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颂罪孽之人
红眸息掩,揽入绰绰烟云,仿佛坠入寒脂香中的一隙薄雾,虚虚朦朦地敛入寸分微寒,使眸光凝滞在岁月的封尘里,隐遁如霞月蜿蜒,忽显又若冷凝氤氲,薄薄透进一小半边赤金色的、阴柔的云霞叆叇,然后便虚曳地淡化,消蚀不复了。
直至那万情皆无沦为海枯石烂般的苦涩,才令那魔女回神四顾。可身已在异处,心也无力别离,摇摆不定若钟垂咚咚,辉色在瞳孔中染上一层火烧似的金黄,倏地沉堕好似游荡的孤鱼,芊芊淌下,坠砸在雨露与雨露的密网间,蓦地黯淡流转,印入深色的坍圮的高墙中,勾勒出人类蠕动而模糊的面孔,又乍地晕出那黛色阴霾,在心中沉淀,迷落。然后便是骤然抹消了。
她用不属于她的那双眼睛,悄悄盯着那吟着歌儿、翩翩起舞的少女。
那或许是天生的舞蹈家,魔女心想着。
宽大帽檐毫无生机地耷拉在头上,使她的瞳孔仿佛啼血玉般晦暗沉滞,连一点儿情感都没有,更别说是那苍白僵劲的面庞与粉发稍垂,唯有两鬓之间的发缕微卷着凸显出一抹生机,除此之外就只是无尽的取代了灵魂的空虚而已。渐渐的,浅浅柔风吹起她的裙摆,露出了那黑白条纹的长袜。靴子很长,竟显得娇小的她更加纤长柔弱,那身此时染上一层燃烧似的薄暮的残霞,肃穆如同天生的哀悼者。
但至于她在祷告着什么,便是无人知晓的秘密,大概连她自己也不曾明白。因为她只是一具孤零的空壳,连灵魂都或许已消陨成一堆无实体的沙子,爱与牵绊这类东西,大概都是不可能拥有的吧。
舞女吟唱着那首凄美的歌,提裙旋转跳起了她的舞步。那纤瘦的身在斜阳下辗转游舞,如同鱼儿跃入水中所迎的那一丝月光,乍得被无尽宣泄的光辉所裹住,在她金色的纱制舞裙上镶了层暖暖的赤色。它随着裙摆颤动而舞,一时间竟仿佛绽放的金盏菊儿,在余霞中沉沦、融化,以至于凝固的那瞬时,虚渺的身形被顽劣的风掀起裙角衣绸,那丝质绸纱薄如蚕翼地飘曳着,显得她如此柔美妩媚,竟犹如古老传说中跳起七重纱舞的异国公主,双手舒展一如金枝挟与薄薄轻纱,柔似月光拂曳,霎刻又动似脱兔。
她的影子在昏黄下拉动冗长,凝成一道愁绪哀歌,然后她又迎着金色残霞滞固,顿刻间竟辗转身姿,吟起她悠长悠长的曲调,亦朝着远处的魔女莞尔一笑。
帷帘垂掩,淡褪了少女的心愁。
曾几何时,她是高傲的公主——宫廷的玫瑰是她的陪衬,异国的王子为她献上热吻,孔雀翎石点缀她的嫁衣。
啊,她是耀眼的公主,是臣民眼中不灭的太阳。
她亦是永恒的公主,仿佛坠入凡尘的天使,是神灵最美的礼物。
但她同样易怒,奢靡半生,愿将所有财宝收归她手,在她的王冠上镶入最珍贵的宝石。
可当敌军入侵,江山玉碎。公主不复,只为阶下囚——
曾经的公主已不是公主。不灭的太阳终是泯灭。
你问她在哪儿?她在高塔中。
破旧的窗帷缝作她的衣衫,积尘的楼阁是她的宫殿。她以石子为链,以蛛丝为纱。
啊,她不是公主,她只是个罪孽的可怜人。
她终日吟着她的哀歌,作为她赎罪的棋。
直到一天敌国末路,她被抛弃在高塔中,仍坚信自己是个无救的囚徒。
终沦入那塔被火焰染红,被人忘却的公主啊——最后尸骨无存。
只有藤蔓愿缠孤墙,聆听她那最后的悼歌。
随后,那舞女倾身提裙,她金橙色的卷发仿佛点缀着金边的奶油蛋糕,在耀眼的霞光中衬出她那清秀面庞,霎时间竟没有一点儿风尘女子的妩媚,倒不如说是如此的坚毅、苦涩,甚至连无奈与困惑都在一颦一笑中倾泻而出,于旋转荡漾着的裙摆中又幽幽沉没,然后乍现于昏黄之间,泯灭了眸中黯淡。她的身姿犹如醉溺深海的船帆,蓦然竟仿佛潜入大海般挟与咸涩与暮半猩红,舞起丝袖似如游鱼摆尾,连头上的坠子都像是孔雀的羽毛般熠熠生辉的,令人不禁顿生惊异。这时候,每个群众都沉醉般凝固在那里,魔女也同样如此。
只是她默默地站在远处的地方,相隔一条长长的街道,单手扶帽窥望着那里,大概是看着昏黄的天,又许是在望着那个幸运的舞女吧。
自己始终只是一个过路人,永远永远的。她悄悄想着,然后便垂下了眼睑,凝视着她那伤痕累累的手。那伤已经还没完全褪去,此时还微微泛痛着,让她想起了不久前的自己,那个或许已经不知不觉明白情感为何物、又纵然忘却的自己。可这时候,她却迷惘了。假如自己也能向那个舞女一样自由,大概现在的她会想着成为一个一心向神的修女吧。不过,这固然是不可能的,现在她清楚的明白——可能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只是不敢释怀罢了。
“好遥远……”
孤身一人的魔女漠然拉下了帽檐,她想到了那舞者的歌,悲伤似过去的天使的歌喉,苦涩又若海神痴心的泪水,这让她许是想低声吟唱,但她却完全无法体会那种感情。所谓的歌声对她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易逝的梦。不过,本来就应该这样才对啊。
渐渐的,她的身影在空虚中掩藏,随后便隐迹到陌路人的喧嚣声中,连一点儿曾涉足过的痕迹都不留下。
这时候,魔女许是看到了那坍圮的高塔,残破的废墟在城镇后头显得有些突兀,那塔摇摇欲坠却终没有完全褪灭,屹立在仓皇的灰橙色里,一霎间被狠狠剥夺去了它的颜色,似颤非坠如同绝焰哭诉之歌,此刻竟被藤蔓所缠,将久远久远的故事尽藏入了它的朽叶中,淡抹去岁月沧华、时光憔悴,就像是一本贮藏在灰尘中的古老的童话书,总有一天会被人所遗忘。
而真正能记得它的,大概就只有那舞者,还有这素未相识的魔女吧。可蓦然,魔女却感到了熟悉,莫名的熟悉,不是来自过去、便是源于将来,缭绕心头挟着哀愁与迷惘,让她悄悄停下了脚步。
雪凌拉下帽檐,她不再想,也不再去回忆那首酸楚的歌。当她回神时,自己已经处在藤蔓之间、高塔之外,在那倒坍的废墟下凝固似地伫立着,伶仃孤独的。大概除了自己便没有任何人,或者说那里的人早就已经齐了,只留下自己一个没到场的棋子而已。总归的说,她的灵魂也同样如此,孤独归孤独,寂寞归寂寞,这一人的旅行从不久前开始,也不知道何时会有终结。但毕竟的,这是她唯一的路,即使不知道该去哪儿,只是模模糊糊记着去西方的地方,除此之外,别一他路。
“红果子……?”
她悄悄抬起头,许是看到了坍圮的高墙上,颗颗红果如同小灯笼般悬坠在那里,倚着绿藤纤枝攀缘而挂,摇曳不定仿佛朦胧虚化的树影。如果细看的话,或许还能观察到,那果的形状好似菱形坠子,外边还隔了层鸟笼般的半透明镂空薄膜,轮廓犹如调皮的孩子用画笔画出的心状图案,在暮色里显是更加鲜亮的,渲染上层淡淡的橙金色,与这高塔的遗址倒是莫名的般配。大概这些东西会让人不禁想到,或许那是童话中的公主所种下的果实,在岁月中生根成长,作为唯一一份幸福独自存在着。
又也许是公主的赎罪感动了神灵,而得到了那最最怜悯的恩惠。当然,真正的真实的东西,又有谁能知道呢?
魔女并不明白——公主的哀伤以及公主的寂寞。大概在她眼里,只要能为人所接纳便好,就算是自己被人们所忘却,都是她应该承受的事,是身为人本身的赎罪。
想着,这时的雪凌却听到了歌声,缥缈而虚幻的,在薄暮的垂光中悄柔倾泻,暗藏宁静与疯狂的交错,挟与安详的美堕入囚笼的高贵中,然后便化作了袅袅烟云。但它却终是消蚀不复,犹如一寸渺小的魂灵,缭绕着思绪牵拉至深幽的光影中,离析破碎、随后便是崩离破碎了。这时又仿佛有一隙弦乍然断裂般,带着余音优柔,坠入无尽的休止符里,牵引着魔女的心猛地摔进童话的水晶瓶中,倏忽勒紧将曾经的情感复制在这个空壳里,直到自我都变成了一纸空白,便朦胧地淡褪去了。
她寻着歌声彷徨,倏忽望到了近处的几颗小红果子,在几近倒塌却凝固为石的废墟中孤独地垂荡着,倚于最暗处、在坍成三角支架形的遗址中,透过仅剩的那缝罅隙,摇曳不定染醉在夕阳暮色中,映得垂东的太阳有些低沉了。那太阳悄悄遁入最远方的那处山头,大概是将要抵达东边的海面,孤独地燃尽它最后一丝光,然后便纵然是浴火重生吧。
雪凌下意识地走近了,那法帽掩住她的眼睛,无法看出她此时的神色。但就算是没有那帽子,或许她的面部表情也会和平时一样僵硬淡漠,连一点儿情感都不带的,只是那红眸固然会是诡异得渗人,让任何人都感到厌恶与惧怕而已。纤细的手指悄悄伸出,在残破而细碎的阳光中踌躇了一会儿,似触非碰的,然后便倏地止住了。
她看到前来舞女眼神中的焦躁,那灰色的眸子紧紧盯着雪凌看,又大概是在盯着那几颗小红果子,使她有些错愕地扭过头去,深粉色长发在慵懒的光中以几近静止的状态飘浮着,心悸般地耷拉下来。
“你想要……那个果子是吧?”舞女在她的耳边问询道,那金橙色的长发挂垂在身边人的肩上,与阴郁的色调交融,忽就化作一寸似暮非暮之态。在拉得冗长冗长的余晖中,坍圮的高墙下,两人的身影久久凝固,如同夹杂着混凝土的石砖,深深扎根在这荒芜的土地上。或许像是那藤蔓,驻居在曾经的公主的坟墓里,整日整夜为她哀悼赎罪,又大概是公主化为枝藤,永远偿还着她的本罪罢了。
可雪凌此时只感到胳膊肘被抓着的刺痛感,除此之外,便无任何。毕竟她只是一个失去自我的灵魂罢,就像是夜幕里瘫死在朽烂落叶中,那只伶仃孤独的鸟儿,始终以歌唱来证明自己是活着的生灵,死后却无法让人知晓它已是死去的枯骨,终沦入个被遗忘的地步。
所以,她顿生怀疑——但这也便是空白的灵魂里,那毫无用处的微光罢了。
“还是不回应吗?这位魔女小姐——”那舞女无奈地笑了下,她提起她金色的裙摆,纤瘦的身在垂暮的残阳下竟显得格外耀眼,灰眸中匿藏着点点柔光斑斓,在昏黄与璀璨之间霎地流溢开来,犹如浅水里旋转跳跃的游鱼。登时,她松开了那只手,轻盈的身躯犹如飞燕般,顺着光斓起舞,金橙色长发斜垂在她的肩头,柔柔和和倒真让人联想到覆上金箔的奶油。
见对方只是悄悄地轻答了一声,她这才言道,那声音显是有些温柔,挟着一股本身就具有的坚毅感,缭绕着坍圮的暗沉的石墙,不知不觉便被一片猩红吞没,乏倦地沉入黑夜中了,“……那个果子,被这里的人称作瑟莉卡,是童话中……那个公主的名字。”
“不过呢,它可是一种不太有趣的果子呢。和曾经的公主一样的,脾气很坏。”她只是说着,然后便唱起了那首冗长的歌。幽柔的声线挟着浅浅颤抖,穿透天与天的罅隙,终不知是游到了哪儿,仿佛融作神灵朦胧的羽衣,在清晰中归为朦胧,又在迷离中化为一尘不染的白,亦犹如自由的海波,不受任何束缚的,仓皇流逝入暮色的深处去了。然后,那舞女回头看了一眼雪凌,便低吟着她的歌,自顾着握紧了那颗小小的红果子。
可与此同时无数道藤蔓从她手心的缝隙窜出,像是活着的游蛇般激烈而癫狂的,在她的歌声下又戛然枯萎凋谢,死去化作了尘土,被她给悄悄吹散了。只留那果子被投入玻璃瓶中,倒映出好看的金黄与绯红交缠的色调,与舞者的微笑合二为一,又虚虚幻幻地分离开来,然后便递到了魔女的手中。安稳的,平平淡淡的。
“谢……谢。”雪凌低低应着,她随后提裙行了个优雅的礼,深粉色长发自然垂在她的肩上,像是正绽放着盛的蔷薇花儿,与那丧服一般的长裙相交融,却戛然染上一层颓然的色调。这时,她的红眸竟与舞女灰色的瞳孔戛然相接,可对方丝毫没有厌恶似的,只是久久微笑着,然后便又吟起了那首哀凉的歌。
而等歌声消隐时,那舞女才不紧不慢地言道,像是在提醒着身边人般,依然是如此温柔,“这种果子,只要脱离它原本的藤,不论在哪儿,都会迅速生长起来。当然,除了在玻璃这种毫无生命的造物里。”
“如果想除掉它刚初生的藤,便要歌唱才可以。不过呢,假如不是土壤那种能真正让它存活的东西,在其他东西上生长的藤蔓,不久便会自我灭亡。所以不必担心。”
“这个果子,虽然说看上去只是一个装饰的小玩意儿,但实质上,或许……”
在这时候,黄昏最后一抹光,纵然是泯灭不复了。
暗红的瞳孔中映入舞者的身影,却让她顿生了公主尚还活着的错觉。曼妙的身材在轻纱间若隐若现,乍然淡入于深沉的黑夜中,像是飘荡着的金色之海,兀自歌颂着罪孽者的挽歌,沉醉在魔女的心底里,然后便倏然落下。
雪凌独自端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静得如同黑猫,被黑暗所分割到了舞者的另一边,显得格外寞落。那红眸死寂地盯着,使她此时似一具无魂的躯壳,先是乍得映现出舞女的笑颜,然后便让那神色僵死在瞳孔中,被咬噬屠尽,直到扫荡了她所有的情感,乃至是所有曾涉足过的迹象。
噢,瑟莉卡!我美丽的瑟莉卡啊!
舞曲落毕,那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却使舞女的微笑显得有些苦涩。
她悄悄向那黑色的角落望去,可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影。只是一只黑猫在长椅边上徘徊着,然后便漠不关心地,隐藏在了无比的深夜中。
在同样的黑暗下,魔女悄悄握起双手,她在祷告着。
那手上的伤痕早已褪去,可取而代之的,却是更加苍白的颜色。
“我记得你以前有过一个小瓶子吧?里面的那个果子呢——倒是挺新奇的。我可想再瞧瞧啊。”那只猫在她耳畔嘀咕着,黑曜石般的瞳孔紧紧盯着魔女,此刻乍然流转出一丝狡狯的光。
“已经……没有了。瑟莉卡。”魔女却这样应道,她阖起眸,这时依然在祈祷着。
“啊,我说!你还真是笃信神灵啊,我的魔女殿下。”只觉对方无奈地摇了摇尾巴,比黑夜还要深沉几倍的瞳孔又许是静静望着,可其中所蕴藏的东西,竟然是类似于温柔般的,久然停留。
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抛去了那红果,本以为能守护自己心中的那一份情感,却只是无用而已。
大概魔女自己也在怀疑,她所珍爱的,究竟是什么?
并不是那个小红果子,也并不是已经失去的种种一切。而是——
她看向了那只猫。不知不觉的。
可能只是错觉而已,因为她本无感情,只是这样。
想着,她低声吟起了歌,罪孽者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