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灵国度
似乎已能感受到弥漫在周围的浓郁的死尸气味,阿丽西雅烦闷地一皱眉,病怏怏而毫无生气的景象依稀映入暗绿瞳孔里。虽未入晚秋,但那稀疏的黄叶却已孤独地摇曳在树梢上,在空中徘徊了一圈,便无力地坠入土壤的怀抱中去了。贫瘠的土地干裂而不见一丝生命活动的迹象,大道上很少有树木的影子,伟岸的石质城墙矗立在远方,不免令人产生源自内心的恐惧。
那身穿哥特系连衣裙的女孩正走在众人的前头,一双红瞳被法帽投下的阴翳遮挡大半,无形中显得寂寞孤独。她那苍白的皮肤毫无血色,依稀可见细小的青色静脉在手背上分叉蔓延,倒更像是个早已死去的尸体——这已是一个孤寞无心的旅人了,没有任何羁绊可阻挡她洗清原罪的脚步。
“死灵的国度,就在远方了呢。”成熟高雅的女性声音中带着些平易近人的柔和。那少女拥有着一头红色长直发,似在掩饰什么的齐刘海将双眼藏于其下。清爽的白色短袖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胸前微凸,漆黑灯笼裤时而藏在厚重法袍的遮蔽里,细细缝上的金丝倒是清晰得很。只有镰刀尖锐的刀锋透出锃锃冷光,由锁链相连的十字架时刻游移,一次又一次地敲击着长杖,发出清脆的回响。
“呵,死灵吗?”嘲弄似的声音里藏入了期待,暗绿的眼眸乍现出一抹阴寒。阿丽西雅似乎已经跃跃欲试,但她还是努力克制住自己振奋的心情,强装无所事事的样子,大迈步向前走去。那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身洁白长衫上紧束着棕色皮质马甲,宽松的中长裤将小腿露在外头,依稀可见腿部的肌腱轮廓。她沉重的巨剑被缓缓拖移着,藏在剑鞘中,将锋芒锐利尽都掩藏。
在向死灵之国拉文维亚迈进的旅程中,她们看见蔓延天际的巍峨城墙,石料被时间所打磨洗刷,凹凸不平的痕迹印在它的表面,可怕的风化痕迹让人不禁臣服于岁月沧桑。稀疏杂草依缝生存、盘踞在贫瘠的山岗上,在风中发出了恼人的喧嚣声。三人漫无目的地漫步在宽阔的山路中,双眸遥望到城墙上耷拉悬挂着的、或是为长杖所支撑住的木牌及纸张,似乎是用人的鲜血在上面书写了一些文字,看上去应是大陆的语言。
阿丽西雅倾身而上,暗绿双瞳警敏地观察着木板上的文字,身体随城墙延伸的方位往里而行,清风吹拂在她的墨绿长发上,使得几缕发丝不受控制地飘起四处乱窜,狂乱得扰人视野。她快速移动身躯,同时眼眸随着自身的移动敏捷地观察着周围木板或纸张上书写的文字,嘴里也不由自主地呢喃出几个简短且毫无任何关联的单词,“生者勿入,死者欢歌......逝者的安宁之所,死灵永远主宰此地......哈?什么——不欢迎任何神灵前来?这字写得还真是有些范儿!有意思有意思。”
“是会扰乱人心的词汇呢。”温柔的女声缓缓传入耳畔,晨曦摇了摇头,乍然隐现的红瞳悠闲地注视着那用鲜血书写的文字,竟流露出一丝不明意味的鄙夷,她随手梳理着刘海,不再管待任何闲暇之务,左手却毫无不适感地、轻松持着那死神镰刀的长杖,还时不时无聊一挥摆起来。红直发披散在身后已然触及大腿根的位置了,又似长久没疏剪过般,可却丝毫没有干扰行动的样子。
“到了,拉文维亚。”沙哑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情感,同平常一样的、注视着高耸入云的城墙毫无表情,似已感受到那令人后怕的阴沉气息,潮湿而腐朽的味道在鼻尖晕散开来,雪凌迈着小碎步,留驻在城门前默默了观望许久。待后两人跟随而上,她不自觉地拉下帽檐小许,嘴中自顾低喃,“曾经,还记得是绕道而行的。”
“这果真是死灵管辖的城市,到处……连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啊。”阿丽西雅嫌恶地摆手,似乎有些不大习惯周围死气沉沉的景象。她不禁停下脚步,那座孤城只留了一处大门,尚还半敞开着,就像是刻意吸引人进去似的。据说在国度中央有着一条猩红色的河水,被称为阿刻隆?还是愁河来着?她想着,身体竟不听使唤地走入城门之后,等到古怪的冰凉触碰上她的皮肤,这才使她惊觉这已在城内。
“死,死灵?!”
眼前的景象依旧死寂阴沉,可从中却隐含一股无法言说的生气。可以说是人或者又可以不称为人的家伙行走在宽敞的街区中,皮肤有些溃烂的商贩驻守在摊位前,用异常诡异的声线叫卖着商品。倘若除去这些不和谐因素,来者或许会真的以为自己并不处于只存在死灵的城镇中,而是站在最最正常的人类街道上。
阿丽西雅不禁皱起眉头,她跌跌撞撞地在人群中穿行着,当猛然回归现实四顾盼去时,双眸窥见城中住民快速行进的步伐,戴着鸟嘴面具的少年藏入人群后,几近灰白的发色仿佛被水漂了一样,让人蓦地感到心悸。
“呐,看上去是挺热闹的集市呢。”晨曦微微一笑,仿佛根本不在意死者与生者的不同,也对“死”这一概念无所忌讳。她自由地在集市中游走着,毫不顾忌地在心仪的摊位旁抢购生活的必需用品——大概也是死人爱用的那些东西吧。那家伙甚至一手拿着那长裙打量,自来熟地与死气沉沉的商贩争讨着价格,使得商贩像遇到敌手般,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手势,而晨曦就像一个胜利者将那货物一并收取,其手法熟悉仿佛早是行家。
鬼知道她是从哪儿掏出这么多冥币的,或者说,人界的货币也能在这里使用?
“呵,也就只能顾着购物了吗?变态购物狂,祝你买到条死人围巾。”冰冷的声音中带着丝丝不屑,阿丽西雅鄙夷地对晨曦的方向比了一个中指,确信无人关注到她突兀的举动后,才快速放下,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哼着小曲。晨曦也并没有意识到那一举止,而是低下头自顾自地挑着东西,目光显然看中了条长长柔软的围巾,在抓上它的瞬间,同样的、抓住另一角的少年突然扭头望向了自己。
“欸——好巧啊,这位巴萨,你也是人类吗?”那声音决非死灵,此时此刻显是温柔得很。那少年拥有着一头金色短发,蓬松松的发缕未经打理地贴在面庞上,暗金双眸中流露出了丝丝笑意。他有着高挑的鼻梁和颇具西方人特色的面貌,颇为矮小的身高似乎只比雪凌高了不过半头而已,白色修士服被他穿得挺挺的,胸前口袋里被他刻意放了一支羽毛笔,柔顺的白羽边缘染上了许些金黄。晨曦突然滞愣了一刹,她点了点头,用同样的笑容回敬着他。
没想到,那条围巾居然在打招呼的瞬间就被对方买走了。
真是个有心机的男人——晨曦不禁寻想,顶着一副抽搐的假笑,看着那家伙将围巾裹在自己脖子上,尚还自来熟地晃了晃手。
阿丽西雅并没有发觉到这一点,她只是警惕地回头遥望,此时的魔女正藏在不远处的阴影中,一身黑裙使她几乎完全融入这个城镇,终被人群挡掩,消失在视野所及中。
“嘛,嘛,那是你的同伴?”旁边的少年突然问出一句话来,他在晨曦跟前左顾右盼,半眯的眼睛明显窥着那位手持巨剑绿发女孩。晨曦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般稍作停顿,诧异地扭过头,在余光后瞄的刹那应了一声“嗯”字。可就在那一瞬间,这家伙的神情竟变得古怪诡谲,转瞬即逝的诧异终被笑容所藏,分明是绝对的虚情假意,却又显得格外真实。
少年慢悠悠地凑近一步。
一切皆发生在一霎之间——
第三人的身影突然消失在人群熙攘里,使他乍地错愕。然而,没等少年反应过来,面前的人群竟被一股冲击倏地扒开,野狼般灵活的影子骤现在他的正前方,背着光芒,用剑刃直指着自己的脖子。“喂!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些自诩为神的家伙的仆从?”阿丽西雅怒狠狠地质问着,趁晨曦还未反应过来,暗自转了个角度,挥出一手将她护着身后。话音毕落之时,少年只是尴尬地摊摊手,然后眯起了那双眼睛。
“嘛,神王叫我小心不要暴露身份哦,所以我不能告诉这位巴萨哟。”轻柔的男声隐隐表明了说话人愉悦的心境,绝美的微笑中竟没有一点儿掩饰的意味。那人慢悠悠地从修士服胸口的口袋里掏出羽毛笔,凭空出现的笔记本尚还揽起了柔和的光。可周围的死灵住民却熟视无睹,依旧持续着他们一贯的日常。只见那少年快速提起笔,在本中龙飞凤舞地书写了几划,似在记录些常事——即使自己此时正被剑刃抵着脖子。他稍后便端重地合上本子,停顿的时间也只有几秒而已,虽不能看清其中的字,但也可猜测到那字符的杂乱无章而已。
也就是在阿丽西雅松懈的那刻,这家伙居然一把扯开脖子上的围巾,只当那冲击迷乱了双方的视线时,少年纵身跃上棚顶,轻轻松松地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极其轻巧的动作甚至没有为棚帐带来一点儿动荡。阿丽西雅把围巾斩成碎块,迅速追了过去,她一脚踹在店老板的摊铺上,借由那瞬的弹跳力踩上死灵们的脑袋,跳跃着跟上那家伙标靶似的金黄头发。
眼看少年跃入了人群中,阿丽西雅紧跟上来,一边急喘着气,一边用巨剑狠狠指着面前人的后脑勺。
可对方却飞速调转身形,躲到了另一人的身后。
一身漆黑的魔女用那双红瞳凝视着她。
“雪……雪凌?!你快让开,那家伙是——”她的声音戛然止住,顺便将剑收回。魔女却没有任何紧张的样子,扭头朝身后望了一眼,金发少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笑着挥了挥手,在对方即将举剑的瞬间又飞速缩回脑袋。“斯诺意……”这时候,雪凌竟低声道出了何者的姓名,这使得身边的少年得以松懈一口气,后怕地嘀咕一句,“啊呀啊呀,似乎得救了?”
“什么!?你们认识?”阿丽西雅似因两人的相识而骤然呆滞,原本紧握巨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懈开来,但她依然警惕,仿佛是要将对方的脑子整个刨开似的,强忍着打扁那家伙的想法,把讨厌的思绪尽都晃去。然后,她又一次将剑举起,根本不给斯诺意一点儿好脸色看。那少年柔和而颇具感染力的声音在耳畔久久徘徊,随与晨曦的脚步声,在她到来的那刻悄悄止住。
“那是距今四五年左右的时候,我们见过一次面呢,雪凌巴萨,和克罗尔蒂斯……啊,应该是神父优萨才对呐。”被叫做斯诺意的少年摊摊手,悠闲地叙述道,奇异的词缀似乎如先生小姐那样的意思,暗金双眸中流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尴尬。他悄悄后退了几步,可阿丽西雅的巨剑一直指着自己,使他脸上的笑容更加古怪,“……各位巴萨可以称呼我为意优萨呢。那个,雪凌巴萨,我应该向您道歉才对,那时候这么贸然,估计吓到你们了吧。”
“嘛,我也该走了,恩……去见个老朋友。那么,改日再见喽。”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少年轻松掠过阿丽西雅的剑尖,突然辗转藏入人海里,继而消失不见踪迹。“你……隐瞒了什么吗?”阿丽西雅低语呢喃,然而雪凌并没有回应她,使得她无可奈何地伸静思良久,摆脱烦躁的气焰后才站起身,猛地抡起巨剑向人流中走去。而晨曦也只是无能为力地摇摇头,双眸瞥视着雪凌,看着她在瞰望什么般呆滞地望着远方出神,那似是圣彼得罗亚的所在之处。
她兀地想要说些话语,却硬是卡在喉咙中央发不出声音,只得强咽下去,不再多言。
“如果是那件事情的话。洗清罪孽之血,更待何时......”雪凌低喃着,沙哑的声线已然无力再言,嘴中只是重复着那词句良久,仿佛这词已深深印入脑海中无法挥去。她使劲将头上的法帽按压下试图带来些安全感,随着人群摇晃地前行犹如行尸走肉,鲜红的唇瓣如凋零的蔷薇般渗透出可怖的颜色。隐没于昏暗中的红瞳遥望着那圣都的所在处,和个虔诚的信徒般,干涸的喉咙嘶哑而颤抖地轻轻语道,“真的,可以吗?以死亡相酬......”
双眸中立即浮现出那女人狂妄狞笑的情景,就算紧闭双眼企图阻止回想的脚步,耳畔依旧回荡着战栗而恐怖的笑声。那颗心脏似是禁锢于牢笼的桎梏中,随与锁链的逐渐缠绕而猛然颤抖着,伴着手枪的机械制动声,浓烈的火药气息使心神沉闷地压抑起来。她缓缓在拥挤的人群中站稳脚跟,试图夺得一方立足点,红瞳已然空洞如死寂的夜空般昏暗无神。
“我很抱歉,也许日后的决定会影响到你们。但是,请不需插手。”她以极其微小的声音对自己的并肩伙伴叙述道,低垂的红瞳空洞不见底,微张的唇瓣如同沾染了斑驳的血花。雪凌就像是留恋地注视着那两人长久,拉下帽檐怅然若失,身形如同众死灵般隐没于人群。直至空灵的声音再次回响缭绕心头,“没人会希望,诅咒的根源得到归宿。”
“也许,没有伙伴,就了无羁绊了。”
“就像你一样死去。只要遗忘就行了。”
“像那样,将原罪的灵魂焚尽。”
一切仿佛立即崩坏瓦解,剧烈扭曲而失去原有的光芒。只觉黑暗悄然蔓延了心扉之地,冥冥中的红瞳在昏暗庇护下仿佛向内凝视着自己,直到莫名的恶心感充斥心扉,耳畔是长此以往的嘲弄声,厌恶,惧怕及是杀意。
就像是只身处在黑与白的交界线上,放眼遥望白的那处,两人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儿,由黑影褪化为原有的形态。可自己却不知如何是好,是退后一步任由黑暗侵蚀,还是......
认同罪孽的刻印,化为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