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诺言之人

作者:雪凌serling 更新时间:2021/5/15 22:28:30 字数:10635

背负诺言之人

“啧啧!趁早进入战斗状态吧,现在可没时间留给你们思考了。”那是浮夸高亢的语调,被天使随口道出,肆无忌惮地响彻了烟云。

背后众人紧跟着她,依仗那步态之间的嚣张势头,随与人潮,向着某一方位直涌而入——纯白与纯白裹挟交织,是第三者的指尖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揭下罗网,将那难以形容的混合物质揉进视线,使人再也无法分清虚假和真实。

直到滑腻腻的冰凉在脸上蔓延,攫起了脑中的湮没感,在那捧不安中迟钝地打转,魔女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落到了队伍后方,只有那墨发青年还能与她为伍。声音忽然荡转入耳,她撇过视线,正巧迎着那双乱发中的眼睛。

“你……没事吧?”青年小心翼翼地问她,一边忙着将漫溢的畏缩压入嗓子,腔调并非尖锐,竟以舒缓到不可思议的力度吐露出来,犹如舞者迎风回旋,带起披帛层层划落、没过多久便隐匿消失。雪凌昂了昂头,视线一动不动地与凝视着,忽然冷冰冰地一游移,迫使对方慌忙避开,乱发再次将双目掩盖。“如果你有什么烦恼……最好还是,跟大家说一下?呃,虽然我们确实都不是些靠谱的人,但是——”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关心,乌莱维先生。”她立即回应道,语气却异常的冷静清晰,法帽为那红瞳覆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眼翳,显得恐怖、阴沉,终归是让人难以捉摸。“尽快跟上去吧,我们已经掉队很久了。”

“那个,让你生气了的话,我真的会很抱歉。怎么说呢,突然找你搭讪只是因为……”

“你没必要解释什么。”雪凌只是摇头,在扶起帽檐的瞬间迅速加快了脚步。十字架耳坠回旋晃曳,忽而藏掩入发缕之间,她突然想起了鎏金色眼睛的少年,即使身后人的发梢并未染上酒红,他们的个性也难免会有共通,然而,同样是怯懦不善言辞,带给她的却恰恰是两种感知。红瞳粉发的魔女并不明白这一念头的缘由,对她而言,除了那位已经离世的神父,没有什么是值得她去留恋的,无论是在魔界短暂的和平生活,还是最初和同伴一起的冒险,“过去”终究是“过去”,唯有未来才是她真正能够奢求的东西。

“啊啊,塞琳琳你终于跟上来了!”

“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呀?我和贝雅雅没见你的人影,还以为要发生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了!”远方的天使忽然回身,她用力扇起翅膀,使自己的身子恰好能以坐态悬浮于半空。双手恰是合拢成喇叭状,在这无止息的嘈杂中、根本没有一点儿效果。至于那只眼镜蛇,则死勒着她的腰板,和米其林轮胎似的绑了一圈一圈,真令人怀疑她是否会被掐得岔气。

于是,伴随着贝雅特莉切似有若无的冷嗤,雪凌漫不经心地昂起头,瞧着天使青葱色的眼睛,光辉同星辰一般在眸间闪烁。她们的队长就在视线尽头,几乎被混乱的人群完全淹没。即便如此,依仗着那并非正常的身高,使后边人也能很轻松地寻到她的位置。

“没什么。只是在和后面的那位打个交道而已。”她小声应着,在捏住帽檐的同时、从喉咙里默念起了咒文。像是一道音节被习声乐者哼出,几何型法阵腾空回转,摞成阶梯踏于她的脚底,那纯白身姿迅速绕过了障碍,如同飞鸟一跃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回了地面。蓝发少女于是歪了歪脖颈,以极其怪异的姿态睨向了她,那只红玛瑙眼睛死死瞪着,顶在她脸上还真是诡异得很。

“啧,你这就回来了啊。无聊。”

“你在期待什么?”雪凌毫无感情地接下了那句话语,她能清晰瞄见对方手里蠢蠢欲动的战枪,恶劣上扬的嘴角已经完全暴露了她的心思。

“期待?没有的事。”贝雅特莉切摊了摊手,将那腔调拉得古怪圆滑。她的说话口气最初还有些僵硬,仿佛人偶机械地复述着他人的语言,如今起码还添上了点人性,只不过,凭借这一星半点的情商,根本无法改变她恶毒的舌头。“赶快说清楚吧。你到底——”

“啊呵呵呵,注意别走神了!我的小朋友们!”

未等她们再多说其他,埃博佩沙即刻朝后方比了个手势,那一动作意味着“在此聚集”,至于会被托付怎样的任务,她们很快就能知晓清楚。目光遂尔掠过那袭粉羽,从头戴面具的长官游移至青年的灰发上,直到女人痴狂病态的嗓音在耳畔回旋,攫起那阵嗡音,被她肆意拉长,拧成一条难以理喻的调子。

“各位都仔仔细细地听清楚了!今日之内,坚守大楼第十二层,尽可能地妨碍那些趁虚而入的蚂蚁!这就是你们的任务。”天使哼哼笑着,她放肆地撑开手臂,像是罪大恶极者准备颁布囚徒的赦令,放射状的光辉从建筑物顶端直坠下来,毫无预兆地笼罩了她身,若不是那难以名状的表情,还真会让人以为发生了什么天使降临的神迹。

——只可惜。所谓的神迹,在这里早就见怪不怪了。

魔女蓦然与她对视,不知是将猩红葬入漆黑,还是将漆黑撕碎了洒入猩红,如同酩酊大醉者沉溺于酒液,被剜进骨髓的罪孽掐得窒息。声音顿时被噪杂吞没,帽檐骤尔掩蔽视野、又在下一刹那掺起朝阳。她这才意识到她已经身处楼厦,跟随队伍游走在各个缺失防守的点位上,墙面几近坍圮,阳光无孔不入地从罅隙里渗落,涌进她的睫翳间,洒下斑驳游移在面容之上。

雪凌并不习惯这等刺目,她一再摁下帽檐,任由昏暗吞没了那双眼睛。

“啊哈哈哈,还真是个不错的景色。这时候果然还是适合下午茶的洗礼呢……!”那高个子的女人,埃博佩沙愉悦地扬起嘴角,目光扫视着安插在隔间角落的其余驻队,并无法使她感到一丁点儿紧张。她的头顶是建筑物千疮百孔的天花板,大部分钢筋袒露出来,早因雨水冲刷而锈蚀成了砖红色,所幸这一建筑还保持得相对完好,使魔族难以找到带兵潜入的时机。

“呃……嘛,看他们在下面打得那么激烈,大概一时半会……不会飞上来吧?”卡依纳娜压低嗓音,忧虑地朝窗外瞧了一眼,她不免显得畏瑟,整个身子和只白团子似的浮在空中,还会无意识地转出几个后空翻。听着这派天真到不可思议的言语,灰发青年正准备摇头,第三者就用异常尖锐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行动。

“怎么可能?你要是脑子进水了,现在下去找军医,或许还来得及。”少女嘲讽似的一冷哼,将句尾余音拖得贼长,“要是想临阵脱逃了,就找个地方好好缩着,不要拖我的后腿。”

“啊啊啊贝雅雅!我真的,真的没有想临阵脱逃了!”

“要安静一点喔,我的小朋友们。”这时候,最前边的天使开口打断了她们的说辞。她肆意摆开双手,虽然勉强装作了一副温和的模样,但那眼神早已锋芒毕露。若有血光流转于瞳,仿佛即刻就能将猎物生吞活剥。“再说下去的话,煮熟的鸭子就要跑远喽。”

“嘛。既然里面都这么安逸了,我想,现在应该不会有人从管道里偷偷溜出来,试图打搅我们的清闲吧?”埃博佩沙自说自话地瞄向后方,等待其余人发出几声应和,眯起的眼睛里暗藏笑嘲,更不知在指代着何者。雪凌无法理解那家伙的嗜好,她几乎处于队伍的最末尾,红瞳警惕地环顾四周,墙体因为岁月的风化严重破损,挨着楼层摇摇欲坠,却被强行架在难以理喻的条状物上。没人能够臆度此为何物,只能勉强估摸出这是那些建筑屹立不倒的缘由。

仅仅凭借着几秒钟的扫视,就算心里在意,也难以轻易看透全局。雪凌随即转回身,正打算跟随队伍离开这个区域,发闷的回响却从后方传来,那明显是外物与金属碰撞的声音,源头恐怕位于天花板上。未等她回头顾望,通风管道的网盖就被一脚踹开,这位闯入者竟因用力过猛摔倒在地,掀起急涌的灰尘蒙蔽了视线,玫红头发的女人也从高处一跃下来,被底下那人迅速托住了身子。

“梅塞狄丝,我,我的腰动不……啊……”

“我应该提醒过你。你闪腰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八。”女子果断扯开了那紧搂她腰际的手臂,然后漫不经心地站稳身姿,瞧着几个有翼魔族接连跳下,虽然人数极少,对于此次潜入行动来说,起码算是最大限度的调配了。黑发男人仍然死掐着腰板坐在地上,他还没有从那难以忍耐的痛楚里回过神来,目光一动不动地瞪着远处,正巧迎上了魔女猩红色的眼睛。

“呀嘞呀嘞,还真是让人好找。”天使突然冷不丁地站在了雪凌跟前,于是一把将她的肩膀摁住,高大的身躯不免佝偻,挟起漆黑影子压倒了视线。卡依纳娜也就在这时候举起弓弩,与敌方的弓箭手对上了眼。在场所有人全都因这诡异的状况僵在原地,直到烟尘散尽,梅塞狄丝这才比了个手势,带着那一波人毫不犹豫地朝反方向奔去。留下布佩独自坐在原地,呆呆瞪着他们众人出神。

“那个,梅塞狄丝……?我——”

“布佩。到时候按原计划的地点汇合。”梅塞狄丝意外地抬高嗓音,虽然语气里尚露颓靡,也无法掩饰字句之间的果断意味。就在这一刻起,魔族分队听从她的指令迅速撤开,贝雅特莉切等众人接着穷追猛打,压根就不打算放过那些漏网之鱼——即使他们已经完全无视了地上的男人。

“不如就给你一次表现的机会吧,红瞳小姑娘。”声音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耳畔响彻了,它刺耳拖长,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牵扯灵魂,妄想将其一把拽进深渊。雪凌只觉掐着右肩的那手稍有松懈,当她抬头之时,天使噙满笑意的眼睛顿时没入了视野。埃博佩沙几乎整个人半跪下来,尽可能地缓解了身高的压迫感,她拙劣地摆出一副亲和模样,一字一句将话语道出,氤氲的水汽沿着耳廓攀爬,却使人不由想起了蠢蠢欲动的恶兽。

“这只猎物就留给你了,尽全力去牵制他的行动吧。既然并非无能之徒,就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表现。你觉得,如何?”

“要是你默认了,那就记着,不要让我失望喽。”她哼哼笑着,于是大摇大摆地走上前、跟在她们的小队没入拐角。雪凌转即回身,看着这高大的女人从视线中隐遁,伴随嘈杂愈来遥远,她才心不在焉地歪了歪脖子,目光在敌人身上来回扫视,最终冷幽幽地收归入帽影之间。

“怎么?现在懂得报复残障人士了?”

“你应该懂的吧……?胜之不武,可是会遭天谴的!”恶魔愉悦地晃着那根尾巴,手中并没有停下**腰板的动作,未有分毫窘迫呈现在神态里,反倒以那副令人生厌的笑容取而代之。直到魔女的位置已经十分靠近,这家伙方才收敛笑容,跃起身子直接跳出了几米开外。至于之前那些可笑的行为,估摸着只是他刻意装出来的把戏,然而,无论是真是假,雪凌压根就没有深究的必要。

“这位雇佣兵小姐,我们先前也就打过几次照面,四舍五入也算是无冤无仇吧?所以呢,这次可否放过本大爷一马?我下次会跟你好好交流感——”

“我很抱歉。”那双红瞳麻木得可怕,本就失去了感情,此时笼罩上了层彻骨的恶寒,带着威压肆无忌惮地往外溃散,粉发以她身为中心狂乱地飞扬起来,魔法元素即将炸裂般的在风中纠缠,带上数不尽的锁链从四面八方涌出,布佩也在那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处,当他飞速伏身避过了那道攻击,漆黑链条急劇交织、以铁锁为节点布成罗网,犹如鸟笼将他团团围住。

“现在暂时不能放您离开。请您,谅解。”眼前人终究昂首,不知藏着何等情感的眼眸、晦暗无光地冷睨着对处。像是一具只为执行的机器,就算外表近乎于人,也不失为堂而皇之的幌子,那双眸中蓦然敛下怀疑,就连她自己都无法明白,任由这抹念头在脑海里溃散,化作生命树的枝杈、无穷无尽地扎根入血肉。雪凌一时以为牢笼即在目中,锁链在她的操纵下回旋绕转,却为她带来一股正被囚禁的错觉。

直到目光尽为漆黑,攫起绝对的寂静将二人笼罩,地平线孤自坍圮在晨曦里,伴着意识沉入虚空。视角从黑黢黢的巷口一路往前,在那道拐角驻留许久,天使军队盘踞在高处的隐蔽点上,一刻不停地观察着敌人的动向。魔族基本扫清了这条道路的障碍,按照他们的预想驻扎于沿途,兵力并非均匀地分布在周边,显然存在着某种指向性。据探子来报,某个重要的人物即将经过这里,而大部分魔军正被派遣到偏远的方位作战,这恰恰证明着分兵牵制计划的达成。

可想而知,奇袭的最佳时机正是此刻。

天使如坐针毡地等待着,他们硬是撑起手中的弓箭,睁目欲裂地死瞪着下方,双手因太过用劲而颤抖起来,被毅力将准心强行压稳。魔族的反击异常猛烈,光是为了牵制他们的战力,就使大半个队伍陷落于此。要是再这么持续下去,作为进攻方的神界恐怕也无法讨到便宜,事已至此,唯有抓住某个突破口,才能打破当前的僵局。

直到发缕的火红扎入视线,将即将溃散的精神猛拽上来,这些伏击者迅速举弓指向远方,独角士官的青发异常显眼,衬上那袭酒红西装,竟与标靶毫无区别。既然她的在场毋庸置疑,也就大大提升了红发女人身为目标的可能性。天使勉强深呼一口气,他几近虚脱地半跪在地上,无法控制住那持续跳动的眼皮,兴许是因为太过劳累,又估摸着即将印证某个象征灾祸将至的古老谚语,魔族军队训练有素地让出了一条大道,犹如巡游之前的列兵,用绝对严密的防守、始终捍卫着指挥官的安全。

要想突出重围直取敌首,根本无异于以卵击石。可笑的是,盲目的自信使他们把不可能实现的奢望当做信念,将一昧的笃行奉为真理——这是一个将命令视为最高要义的族群,也是神灵座下的完美人偶。只可惜,他们本质上的死脑筋,犹使变通万分困难。

“只要能有红色……”

身边人低声呢喃着,瞳孔一瞬都不敢移开,沉甸甸的眼皮在来回打晃,又被他狠狠地给撑了回去。时间的流速在弓箭手眼中是极缓的,就像是线段被强行拉长,晃下模糊的影子掺入夹缝,一瞬、一念、一息、一刹,每当指针在日晷上挪移毫秒,那抹猩红就会炽烈三分。天使始终认定那是罪孽的代名词,是必须被铲除的祸端。当近乎于血的殷红从视线中满溢,不及上司开口命令,万箭就齐刷刷地止于一点,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伏而下,妄想将那具躯体直接扫成刺猬。

烟尘膨胀得过于猛烈了,他们一时无法看清敌军的情况,手中箭矢也已经所剩无几。

不知何物被揭开,唰得一下收拢了尘埃,带起风蛇蜿蜒回转,在指尖咒符徘徊久之。利箭早被魔族的阵势抵挡大半,他们本不可能在那一瞬间做出如此迅速的反应,这也并非是足以构建防御术式的时机。将军的红发肆乱地舞动着,狂风以两指为中心窜流拢聚,当发缕被外力猛然撩起,一双浅灰色的兽瞳骤尔映入目中,使那天使莫名怔住。未等他们发动第二次攻袭,男性特有的嗓音就清清晰晰地在耳畔响彻。

“真是不巧,只好让你们失算喽!”不知何者在放声大笑,语气里甚至掺满了近乎挑衅的愉悦。那手迅速接过了抛掷而来的牛仔帽子,在指间转出了个完美的曲线,遂被他随心所欲地压于胸前,只留嘴角的笑容一如往故。唇彩早就擦得干净,半脸面具也未被戴着,勾出他硬朗的面部轮廓,乍尔隐入利刃冷锃。双刀顿时抡转上来,它裹挟着魔法元素划开空气,在半空中迅速勾勒出螺旋法阵的雏形,少女那袭青发迎风狂舞,半透明的独角兽灵体从法阵中抽出,竟在刹那造成了与她合一的错觉。

众天使立刻举起弓箭,试图赶在魔族反攻之前带他们致命一击,幻兽就在那霎飞跃而上,将敌人直接压倒在了它的铁蹄下方。虽然只有一瞬,伏兵也因为这次猛攻而溃不成军,甚至来不及重组阵型。

“干得漂亮,狄希卡女孩。”身后那人愉快地道着,他昂头环顾周遭那派混乱的景象,然后顺手撩起了肩上红发,仿佛根本就没在意发型与下巴胡茬的过分不搭。少女仍在前方摆出御敌架势,许因方才的强攻太过耗费精力,不免吃力地喘息起来。她使劲握住手中双刀,目光刚瞄了眼对方的面容,就急忙将视线藏起、暗搓搓地给缩了回去。

——真是一副有够拙劣的伪装,然而,并没有任何敌人能够发觉这一点。正如斗牛场的野兽着魔于猩红,又像是恶犬在听到命令后条件反射地扑向猎物。战场局势固然混乱,在上位者眼里却能简单地概括为看门狗的恶斗,犬只会听从命令行事,只要得到了它们想要的,就会用上千万倍的气力撕咬敌人。当它们拥有了思想,才会真正从犬化身成狼。

狼固然是强大的,但是,强大的同时也意味着危险。

狄希卡始终不认为身为“犬”是错误,在她的眼中,只要能守护便好,也唯有强者才有妄论守护的资格。正因如此,她决定顺从命令,决定依附强者,为了成为其身边的最大助力,头也不回地选择了离开。

一切都是为了弥补那日的缺憾。

“……我已经做好踏上死亡的准备了。”那是极其微弱的嗓音,在道出的下一秒钟就被喧嚣吞没,伏于弓箭手后方的敌人团团围来,毫不留情地与魔族纠缠,血与泪混合交织、万分浑浊地飞散在阴云里。这使她突然想起了圣书中毁灭两座古城的天罚,硫磺挟火从天而降,将一切都吞没在“死”的王座底下。狄希卡疾奔向前,亦在同时掷出了她的利刃,那副面容虚晃于刃面之间,被寒光唰得划上殷红。

血羽随之飞散,天使紫黑色的单麻花扶摇于瞳,趁晃落那瞬攫起“曾经”,撕裂在那只已死的紫眸里。洛丝玛丽玫瑰扎根于墓冢,用锋锐的荆棘抵挡住了这位不速之客。挂坠被故人所留下,在深不见底的漆黑中、不免敛起几分愁容——五指忽而握住了它,暗露出迷迭香纹样的手套内衬,罗莉玛丝猛然回神,将那只坠子一把揣入怀里。

“罗莉玛丝上校。我看您现在的脸色……真的不需要休息吗?”男人的声音显得洪亮而清朗,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的思绪。罗莉玛丝昂头朝他窥了一眼,视线从对方的胸口缓缓上移,直到那棕红色的背头映入目中,这才使她镇定心神,在扭头的同时假意咳嗽了几声。“我没有什么大碍,更何况说,现在并不是我们应当休息的时候。”

“你理应明白此刻的局势,我们即将面对的敌人,是绝对不可与以往相提并论的……!那是一个格外棘手的家伙,为了不给她带来任何可乘之机,必须时时刻刻做好对敌准备!”

“但是,魔族主力正在前线与我们的队伍交锋,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攻打进来吧?”语气顿时趋于迟疑,虽然喉音里带着男性特有的粗犷,一字一句也不失清晰分明。天使睁着那双锰蓝色的眼睛,视线似有若无地窥向某个拐角,不知是在犹疑着什么般、最终与身边人目光相视,“至少现在,一切都严格按照昨日的约定——”

“你记得我们正前方的那幢大楼吗?”罗莉玛丝突然话锋一转,眉头不免紧皱,在瞳间埋下一层深灰色的阴霾。直至对方点头确认,她才侧过脑袋,用漫不经心、且暗藏锋锐的口吻道出那句话来,“我们此刻身处的,即是昨日约定与魔族交战的位置。但是,随着战线的拉长,我方可以说是毫无悬念地压制住了敌人的进攻!时辰已经将近正午,倘若她想要完全履行约定,以当前的推进程度是远远不够的。”

“像那种顽冥不化的人,是绝对不会视约定为无物的。她必定会来到这里,亲自去行使她口中的诺言。”她不由自主地拉长语调,在头颅高昂的同时、一把将那西洋剑抽出剑鞘,光辉从高楼与高楼间的罅隙里渗落,为金属眼罩带起一圈泠然的流光。“那家伙的本性,我实在是太过了解了。”

“……既然听到了,就赶快给我出来。我看,你也不想和个窝囊废似的躲躲藏藏吧!”

“呵,那倒正合我意。”直至话音毕落,绿发女子竟慢悠悠地从黑暗中显现,她独自站在那里,一手扛着那把巨剑,噙满决绝的双眸中映下了天使的面容。没有任何人在身后护卫,她一步又一步地前行着,影子在平地上轻描淡写地划过一道弧面,最终收归于铿锵有力的足音中。就像是孤狼深入虎穴,从头到尾都充满着果决倔强。

“现在,也该到实施承诺的时候了!”

天使身后的士兵立刻举起弓弩,用手中的箭矢密密麻麻地指向来者。对方依旧不为所动,昂着那颗头颅,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他们。

“瞧你之前那席话!罗莉玛丝,你想必——也等不及了吧?”阿丽西雅不禁哼笑一声,举起剑刃直指敌人脖颈,“还是说,我现在来得不是时候?”

“你孤身一人送上门来,真不怕我把你射成刺猬吗?不要命的家伙。”罗莉玛丝迅速摆了个手势,示意全员在后方待命。对方这一行径实在是过于出格,光是不带任何下属出现在敌人面前,就已经让人始料未及了,然而,阿丽西雅还和个无事人似的嬉皮笑脸,就更是让她心生恼怒。“要是你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死在我手里,岂不是成了整个魔族的笑柄!你实在鲁莽至极,阿丽西雅!”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嘛,这姑且也算是我们两人的回合!”紧接着那声放肆的大笑,声音顿时有力铿锵地响彻了烟云,狂躁的气流在高楼间回旋着,在狭管效应的作用下愈涌愈烈。阿丽西雅立刻跨开一步,跟着那道猛劲将巨剑挥抡起,“就在这里一刀两断吧,罗丝!此战之后,无论输赢,我们从此分道扬镳,日后我再见到你,必将你视作我的敌人。”

“你事到如今还没有死心吗?我应该上次就警告过你,我们两人的关系,从最开始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天使猛然一撑羽翼,将那西洋剑直指而来,猩红寒光在瞳间划开了道弧线,随与身姿掠出残影,如同电光石火团团攒聚,将敌人的视野殆尽蚕食。阿丽西雅登时深呼了口气,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猛然睁开,瞳孔呈现出与兽无异的竖状。漆黑荆棘沿着虹膜交缠裹上,从面颊到脖颈,延伸至肩膀的每一寸经脉,趁她冷嗤的霎时化为刃面暗流,牵拉整个大臂、挥出了道近乎完美的剑影。

——罗莉玛丝曾有一瞬间意识到了“结局”。

六芒星盾沿着指尖延展,在她脱身刹那、倏然与利刃相接,盾面在那股重击下碎裂瓦解,将她整个人震出了几米开外。罗莉玛丝强压着西洋剑稳住身姿,瞪着对面人那双暗绿色的瞳孔,坚毅与决然被虹膜敛下,一时之间显得虚幻而不真实。

“既然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决一胜负的机会,要是你就这点能耐,我可没法尽全力了。罗莉玛丝。”当那话音骤抬,强而有力地彻入脑海,天使立即挥起利剑,加速度的术式被她附于全身,随与呼吸在血液中涌动着。剑柄上的七颗宝石突然血光流溢,漆黑团絮肆乱纠缠,是数不尽的触须、张牙舞爪地朝五指咬噬。

“别再自说自话了!倒是你要想耍赖,我也会想办法逼你出全力来。”

她一字一句地言道着,那只眼罩流溢寒光,右腕的异样最终重归了平稳。罗莉玛丝登时振翼跃上,凭借着高空优势抡剑俯冲,阿丽西雅也毫不犹豫地接住了她的剑招,那股冲击即刻波及几米开外,后方天使差点就被这狂躁的气流压得跪下,剑气借着高楼与高楼间的风势,是荆棘无处不在地布成罗网,在洛丝玛丽的花海中更为肆意地交织膨胀,双方剑刃碰撞相接,如同电光石火,遂被竭力的吼音尽全湮没。

漆黑影子投落在地面上,带上一股近乎起舞的错觉 ,那袭围巾顺着风势朝天际延伸,当剑尖即将在回旋之刹直抵将军脖颈。阿丽西雅竟然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利刃,她自顾闷哼,骨骼因过分用力而咯咯作响。天使惊觉自己无法将剑拔出,像是磐石在山崖顶端纹丝不动,她们恰恰双眸对视,那抹暗绿映入在一如既往的黛紫,只需一瞬就沁入了骨髓,鲜血止不住地沿着五指渗落,一滴接着一滴,将面容染成了死一般的猩红色彩。

“光是这样,就结束了……?”

“我果然还是战胜不了你吗?阿,丽,西,雅——”她硬是将喉咙里的句子嚼烂了呕出,仿佛荆棘鸟临死前的嘶鸣,眉头不受控制地颤栗了一阵,死瞪着将军的那只眼睛,在对方松手之时不免噙满愕然。罗莉玛丝立刻将刺剑抽回,或因过于用劲、惯性使她差点跪倒下来。面前人顺手扛起巨剑,不知何等表情浮现在那面孔上,竟让那天使猛然怔住。

“无论是否能战胜,你都是值得成为我对手的人。”话音铿锵有力地响彻入耳,在那黯淡无神的紫瞳里,忽而攫起光辉闪烁。将军掌心的伤口很快就愈合如初,她们近乎亘古地站在那里,突然就想起了过去的旅行——堕落了的天使与尚未成长的魔族,在那一天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同伴。这么一想,还真是一场无法割舍的孽缘。

“我们是敌人,同样也是伙伴。”阿丽西雅终究抬头,将嘴角笑容清清晰晰地显现在天使眼里。“正是因为如此,在和你的较量中,我必会拼尽全力!”

“此外……还有一件事,我想趁这时候告诉你。”她深呼一口气,近乎于奔赴刑场,将满腹的焦炙咽回肚中。

“欢迎回来!罗丝。”

话音逐渐沉寂于黑暗,没过云层,和苍鹰似的直转而下——对于遥远的魔界,那想必又是一日阴天。密布的浓云掩蔽了东方灯火,唯有银烛还在廊道里哗哗燃烧,男人在黑暗中游走着,趁着夜空沉如漆墨,身影顺那长廊回转向下,踏过最终的七十二层阶梯,直到猩红似血的鞋跟止于拜占庭风格的针织地毯,将遍布穹顶的星盘图景攫入瞳里。奈洛维希推开环绕于身的齿轮,等待着先知少女朝他回首,那双眼睛死死闭瞑、不知藏着何等美丽的色彩。

“已经多久没跟你好好聊聊了?忒洛希艾。”他自顾昂起头来,视线沿着高高的云梯,从少女宽大的藏蓝裙摆虚晃而上。对方于是轻巧地站稳身姿,茶白长发以奇妙的状态飘浮在空中,随着其身落下、在那瞳下掠过几丝灰黑色的残影。

“混沌的王啊——您亲自来此拜访,究竟,有何要事?”

“忒洛希艾,你是卡厄斯所拣选的先知,本就背负着守护这片领域的职责。如今神界与魔界联军大举进犯,作为魔界每一个子民的王,我期望能用上你的力量。”魔王突然用郑重的口吻回应她,他不知何时将笑容收敛,在那严肃的面孔间罩上了一层阴霾,“……自从那堵高墙被天堂的使者所破坏,你的心网,已经无法再维持稳定了吧?”

“正如您所意料的,为了防止非我族类的入侵,心网本应遍布整个魔界与其近海……但是,当爱洛茵斯被破坏之后,凭借仅有的计算力掌控敌人方位,已是我无法做到的事情了。”忒洛希艾的声音未免太过从容,她一抚裙摆,忽然举起了那根金杖,意为真实的克莱因蓝在日月的交接点上流溢,将穹顶星盘化为整个魔界的俯览景象。猩红光点集聚在海岸线内侧,似有向里推进的势头,却在下一秒钟被乱线吞噬。

“但是,倘若只是维持结界,以仅剩的墙作为媒介,我还是能够——”

“那就放弃心网,集中精神维持结界。这样纯粹的魔力输出,或许会让你轻松一些。”他突然踏足上前,用那双黑眸正视着忒洛希艾的脸。对方即刻提起裙摆,双目始终没有睁开,金杖遂被第二者的五指挽住,混沌之力以那一点为中心鱼贯冲出,沿着日月法杖向外压倒,当这股混沌笼罩了星盘,经由环绕魔界的大片墙体,直接覆盖了那层防御。

“能有你在这里,我多多少少也会放心一些。”奈洛维希随心所欲地哼笑了声,在挺起腰杆的同时,目光暗暗朝回廊窥去,或许是转瞬间的念头所致,他突然产生了某种并非真实的错觉。“嘛,真不知道这一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王,为什么这么做?您的魔力……!”

“忒洛希艾。既然我已经将魔力交付给了你,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声音蓦地收敛了踟蹰,遂被果断坚决取而代之,魔王迅速握紧了他的刀刃,趁着一霎昂首、视线又冷不丁地瞄向阴暗的角落里,“在我们离开之后,魔界……就拜托你和艾维德斯了。”

“混沌之王——我承诺,作为卡厄斯的先知,为了魔界与魔族的未来,我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忒洛希艾登时半跪下来,金杖在地面上震出清透的回音,那特殊的腔调里挟带着鼻音、其中竟然藏着一股近似于少年的硬气。

“嘛,算了。在王城这么多年过去,你倒还是那么的一板一眼。”魔王闷哼了声,假作调侃地挑了挑眉,当那把佩刀已被拔出大半,虚晃在地面上的影子、却不免使他陷入了失神。不知怎的,奈洛维希惊觉自己丧失了耐性,未等身边人回应他的话语,他就和提线木偶似的走进阴霾,黑刀在不经意间重归鞘中。

漆黑魔王这就回过头来,急涌而下的风儿顿时撩起他的鬓发,只需一刹便扰乱了视野。

“莎……莱美?为什么你会在——”

他愕然上前,当二人双目相接之时,一双黑瞳立即骤缩颤栗。女子慌忙避过他的视线,提起裙摆、急匆匆地跑上了楼梯,转接而来的是身躯摔倒的重响,伴随女性冒失的惊叫声,终究一扫尽了他的思绪。

“你不追上去吗?”

“无需你的提醒,我也会这么做的。”奈洛维希随手打了个响指,挑起的嘴角转瞬就被黑暗掩藏,最终只留那步履跫音。少女侧坐上悬浮的齿轮,星盘下的身姿显得渺小而单薄,日月金杖遂被举向高空,大片大片的寒光立马倾泻在她身上,一时之间、整个身躯更与磐石无异。

“为什么要离开呢……”她低声呢喃着,不知是在指向何者,茶白发丝毫无规律地在空中晃荡,末尾延伸出近乎夜幕的漆黑。“你到底,在想什么?”

“苏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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