝雅特莉切双手抱胸,靠着墙面最为偏僻的角落,她高昂着头颅,脖颈以绝非正常的弧度弯曲着,薄薄的短发沿着她的面庞肆意浮动,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她那只红玛瑙眼睛,冷不丁地瞪向前来的二人。“别再唧唧歪歪的了,你这个白痴。”
“你早就不是什么小队长了。”那家伙迅速地补充了一句,像是个什么事都想临头插上一脚的老巫婆,她格外阴沉地怪笑了一阵,整个身躯倏然上前,几乎与卡依纳娜鼻尖相触,“事到如今,谁没做好下地狱的准备?你是在小瞧我们吗?呆瓜。”
也就在这时候,那条眼镜蛇终于从安眠中重拾兴致,它慢悠悠地昂起脑袋,爬出袖口、吐着蛇信子轻轻舔舐了下天使的脸颊。卡依纳娜显然从这一举动中恢复了精神,她即将哭出来似的抿紧下唇,最后终于无法控制,一个猛跃扑到了贝雅特莉切身上,双腿死死扣住对方的腰板,直接开始了她的哭天嚎地。
“呜呜呜呜,贝雅雅……!我真,我真的好害怕!如果你们有一天离开我了,那,那我一个人该怎么才好啊!”
“这么久以来,愿意当我的朋友的,就只有贝雅雅和塞琳琳了……呜呜……”
天使一边诉苦一边抽噎,声音如雷贯耳地塞入鼓膜,如同针管将脑髓抽空,稍瞬便搅浑了旁人思绪。雪凌直接无视了卡依纳娜碎烦的哭嚎,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身在黑暗中,仿佛一只狡黠的猫儿,红瞳直勾勾地朝远处睨望。
金发女人此刻背对着她们,伛偻着身子、不知在跟她的同伴说些什么。高到过分的身躯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黑黢黢的剪影,羽翼上的猩红早已干透,犹如飞蛾翅膀上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阴森森、冷幽幽地与那红瞳对视,仿佛即刻就能攫起她的灵魂,并且毫不犹豫地生吞下肚。
雪凌无法理解究竟怎么战斗才能搞出这副模样,无论如何,这也并非她急需判断的要事。倘若一切都按照推断中的剧本谱写,那个行事谨慎的男人或许并不会挑明心底猜忌,同样的、对于捕猎者来说,选择在这时候揭晓谜底,不免会丧失太多乐趣。
至少现在,导火线还未到点燃的时机。在此之前,一切谎言必被深埋入最为阴暗的角落里。
——然后。也就是在这一瞬间。
远处那人竟然慢悠悠地抬起头来,双手撑臂、让脊梁扭过一个绝非正常的角度。
或许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妥,雪凌迅速躲藏入墙体角落,设法隐匿了大半个身形。与此同时,埃博佩沙竟愉快地发出了几声哼笑,就算腰板已经下得很深,她也没有表现出分毫苦恼,姿态因长久佝偻的缘故而显得有些僵硬,又无比浮夸的、让人不禁想起了以蛇为食物的毒鸠。那深不见底的眼睛登时与雪凌对上了视线,其中暗含着的意味甚至无法用“挑衅”形容,比起那种平等关系,她的神情倒更像是在玩弄猎物。
分明无法理解,头脑却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充斥 。雪凌不免皱眉,于是顺手将帽檐拉下,十字架耳坠倏忽荡转,更近乎于表达着某种态度,遂被她那指尖虚掩入了昏霾。就像是最初获得感情,在人群的强烈刺激下逐渐演化成名为厌烦的冲动——她突然感受到了一股难忍的头痛,指腹刚想揉压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就猝不及防地传入了脑海。
“你怎么了?塞琳琳!”
“我看……你的脸色好像有点不太对啊!难道,难道是之前受了伤一直忍着吧!!!”就在这时候,卡依纳娜竟满脸紧张地凑上前来,顶着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还真像是个对人类充满好奇的花栗鼠。雪凌抬头与那双青葱色眼睛对视,对方许在犹豫的咬了咬牙,于是一把将她的双手握住,“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一定,一定不能忍着喔!我和贝雅雅可不是外人,到时候绝对会竭尽所能帮助塞琳的!”
“无聊透顶。”那段话音很快就招致了反驳。贝雅特莉切背对着她们,和个局外人似的冷嗤一声。指甲猛然掐紧了眼镜蛇的七寸,无法受控的手劲使整条蛇都痉挛起来。
——怪异的扑腾声凭空响彻,天使揽走眼中的温柔乡,在那寸余光里、深深留下了过去的影子。
雪凌隐隐约约地想起了曾时,她的契约者也用同样的神情注视着她。一切都被深深掩藏在那副面容底下,映入魔女猩红色的眼瞳里,就像是洋葱一层一层地褪去了皮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逃过她的眼睛。
仿佛一面能够倒映出真实的镜子,至于回应,固然只是给予者的奢望罢了。魔女始终无法理解卡依纳娜纠结于此的缘由,就像是她无法明白阿丽西雅想让她活着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分明都是等价交换,在那些人的眼中,似乎又多出了一点儿意义?
既然如此,那就顺应他们的想法而行。这便是她唯一能做出的决定,犹如一具人偶,自始至终只会听从主人的命令。
但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产生了一点变化?
“铛铛铛~”
“下午好啊,我的小莱洛!都这么久不见了,你想我了吗?”青年顺手将指尖的铃铛转晃了几下、带起清脆的铃音在耳畔里回荡开来。他眯着那双小眼睛,用满是调笑意味的神情瞧了瞧来者,橘发顺着两鬓扎起、在无端掀起的狂风中调皮地晃上,背后三对羽翼倒是过于显眼,顺着风儿快活扑扇了几下,圣光随着那白羽挂落,漫不经心地往外涌散了。
“还没来吗?还没来吗?再不过来的话,就连夕阳都要晒屁股喽!”
“难道你为了见我开心得不得了,所以就刻意藏起来发泄你的感情吗?噢噢噢!这真是让我好感动啊~”他自顾自地吵闹着,一边摇荡着铃铛、摆出了个与指挥家无异的夸张姿势,那双灰紫色小眼睛始终被藏在眼皮底下,捉摸不透却又神采奕奕,其中倒是颇带着几分厚黑与桀骜不驯的顽劣感——即便身高过矮,比起纯粹的孩童,他更像是个根本无法被理解的大人。
当门后的脚步传来一声重响,大门咔嚓一下被推开之时,这家伙顿时跃起脚尖,将整个身子直接飞扑过去。
“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来者迅速躲过了他的扑击,仿佛孔雀在优雅地甩动它的尾羽,那袭金发恍惚荡过一个弧度,携带起丝缕素心兰香,正巧揽回了男人的肩头。克莱洛斯厌恶这种毫无分寸的亲昵举止,他顿时颦起眉头,嘴角和触电似的抽搐了两下,然后迅速的、将面庞撇到了另一侧去。
“我此次找你,不是为了和你这个疯子妄谈什么旧情。恰恰相反,你只是一个帮我解决烦心事的工具,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价值!”
“要是事情解决完了,你就给我立即滚出这个地方,你听明白了吗?”克莱洛斯用异常烦躁的口吻要挟他,伴随着一声嗤音从鼻间发出,头颅立即昂起、于是居高临下地朝他睥睨。倘若有一个外人在观望此等场景,就算心里不愿顾暇,视线也会完全集中到那两人的身高落差上。
“啊啦啊啦,既然作为多年的合作伙伴,这事萨塔丝我就勉强答应喽~”萨塔丝迅速稳住了身姿,他将铃铛随手搭在头顶,以极其怪异的姿态挪移到后头,最终一把握住了克莱洛斯的双手,甚至还有失体统地摇晃了几下。克莱洛斯显然无法接受这种行径,他愤懑地咬紧下唇,上半个身躯直接向后倾倒,恰恰与对方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忽然松开双手,他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捏住了自己的下颚——步子紧接向着廊道内走去,慢悠悠的仿若醉酒,伴随着漆黑帷幕转瞬落下,那副面容遂被阴影掩覆了,唯有一双紫眸流溢寒芒,使人不禁想起了藏伏在夜里的猫儿。
“那么小莱洛,你一定要和我说清楚噢~”
……
“到头来,也就只有这件破事惹人心烦。”光明神祇在空旷的大厅里来回踱步着,他始终不愿放下身段,目光根本就没有正视那天使一眼。双手被他下意识地别在身后,虚虚藏入宽袖之中,唯有手腕上的璎珞宝珠半遮半掩地显露出来,火焰般的纹饰缠带着连珠,顺着衣摆跳荡扶摇。身姿清清晰晰地倒映于地面,拉伸出一道与他近似的幻影,使人不禁想起了热烈燃烧的骄阳。
“既然这是你创造出来的东西,就给我亲自收拾这个烂摊子……!要是之后再拖累我,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
“喔喔喔,这还真是惨烈啊。”天使罕见地收敛了笑容,他这就噤声咬紧虎牙,一双小眼睛在眼皮底下攒动着,从中兴许带上了不由分说的烦闷意味。神态已经不再有先前那么玩世不恭,变得严肃、恳切甚至于懊恼,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手中几乎碳化的木块,戴了手套的双手捏得格外小心,像在对待着在地底里被埋得腐坏的古物似的。
“很可惜,这具躯体已经用不上了……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还想听听你的解释。”
“算了,反正你也不会回答我,如果我稍微努力一下的,或许还能将它重新接上也说不定呢~”萨塔丝故作高深地摇了摇食指,将他的脊背笔挺起来,仿佛在腹腔里揽满了底气。他瞄了一眼那堆已剩残渣的宝石,一双眸子若有所思,或有迟疑流转瞳中,不久便被惊异所吞覆,“我记得,它刚开始用于媒介时,应该没有这么漂亮的色彩吧?”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堆没用的垃圾。嗤……抛下这种东西反而会让我轻松一点。”克莱洛斯背对着他,使对方根本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双手浮躁地撑住了臂弯,眉头颦蹙在那本就姣好的面容上,其中不免掺起几分厌烦的意味。
——无论怎样看,那根本就是个冷漠无情的男人。
矮个子的天使不免无奈地摊了摊手。他在大厅中恣意回转身姿,哼笑一声,然后继续开口说道,“如果你打算放弃掉这个媒介,那也可以哟。我当然不会提出反对意见。”
“不过这么好的实验材料,要是不能被用上了!是不是太可惜了些呢?”
“……别再诈哑佯聋了!萨塔丝,这破东西不就是你自己擅自放进去的吗?!”男人突然满脸愠怒,仿佛要把什么东西猛甩出去,手指下意识地颤栗痉挛,触电了似的拧成一团。不过,他很快就压制住了无端涌起的暴躁,拽紧胸前的璎珞宝珠,完全就是在发泄情绪般的、使劲往下一扯,“像那种随时都可以被取代的人偶,根本就没有让它拥有感情的意义。”
“别生气啊小莱洛,一切只是为了我的伽拉忒亚而已——”萨塔丝哼哼轻笑,他迅速运转着十指,漆黑丝线顺着他的手指自由旋荡,软糯得如同一团棉絮。木屑的碎末被线条缠成团块,此刻竟然丧失重力一般悬浮在空中,那颗宝石迎着灯光熠熠生辉,然而已经缺失了大半,使其无法拼合成完整的心脏。“不过呢,我现在~已经找到答案了。”
“你现在还活在梦里吗?!伽拉忒亚是永远不可能回来的。奉劝你还是趁早死心,别成天拘泥于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喔,那我还得谢谢你的关心啦?啊对了,我还需要一些材料,如果你方便的话,可否帮忙准备一下呢?”然而,这家伙仿佛根本就无视了对方的牢骚,他以极快的速度旋绕着丝线,像是在堆砌一座纯由线圈织成的城堡。奇妙的是,之前看似柔软的线条,经由他的指尖塑形,竟变得坚实稳定如同铁丝,没过多久就搭成了一座颇小的雕塑。
“你这身份根本没资格和我指手画脚。”伴随着一声冷哼,克莱洛斯迅速朝门口走去,他气冲冲地拉开大门,刚想一脚踏出,余光中矮小的身影竟使他猛然怔住。
“怎么了!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啊,奥蒂莉亚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大哥哥的!”面前的小女孩子踮起脚尖,一边紧紧搂住了怀里巨大的狮子玩偶,手中的头上那对鹿角碍事地顶撞着,使这神祇毫不情愿地后退一步,就连嘴角都难以自控地抽搐起来。
“你……!给我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奥蒂莉亚根本没做错什么事吧!而且,你总是在隐瞒我东西!”
女孩突然高举起手中玩偶,对着神祇的视线摇晃了个来回,最终……猛地一下捶在了克莱洛斯的胸口上。男人的神情顿时变得恐怖阴沉,长发在他俯身之时将面容藏掩,圆睁着的眼睛极其僵硬地朝周遭冷瞪,当目光回转过时,五指一把抓住了狮子玩偶的头顶,仿佛要把它连同那个小屁孩一起扔掷出去,这时耳畔响起了天使轻佻快活的语声,登时使他松开了手势。
“咦!都多久不见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把它扔了呢。”萨塔丝哼哼笑着,却一直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甚至始终没有往后窥望一眼,“我记得你以前——”
“你给我住嘴!”克莱洛斯嗖地将奥蒂莉亚推了出去,然后迅速关闭了房门,很可惜,那小狮子的右手被门板猛然夹住,使他只好重新开门,于是重重地将大门闭拢。随之而来的是上锁的声音。
“哼,真讨厌。”奥蒂莉亚自顾嘟哝着,她有点儿气愤地咬了咬下唇,抱着那只小狮子、随心所欲地向廊道深处走去了。
克洛蒂格外喜欢今夜的天空。她独自站在阳台高处,聆听着风声在耳畔迂荡,那袭长发兀自飘扬着,紫水晶般的玻璃饰品在暮光下熠熠生辉。神使的身影尚在视线中徘徊,熟悉的粉与蓝色,在她的指尖只隔一隅。猩红色的丝线在眸间闪烁着,一时之间仿佛掌控了二人的肢体,她运转着指尖,看着那两人和木偶似的在她手中摆弄,使她不禁哼笑出声,遂尔停住了五指的动作。
“呀,你来了啊。”她的语气里明显带着不满,然而很快,嘴角就恢复了平日的笑容。克洛蒂忽然抬头,用余光扫视了一眼来者,青年的白发清晰映入瞳里,身后是深沉如夜的披风,恍惚中仿佛揽满了星辰。
“那个人的幸存,全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吗?”洛斯特低声问道,那双眼瞳里忽然揽起了踟蹰,显得迷惘、孤独甚至于失魂无主。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忽起的晚风撩开他的银发,直到……少女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在耳畔响彻了。
“那又怎样呢?咯咯咯咯~”
“作为犯下重罪之人,神祇的确严惩了他,却让他从死复生并赐予他救赎,这是多么美好的承诺!又是多么慈悲!你难道——就不觉得吗?”克洛蒂放肆地摊开双手,于是迅速转身,身影在那马赛克瓷砖上一晃过去,狭长狭长的、恰巧就触探到了洛斯特的脚踝。
“简直就是……按着那道裂纹所描画出的、最最完美的道路噢!!!”
“所以,你打算以此来扰乱他的心神?”
“怎么能这么说呢,洛斯特。我布下这个局,可都是为了让那位的灵魂坚定下来哟。”银发少女哼哼笑着,忽然将整个身子贴近过去,迫使对方差点后退一步。双手在背后别着,她的头颅轻佻地昂起,半眯着的眼睛里、倒是噙满了不知是喜悦还是轻蔑的神情。“你应该也明白吧?坚信自己有罪,相信一切都是对自身的惩罚,这才是那位大人本有的状态呢。”
“噢呵呵呵呵~既然他已经陷入麻木,就必须让他服下一剂猛药才行了!”她歪了歪脖子,目光斜斜地扫视后方,此时不知在窥睨着何者。指尖这就蜻蜓点水地挑起青年的下颚。洛斯特脸上始终没有任何变化,更像是个近乎于人的木偶,克洛蒂不禁想到了熟悉之人,她大失所望地转过身去,喉咙骤尔发出了声冷哼。
“……为了那个孩子,这都是必要的牺牲。”
“同时,你的目的也足以达成。”声调语调忽然变得冷漠异常,克洛蒂随手掐在洛斯特的肩膀上,抿成一缝的嘴唇僵硬地扬起,最终咧出了抹诡异的笑。
——她转而没入黑暗之中,只留高跟鞋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洛斯特只能用余光窥见克洛蒂撩起的长发,木槿紫色玻璃在瞳间闪烁着,唯有那落寞的眼神被发缕虚掩,不久便被假笑所吞噬。
洛斯特仍旧站在那里,抬头眺望着天际黄昏。昏沉的落日歪歪坠往东方,它沉默无言地压倒在地平线上,蔫云很快就将其湮没。
他最终隐叹一口气,随即转身、与克洛蒂一同向着黑暗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