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过去的裂纹
“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个时候了。”
“从记事那天起,我就被当做圣女敬畏。”声音发颤着盘旋于脑海,压下满溢的憎恶、迷惘甚至是木然,在那双眼中、近乎永恒地留滞着,“大家都说我是被神祇所送来的,还声称我在降临那天带来了什么神迹!他们盲信着神明,不愿意思考,只是因为那双眼睛,就执意认定我是神与人类的孩子!”
“对他们来说,这猩红的眼睛并不是罪过,而是荣耀。我的血液与我的罪孽相抵……!本应被判罪的我,却被定义为将会包揽人罪过的圣徒!”
“就算如此,就算别人都那么认为,我也一直坚信他们是错的。我并非无罪的人,并非能够赦罪的圣女。来到那里的我,根本就是个错误!”她逐渐加快语速,高声强调着“错误”这个单词,就像是木偶在泥淖里挣扎、无休止地演绎着所谓的独角戏。魔女双目猩红若血,将她悲伤的神情一并揽入瞳中。
“那并不是我的家乡,只是,我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对方突然抬头,任由苦涩从瞳中溢满、在那布满血丝的眼角里久久徘徊,“关于这一点。雪凌你……?应该抱着和我同样的想法吧?”
“回,家?”红眸里依然充斥着麻木与茫然,而身躯却明显被这句话语所触动,雪凌蓦地瞪大眼睛,耳坠在那瞬间不受控制地回旋起来——是因风而起的涟漪,敛起失神嵌入瞳里。
“不。我一直……一直都没有家乡。”
“但是!即使雪凌你那么觉得,我也相信!遗失的落叶总会归根。”雪绒立即踏出一步,当她昂起脑袋,头纱恰巧从雪凌面前掠过,掺着一股不符合时节的栀子花香。对方猛然怔住,像是回忆到什么般、目光不免失焦地凝视着那抹黎明——她不记得这话语究竟来自守塔人还是青鸟之口,对方眼中充满着陌生的期许,使雪凌不太自在地后退了半步。
“我恐怕,需要一点思考的时间。”魔女低声呢喃着,帽檐将她大半个面容掩匿在阴影里,她们并未意识到藏身拐角之人,也没有瞥见那格外瞩目的及膝蓝发。冷寂顿时吞噬了双方,仿佛沉溺在一片死水里,坠落、坠落,伴着又一次昏沉侵袭头脑,视觉神经在即将崩溃的临界点上游走着,如同醉酒了似的被精神麻痹。战斧就趁那瞬间抡舞上来,甩起刃面显露锋芒,转即揽下外敌身姿。
“很可惜!各位魔族的小喽啰,从现在开始起,此——路——不——通噢。”与此同时,就在离她们最近的巷口处。弗罗沃兹倚着斧身,歪着脑袋万分逍遥,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还是说,你们谁想先跟老娘会会?”说罢,她忽然从鼻子里发出了声哼嗤,甚至还挑衅地勾勾小指。即使该举动明目张胆得过分,这家伙也仍然保持着一副懒散模样,像在玩游戏似的拉转起帽檐,等待着敌人先攻过来。三白眼的恶魔亢奋地哼笑了几声,正想迎合她的作势,却在跃出那瞬、被同伙死死掐住了尾巴。
“帕帕诺安,如果你不想惹事,还是先给我消停一下吧。”恶魔颇为严肃的嗓音响彻于周遭,在停滞几秒钟后,又一转那令人不快的强硬口气,“请问,这位蓝头发的小姐。你那么刻意地阻拦我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人类,面对被两位魔族包围的境地还能如此从容,若不是揣着什么杀手锏,我还真无法想到你安之若泰的理由。”佩希拉亚厉声说道,他稍稍收敛了那凯格斯口音,目光冰冷地朝她瞪去,“还是说你想骗过我们伺机逃跑?很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想要保全后边藏着的同伙,正面对上我们可就是你的失误了。”
“两只魔族?别说笑了,你瞧——这不是,有三只吗?”不等话音毕落,弗罗沃兹突然朝某个方向倾身避开,她单手扶帽抡开战斧,刚想来一记回马枪,却在恶魔跃下的瞬间,给他提供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落脚点。敌人也乘机甩起轮刃,将她的胸口划出了道血痕,弗罗沃兹不带一点慌乱,她迅速后退几步、借着墙面反踢下来,将那魔族直接撂倒在地。
“你看你看!拉狄哥竟然能被踩成那种鬼样子,噗噗噗!真是好逊!”见到此况,一旁的恶魔竟异常亢奋地拍了拍手,摇晃着尾巴更像是只家养的猎犬。佩希拉亚自然无视了对方,他不紧不慢地构建着法阵,趁双方纠缠之时快速抬手——数以百计的利刃回旋飞出,以极其有序的姿态突袭而去。
“拉狄哥!我劝你最好小心一点。”
“等,等等!佩拉希亚!”男人顿时发出一声惊嚎,原先的成熟风度在这窘况下一扫而空。他连忙收刃倾开身子,躯体却因此狠狠撞向了墙面,一旁那修女放肆地大笑几声,随即运转战斧甩开几片利刃,身姿灵活似燕,踩着两侧墙体飞跃上来。帽檐下的黑白骰子飞速旋转着,伴随着一弹指,两个点数便在瞬间碰撞,弗罗沃兹低声默念起了“六”这个偶数,神情显然更加愉悦轻松。
“你们要知道!老娘今天可是无敌幸运的!”她突然猛抡战斧,足尖利用重力魔法在墙体上停留刹那——顷刻之间,突如的飓风掀起发缕、迎着身躯席卷而下,弗罗沃兹犹如电光疾坠而来,挟起狂风碾碎了数刃。鞋尖恰恰与敌人相触,正当紫眸映入瞳中,她当机甩斧,快准狠地击碎了面前的法阵。“有什么花招都尽管使出来吧!哼哼哼~老娘可有的是时间,陪你们会会!”
“还是说,你们已经无计可施了?”
声调被她恐怖地拉长,面容阴沉下、蓝瞳呈现出嗜血的猩红,弗罗沃兹暗自瞄了一眼那已经结痂的切痕,小指的接缝处被神祇恶趣味地缝上了猩红色丝线,像 是在强调这是她的附属品似的,带着难以扼制的愉悦充溢大脑,使弗罗沃兹的面色唰得一下染上绯红——这仅仅只是一瞬之间的恍惚,她连忙镇住心神,将思绪迅速拉回到原先的轨道上。
“老娘都为你做到这份上了,雪绒,要是你这蠢货再不争气……”那声呢喃被她压入嗓中,伴随着沙哑吐露出来,“啧,将会发生什么我可就管不了!”
“真是个不省事的后辈。”
“雪凌,我应该没有跟你提过吧?在我来到那里之前……村里的人们,并不信仰着我们的神祇。”圣女忐忑地清了清嗓子,抓起衣领上的四叶草配饰,像在发泄似的死死拽着。身姿下意识地侧过一个角度,正巧逃过了对方的目光,也免得让多余的情感掌控她的言语。
“当地的萨满一直训诫着他们,笃信着万物有灵。这是他们几百年以来无法抛弃的传统,就算传教士带来了新的思想,医治了很多罹患病痛的人们,也为贫苦人的孩子建立了学校,村里的老人依然不愿妥协,不愿信仰真正的神祇……虽然宗教的存在已被认可,教会在明面上也与村民和谐共处,但信徒始终没有增长的征兆。”
“他们需要一个契机。就像是奇迹,只要降临于世间,就一定会引发一系列或好或坏的连锁反应。”
“那是,诸圣节!也是一年之中第二次点燃圣火的日子,是一年之中由秋入冬的转折,亲人的魂魄会随圣火的指引回到家中,与他重要的人团聚。而在教会眼中,这个节日,实际上是为了纪念圣徒!”她自顾咳嗽几声,顺着方才的话语,压低了声音补充道,“虽然拥有着重合的节日……但对双方来说,那可是两个不同的日子。”
“我知道,那是我们最初见面的时候。”未等话音毕落,魔女突然开口,打破了雪绒持续长久的述说,“你为何,要提到这些?”
“还是说。正因为你在那一天降临,才为双方的妥协带来了契机?”
“……果然,雪凌你很快就分析出我想表达的东西了呢!是的!虽然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怎么降临到了村子里,但是,我的存在确实促成了某些变化。”趁着说话之机,雪绒小心翼翼地贴近了雪凌,对方并没有选择避闪,而是昂头扶帽、默默对视着那双同样猩红的眼睛。
“村里人说,当老人们前往山坡上的圣堂,决定向太阳献上最后的火种,祈愿来年能够五谷丰登,神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降临了。”她继续着那段述说,红眸中闪烁着不同于以往的光芒。雪凌无法理解她如此沉浸的理由,或许对这流落他乡的圣女来说,“过去”也并非那么难以言语。
“当时,不只是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有一名年轻的教士,在圣堂角落目睹了一切。”
声音沉寂在厚厚的云翳里,伴随着曙光被掩盖,为双方的身姿罩上一层阴霾——雪绒突然想起了那个雪天,地面是纯白色,虚幻而不真实的阴影、冷冰冰地朝它身上洒去。尔后是一团燃烧的烈火,她凝视着它,一动不动,四溅的火花和黄金似的喷涌出来,发出毒蛇一般的嘶鸣,一刻不停地侵袭着她的耳朵。她感到寒冷……又突然感到极度的灼热。
“命运,即吾神名。”不知何人在耳畔低语,伴随一阵令人难耐的嘈杂,精神一下变得锋锐,又像是突然涨大的气球、拖着颠簸飘摇的躯壳升向半空,最终漫无目的地扎入了那片蒙顿里,耳鸣与蛇信子的咝咝声,在懵懂间完全混为一谈,神祇不可名状的形体最终留在了视线中,如同焰火般飘摇,更像是随波逐流的纯白雾霭,没有人能看清他真实的容貌。
“吾挚爱的信徒,来自特雷斯的米法亚。以及——这位虔诚的萨满,坎塔尔.恩达拉斯。”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如同早已损坏了的磁带,就连男女都无法辨别。焰火无休止地跳动、在空气中蠕行,掀起了一摞金色的火花,翻滚、回旋、折转,飘掠过他的脚踝,将身姿完全藏匿在烈火后方,思维被未知的力量无限拉伸,像是时空在热浪中扭曲,没有任何人能够逃出那道掌控。
“你们可否,愿意接受吾之神谕?”
神祇突然一弹手指,将那凭空出现的塔罗牌朝脸上晃了几晃,随手扔在了火盆中。烈焰却因此变了形状,如同那张命运之轮,在虚影里无限地轮转,绷紧数不尽的红线、像在操纵着一堆人偶,将众人完全掌控在她的五指之下。
——没有任何人能够开口,这些人的喉咙都被丝线牢牢紧缚,压倒性的强力使他们不可避免地跪拜下来。对那神祇来言,这便是最好的“默许”。
年轻的教士死死握着那把十字架,无数次默念着命运的圣名。年事已高的萨满张目欲裂,他一时怀疑灵魂脱离了身躯,像是在仪式中喝下了致幻的苏摩汁,醉溺在神圣的激情里无法自拔。魂魄被拽入大海、在梦与现实的夹缝里挣扎,直到神谕灌入耳中,一字一句空灵而清晰,将他的精神从这潭混沌里直接撕扯出去。
“吾需要你们……共同照料这个孩子。”语声就在那一瞬间极为清晰,又从锋锐变得蒙顿,在阴阳之间抓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火苗突然猛烈地升涌上来,炸开无数烟火向两侧溃散,女孩踩着金黄色的火花坠下,粉发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半闭的双目隐露出殷红,沉沉笼络在乱发阴影里。
“这个孩子,是……?!”
当女孩完全将双眸睁开,戒令却在瞬间解除,仿佛灼哑的喉咙痊愈于刹那,在场众人不受控制地发出惊呼,如同惊弓之鸟朝四周溃散。只有那位萨满与修士依旧维持着跪拜姿势,神祇虚幻的身形和烟尘似的解离,顺着向上飘扬的火苗,最终消散地无影无踪。
“她是,为揽罪——”声音在道出霎时凭空中断,控制女孩动作的丝线就在这瞬完全松开,使得女孩的身体直挺挺地向下倒去。他们几乎同时伸出了手,起身托住了那娇小的身姿。火焰即刻熄灭,掀起昏黑笼罩了视野,未等时间持续几秒,周围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喧哗 ,像是转瞬即逝的绚烂烟火,一齐湮没在了瞳眸猩红中。
“据说在那个晚上,圣堂与山下的教会几乎同时开满了蔷薇。明明村里人并根本没有栽培蔷薇的习惯,那时候也完全过了开放的季节。”
“纯白色的花朵绽放了整整七天,就在第八天的凌晨,我……才从昏迷的状态中苏醒了过来。”雪绒忐忑地低喃着,甚至连语调里都带着颤抖。她颦起眉头,踟蹰的目光在雪凌脸上恍恍掠过,“教会与村里的老人,似乎因为我达成了协议。”
“从那天起,我就成为了他们共同的圣女。发生了各种各样讨人厌的事情!”
“像是,像是度过了好几个世纪?直到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度过了第几个诸圣节……但、但是,最后……!最后我终于与雪凌你相遇了!要不是因为你,我根本就想不起来那么遥远的记忆。”面前的圣女突然加快了语速,她一把抓住雪凌的手,使劲将它拉到胸前,“雪凌!那个时候,在我的脑内呈现出的第一句话是——”
在她刚想道出话语的一刹那,忽然劲风骤起,撩开长发、拨开薄云,在流动的思绪里带来一瞬失神。十字架耳坠在曙光中闪烁着,魔女睁大双目凝视着她,仿佛血液落在猩红色的玻璃珠上,织起一张粘稠的网络,朝着某一端点滴落下来。
雪绒不知不觉想起了她那啰嗦的前辈。
“别再不识好歹了!我愚蠢的后辈!雪绒。”
那天黄昏,弗罗沃兹站在她面前,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厉声说道:“你早该明白了吧!如果你一直不告诉她你的真实想法,一直都这样畏畏缩缩地藏在我的帽子底下,你就永远无法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你们两人的关系也根本不可能出现转机……!”
“你必须得拉下杠杆,用自己的指头,掌控你自己的命运。”像是吐出了满腹的恶气,弗罗沃兹挑起她被割裂了的小指,用那泛青的指尖狠狠捅了一下雪绒的胸脯。
“——然后,承担你的行为所造成的结果。”
“雪凌,我来到这里是想告诉你!你并不是命中注定的魔女,作为圣女的我,也是被命运神明所塑造的产物……正因为克洛蒂殿下,才使我得到了‘救赎’。”她立即昂首,一字一句咬得有力而坚实,瞳孔里闪烁着不同于以往的光辉,“虽然我没有想起多少过去的记忆,但是,我能够确信,真正该得到救赎的,是雪凌你!”
“而我,只是一个替代……”
“我能够明白,你因为那种方式得到了救赎的事实。”未等雪绒止住话音,眼前的魔女忽然开口说道,“……但是,你没有告诉我。能够充分证明,我比你更应该得到救赎的证据。”
“雪绒,既然救赎在你身上,那就是你的理所应得。”雪凌随即拉起帽檐,揽起阴翳掩盖了那双眼睛,她用力拉开雪绒的手臂,正打算离开这是非之所,圣女却从背后抱住了她,像是在哭泣、将面颊深深埋在那袭乱发之中。“我、我记得很清楚,你是我重要的人,是雪绒的家人……那什么未来!原本就应该是我们两人一起追寻的事物!我相信,只要命运神祇宽恕了你,我们的关联性就一定能被找回!”
“你一定,一定能得到你应得的救赎!”她颤抖着身子,紧扣着雪凌的军服,声嘶力竭地吼出了那段话语。
“这就是——我们两人共同的未来!”
“雪,绒。”
可是。未等对方话音落毕,声音却冰冷地穿透了空气,如同利刃一根接着一根扎入心尖,“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
“因为我的存在是这一切的源头。所以,认定我为家人的你,才会如此烦恼吧?”她一字一句地述说,依旧是那么疏离、淡漠甚至于冷酷。面对圣女的矢口否认,雪凌却缓缓掰开了雪绒的五指,从那个怀抱里脱离出来。就像是面对一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雪凌无法从心底攫取一丝一毫的共情,一股怪异的滋味徘徊于喉间,沿着血管冰冷地向下渗透,“我很抱歉。那时候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但是雪绒,你的救赎……”她昂起头颅,刚想将话语有力清晰地道出,耳坠不受控制地旋转,一阵阴风倏尔袭来,硬是将她们两人从中间拆散。终阵在那霎时腾空显现,在地面上划出了漆黑色的墨痕,浓雾一时蒙蔽住了她们的眼睛,带着克莱因蓝色的烈焰骤尔涌上——伴随着几声轻笑,不知何者的鞋尖踏上平地,拖起了那件毛茸茸的占卜袍。当蓝宝石坠子与袍上熟悉的太阳纹路映入眸中,雪凌立马意识到了来者的身份。
“哎呀哎呀~看来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呢?你说是吧?爱斯塔利特小姐。”占卜师随心所欲地摊了摊手,同时挥起法杖直指雪绒前额,扎着丝带的粉发挽在手心,被一团蓝火焚成齑粉滑落,法阵在他的足底留下了近乎焚烧的痕迹,如同硝烟夹带着尘土、虚虚渺缈地溃散于空气。
“喔?这位红眼睛的小姑娘,是雪凌你的……?”
“呵呵呵呵,我似乎得到了不得了的情报呢~”游离的目光最终在双方之间停滞,苏莱文突然一转话锋,眯起那双青灰色的眼瞳,带上一抹狐疑、似有若无地搅入笑面中去——就像是只阴险狡诈的狐狸。他忽而贴近了雪凌的身,辫子因重力作用沿着脖颈滑落,法杖却分毫没有从圣女额前移开的意思。“凭我的经验来看,应该是妹妹吧?呀!我说的对吗?雪,凌~”
“别想岔开话题。苏莱文!”面对这一突发状况,连向来沉着的雪凌都克制不住、猛然施力按住青年的手腕,“告诉我,你为何会来——”
“你这家伙……杀千刀的!该死的娘娘腔!!混账魔族!!!你以为我会轻易原谅你刚刚的恶行吗?!”不等身边人将话说完,圣女就狠戾地朝占卜师一瞪去,她眼角发红,因暴怒而疯涨的魔力带起长发骤然上涌,升腾、翻滚,犹如热水在高温下沸腾、竟使整个面容都和熔岩似的僵化扭曲,“平白无故地插足到我们之间,打断我和雪凌的对话,甚至,甚至都没有一点儿边界意识!你已经做好被审判的准备了吗!”
“审判?这么说来,你是神界方的……”趁苏莱文颦眉忖思,雪绒瞬间在掌心聚集魔球,向着他的脸猝不及防地猛推过去,暴躁的样子完全一反先前,显得盛气凌人且强横万分。在咒语音律戛然道出的那霎,苏莱文顺势回身、搂着雪凌的腰就往后倒——这使雪绒直接扑了个空、差点儿没控制住身体的惯性。
“哎呦!真可惜啊。”那家伙哼哼笑着,顶着一副挑衅的表情,用他漆黑的指甲勾起了少女的长发。雪绒当即回身,一脚猛蹬着几何型法阵、撑起她的身姿跃向半空,十指丝毫没有停止魔力的汇聚,伴随着电光四起,唰开一道刺耳的嘶鸣,仿佛攫起了一整团球状闪电,就连天空都被映得煞白万分。苏莱文却神态自若地昂起头颅,那双眼睛格外狡黠地半眯,根本就没有准备与她作战的自觉。
“啧,你这阴险的臭狐狸!要是你还有着一点儿自知之明!!就听本圣女的话从她身边滚开!!!”
雪绒顿时拉开嗓音,在放出狠话的同时,整个身子跃到敌人前方、直接贴脸将魔球压了上去。不等魔力屏障构建完成,雪凌突然挡在青年身前,用残存的力量唤出锁链,无数根链条回旋着将魔球贯穿,黑链牵引着魔力,巧妙地消解了其内能量。屏障即刻展开,在魔球炸裂的那一刹那,将飞溅的伤害尽数抵挡。
“哎……呀!爱斯塔利特小姐您,刚刚真是帅到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明明只剩下这么点魔力,就连自身都难保了,您还愿意牺牲自己~为我这个住在下水沟里的阴险狐狸做出如此重大的抉择——”苏莱文用异常古怪的腔调揶揄着,一双青灰色眼睛满是调侃,直溜溜地转向雪绒那边,“别这么急躁嘛,小姑娘。噢对了,请问您的名字是?”说着,他甚至还皮笑肉不笑地挥了挥手,夸张咧开的嘴角始终没有放下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雪凌!”
对方果断无视了这位不速之客,她紧紧攥着拳头,肩膀过分用力地耸起,此时明显在发着颤儿。声音不免挟着埋怨,又攒满了焦急,顺着舌尖一并吐露出来。
“千万不要受他的蛊惑了!那个混蛋,分明就是想利用你!”
“我很抱歉。雪绒。”然而,魔女并没有听从圣女的劝言。她只是转过身,红瞳冷幽幽地凝视着青年的双目,“苏莱文,你现在的计划是?”
“你问计划?嘛,我们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爱斯塔利特小姐。”苏莱文优雅地挽起雪凌的手,嘴唇在她手背上轻轻掠过。脚底的终阵就在这时化为始阵,他突然睁大眼睛,左眸明显罩上一层克莱因蓝,不可捉摸的混沌在其中翻转、蠕动,纠缠着一股难以抑制的疯癫、肆意污染着那片纯净。“我想,您应该急切地想知道。像我这种随处可见的小配角,不惜大费周章,也要前来见您的理由吧?”
“请您大可放心,我并非是一个喜欢食言的人。只不过,在我们离开这里之前,您最好趁早跟您重要的家人道个别哦~”
“重要的……家人?”听见此话,雪凌显然陷入了恍惚。思绪即刻被另一个强有力的声音覆盖,像是重金属吞噬了鱼群,带动所有思维立即导向同一点上。
“别再胡搅难缠了,混账魔族!你这家伙休想从我眼皮底下带走她!!!”也就在那一瞬间,随着魔力聚为匕剑,少女的呐喊清晰响彻在了空中。雪绒踩着几何型法阵从高处跃下,借着从高向低的冲势、毫不留情地在屏障上划开一道豁口。与此同时,魔女竟唰地一下挥起法杖,同样用它的尖端抵牢了占卜师的脖颈,猩红宝石寒光流转,映出匕刃迸出的火花——屏障就在这时被雪绒击碎,无数根锁链沿着法杖涌上,直接捆束住了那个男人。
“请冷静一下!雪绒。我还有话要问他。”雪凌突然抬高了话音,用有力清晰的语调向身后人命令道。苏莱文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的现实,他慢悠悠地歪了歪脖颈,迎着初晨曙光、一双眼睛呈现出极其好看的冷青色。传送法阵逐渐隐于脚下,当面前二人一齐望向这方,苏莱文才哼哼发出了声轻笑,“比起我们两人去其他地方慢慢聊,爱斯塔利特小姐您~看来还是更喜欢当面交代明白的方式呢?”
“首先。我并不知道你的目的,一旦在离开的过程中发生了变故,事情的发展将无法由我掌控。”雪凌深呼一口气,目光在雪绒身上停留许久,“其次……我需要你,至少能不丧失意识的进行后面的谈话。”
“雪,雪凌!”
“我还以为,刚才你——”可这时,小圣女突然仓促地抓住她的手腕,眼瞳不知为何慌忙躲避着雪凌的目光。“原来雪凌你早就有所打算了?但,但我总是没分寸地臆测你的想法,总是自以为是地以为你需要帮助,还做了这么多没头脑的事情!那么蛮不讲理的我,真的没有让你困……”
“我并不。”那句回应言简意赅,很快就打消了她继续追问的算盘,雪凌迟疑地皱了皱眉,不知在思考什么般审视着少女的眼睛。直到占卜师再次开口,使她们顿时绷紧精神,视线毫无悬念地聚焦在了第三人身上。
“明明都是一对姐妹了,可你们还真是互不了解呢。”青年愉悦地发出了声闷哼,刻意将话题歪曲到了另一方向。就算身躯被锁链紧缚,他也和个没事人似的咧起嘴角,那副笑容异常浮夸、不免显得渗人恐怖。“我很理解您的感受,毕竟我也有个无可救药的兄弟噢~”
“他是一个异常浅显的家伙,就像是垃圾填埋场的不可回收物,没有一点儿研究价值。从来不思考,从来只拘泥于现有的物质,或是用他那可笑的妄想去臆测我的心思。分明出生在那种环境里,却只能当个为他人作秀的小丑!一具毫无志向的躯壳!”
“抑或是……一个无趣的兄长。”他忽然加重了语气,言语在或真或假的臻域里无限拉长,掷落到她们的面颊上,缥缈若同云烟、攫起一抹狡黠向外逸散。“很可惜,像那双短视的眼睛,根本无法和我一起眺望至上的永恒。”苏莱文喃喃自语,即将穿透禁区的癫狂在青灰眸里满溢,此时此刻显得诡谲而不真,却并非只是虚伪的谎话。
“那是因为,你不打算去了解。”雪凌直截了当地回应了他,紧握法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已经过于疲乏了,恐怕只需一瞬,锁链的束缚就会彻底松开。“请不要岔开话题。告诉我,你的目的。”声音比曾经多了几分疏离,固执己见的强硬与纯粹的理性始终纠缠不清。魔女无表情的面容印刻于眸里,伴着一股极致的孤独向深处陷落。她是圣女的反面,是罪的终点与食下禁果的夏娃。雪绒突然感到了陌生 ,她迷茫地探出左手,灵魂仿佛在这刹脱离了躯壳。
她看到了数不尽的矛盾聚合物,无目的的行者走在单行道上,孤独的灵魂丧失信仰,沉溺在偏执为“过去”举办的葬礼中——就像是行星偏离了轨道,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从晨昏彼端坠落下来。
曾经的魔女早已变化,不变的唯有圣女一人。
不,就连圣女也无法保证永恒不变。
‘放弃吧,你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青年的口型隐约比划着这段句子,雪绒很清楚这是挑拨,喉咙却无法道出任何反驳的话语。那必是一句实话,她无可抑制地空想,搅进脑汁里再三确认,如同陷入循环的故障机械,最终崩坏在无尽乱码之中。
‘如果,雪凌她并不想要我的救赎,我们两人的未来,对她来说更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我一直以来的追寻!岂不就是我自以为是的妄想吗?!’当这一念头从脑海涌现,后脊梁上忽然寒毛竖起,心脏像被无数根尖针堵塞了似的,攫起无以复加的麻木蔓延至全身。指尖力度猛然加深,迫使雪凌狐疑地扭头,用那双眼睛冷冰冰地注视着她的双目。也就在那个瞬间,一股魔力将锁链震得松开,当始阵乍现于脚底,占卜师登时抡起法杖,丧失力量的链条纷纷掉落,直到青年身姿消失于视野,激起一阵跌宕的回音。
“可恶,那个绒毛袍子混蛋……!”雪绒猛一回身,在扑向前方的同时,一只手显然逮住了正在下坠的链条,将那冰冷的玩意死死拽着。“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雪凌?”
“果然,还是让他逃了。”对方使劲扯开身边人的手,疲惫不堪的身躯只能勉强拄着法杖站立,声音依然不带任何情绪起伏,“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但在此之前,请告诉我。刚刚,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刚我?!我只是不小心,不小心走神了。”小圣女不免支吾其词,她慌忙避过那个目光,几乎用尽了全部的气力、用万分嘶哑的语声向她告白,“雪凌,要是由于我的疏忽让那家伙逃走,我愿意承担此事的责任!无论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要你能看向我,能跟我一起寻找未来!仅仅如此,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并不需要你承担责任。雪绒。”
“只是,我实在无法揣测你的行动。”雪凌喃喃自语,在抬头霎时、用那双眼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瞳孔有着近乎鲜血的深红色,仿佛能将圣女大半个灵魂一并吞入其中。面容乍露出惶恐,却在下一秒钟被紧咬的牙关完全压制,不等雪绒开口辩解,声音就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传达过来。“这都是因为,你拥有着情感?”
“情感?但是,那不是大家都拥有的东西吗?”她恍惚吐露,直到雪凌僵滞的神情落入瞳中,这才意识到她做出了错误的应答。“雪凌!我的意思是——”雪绒慌忙抬高声线,却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异常,终阵在脚下急劇回转、烈焰的克莱因蓝色骤然扎入了视线。当青年拖起那件毛绒外袍,俯下腰身勾走她的一丝长发,这小圣女才猛一哆嗦,换上那张暴怒的面容,恶狠狠地朝后方瞪去。
“你……!”
“要是您因为我而动了肝火,那可不是件好事哟~雪绒小姐。”苏莱文微笑着摁住她的额头,从舌尖念下最后一道音律。束缚性质的符文遂以五指为中心,如鼓胀的气球似的将四周吞没,未等雪绒抽身反击,咒文组成的屏障就将她直接带离了地面。雪绒根本无法应对这诡异的失重,她气得满脸通红、发泄性地朝屏障踢了一脚,身子却因此整个掀翻,像只误入水中的幼猫,在空中狼狈地扑腾着,声音因被阻隔而显得模糊不清。
“你这该、该死的娘娘腔毛控混蛋!快给本圣女解除这个魔法!要是再给我搞什么花招,待会儿可要你好看!”
“很可惜,为了我这个底层人物的生命安全,面对这么充满诚意的恐吓,就更不能随随便便地解除魔法喽~”他异常愉悦地对着空中甩了甩手,随即转身正视着魔女双目。当指尖划过雪凌的面颊,克莱因蓝突然占据了左眸,诡异的涡状符文布满右手,形成三重螺旋向某处交汇。“爱斯塔利特小姐,过度透支魔力的代价,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吧?”
“我当然明白。”就算身躯止不住地颤抖,攫起疲乏挣扎于清醒与混沌的分界线上,雪凌始终高昂头颅,红瞳笃定地与他对视,“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你行动的目的又是什么?我是……你计划的重要一环吗?”她断断续续地道出几句质问,却因剧烈的头痛而抱紧了躯体,意识如醉酒般浑噩,虚幻的梦魇无时无刻不在侵扰,使她差点无法分清幻象与现实。
“你现在急需休息哦,我美丽而固执的雪凌小姐。”
苏莱文随即转换了话题,他阖起左眸,螺旋图案遂尔交汇于掌心,是象征守护的法蒂玛之手,勾勒出眼睛的细缝,对着她缓缓睁开。阴性的魔力源源不断地传导入精神,当雪凌发觉身体有所好转,从头痛中清醒的她,这才意识到脚下的法阵——那是同时使用的术式,是不经魔具辅助强行构建起的第二道咒文。雪凌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当即扣住青年的右腕,就算身躯已经精疲力尽,也硬是强撑着不让自己闭上眼睛。
“真可惜,游戏已经结束了。这次博弈,是我赢了哦。”对方过分温柔地笑着,目光从雪凌身边游移向高空,最终停留于第三者的面孔上,“我从未听您说过,您还有个姐妹。难不成,你们两人从小就分开了吗?”
“准确来说,我并没有那段记忆。”声音如同游丝般虚弱,轻飘飘地掠过他的耳朵,冷彻里带着不由分说的诚实,混杂着迷惘一并吐露,“至于我们两人的关系,我到现在都无法明白。”
“她真的……是那么重要的存在吗?”
她僵硬地瞪大眼睛,无法抑制那发颤的瞳孔、目光恰恰与圣女相对。雪绒的眼神登时变得阴沉,如同蜡像在高温下融化扭曲,双目如此寂寞地圆睁着、使雪凌不禁想起了她紧掐手腕的五指——当是时,脚下法阵突然停止了运转。雪绒显然察觉到了这一变化,她用尽全身气力捶打着屏障,一切呐喊都被魔法阻隔,再也无法传达给外界。
魔女始终凝视着她,犹疑与不安在眼底忖动。光辉乍从符文中流泻,骤尔笼罩了一整个身躯,她这才开口,终究说出了那一句话。
“可我,却不知不觉地选择了信任她。”
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不知是在道下哪个词的刹那,话音突然变得蒙顿而模糊,随之而来的一阵仪器故障般的嘈杂声,万分刺耳地扎入内耳。当始阵转换为终阵,周围环境突然蒙上了一层灰霾,时间似乎在这瞬静止,唯有他们两人保持原样。
雪凌显然察觉到了某些疑点,她维持着防御姿态、双目迟疑地四顾周遭。“苏莱文,我可否这么怀疑?你根本没有使用传送魔法,我现在身处的地方,实质是你所创造的结界。”
“呀!不愧是我的公主殿下,竟然一开口就正确了二分之一。”
“准确来说呢~我只是将终阵开在魔力点的中心,再等待着它扩张成这副场面罢了。”占卜师忽就屈身,笑眯眯的表情里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焦虑,“至于创造它的时机——比如说在你们走神让我逃脱的时候?对了,你知道吗?爱斯塔利特小姐。”
“像这种简单的空间魔法,入口与出口始终只有一个~”他甚至还摇摇食指,对着雪凌愉悦地一吐舌,仿佛在戏弄她似的、拎起袍摆在原地转悠了一圈,“您这么聪明的女孩子,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在这结界里,就算我逃到其他地方,身体依然会留在原地。”雪凌不免皱眉,盯着青年手心与单目一同消隐的螺旋图案,静止在空中的少女用格外古怪的眼神注视着她。就像是真实的死物,她只能从凝固的发丝判断出这并非现实。“但是,倘若真如你所说,我应该也能通过这一原点离开结界。”
“哎呀哎呀~为了不让您逃离,我可是特意拆除了空间奇点上的传送阵噢?除非您或我将这里的始阵与终阵重新构建,要不然,还是乖乖等待结界的持续时间结束吧。”对方自顾自地描述着,说话语气不免浮夸、甚至充满着煽动意味。直到雪凌一转话锋,将矛头毫无保留地对准到他身上:“你也是时候解释。你只身来到战场,和我单独交谈的理由了。”
“……呵呵呵呵,还真是逃不过您呢。”
“塞琳·爱斯塔利特,或者说——我亲爱的雪凌小姐,趁此时机,我们再重新聊聊您的未来吧?”他优雅地低下头颅、遂尔撩起她的长发。即使声音被压得低沉,话尾也仍旧保持着颇带戏谑的笑嘲意味。透过发梢层层阴影,青灰双眸忽然半睁,攫起癫狂寒光在瞳间闪烁。
“您可以权且当作,上一次占卜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