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长途
广袤的大漠,死寂而无人涉足。灼人的热浪铺天卷地地袭来,只能望到远处那茫无边际的漫漫黄沙,揉成一片混沌的天空被那层病怏怏的云所隐掩,火红的圆日高高悬挂于天际之上,将周围染上了血一般的殷红色调,沙漠在天穹之下阴沉沉地残喘,像是已然凝固了般,一个个锯齿形的沙丘高低不平地起伏在大漠上,整个沙漠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寂静而荒凉如此。
似有小小的人影正卖力地走上坡去。宽大的帽檐将红眸尽都遮掩去了,连衣裙现已换做吊带样式的,将苍白的两肩以及手臂全然袒露在空气之中,那微短的裙摆延伸至大腿根部,花边袜子耷拉下来,比起之前更是短了许多。此时的雪凌手持着那把两米多高的法杖,正卖力地行进在那广袤无垠的大漠中,身子似乎虚弱无力,摇摇晃晃地、在沙海上印下了轻浅的步子。
阿丽西雅紧随其后,暗绿的眼眸灵活地审视着四面的环境,原本身上的外套也已褪去,和个帽子似的包裹在头顶,露出了其中的洁白衬衣,袖口被粗劣地拉到手肘的位置,仿佛根本没有心思去整理它。她穿着很短的裤子,将大腿下的一切尽都显露,身后背着一把沉重的巨剑,可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巨剑的压力,说笑竟也自如,那腰间熟练地缠挂着一个水壶,壶口紧塞看不见其中还剩余的水。
“等等我……我,我真的要跟不上了……”
“呐……雪凌,西雅!”
晨曦似乎有些吃力,红色的直长发犹有几缕揽于身前,仿佛根本没意识到眼眸的显露。或许是为了遮挡阳光,她仍然穿着那身黑袍子,戴着兜帽,把整个身子严严实实地裹在外袍里,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一个弧度,湿哒哒地流渗入了衣襟。
“再坚持一会儿,我们才走了没多久!现在放弃怎么行呢!”
“我就说嘛!你根本就不应该穿这身黑色,正好,现在热气全被你吸引走了!你说好不好受?”前边人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她的窘境,她自顾哼笑了几声,然后头也不回地爬到了沙丘上。
“……就你多嘴。”晨曦也无话可说地撇过脑袋,在擦擦汗渍的同时皱起眉心,依稀可见那洁白衬衫已被汗水所浸湿,粘稠地黏在背上。那双脚缓慢地前行着,路途中也不时停下深深喘息,却又再次前行,努力想要跟上前面的两人。
她们就像是一只只无依无靠的小蚂蚁似的,妄想逃脱出这恶劣的烤炉。
某时某刻,阿丽西雅苦闷地望了眼那炎炎烈日,然后奋力伸手、用衣袖将额头的汗水尽都擦干。她叹了一口气,于是蛮横地一把扯下腰间缠绕的水壶,快速将瓶塞打开,提起水壶便向口中倾倒,甘甜的露水充溢满口腔,将喉颈带入了一阵冰凉,但这种感觉不到一会儿便乍然而止了。
“该死的,已经没有水了吗?”她愤恨地摇了摇水壶,只见瓶口刚欲下嘴的水滴触碰到那灼热的空气便蒸发殆尽了,瓶中也已空荡荡而无任何水花可存。
“喂,我们可以……就在这里休息,休息一下吧,呼,呼......”晨曦直喘着大气说道,双脚仿佛拄在沙漠上一般,几乎无法再前进一步。那两手柔弱地抵住膝盖,努力把身子撑起,她的眼前此时也已一片模糊,快要站不稳一样,然后摇摇晃晃地迈出一小步子来。
“还没有到达绿洲,不能停下。”不带有任何感情的声音传来,前面的女孩似乎止步,那双红瞳无神地注视着身后的两人,又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她提起裙角再次向前走去,血色的眼眸完全藏匿于昏暗之中,好似不适应于那太过明朗的骄阳,伸手扶持着法帽的帽檐,只留下嘴角显露在阳光下。
“呵,这都累吗?还真是柔弱呢。”阿丽西雅冰冷地回应了一句,随后不耐烦地将已见底的水壶粗劣地缠绕在腰间。顿觉周身涌动出一股热浪,她烦闷地将汗水尽数擦去,双眸望着那永不停息迸发火热的圆日现出鄙夷的色彩,嘴中喃喃,“好烦躁。”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双眼依旧看到的是那了无生机的茫茫黄沙,而在遥远的地方却已能望见些许草木,是沙漠特有的梭梭与仙人掌的影子,苍茫而不知何时到头的路途,远处的红日仍停驻在半空之中,天被染成了金黄的色彩,耳边依稀回响起沙子吹拂起的“沙沙”声,红眸漠然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本应苍白的面孔微微泛红,却仍是冷漠而孤寂的。
“水......水......好渴......”身后响起了微弱而无力的女声,晨曦哽咽着话语,双腿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红瞳从长发中隐现,其中却是明显的渴求与不安。那温柔的声音变得沙哑,干涸的唇已经龟裂,她无法使自己的身形稳定,正准备放开直接倒下,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扶持,颤抖的身子缓慢站起,却无力再支撑一步。
“呵,可别感谢我,我也不是想这样做的,只是怕你死在路上不好收拾罢了。”阿丽西雅不屑地在晨曦的耳畔低语道,双眼此时瞥向别处,努力不注视着自己正扶持住的少女,矮小的身材相较对方而言还有些夸张,可她却有无形的力量般,以一己之力将晨曦背起,甚至连一点儿喘息也没有,她嘴里再次低喃道,“哼哼,就算是还你一个人情吧。”
雪凌听罢,于是便快速掏出腰间缠绕的水壶,直走到晨曦跟前去。她微微轻蹲打开壶塞,将壶口缓慢置于晨曦的嘴边,像是很用心地缓而倾倒下去,红瞳依旧无神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似乎任何事情都无法波动她的情感,待那少女回复过来时,她才将水壶拿回,再次缠置于腰间了。
口中顿时涌入冰凉而甘甜的水流,晨曦本能地张开嘴向外界渴求,充沛的水分使全身松弛的肌肉活跃起来,昏沉沉的头部或在此刻而重获了精力。她微微喘息着,同时挣脱身边女孩的束缚,摇晃着站立身姿,然后勉强一笑莞尔,抛出一句感谢的话语来,“谢了,各位。我好多了,西雅的人情我这就收下。”
“喂,不要跟我套近乎,死红毛!”阿丽西雅不屑地龇着牙,暗绿的眼眸中满是鄙夷之色,可在隐约里却带着微小的、不易察觉的温柔,她看似愤恨地拽着晨曦的衣袖,迈着大步向前行着,同时嘴里像是在怀疑什么般喃喃道,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雪凌,“雪凌,自刚才你几乎没有喝过一滴水,难不成......”
“为了救急。”她淡淡地抛下一句话语来,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红眸中的光辉恰然泯灭。雪凌仍在不停地前行着,似乎根本感受不到劳累一般,但依稀可见那双脚也已颤抖,几乎就快倒下,可她却像是个接线的人偶,所行之事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等等,我们还是在这停——”阿丽西雅不免皱眉,她刚想抬手叫住对方,未知的景象却恰恰在这刹映入眸里。
——就在远处的天际线上,周围的热流突然变得混沌而模糊,其间乍现了一个教堂的虚体,两侧耸立着几座对称的高塔,三道圆形的大门在最前方的位置,那中间的大门敞开着,像是在迎接着何人一般。教堂最高处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隐约刻印着类似神族语言的符文,昏暗的琉璃窗将阳光从外尽数阻挡,只留下孤独的大门在黄沙间虚掩摇曳。
“圣彼得罗亚教堂?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具体的形貌呢。”晨曦望着那若即若离的海市蜃楼,她微微颔首,嘴角轻敏地喃喃出话来,原本因缺水而无力的身体恢复了些许生机,脸上泛起一层红润,红眸中充盈着向往的情感,成熟的女声再次发出,“这可是一切神教徒都渴望的地方呢。”
“神教徒?教堂?与我何干,我们本就不受那里的欢迎……听说那讨厌的地方将会是从那什么什么从港口出来后的必经之路?呵,可真是烦躁。”阿丽西雅懊恼地嘟哝了一声,那暗绿色的眼眸中带着浓烈的厌恶以及不满,她愤懑地将一脚踩入沙地之中,在沙子上印下了深深的印痕。
“……那个教堂。”空灵的声音,从中却带着几分战栗,雪凌呆滞地望着那大教堂,心窝里却突然感到一阵痛楚,随即藏匿入永恒的黑暗中。纤细的手不由抬起,在浑浑噩噩中指向了教堂虚掩的大门,眼中似乎看到了奋力而狼狈的两人,以及双眸类似于错愕、惊诧及是坚定的情感,可她却丝毫不懂那是什么,也不明白她们为何如此的声嘶力竭。
——幻象终究只是幻象,当幻象已过,她这才惊觉……刚才所产生的一切情感皆为空虚,就像是扎根在虚无之中的种子,它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壤,它的存在只是一场幻觉。
“你怎么了?雪凌。”这时候,阿丽西雅突然凑上前去问她,若有忧虑暗藏于眸,使她的神情不免变得古怪。
“没怎么。”雪凌只是低声回应,她扭了扭头,将目光深深藏匿在帽檐阴影里。
“只是,看到了幻觉而已。”
昏暗的天空,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繁星颤颤地悬挂在天上,似乎将要消迹于黑暗之中,平坦的黄沙似乎已经静止,只有在近处才可看到那细小的沙粒被风所吹拂,轻飘飘地扬起,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巨大而高耸的风蚀城堡,微微泛着些红色,灰黑的乌云在天际孤零零地飘荡着,将它的一角无形地掩盖了。
夜,是不同于早晨的阴冷刺骨,就在风蚀城堡底下的昏暗一角,淡淡的火光将一切染上了一层舒适的暖色调,三人围坐在火堆的边上,瘦弱的女孩将腿微微屈起,看似修长的双腿紧贴着,眼看着似乎是在颤抖,厚厚的大衣披在那身单薄的连衣裙上,偏瘦的身躯蜷缩着,红眸紧紧盯着那跳动的火苗,似乎是要把它看透一般。
“喂,下一个城镇是哪里?我可不要一直在这个荒芜的沙漠呆个大半天。”阿丽西雅像是在抱怨什么般的嘟囔道,话语中带着丝丝随性及是桀骜不驯之感,尖利的虎牙在火光中微微映出浅淡的光,暗绿的眼眸被爆裂的火舌所映红,跳动的焰火在其间张牙舞爪着,在夜的笼罩下越发模糊起来。
“沿海城镇,深海明珠迪斯列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雪凌苍白的脸庞似乎没有一点红润的迹象,鲜红唇瓣仿佛染血,双眼被帽檐淡淡的阴霾所笼罩住,深粉色的长发在身后杂乱地散落着。那抹血红仍然如此冰冷,好似能看透人心,此刻倒是格外渗人。
“迪斯列萨?是个好地方呢,在那里有交通发达的密集港口,沿途乘水路就能到达水之国度弗亚罗兰,不过听说那里还有人鱼的传说呢。”晨曦自顾自地掏出地图,将地图利落地在沙地上抹平,指着图上那临近沙漠的沿海半岛,将指尖缓慢地移动着,在那海域之上划过一圈,手指再次移动到了另一片陆地上,上用端正而似乎又不太一样的文字注记道:水之国都弗亚罗兰。
“这么说我们会遇到人鱼这种生物喽。”阿丽西雅似乎完全没有理解到重点,嘴里兀自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来,“那还真是有趣啊。”
“人鱼啊……真的会存在吗?”雪凌低喃道,无神的眼瞳望向那高耸的风蚀城堡,微微垂下眼帘,将那暗红眼眸藏入阴翳。或因夜间过冷,大衣紧紧裹住了她娇小的身子,依稀能看到那双手是颤抖着的。
阿丽西雅于是挪近了几分,将一手小心翼翼地搭在雪凌的肩膀上。暗绿眼眸始终盯着地图上古怪的字迹,突然明白什么般的点了点头,于是再次嘟囔道,“有件事我一直挺想的说的,像这种文字,只有可能是精灵族所掌握的迈西尼语,我记得你以前也说过一本书,好像是人类和精灵编著的吧?”
“精灵这个种族在我的印象中并不怎么看好异类,晨曦,你到底......”
“不必说了,阿丽西雅。”晨曦立刻起身,视线似有若无地望着那满夜繁星,就这样不知沉默了多久。半饷之后,那双红瞳这才瞥向身后二人,踌躇、犹豫抑或纠结,压抑在她的喉中,寻求着一时得到释放,“这次,就告诉你们一件事情吧。”
“我……晨曦.迪斯利特,是精灵族与人类的混血儿。那智慧法典《wisdom miracle》,就是我父亲领导的学者团队与精灵族一同撰写的。”
“在那本书里,记载了人类与精灵从古至今的魔法咒语,记录着迄今为止发现的所有植物、动物,天文、地理、民俗以及哲学……作为我们两族智慧的结晶,拥有着绝对权威的地位。换句话说,就是关于这整个世界的百科全书。
“同样的,在人类魔法师与精灵的加护下,它也成为了一本强大的魔法道具。”
“正因为如此,它的存在也注定了无数人的觊觎。”她顿了顿音,用坚定的语气继续说道,“半年前,我离开了精灵王都圣洛瑞斯,想追随父亲的脚步四处游历。作为父亲的女儿,在我的脑内……拥有着这部法典的绝大部分知识,也有无数人贪图这些知识,想方设法地夺取它。人们并非不会说谎的精灵,他们有着欺骗的本质,为了到达目的,他们必会不择手段。”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打算使用书中的力量……我也不想在你们面前提及——”
“精灵族与人类吗?还真是有趣!死红毛你原来还有这样的身世,我以前的确是小瞧你了。”阿丽西雅突然抬高嗓音,打断了她的话语,“不过,那又怎样呢?”
“你们难道就不好奇吗?既然我的手中把握着如此重要之物,你们就不想利用这本书吗?不想得到我手中所拥有的抄本吗?”晨曦也抬头反问,就算她的口吻显得强硬尖锐,红发下的那副愁容也难以逃过阿丽西雅的眼睛。“反正,无论是谁,最终都会……”
“就算如此,得到这本书对我来说也没有多大意义。”身边人毫不犹豫地说道,嘴角隐现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她迅速站身拍了拍晨曦的一肩,眼神中仿佛带着魔力,使晨曦整个人都不禁呆滞,“我不在乎什么智慧法典不法典的,我只知道,既然这是重要的东西,就好好守护!既然有一个信仰,就至始至终都要去贯彻!”
“我总算是理解你了!晨曦。”
“……”对面人似乎就此愣住,她不知该说些什么,睁目欲裂地盯着那片星空,突然脱力跪坐下来。
“我到底,到底是你们的什么?”她低声呢喃着,用她颤抖的双手捂着那双眼睛,身子缩在一团,让人不禁想起了快被冻僵的云雀。“阿丽西雅……!你到底——”
……
“也许,是家人吧。”
一旁的魔女若有若无地道出了一句话,将那双红瞳完全显露在光芒中,火光将她大半个面容映亮了,跳荡在她的身上,如同粼粼波光在朝霞下闪烁。阿丽西雅并没有多说什么,她轻哼着点了点头,将“家人”这个单词又重重地复述了一遍。
“家人……?”晨曦渐渐放下了手,望着她们两人的眼瞳,不知过了多久,这才恢复了平日的神态。
——然后,她笑了,咧起她的嘴角,格外温柔的、阖起了那双眼睛。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雪凌悄悄放下了她的帽子,她抿了抿嘴角,温暖的火光在眼中轻盈摇曳着,继而落入瞳孔的混沌之中。她清楚这是一个漫长无边的旅途,将来的一切皆是不可预知,身为一个渺小的旅行者,她唯能守候的只是这层转即而逝的关系罢了——魔女妄想维持现状。
那将是一夜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