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作
假如你知道,我只是你笔下未完成的一幅废作,你又会作何打算?
尚还记得,在你年少轻狂之时,是多么自傲不羁。也从未想过,今后的自己会在堕落的时光里,兀自哀叹着不公的命运。
我完全就是一个虚无的产物,从来不会拥有灵魂,也出来不会产生任何情感。
对你来说……这是重要的吗?
回答我,安德鲁。
在黎明刺破黑暗之前,唯有夜幕统领世间。稀稀两两的星点缀着空旷的夜晚,充当着灯火燃起了漆黑的幕布。沉沦入睡梦中的城市没有一丝即将苏醒的意味,除了偶然回荡在街道的几声犬吠,就没有任何的声音能够潜入外人的耳膜。
——城镇被它的主人冷落了,分明还未到午夜,几乎所有灯光都已消隐,沉湎在无穷无尽的夜色底下。
身穿哥特系连衣裙的女孩此时坐在椅上,一边喝着手中的红茶,一边看着一本耳熟能详的图书。角落的床头灯被打开了,灯光昏沉地映在她的脸上,为那双红瞳染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色彩。她此时并未戴着那顶帽子,外人能清晰看见她猩红的眼瞳,柔软的粉发微带着小卷,在那猫儿眼里,倒和火烈鸟的羽毛那般艳丽万分。
“仔细想了想,早上那个叫克洛蒂的家伙,所说的人估计就是我吧。”就算是正色的语气,从中也不免掺和着毫无所谓的态度。喵喵用尾巴扶着一杯熬夜用的咖啡,两颗方糖被它随手投掷进去,激起一阵涟漪在眸中绽放。那双瞳孔在夜色下透露出阴冷的光。待糖完全融入咖啡的苦涩之后,它便随之大大咧咧地喝下一大口,但不久就因这种苦涩滋味而拧皱起眉,低声碎念道,“果然,还是喝不惯这种痛苦的饮料哈。”
“是吗。”呢喃般的回应,那声音依然是不带任何情感的冰凉。雪凌忽然站起身子,闭拢了手中的书籍,纯白睡裙将她的身材朦朦胧胧地勾勒,更像是个不灭的幽魂藏身在灯火阴霾里。那实在太过虚幻。喵喵随心所欲地甩了甩它的尾巴,看着雪凌坐在了床边、顺手梳理着她长长的粉发。灯火被她轻轻吹灭了,伴着一瞬震颤溃散进了黑暗中去。
“已经到睡觉的时候了。”
不知过了多久,魔女已经将整个身子埋在被褥里,她的身材太过纤细,紧扣着的双手搭在胸前,握着那把早已锈蚀了的十字架,此时此刻更像是在祷告。喵喵显然并不想这么早就休息,它蜷缩在枕头的侧边,一边摇晃着尾巴,一边用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魔女的侧脸与她蓬松的长卷发,听着对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向它问候道。
“晚安。”
“啊,晚安……!雪凌。”
话音倏忽沉寂在了脑海,带着无穷无尽的混沌将世界吞噬,它们附着在一切物质之上,把万物直接包揽入那张无形的皮囊里,唯有指针旋转的声音还滴滴答答地在耳畔回荡,意识逐渐坠入模糊,朦胧与虚幻在脑海纠缠不清,魔女一时以为自己听到了浪潮的呼唤,伴随着嗡声尖锐地扎入脑海,继而是又一阵恐怖的窸窣。她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身处梦境,数不尽的荆棘包裹上来,在她的胸口底下,在曾有伤疤的脚踝间来回攒动着,它们当钟声回响的那时迅速涌上,将她整个身子直接扯拽得扭曲。
“再睡下去的话,那可不行了哦~咯咯咯咯——”
不知何者的声音深深贯透了脑海,像是一只大手猛然抓住了她的身躯,将她从晦暝的意识里牵扯出来,神经被未知的外力拽拉得断节,梦境的形象被强制按进真实的躯壳中,最终在神灵的指间重新缝合。
雪凌在那一霎时立即惊醒,未等她清晰辨别出四周的环境,丝线锐利的边缘直接扎入了视野,如同数不尽的刀锋一齐落下,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冷锃。
喵喵在哪里?
她刚想开口,未知之物不知从何处甩出,嗖地打散了织连的线幕。金线立即软趴趴地沉入被褥,和飞灰似的溃散开来,只留卡牌摇摇晃晃地碰触到雪凌的指尖,使那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颤栗——看样子应该是塔罗牌,雪凌能清楚地看到牌面上的六芒星,在翻回正面的霎时,名为“月亮”的大阿卡林最终映入了她的瞳里。
“雪凌!你没受伤吧?!”这时候,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彻,墨绿色的猫儿迅速跃到床上,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雪凌手中的牌面。余光暗自窥向侧边窗帷,寒风顺着窗户的缝隙流渗进来,带起丝丝凉意迅速窜上了它的脊骨。“你看到了吗?那些麻烦的线。”
魔女只是点头,并没有打算用语言回应。喵喵于是继续嚷嚷,它直接蹲坐在被子上,拖着那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在雪凌的视线里来来回回地转悠。
“看样子是有某些不要命的家伙干涉进来了,虽然不知道他协助我们的原因……反正很不巧,我们还是欠了他一次人情?”
它冷哼着说道,目光依然徘徊在魔女的指间,在那张塔罗牌上踟蹰不定。“我说,这岂不会是同一个人吧?!要真当这么巧的话,那就应该被称为阴谋了!”
“阴谋?也有可能。”就在话音毕落时,雪凌起身向窗扉走去,手指本想拉拢深色窗帘与外界连结的缝隙,瞳孔忽而一阵颤栗,随后仿若无事人般恢复了原有的漠态。眸中映下布成天罗地网的纯金色丝线,遍布在城镇的每一处角落里,像是一团神经交织纠缠,继而延伸向城镇深处。而在城镇中部的广场上,巨大的高笼由无数细线构筑而起,使人无法看清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看来又是一个不一样的夜晚!不如,我们就去那边看看吧?雪凌。”
喵喵幽黑的双眸敏锐地半眯着,那对大翼挣脱出腰背的束缚,扑打着空气使其身悬浮。雪凌或许是听信了它的话语,顿时一身睡袍被替换成了黑裙,法帽从上方搭落在她头顶,被使劲地摁压下去,遮掩了那双猩红的眼瞳。高约两米的法杖现于手中,血红宝石在十字中央深深镶嵌,乍尔流转出冰冷的芒光。最后,她终于微昂起头,用轻描淡写的声音道出一句话语。
“那就,走吧。”
独自隐迹于夜空的庇护,如同无声的恶魔疯狂撕扯着他的嗓子。多洛莉丝痛苦地跪坐在大理石阶上,五指抽搐而颤抖,以图遮掩那噙满鲜血的左瞳,血液不断从眼窝渗出,竟与泪水融为浑浊的淡红色。无数条丝线以其为中心扩散开来,此时此刻更像是蜘蛛布下的幕网。
她仿佛是特意为了这场盛会才身着的一袭深紫及地长裙,与那环境相融如同一幅完美的画作。仿佛充满希望的画家挥落下来的笔触,将那年轻时的朦胧倾泻于笔下童话中,最终悄无声息地遗忘在深深的悔恨里去了。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安德鲁。只要我控制住这个城镇,你就……你就可以受到认同了……”
“没有人会反对你,没有人会厌恶你,你将会是这里最伟大的画家,会是唯一的王。”声嘶力竭的女声在黑夜中却如此悲苦,直至彻彻回响在空旷的夜空中,辗转不绝地徜徉。多洛莉丝尚还健全的右眼竟痛苦地扭曲变形,昏暗的紫中透着可怖阴森,泪花冲破眼睑的束缚流淌在脸庞上,洗刷滞待的血液、终汇为一处猩红。
“就算……这只是一个虚幻的美梦。”
可已然昏迷的男子却无能回应,脏乱的头发遮掩了那双紧闭的绿眸,他只是沉浸于欺骗自己的幻梦中,亦不知那挚爱少女对他轻轻的低喃,“这也是为了,绘出我的那个,可怜又愚蠢的画者啊.....”
思绪逐渐沦落到不久的曾经,那已经多年都未涉足过的,心灵故所。
“自从失意之后,这里也自然就成为了,贮存无用垃圾的仓库吧。”话音中裹挟着极力想要克制的留恋,名为安德鲁的画者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黑色短发因湿粘的汗水而耷拉在面庞上,暗藏忧虑的绿色瞳孔僵死地注视着,来回扫过一幅幅染满灰尘的画作。“唉,真是过分啊……”
他于是小心翼翼地举起了一幅油画,持着狼毫试图将附着其上的死灰抹除,双眼机械似地凝视了一幅又一幅,声音却更像是在叹息,“这幅,是我儿时的涂鸦啊......这幅,是年少轻狂的画了,不需提了。还有这幅......”
“多洛......莉丝。”话语猛然定格在声带的颤栗里,安德鲁幽绿的瞳孔愕然地骤缩,整个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无力地捧着那幅还未完成却已遗弃的画作,然后,画布被他不受控制地扔到地上,许是回想到了什么般,这位画家痛苦地跪下,捂着头部不住哀号。
他这才想起了重要的事情,只是,此时的他已经分辨不出这到底是虚假还是真实。画面正中是一个绝美又如此悲伤的少女,就与流亡他国的公主无异,柔顺的深蓝色长发披在肩头微微翘起,一袭深紫长裙衬托出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那双紫眸中不禁透露着哀伤,死死凝视着画者的双眸,其中仿佛已经失了魂魄。这却使醒悟的画者蓦然神伤,终于明了,这只是,一场刻意安排的话剧罢了。
在安德鲁滞在那里的瞬间,未知的人从身后掩住了他的双目,仍旧悲伤的面容里显然带着坚决。
“睡吧,我的安德鲁啊。”少女轻声耳语,像是无法摆脱的梦魇在脑中久久徘徊。
“当一个人不被认可时,他又会怎么做?”
“答案果然还是堕落呢,咯咯咯咯。”
那空灵的女声戛然回响在半空中,许是在自言自语般不带任何疑惑之意。少女此时坐在屋檐高处,银灰色的瞳高傲地睥睨着这片城镇,却若无事人般将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弯弧。数不尽的丝线延伸上来,却在触碰她手的瞬间软趴趴地瘫下,变为烟尘消散在风中。一袭银白色长发四散在夜晚的天空,只留脑后延伸而出的麻花辫象征性地耷拉在额头,无形中衬托出那略微苍白的面容,将那目空一切的本质尽数显露。
“来了呢,那个可悲的孩子......”
顿时间话音停滞于无尽的黑夜之中,多洛莉丝那绝美的紫色瞳孔竟与红眸在不经意时相对,其中顿时流露出反常的冰冷。那纤细的手指操控着无数多金丝袭近雪凌的身躯,其中一线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出来,带着仿佛能贯穿额头的动势朝她袭去。
“……没有交涉的余地吗?”
对方轻盈的躯体敏捷地将这道攻击躲闪过去,可随之却因背后瞬间的疏忽而差点被金丝所贯穿,漆黑裙摆在劲风中破碎了,仿佛斑驳的血流散在罪人的手心中。
见一切攻势都没有效用,多洛莉丝忽而昂起头颅,用狠戾的眼神朝她瞪去。冰冷的嗓音转即道出,其中根本就毫无温柔。
“无法受控制的话,那就死吧。”
“快闪开!雪凌!!”喵喵突然高声吼道,一挥翅膀、飞速朝雪凌身侧冲了过去。眼望着丝线缠绕上魔女的手腕,控制对方举起法杖、将尖利的底部朝胸口刺去,纵然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如同人偶。它尖锐的黑翼立马伸展开来,正打算把线直接斩碎。
但稍刻,那暗红双眸中却映下了,丝线被尽数斩断的情形。
淡漠的神情仿佛早已看透尘世,一头银白色碎发犹带着几缕在天际飘扬,银瞳与魔女的红瞳对视,却偶然流露几分踌躇。那少年最终淡漠地一摇头,甩了甩他手中的长剑,稍带着些不太适应的生疏感,锋利的剑刃在黑夜里透着诡异的煞白色。与此同时,几乎毫无感情的男音轻道出来,似是极力想掩藏其中无法克制的留恋,稍带着颤、且更加沉闷了许些,“下次,请务必小心。”
“看来我们来迟了呢~怎么,是想起什么了吗?”空灵的嗓声此时却愈加缥缈了,眼前映下的是高傲少女纯白的身姿,虚幻而诡异的,让人不禁怀疑自己看到了幻象。
“噢呵呵呵呵,这可不是叙旧的时候哦。”少女忽而哼笑,散乱的银白色长发飘悠悠地舞动于晚风中,唯有脑后由长发编织引出的麻花辫似有些特殊意义地垂下,银灰瞳孔中偶然流露出苦涩的意味,就像是那从未加糖过的咖啡。黑绒衫边缘仍有雪一般的豹纹,纺纱裙自由浮动着显露出了白皙的腿部,而手指间随意夹着一叠塔罗牌,仿佛时刻都可能道出众人的命数。
“你们究竟是……!!”墨绿色的猫儿急忙窜到雪凌的肩膀上,用一双漆黑的瞳孔狠狠地瞪着来者。眼里显然充斥着敌意。
“......神灵?!”当看到两人的身影时,多洛莉丝原本平静的声音猛地颤抖了下,那双紫眸顿时骤缩若点。潺潺鲜血止不住地从左眼眶处流出,染血的丝线布成幕网笼罩了她的身形轮廓。少女自顾哼笑着,毫无所谓地进行着洗牌、切牌、抽牌等占卜固有的流程,最终最终,银灰瞳孔和尘埃落定般直视着多洛莉丝的眼眸,突兀抽出的塔罗牌在那诡异的声线中更是渗透和可怖。
“啊,逆位的倒吊人?真可惜呐。要不就让这张牌把你了结呢,哦呵呵呵呵。”
“克洛蒂。”仿佛是想极力抑制住对方字节中的目中无人,而发出的一句提醒。疑似同行的银发少年随后便敏捷地一跃起,隐约上翘的毛发逐渐隐于昏暗的夜,周身辗转仿佛那丝线已为无物,即便那强势而坚硬的金线以图贯穿其身,却无一不被剑刃的寒锋所斩断,终究融入了沉寂的黑夜里。
与此同时身后的克洛蒂竟也开始行动,她单手只持着一叠塔罗牌,轻盈若燕的身躯在强劲的腿力下紧随银发少年的攻势,待身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多洛莉丝时,那双银灰瞳孔中顿时流露出浓烈的嘲讽,可手中那张塔罗牌竟猛地脱出切断丝线的阻扰,直至痛击入对方的心脏。
——不带一丝多余的怜悯,只是血液四溅的瞬间将瞳孔染红罢了,眼前少女残存的紫瞳中最后只剩下悲苦的芒光,最终沉寂在夜色苍茫里。
在塔罗牌陷进她心脏的瞬间,无数条丝线从中央扩散,裹住多洛莉丝的四肢,使她正像是牌面上所绘的倒吊人,交缠着血肉僵硬地悬挂在半空中。等到丝线融化的时候,坠落在地上的却是一幅染满血的油画——那想必就是她的本貌。
终曲落幕,那少年的银瞳在偶然间窥视到不远处人偶般女孩的身影,那瞳中戛然流露出深深的留恋,但却隐藏着如家人般永无言表的慰藉心神。那双同样苍白的手便生疏地将长剑插入剑鞘中去,银白短发一如记忆中模糊的颜色,此时沾染上了生命最后绽放的血花。那眼眸就像在沉思般浅浅地低垂,长久注视着漆黑的地面发愣,待耳畔萦绕着依旧和心底那样、却仿佛更为空洞了无情感的话音,才猛然醒转,静静听闻着那声音中隐约的颤栗。
“是......你吗?”
“并不是。”少年的声音就像是在极力掩饰什么般轻轻传来,银眸间偶然透露出难以释怀的涩意,不久便消逝在冰冷的双瞳之中。克洛蒂戏谑的笑声顿时充斥了耳畔,直至那少年心领神会地点头示意后,二人的身影便隐迹于无尽的黑夜中,未曾留下任何曾涉足过的痕迹。
恍惚间,那少年最后的赠言警醒了无情的魔女,彻彻回响在孤苦的夜色中,“洛斯特,迷失的意思。”
“不是他......”
沙哑的女声无声无息地沉寂在夜幕里,暗红瞳孔乍尔渗透出诡异的幽芒。雪凌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手指微屈将染血的画作拿起,片刻凝滞的血液若断线的泪珠般嘀嗒淌下,染红了自己苍白的小腿及那双温柔轻抚的手。渗透入石砖缝隙间的血液仿佛是一种让生命绽放的染料,绝美的血花不经意中在面庞留下它的痕迹,却无比呆滞的,尚还残存的……只是那无法释怀的留恋或及悲苦。
“他是谁?”喵喵低声问着,可是对方却没有回答。
不知时间的神灵手持那表针,度过了多少天形影单只的碌碌时光。那黑发的男子孤身一人躺在洁白的床铺上,双眸闭起似在小憩。依然沾染血迹的画作静静置于床头柜,画面上的少女怅然仿若在凝视着昏迷的男子,紫眸中透彻出的却是即将消逝的愁,若即若离就似梦境。
可始终只是一幅普普通通的画作,也并不会拥有单纯的哀愁,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