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契约
血红色的天空,是被战士的鲜血所染红的,那最美的蔷薇。
灰色的帘幔,是被天使所歌颂的,那最为圣洁之城。
号角所泣,是禁锢在世界之蛹中的,那无辜夭折之蝶。
魔女拭泪,否定了她的神灵,终将血色十字刺入心头,破碎了她那无情之心。
又一次神魔之战,随着终日回响的号角声,将梦境的甜蜜打碎,葬在了未亡人之墓中。
尸骨遍地,黄沙掩埋,将战死的亡者尊为烈士,消散在遗忘的岁月中,犹如西洋棋上的弃子颗颗,被王所抛去,在孤独与死亡的交缠间,享受他那永远的痛苦的悲凉。战争的遗忘之所以可悲,是因为战士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理由而抛弃生命,死后却无使战争平定之能,鲜血仍被渴求,战友依处在刀锋之间,随时将被断头斩首,连天堂都无能再赴。
战场尽头被尸骸堆满,乌鸦的哀歌响彻天穹。高傲的神魔两族,最后却依然是死伤惨烈,而沦为战争罪魁祸首的魔族,逐渐隐迹入那神族无法涉足的黑暗尽头,似乎是宣告着他们永远不踏入神界一步的誓言。
这一次战争,是以神灵的胜利而告终的。
但宁静总是片刻的,它来得慢,去得便快,可圣洁的梵音总会迷惑胜利者的眼,在他们的心里,这种胜利便是永恒。天使清唱着歌儿,在金色曙光中织起一场易碎的梦,隐喻着胜利的悲哀,或及是那神灵鄙夷般的笑。
战争,结束了?
人界。
“所以说,你还要回去一趟是吗?”猫儿在耳畔叫闹着,它时不时摇晃着自己的大尾巴,一双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少女,看着那人偶般的女孩子若有若无地回过头,用独属于她的红瞳朝它睨了一眼。“别白费力气了,该失去的东西总会失去的,虽然不知道它对你有多么重要,我觉得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找到了吧?”
见对方没有回应,它便接着说道,似有惆怅藏在眸底,被悄无声息地掩匿了去,“更何况说前面就是村庄了!你真的不过去吗?”
“回去吧。”女孩一口否决了它的提议,她挥手推开了一大片高过她头顶的灌木丛,黎明的曙光立刻照耀在了她的脸上,这倒是一副坚毅而淡泊的面孔,仙境般的村庄藏于山麓,在那双红瞳里映下一隅。
这时,远方的钟声依稀回响,冗长而空洞的,挟与旧日的记忆,将那段无端的忖思历历在目地传达到了心底。长发在忽而絮乱的风中飘逸,使得这女孩子只能抗拒般地扶住她的法帽,暗红瞳孔完全隐藏在帽下,似乎是在惧怕着那刺眼的光芒般,此时却依然是如死水般的宁静,仿佛从未表露出什么多余的情感,唯有完完全全的纯粹的默。
——猫儿只得无言。
她转身就走,重新踏上了已经走过一次的山坡,顺着被前代旅人踩踏出的小路,一步一步地攀向远方。记忆中的松树林就在山峦高处,女孩仍然记得那个黄昏,她独自一人在林间行走着,从树杈与树杈的阴翳间看到了曙光,最后的最后,与会说话的墨绿色的猫签订了契约。只是这样单纯、普通又无可奈何的故事而已。
“喂喂,为什么是红色的眼睛呢?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那只猫又开始嚷嚷了,或许应该叫它现在的名字……喵喵……?对吧?那是她取给它的名字,是处在记忆深处的一小片不和谐的存在,是她所认为的最为适合的答案。“听说……这种眼睛有着什么来着?反正我不记得就是了。”
“那是罪。”她低声吐露出那句话语,娇小的身姿在黑暗中行进着,斑驳光影洒落在那双红瞳上,是那么的耀眼,又必然是昏暗无神的存在,“在神的眼里,拥有那双眼睛的我,是有罪的魔女。”
“罪?魔女?神灵的规定?”喵喵不禁皱眉,它只是纵身一跃、跳过那堆讨厌的拦路枝杈,爪子压着干枯的树叶,任其发出清脆吱呀的回响来。“真不晓得你们这些人类怎么会对这东西深信不疑,不就是什么神灵的主观臆定吗!?更况且说,觉得这是罪又有什么意义?反正最后照样得生活嘛。”
“但是,赎罪是必须的。”红瞳粉发的魔女低声呢喃,她恍惚听到了过去的声音,是嘶吼、是呐喊、是讽刺与讥笑、是恐惧,亦是所谓惊惶的尖叫……
“魔女!”
“红瞳的魔女!”
“必须杀死——罪孽的魔女!”
耳畔仿佛有人声在不停叫嚣着,怒吼着要将匕首刺入她的心脏——女孩始终无法明白他们厌恶这双眼睛的原因,只是一昧地掩饰着,将自身的秘密藏在最深最深的黑暗里。她自顾自向山上攀去,不管身后的猫儿是否对这持久性的机械劳动感到厌烦,那身黑裙始终与丧服无异,将那布满伤疤的手虚虚掩藏。与其说她一个普普通通的旅行者,倒不如说是承载罪孽之人,只是为了赎罪而奔波着,任凭自己被命运的人偶线所操纵,以至于连自我的道路都无从选择。
“你怎么了?”身边的猫儿突然提出了一句问话,它显然发觉前边人的不对劲,扇着翅膀将整个身体悬浮在空中,眸光若有若无地在瞳中流转,此时此刻显得凌厉万分。
“没什么。”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任由帽檐阴翳将红眸掩蔽。
森林中不断躲藏的身影,在一道道不规矩的斑驳光影中,犹如被铁笼囚禁的鸟儿,最终连真实的天空都未曾触及。它孤独地死在了牢笼之间,在背阳的角落化成了白骨,滋养着血色的蔷薇,使它绽放出了那最美的花。可那蔷薇毕竟是在囚笼中圈养着的蔷薇,既然它根落于此,它的命运便早已被死死地掌控住了。那样的它,终究只是为了枯萎而绽放罢了。
——这个道理,那蔷薇也并不是不明白,只是选择忘却而已。
“喂喂,你到底把它丢在哪里了?”
“怎么走了这么久都没到啊?”墨绿色的猫儿再次嚷嚷,它一跃过去挡在女孩身前,用那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或许在我们初见的地方。”对方随口答道,她自顾自地绕过前方的猫儿,游走在松林之间,根本就不打算去多说任何。暗红的瞳孔只是静静地望着,透过树与树之间交织而成的影子,仿佛沉溺入了一个旧时的梦。喵喵烦躁地甩甩尾巴,啪啪几下打在松叶上,或因那瞬扎痛而嗖地竖起。
“我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吧?”
脚步,悄无声息地止住。
“……是的。我也记得。”女孩回头朝它睨了一眼,若有记忆朦朦胧胧地吞没了脑海,将她整个人都湮灭在了混沌之中。光辉正巧从她身侧渗入,将那双眸清清晰晰地映照出来。
魔女不记得具体的细节。她只能想起过去的自己独自一人走在丛林中,趁着迷雾刚好退散,在那个午后看到了海市蜃楼。
是不知名的影子,依托着枝杈间唯一能使光辉穿透的罅隙,在天穹高处摇摇欲坠的,但在那双眼中又太过真实。
她同样看到了战争,是云雾之间的铁索桥,天使与魔族一团混战,惨烈地竟如同冬天雪地上被冻死的鸟儿,或及是惨死在沙滩上的永远都回不了大海的鲸。
刀光剑影在瞳间猛然乍现,挟与血液的猩红,刹那间竟使这魔女产生了身于战场的幻觉。可她只是哑然,红瞳死一般凝视着天穹的尽头,又恰是与魔族的将军一对视住,那是一双暗绿的瞳孔,从中竟交织着坚毅与愤怒的神情,让身为魔女的、本无感情的她,此时莫名地感到了悲伤。
为什么要有战争呢?
“你之前说过,在你见到我之前……还看到了海市蜃楼吧?”
“到底是怎样的景象呢?”
“没什么特别的。”她用简短的话语终结了她们的对话,扶着帽檐,将一双红瞳藏入阴霾之中。这让人不由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幻觉。或许只要大海上泛起一丝波澜,她便会永远地倒下,正如一株根本就没有灵魂的苇草。
“我只记得……”
——枝叶来回摩梭,发出沙沙的响声令大脑一片空白。
依着她短暂的记忆,魔女尚还记得将军深邃的瞳孔,高高在上的、仿佛一个天生的强者,如此的高傲、强势,以及桀骜不驯。
可强者固然也有强者的苦涩,不知是不是只有魔女一人才能明白,就算是只给一霎间的对视也罢,可灵魂的哭诉却总是不假,它时时刻刻在脑内回旋,又时时刻刻被自己愤怒地遏制住,直到自己看似失去了这一想法,终才使心魂陷入了永久停息的浪潮。
她所看到的只是幻境而已。虽然幻境已过,但魔女却依旧能清晰听到将军的呐喊声,那并不是通过声带振动而发出的声音,而是从心底里吐露出来的灵魂,是自我身体里的一部分组成。那份外物倏忽与本无肉体之念的她交缠融合,使呐喊声在耳畔愈烈了一道,痛苦地刺激着早已木然的她,将她的心脏绞成了一团无用的废铁,又乍地让它在极寒之间凝固,碎裂成了玻璃、冰雪,以至于空无的一片。
他是谁?他在说些什么?
她依然久久驻足着,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着何人的到来,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不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只是在等着,像在寻求共鸣一般,在云端与云端之间漫无目的地扫视,直到寻不得丝毫他人的影子,方才使她作罢似的摇了摇头,或即是要提裙离去。
可没待她踏出一步,喧闹的风声竟倏然袭来,红眸望见不远处的树林间飞散的惊鸟,乍是辗转出异样的光辉,被法帽所掩藏着,淡褪在僵硬的面庞中,直至无寻她的神情与所思。
她感受到了落下。不是她在坠落,而是幻觉里的那个人。是那份碎裂的记忆。
契约——
错愕的神情乍现在瞳孔中,此刻居然在眸间颤栗了小许,使她的神情变得死一般的僵硬。她看到那女子迅速坠落着的身躯,犹如断翅的鸟儿被硬生生地剥夺了飞翔的权利,墨绿马尾辫在空中疯狂地舞动着,交缠着那人的躯体,将魔女的视野絮乱在了漫无目的的风中,直到变得愈加迷离了。
而刹那之间,那女子竟化作了少女,又虚迷朦胧地变成了幼童的模样,但那身躯依然向下落着,时有混乱地撞在几道枝杈间,然后便再次直直坠下,毫无对自我的怜惜之意。
红瞳中最后映下的是一只猫的影子,那是墨绿色的,瞳孔犹如黑曜石,恶魔的翅膀在它身后扑朔着,使它在急遽落地中迅速地止住了身,直到本体都悬浮在半空中,在她的面前睁开了眼。
形态类似于猫的魔物正在她的眼前,那灰暗的眼瞳凝视着身为魔女的她,不知是不是在嘲讽着什么,只是静静地、冰冷地,猫瞳中透着一丝丝暗红的色彩,犹如血花乍地绽放于玻璃酒杯中,辗转出厌恶与鄙夷,但于刹那间却转而消逝,只留冰冷的字节在魔女脑内回旋,不知何时才将散去。
“请和我契约。这个身体……支撑不了多久了。”
“请您迅速——”
就在这时,那魔女点了点头。
她看见眼前的似猫的魔物勾起了一丝笑,默许般地也朝她一点头去。那深邃的猫瞳不知从何时眯起,使这猫的身躯失去灵魂似的脱力垂下,仿佛死尸一般地一动不动了。风愈来喧闹,猖狂得犹如跳起死亡之舞的具具骷髅,在魔女的脚底呈现出一道七芒星法阵,亦是盘旋着在她的瞳间映入了黑色荆棘的符文。
蓦然间无数个光影交织,怀抱着她的身幻化成女子的姿态,那高扎的马尾辫随风舞动着,虽是墨绿色但又如此的浅,仿佛是被水稀释过的颜料泼洒于苍穹之间,衬得那暗绿瞳孔格外醒目。她一时与魔女的红眸相迎视线,虽是迅速掠过一丝诧异之情,但随刻便恢复了平静,此时竟像是对待着所尊重的那人般,消散了初见时的鄙夷与厌恶,倒是被莫名的信赖所取代了。
“你的哀伤,我已经收到了。”她听到女子的声音,不仅仅只是用冰冷一词所表达的那样,其中似乎交织着痛苦、哀涩与岁月的沧桑,就像是一个久经世事的老者,对何事何物都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却唯有真实之物,才能真正地让她感到珍惜。
而此时此刻,女子的幻影竟屈身俯下,悄悄在魔女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那感受蜻蜓点水般消逝在心海里,使魔女暗红的瞳孔中乍现出一抹愕然,不知是否是由此想起了故人曾经,纤弱的手稍带着帽檐拉下,似是想以图掩盖自己的神色,却尽在对方的眼里,化作了那道迷幻的红霞与雾,最终沉淀在暗绿瞳眸中莫名的温柔里了。
可她的左手手背却顿时袭来一阵刺痛,仓皇之间,那红眸看到了乍现于手背上的黑色荆棘符文,以及根本就不曾见过的银白色法阵,但这一奇妙的图腾符号显然不是魔族的阵法,倒有些像神界的语言,飞旋着涌动在她的手背之上,使她产生了一种用法帽将这些东西尽全掩饰的想法。但这异样恰是被身边女子的幻象所察觉,那暗绿瞳孔中流露出一丝诧异,可瞬息就化为了沙土,滑落在魔女的手心之间,霎时便消失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面前的魔物——或许是猫——睁开了它的那双眼睛。魔女手背上的符文已然消散,随着的是那层薄薄的沙。
“名字。” 这是那魔物开口道出的第一个词,但从语气上却是那么的桀骜不羁,仿佛只是将方才的一切当做小鬼过家家的游戏,完全掩藏在了它的心里而已。或许对它来说,命运的选择也好,错误的邂逅也罢,都是只字不提就能解决的把戏罢了。那猫瞳与此同时自顾盼着,嘴角悄悄抿起,又许是补充着言道,“告诉我你的名字。当然,还有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雪凌。”说着,称自己为雪凌的女孩睁开了她那双眼睛,这是本不属于人类的暗红色眼瞳,在她苍白的面庞中显得意外的颓唐、阴冷以及漠然,就像是被牵线着的木偶一般,毫无任何感情流露。唇线微抿,仿佛是在踌躇着什么般,在久而久之的犹豫后,方才道出一语。此时此刻,甚至完全像个机器,“你的名字……我想叫你喵喵,可以吗?”
“……哈?你既然这样说了,那么以后也就这样叫吧。毕竟契约这东西,可是会让人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啊。”那魔物只是稍微愣了一刻,然后很爽朗地笑了,不,此时应该称它为喵喵才对吧。虽是初识,但它却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结识了雪凌似的,把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当做一场笑话。但这样的它,却又像是在隐藏什么般,漆黑的猫瞳一直凝视着雪凌的瞳孔,在不久后,才以戏谑的口吻说道,“你应该知道神魔之战吧?说得倒可笑,我可是——从上面的地方掉下来过的魔族呢,哈哈。”
“不过因为一些小差错,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暂且让我与你一同前行吧。可以吗?”
待雪凌点头答应时,那黑翼的魔物已在空中蜷起了身,蓬松的尾巴晃啊晃着,倒有些倾向于猫这类生物了。虽然,它长得就像是只猫。
它最后是这样说道的,“那么就请你多多指教喽,我是喵喵,从今以后就是你的伙伴了。”
……
“就在这里了。”红瞳的魔女弯下腰,将那已经锈蚀破碎的十字架悄悄握在了手心里,那十字架的中央镶嵌着猩红的宝石,不知代表着怎样的神祇。
“十字架?就是这鬼东西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法器呢?亏你还花了这么久时间把它找出来。”喵喵自顾嚷嚷着,它愣愣地盯着上方,摇着自己的大尾巴、不免显得有些烦躁。
“这是重要的东西。”雪凌只是呢喃,她用满是疮疤的手紧握着那把十字架,法帽阴翳虚掩着那双红瞳,让人无法看清她的神情。
——魔女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是离开。
未知的邂逅,是命运刻意的安排吗?在未知之中,二人的经历悄然交织,汇成了一杯苦涩的茶。
你是想回到过去?还是为了,看到未来?
魔女悄悄迈着她的步子,走向时光的那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