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恨
你是谁?是......我的家人吗?
与她不尽相同的少女微笑着,她伸开她娇小的手臂,仿佛相拥于灯火的飞蛾。静静的、久久的。
我们是家人?
她询问道,那翡翠般瞳孔在微光下闪闪发光,犹如世间最美的宝石。
是的。我们一定是——
不。我们并不是。
她们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直到谁都无法辨别。亦沦到那声化为冗长的叹息,终于还是被蚕食吞噬,连微光都泯灭在那道看似浅薄、实则深厚的隔阂里,化作了无尽的纠葛,倏地破灭、消泯,然后便纵然不复了。
灯影绰绰,扼死了那只迷路的猫。此后,再没人看到它,至于它是死是活,便是成了无人猜念的妄想。
猫?它有出现在这儿吗?
万籁俱寂。连流水的声音都变得静悄悄的,它汩汩淌过魔女的双足,将她的影子倒映入游荡的清流里,竟显得她褪去了哀涩与漠然的妆容,把一切融入水波的涟漪朦胧中,挟与丝丝光澜流溢,熠熠生辉的、令人不禁呆凝住了。
那层黎明的金色光辉染上,斑驳如似树影纷错,最终破碎成了道曲折、交冗的残霞,幽幽荡去时,一弯明亮的曙光被柔柔揽起,稀渺如同山间零落的灯火,然后倏地沉淀于水流中,不知是否随波逐流似的,变得阑阑珊珊、稀稀两两,延伸入山远方不久的黎明空泛,携起魔女的歌声游到远而更远的地方。
这时候,她在吟诵着,语声低低、淡然的。
在那靛蓝色的黑夜,从乌托邦里幽幽传来的,是谁的歌声?
那是过去的天使,神灵弹奏着他的竖琴,只为挽留这唯一的安逸——
他们是孤独天使与孤独的神灵,只有那满天繁星是他们的宠儿。无尽的夜空是他灵魂的屏障,金色琴弦揽着他最后的热枕。
他亦是固执的神灵,冰冷的心灵犹如水泥凝固,面如冰霜、冷冽却如此灼人。
当过去的天使停下弹琴的手,她在看着什么?是那颗独一坠落的星。
噢,是摩维塔诺,神灵最最珍爱的瑰宝。
这使神灵冷笑着拨断琴弦,他捂头背对着天使,痛斥天上失去了真正的宝物。
可满天的星却与他苦涩相望,过去的天使纵身离去,与那宝物一同,湮灭在茫茫星海之间了。
他言说他不曾珍惜,直到最后也硬是不屈。
他是孤独的神灵。曾经是,现在依然是。
你问他身处哪儿?在那靛蓝色的黑夜中。漫天繁星时。
那声空灵清冷,犹如奏与童谣的八音盒,在微光缠绵时化作冰一般的色彩,又像刚要融化的由坚冰所勾勒成的冰锥子,在懵懵懂懂中,霎然湮灭了。魔女稍稍呆滞小刻,她许是有些不太习惯歌唱时的感觉,以至于那声音如此轻柔的,淡淡融入曙光稀薄中,与清风交缠成了一体的朦胧,然后便消散为了冗长的一线。
那歌谣是由几近完美的欧雅各语所织起的旋律,幽柔里带着她本身特有的平静与苦涩,仿佛在一刹那时坠入黑咖啡粘稠而漫漫的陷阱中,孤独地沉没、凝滞,被风化蚕食成了一具冰冷的枯骨,又倏地崩塌、遁入那条长长的溪流,变得静止而坚硬,然后便是破碎,最终隐于星河的挽留里了。
“欧雅各语?呃,我记得——这可是曾经的那个大帝国所用的语言啊。没想到你这个不知道该说你是旅行者还是魔女的……哈,也会懂这个东西啊。”被称作喵喵的魔物慵懒地甩了甩尾巴,它很快就恢复了兴致,黑不见底的瞳孔只是直直盯着那个魔女看,从中竟并不挟着那语气中包揽过的戏谑与无谓,倒是显得意外有些温柔。
又大概是安详的一刹那,被一板一眼的黑色所掩,然后便久久藏在它的心底里,或许是不想让身边人察知般的,匿藏在那最深最无暇顾及的地方,使它想在百无聊赖里将其忘却,作为自我无法真正承认的东西,永远怀念着吧。
“曾经……听过这种语言。便记下来了。”雪凌依然平静地回应着,她深粉色的长发一直披散在腰际,在清晨的微风中飘荡着,几乎都要掩住她的面庞了。这使魔物的心里顿涌上一股为她梳个双麻花辫的兴头,但又不知是为何,只是莫名想要去看看那样的她,想去看看与现在有所不同、却亦是相同的魔女而已。
它看到那虚虚掩着的宽大法帽,魔女戴着这帽子显得更是娇小,但除了身处在安稳的地方,或者临睡的不得已时,她便再也没有放下这法帽。像是将这东西当做自己唯一的依靠般,无论是遇到怎样的困境,她都会下意识地拉下帽檐,大概是想以此来保护自己。但是具体是为什么,喵喵却并不明白。而对这个没有情感的魔女,它也无所谓刨根问底。
“嘛,是这样啊,那就无所谓了。”那只猫低声呢喃着,它看到魔女刹那间隐现在法帽中的暗红瞳孔,就像是被血染红的蔷薇花,顿时深深印刻在它的虹膜间,然后便倏地划过一道绯色残霞,苦涩得足令它戛然呆住。
可魔女的身影却已背对着它,那娇小的影子在刚刚升起的阳光下被拉得冗长,又瞬时隐迹了身形在树木与树木的阴翳之间,直到变成了它眼中的一寸幻影——所要寻找但已然不见的人、高大的杉树与那落叶交织而成的影子、那真实又如此虚假的琼音,以及站在朽烂的枯叶间的、等待着的她。还有的,便是另一个陌生的行者。
“啊,你好。我叫克莱门特,请多多指教。”
这个低梳着双马尾的少女莞尔一笑,她向雪凌行了优雅的礼,犹如翡翠石般澄澈的瞳孔在稀薄的阳光下辗转出金色的光,不知是映入了猫的影子,还是那魔女苍白的面庞,使那瞳间乍地溢满了真假莫辨的笑容,勾勒在那只黑猫的金眸中,却又忽而扭曲变作了不同的颜色,就在她金黄的头帘里,懵懵懂懂地掩藏去了。
可那只黑猫呢,却依然懒散地蜷曲在她的臂弯里,琥珀色的眼眸向雪凌瞥望了一眼,随后便悠闲地舔了舔自己灰黑的毛发,不再理睬他人。
“克莱……门特?我记得这好像是男名啊。没想到这位姑娘——还真喜欢取这种有趣的名字呢。”话音毕落,那魔物迈着慵懒的步子蹲在雪凌的脚边,它戏谑似的舔了舔它墨绿色的毛发,黑瞳直直地盯着克莱门特的脸,一时间像是想观察她随后的举动,又大概是意图以这种方式来吓唬那个旅者,但是总归的,对方确实是愕然地后退了几步,也愣愣地凝视着它。
怀中的黑猫在嗷叫了一声后便迅速蹿下,躲在少女的脚边,倒是织成了一道类似于镜面的奇妙构景。但那少女随后便尴尬地轻咳小声,她为难似地摇摇头,这才嘟嘟囔囔地回答道,“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是我亲爱的父亲。因为他希望我能学会宽容……”
“宽容?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吗?”雪凌喃喃自语,她顺手拉了拉那法帽的帽檐,然后也同样向那少女行了个提裙礼,暗红瞳孔始终掩藏在那帽子的阴翳里,只留下一小隙猩红的狭缝,冰冷而渗人非常。
但对方却有些烦躁地踱着步子,黑猫在她的脚边闲逛着,不时舔舔自己小巧的猫爪子,又不时会停下动作叫唤着它的主人,但克莱门特始终没注意到那猫似的,她踌躇地将视线瞥向别处,一只手握住胸前的相框坠子,随后便不耐烦地应着,“父亲的想法,一定是没有错的。这是一定的。”
“……好了。我此行的目的,便是去看望我远在他乡的姐姐。她是一个女巫,并且呢——她很厉害,真的很厉害……”克莱门特说着,她绿色的眼睛看向了那一望无际的天。然后,她却呆呆地站在那里,停止了她的叙述,黑猫靠近她的身蹭了蹭她的小腿,还撒娇似地叫唤了几下,这才让克莱门特从滞愣中稍稍缓过了许。
她的唇无助地抿成一线,眼眸又盯着那似真非真的天穹,继而再次吐露道,“那是我很小的时候了。她是父亲的女儿,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她也是个很幸运的女孩,从小便成了女巫们的徒弟——因为她毕竟是个很有才能的、很好的女孩呢,对……对吧?这对我们的家庭来说,真的是至高无上的荣誉,真的。”
“啊,真是善变。”喵喵自顾叹着,它显是对身边种种抱着完全不在意的态度,那双黑眸在光影的罅隙中闪着炯炯光澜,又顿时在那一片黯淡中辗转隐去,于枯枝烂叶的霉变般的熏味里,显得格外的困倦而后知后觉了。
随后,它看到那少女将挂在胸口的坠子悄悄递上,她的头撇到别处去,大概是不想正面诉说自己的故事,只是毫无分寸地用力将挂坠打开,暴露出里面小巧的相框,倒让她们足能看到其里的二人——照片许是很老旧了,泛着浅浅的米黄色,勾勒出女孩们紧紧贴着的脸,苦涩与幸福的笑容,绿眸与灰眸,看似相同、却尽不一样的金色长发......还有的,是猫?不,并不是的,只是那只猫在视野中晃晃游荡着,分散了魔女的视线而已。
“那便是我亲爱的姐姐了。”克莱门特说着,她顺手指了指相框里那留着短发的灰眸女孩,随后却迅速收回挂坠,将其紧紧握在了手中。
相框里的脸在魔女的眼中转即掠过,倒使她联想到了那种不拘小节而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或许相较于她,边上那个绿眸的孩子——也就是克莱门特,才更像一个女孩儿。可是呢,这相框中的两人却完全不像是姐妹,倒像是一对关系很好很好的朋友。
当喵喵刚想要再说些什么时,克莱门特却迅速塞给雪凌一张折得很好的纸条,然后便这样言道,“这就是我姐姐的住处了,如果你们能在今天晚上六点到的话,或许还能赶上我和姐姐的茶话会。”
“那么,再次别过喽。”当魔女醒转过来时,克莱门特早已提起裙子,向不远处的城里走去了。她走路的速度很快,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宽大的裙摆在瞳间摇摇晃晃的,似藏着什么东西般,倒有些形似于贵妇人的阳伞。这时候,并没有猫,大概是它的身影太过狡黠,然后便在视野中飞速窜离了吧。
而雪凌也没有说什么,她只是悄悄拿起那纸条,看到那由大陆通用的希洛亚语所勾勒出的文字。字母在笔锋间飘逸而挥洒地串联在一起,却不像是一个婉约的少女所写的,让人猜测也许书写者便是她远在它乡的姐姐。当然,这也不一定。
“占卜?安娜丝?”那只猫不禁呢喃道,它黑色的猫瞳仿佛藏尽烁烁沙粒,登时流转出耀眼而锐利的芒光,但其中不免掩着鄙夷的神色,厌倦地伏在瞳孔里,许是它根本就不明白、同样也毫不在意这类探测命运的无聊把戏吧。然后,它便飞速窜到雪凌的怀里,假装自己只是一只普通的猫儿,慵懒地闭着眼睛,好似将要沉沉睡去。
但这时候,它却睁开眼,在魔女的耳畔低语道,语声幽幽有如毒蛇吐信,“啊!那我们就早点儿去吧。可不要让她和她亲爱的姐姐等急了,对吧?”
“呃——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我可期待这次的茶会了吧。”它戏谑地笑了笑,黑眸仿佛看穿一切般的,乍然藏掩了那抹渗人的冷芒。它的瞳孔倒映在五彩的玻璃窗上,显得深邃犹如贯通着浩渺宇宙的泉眼,与不知何处的绿色影子相缠为一体,朦朦胧胧地穿梭过金黄的罅隙,而至于坠入何处,便是无人明知的事情了。
异处的少女忽而醒转过来,她松开她紧贴玻璃窗的手,故人的身影透过玻璃、再辗转于她琉璃似的瞳孔中,一声不语地凝固在那里,沉重得犹如死后的龙族滞停不动的血。只有那灰眸酸涩似地匿藏着光,转瞬却被厌恶所埋没,取而代之的便是对方愠怒而稍显命令的嗓音。
“你为什么在这里?父亲身体这么不好,你应该留在那里陪着他——而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噢!我亲爱的姐姐啊,这是你的店吧。我怎么不能出现在这儿?难道......哦,我们不是姐妹?” 克莱门特嘲讽般地笑了笑,她提起她蓬大的裙摆,顺势贴近了那处在阴影下的人。但这时候,那绿色却纠缠着灰,迸发出一道憎恨的芒光,随即掩在金黄的头发里仿佛融为一体似的,却又带着半分区别。
但这种区别已是足够,她们毕竟不是一个人,甚至连相貌都不尽相同,在过路的旅者眼中,所谓姐妹这东西——或许只是笑谈罢了。
可确实的,那称作安娜丝的少女有些错愕地垂下头,她显是不可思议,又勉强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色,当耳畔响起克莱门特的低语时,竟使她骤然愣住,“你知道为什么吗?父亲他……早已死了。就在三个月前那个夜晚啊,他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你的名字!这……你又怎么会知道!”
“啊,我亲爱的姐姐呀。那时的你,倒是在这里过着你的女巫梦,连回去看看你的亲生父亲!都不愿做到啊……!”她重重地诉说着,那眉头扭成一道永远无法打开的锁结,在她姣好的面庞上硬生生地勾勒刻划,连她的那双瞳孔都颤抖扭曲了下,恨意随着紧握的拳凉丝丝地迸裂开来,流溢于唇齿之间,使薄唇被血液染成朱色,炸碎在女巫灰色的眼眸里,乍然在那泪中携入了痛彻的绯红。
这使安娜丝登时滞住了,她只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泪水不受控制甚至泉涌般地淌出,紧握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咯咯作响着,灰眸藏在发丝里,错愕般地直瞪住,然后便在愤怒中倏地扭曲了,“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了这个家坚持了多久,这一切都是为了父亲,都是为了……”
“你这个不伦不类的‘妹妹’!”那手猛然扣住桌子,颤抖着仿佛将要把一切捏碎般,然后她竟顺势拽牢了克莱门特的胳膊,使对方顿地一惊住了。
但随刻,克莱门特却狠狠扯开对方的手,那瞳孔中显露出无比的愤怒、急切与无可奈何,刹那时死瞪着安娜丝的眼睛,像是将把那所谓的姐姐撕成碎片似的,可久久竟被她叹息般的嘲讽所取代了。
随着她的倚裙而去的身影,及是那黑猫好奇地探出头来,兴奋叫唤了几声又隐在裙摆中时,克莱门特那声极端的冷笑竟变得愈为渗人,“是啊,我是不伦不类,因为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成为你那样的人啊!我亲爱的姐姐。”
“晚上六点的时候,我还会再来一次。那一次,便是我们了结的时候了。”她抛下这一句话,然后便转身离去了。身影透过彩色的玻璃窗,再渗入那灰色的眼睑里,投映出一道又一道的光斓——那是缤纷的、迷幻的,又是如此令人向往的颜色。
安娜丝却顿时感到了一阵剧痛,她不明白她此时的心情,那种感受即使用一千个一万个词语,她都无法表达出来。她知道她怀念着曾经的东西,而她又清楚自己是在嫉妒,但至于在嫉妒着什么,她却一概不知。当然,她也并不想知道。
那双灰眸只是呆呆凝视着那苍凉的天空,与不知何处的暗红瞳孔交织融合,随后便戛然隐遁去,终是化为了一处的仓皇。
深粉色长发犹如泼墨渲染在宣纸上,被法帽虚虚掩着,拂过天与天的那头,朦朦胧胧地淡褪在了阑珊灯影中,亦是骤然破碎入血蔷薇般的眸色里,释去了指尖罅隙里那道凄冷的光。
身边的猫儿垂了垂它的耳朵,那黑瞳蓦地瞥望向那魔女的影子,不知怎么的流露出一股怅然,转即被嘲讽般的洋流湮没,只留下微敛的不定的眸光错落于眼角中,痛彻得渗人,“嘛,很快就要黄昏了呀。不过我说你......真的连那个女人一点儿底细都感受不到吗?”
“......是吗?无法回答?如果这样的话,呃......噢噢!对了,之前不是在什么地方捡到了个钟表嘛,我很喜欢,下次嘛——可否借我一用?”它仓皇地转换了话题,一双黑眸久久盯着魔女看,但对方却只是平平淡淡地应了小声,便推开占卜室虚掩的门,然后毫无目的地呆站在那里而已。
眼中是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少女,灰色的眸耷垂在眼睑里,似在小憩般的,竟仿佛凝固的石雕,毫无生气地端坐着、久久不动的。见到来者时,她灰暗的眼睛里却乍辗转出错愕、惊惶,继而竟被无名火所燃尽,扭曲中翻滚着猛兽似的奔逐,刹那迸发出烦躁的吼,被自身的理智压抑在唇齿间,颤抖而如此沙哑。
“今天占卜店——不接受任何委托!你们走吧。”
“那请务必......”当见到魔女拿出的纸条时,安娜丝却倏地一愣住了,她死死盯着上面的文字看,然后以更加不可思议的神色审视了下雪凌,似乎是在怀疑方才的一切。可对方却什么话也不说,血色瞳孔藏着阴影下,泯灭了那抹寂寂微茫。
这使她不久便妥协了,那魔女站在那里,机械般地询问了一句话,却让她仓皇地呆住小许,长叹一声才低语道,“是的,我是她的姐姐。安娜丝。很可惜,克莱门特今天中午已经来过了,你们......”
“看来你可烦心那个所谓的妹妹呵?”那只猫嘲讽似地嘀咕了一句,它狡黠的身形隐藏在暗黑里,同样是黑色的眸子高傲地瞥视着安娜丝,不免让人后怕非常。这时候,安娜丝仿佛受到刺激般地倏地一激灵,她故作摇头的样子,却无法以自己的神情欺瞒那两个旅人,最终只得自顾自长叹一口气,然后便默默不语,竟显得很是垂头丧气。
那灰眸中夹杂着愧疚、悔恨,或许还是被言之为嫉妒的光澜,霎时被淹没吞噬,只留下她那句冰冷的应答,“是吗?那样的话,我就告诉你们吧。”
说着,她拉下了帘幔,阖起那双灰色的眸。然后,她却看到了曾经的颜色——那是被淡淡一层米黄色所模糊虚化的幕布,嘈杂的声音在耳边窸窸窣窣的,却在瞬间中崩裂成一袭翻滚的水花。
在她的眼里,这或许是一种痛彻的颜色,仿佛是直接贯穿了她的眼睛似的,将旧时的印象死死刻入了视网膜里,刹得像是阵阵发颤的铁链与齿轮,倏忽扭转拽紧之时,竟于光的罅隙里熠熠生辉。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她无法得知的她,也是最最令她痛苦的那个影子。她只记得那时的自己在颤抖,无法明白亦是无法理解眼前人的所行,因为这未免是太过的不伦不类,使她感到了惧怕。莫名的。
——故人提起了她的裙子,转过了头。那双翡翠般晶莹的眼睛看着她,笑起来仿佛一个真真实实的女孩。
“姐姐,看吧!我现在和你很像呢——”
她痛苦地揪紧了心脏,可那东西在胸膛仿佛即将死去似的,变得犹如死灰......
在六点时分,她们又一次见面了。安娜丝站在明处,克莱门特则藏在阴影里,那不尽相同的冷笑在一时间却趋于一致——一个固然是苦涩的,而另一个却是无比的嫉恨。魔女处在更远的阶梯上,她抱着那只墨绿的猫,暗红瞳孔只是望着,仿佛一个毫无感情的审判者。也许,作为魔女,她本来就没有感情。
“姐姐啊姐姐!看来你还把她们当做你的帮手了?我还以为——这位红瞳的魔女小姐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诱饵呢?看来我失算了。”克莱门特依旧抱着她的猫儿,一双阴冷的眼睛若有若无地窥向雪凌,随后狠狠朝她的姐姐瞪了一眼。“现在是时候该有个了结了!”这时候,她冷哼一声,竟然拿出一把印刻着符文的匕首,直接指着所恨者的脖子。
“克莱门特!你疯了吗?!这个匕首是——”那女巫错愕地一惊叫,迅速退后了几步,她明白这是附魔过的匕首,至于妹妹为此支付了怎样的代价,她一概不知。
雪凌并没有多说任何话,她只是站在最高的阶梯上,像个审判者似的看着猫儿迅速窜离,这对姐妹愤怒的嘈杂声中争吵着,然后狠狠地撕裂扯碎了她们身上的红绳,以至于那把锐利的刀被克莱门特举起,失去理智般愠怒地刺向安娜丝,但对方竟丝毫不还手的,硬是躲闪过了。
“克莱门特!”安娜丝心有余悸地喘息着,她足能感受到对方死亡似的压迫,巨大的力道甚至能媲比成年男子。刹那时,她的脸颊竟被那刀刃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克莱门特绿色的眼睛死死瞪了她一眼,不知是杀意还是被称为嫉妒的东西被眼睑所敛,乍地流溢出了道血色的芒光。
与此同时,站在高处的魔女举起了法杖,她低低呢喃着远古的魔咒,在暗红瞳孔与安娜丝灰色的眼眸相望时,竟使道道五芒星法阵围绕她身将二人隔开。安娜丝长长松了口气,那声音在刀刃重重的嘈杂声中显得格外渺弱,“你该停停手了,克莱门特!”
“你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你——你是永远都无法成为……”那由法阵勾勒而成的坚硬的墙,被她的手所颤抖着伏住,使安娜丝足能感受到那刀刃在法阵上刻下的力度,愤怒犹如失去控制的奔逐的野兽,霎时间在她的眼中映出一寸撕裂般的痕迹,又仿佛闪电在云霄中猛然炸开似的,让她仓皇向后退了几步,灰眸骤地缩小若点,颤栗着迟迟不止。
然后,她却再一次扑向前,像是要传达给对方什么信息般的,不顾一切地嘶吼着她早已哑掉的声,让对方猛然愣住,“你以为我和你不一样吗?!我也同样……嫉妒你啊!”
“为什么你不能成为女巫的徒弟?为什么只有你能留在家里陪着父亲?为什么你是个——而我却只是……”她掐着嗓子,像是即将爆发的熔岩般,将她的话语一句一句嚼碎吐露出来。那双手深深痛抓着这堵屏障,仿佛要将面前的阻隔霎刻撕碎般,灰眸瞪着那忽就停手的克莱门特,甚至是爆出了猩红的血丝。
而对方竟也颤抖着跪下了,她死死握住那把匕首,绿瞳也同样盯着安娜丝看,直到泪水决堤将她脸上的妆尽全化开,在露出她清秀而中性的面庞时,却被那手兀然捂住。她的声音同样大喊道,愤怒犹如一道倏地撕裂的闪电。
“你……你以为我不是这样想的吗?!我也想成为姐姐那样的人,我也想陪你一起出去!但是我……并不是,也并不能啊!”
“我永远也做不到父亲所说的宽容,因为我一直在嫉妒,一直一直的!”她嘶吼道,并将那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狠狠地朝着胸膛刺去。那声音变得沙哑,微带了些沉。
“嫉妒就嫉妒吧……我想看到的是真正的你!而不是这个虚假的……你——你懂吗?”恰在这时,安娜丝的眼中却映入了无尽的殷红,痛彻犹如丧尽歌声的孤鸟,被荆棘钳在了刺刃里。随着骤然消失的法阵,血液泉涌般喷洒在她身上,将她的裙摆染红,于白皙的脸上勾渲出道道诡异的绯色,使她戛然凝滞犹如木偶般的,呆然不动了。
“克莱门特!克莱门特……你,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呢!?”安娜丝痛苦地尖叫着,然后整个人跪坐在了血泊里。她看到那故人的身影在眼中倒下,刀刃滑落在血中,烁耀出道煞白的光芒——这让她又颤抖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伏在对方的身上。
“为什么……”
“因为,我无法拥有宽容……但是,我又想宽容……姐姐……”气若游丝的声音几乎飘散在黑暗里,克莱门特颤抖地将喉中的血呕出,即将失焦的瞳孔愣愣地瞪着天花板的灯光,就像是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姐姐与父亲……她想起了那时候,病榻上的父亲临终前的话语。
“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告诉你的姐姐……她是个很脆弱的孩子,她害怕任何人的离开……但是,这样的她又拥有着许多想追求的东西,我不能无视她的梦想。所以,所以我决定将机会带给了她……”
“你就尽管嫉恨我吧……克莱门特。宽容你的姐姐吧,把恨意全部发泄在我身上,我将它带往黄泉……”
“克莱门特!克莱门特!不要死——”安娜丝的哀鸣在脑海里愈来愈远,像是即将散尽的烟消失在视野里。雪凌与猫一动不动地冷窥着她们,直到从高处落下的白色帘幔将二人的身形掩去,她最后听到了安娜丝决断似的嗓声,挟着哭腔终隐不见了。
“我要做一场手术。请……请你们先走吧。”
——魔女只记得她最后的那句话,还有那声猫的哀嚎。
但这也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了。一切皆定,早已就物是人非。克莱门特并没有活下来,安娜丝只是为她扫墓而已。
她身穿着黑裙,和身后的魔女一样。而站在角落的,便是她唯一的助手,杰斯缪克。
全程中没有人说话,只是沉默。除此之外,还是沉默。
最后,她们离散了。那被称为助手的少年扭过头,翡翠般的瞳孔望了望魔女的那方,犹如最美的宝石。
不久,魔女看向了身边的墨绿色的猫,她默默地询问道,“你……有见过猫吗?”
“啊,什么猫?明明——始终都没有猫啊?”那魔物错愕地应着。然后,它却戛然愣住了。
“不,已经没有事了。”魔女摇了摇头,她提起裙摆,随着灯影而去,悄悄隐迹了身形——就像是猫。
嫉妒是什么东西呢?
大概是因为太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