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梦魇
“如果突然有一天,我将离开你的话。”
“你会不会惊惶失措?”
神父的声音悄悄叙说着,如同最后一缕波纹荡开在水面上,温柔得抚平了那心灵中的无助空冷,却亦激起一阵惊促的涟漪。
“我不明白。”魔女只是这样应着,机械的话音里,不拥任何情感。
瘦弱的身影在辗转中,消失在森林的幽深里。树叶的缝隙间投下了斑驳的阴翳,墨绿浓叶层层叠嶂,急迫地想要使那冷傲的阳光褪出它的领地,奋力扭转身姿将它阻挡在那片厚重之外,却不带来一丝所谓懈怠的影子,那树叶在微风间断的吹拂中沙沙作响,时间无情的打磨将残枝烂叶腐化到泥泞的土地里,朽烂刺鼻的气味充斥林间角落,却无能阻挡旅人的步伐。
女孩身着哥特式连衣黑裙,羸弱的身子站在不远的地方,恍惚仿佛即将倒下,她的肤色苍白而不见一丝生机活力,隐隐约约为枝杈的尖锐部位所划伤,留下了泛红的疤痕。
她似乎不大习惯长久而来漫无目的旅途,行进的速度也几乎不能跟上那神父的脚步,此时此刻只是小心翼翼地跨过森林的荆棘地,提起裙摆绕过满地狼藉的树杈,法帽的阴霾在暗红瞳孔中洒下一片虚虚离离,却颇带着阴郁与沉闷到极点的压抑感。仿佛无感情的魔女,那旅途也只是为了以洗除罪孽为主的消磨时间罢了。
红眸在恍惚之中瞥视到那一身黑色的神父,却不由垂下眼帘沉寂了眸光。对方银白的碎发被清风飘逸地为扫过,几缕杂乱的发丝毫无节制地游荡在空中,突兀的一缕从紧簇中傲然翘着,稍稍垂下便再次融入阴影之中。那双眸因头发的略长而遮住一小角,毫无感情的深邃中却更多了些独有的厌世,此时的他依旧身穿着圣职人员那长长的黑袍子,衣物边缘装饰上神界语言般的金色字符。
在雪凌眼中,平日中的神父先生几乎也不换什么衣物,又或许他也只有那相同款式的圣职袍,也不携任何华而不实之物。如有什么象征意义的银白十字架悬挂胸前,血红的宝石仿若死寂之眸般空洞而深邃。
一路无言……只可视见那男子的脚步缓缓停驻,略显成熟的声音似想告诫什么般,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的银眸瞥向那位不久之前重遇的少女,却不由一怔住,眸间乍然辗转出寞落担忧,颤巍巍翘起的头发东摇西摆地垂落下去。蓦然间,那神父摇了摇头,握住雪凌的手来,长久长久,方才以沙哑的嗓音对她叙述道,那话语显是有些语无伦次。
“一起去圣彼得罗亚吧,孩子。那是神圣之都,是圣职者的归所,或许……或许能收留像你这样居无定所的孩子……”
“如果他们肯收留你的话,就算我中途离去,雪凌也会有个好去处吧。”他的表情僵硬地凝固在面庞上,冷冰冰的脸色里似乎泛起红晕,温柔而暖融融的,仿佛已经消散曾时的厌世与无可奈何,有的只是无比的静谧安宁。
“但是……命运先生。”红瞳中辗转出异样的芒光,却似于苦楚的神色在悄然间淡逝,雪凌缓慢地伸手拉下帽檐,将所谓的情绪一并掩盖在她的红眸之间。她似乎才只有九岁,面孔里藏着不同于同龄孩子的漠然与沉稳。然后,她只是点了点头,苍白的脸庞上辗转出毫无血色的寒意,冥冥之中,仿佛将要说些什么般,可却再次陷入沉默。耳边顿地留意到外人凑近的足音,空洞的红瞳似乎因此而触动,微微一颤。
“呐,是要收留谁呢?他们又是谁?”
爽朗而无任何顾忌的声音在耳畔突然响彻。定睛而视,从远方而来的是个一头金发的少年,那短发看似柔软地紧贴在脸庞两侧,微翘卷的发尾饶有质感地垂下,暗金色双眸微眯起携着天然的笑意,上扬的嘴角绽放出那如天使般绝美而纯洁的笑容,高挑的鼻梁有着西方人般的轮廓,一身洁白的修士服有着三角状的领口,一根羽毛笔立在胸前的口袋中,边缘镀上了斑驳的金色。
那少年更靠近了几步,打量般静静盯着两人出神。“喔喔!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二人空间,看这样子,是克罗尔蒂斯优萨吗?”
“什么......你说的那个名字是……神灵?”可神父却根本就没明白少年所说的东西,那双银眸里充斥着诧异、狐疑,随刻便隐没于长发缕缕的遮蔽中,头顶高挑的发丝颤颤地抖动一小下,于是便颓唐无力地垂下直至无处找寻。与此同时他似乎因此而有些尴尬地摇摇头,颔首望着天空思考小会儿,长久才以平和的声音回应道,“所以说?你也是旅行者吗,是有什么事吗?”
“并没有呢,只是奉神王之命下界做个调查而已。”朗润而暖人心扉的声音在一侧应着,那少年欣然扬起他颇具感染力的笑容,可却看到那两人对此并没有产生多大反应,这才无聊地微嘟起嘴,支支吾吾呢喃了一小句话语后,于是他忽一个激灵拍了下额头,持起那本刻印有上帝的福音图案的笔记,还熟练地掏出羽毛笔正准备写些什么,与此同时,他还刻意而为般喃喃自语道,“那么就在上面写克罗尔蒂斯今天和一位巴萨……”
“虽然不太清楚你说话的意思,但是……请给我看一下吧。”那话语虽是带着疑惑,其中也不免流露更甚的疏离,他的声音在对方的耳畔沉闷地缭绕着,可却迫使那人为之一愣,紧握笔记本的双手显然有些松懈了。只觉我们的神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近他的身前,极其敏捷地、在那停顿的时刻间快速夺下了笔记本,随而他的眼眸开始巡视其中的文字,但也许是过于龙飞凤舞而无论如何都无法识别,才微微一叹气将那本子悄然闭合。
“还......还给我。克罗尔蒂斯啊啊啊啊,你不记得我了吗?”弱弱的声线下,那少年似乎还带着强烈的急切感,他使劲踮起脚尖刚想要将笔记本拿下,却还是无能为力,太过矮小的身高与对方一米七多的高度对比大概有些玄虚,暗金色的瞳孔中充斥着迫切及视那本子如命的珍爱,标志性的笑容此刻却不再显现了。
他显是觉得对方是在开玩笑般,展现出很是抱怨的样子,与此同时嘴中不满地嘟囔道,“哼哼,上次还被那位巴萨和小神使抢过呢,有这么欺负人的吗?等下,小......小神使?!”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大肯定地弱化下来,那暗金色的眼眸盯视着角落默默注视自己的女孩发愣,随而低垂下头回想一时,双手垂下不再去抢夺那本笔记了。同时他那绝美的笑容再次显现,然后还强装严肃对他觉得自己一定认识的神父叙述道,“哇,那孩子,和小神使长得挺像呢。”
说罢,斯诺意一摆手,那本笔记竟化为点点星光消失不见,他随刻走到雪凌身前,以随性的话语介绍道,“你好哟,我是斯诺意,那么你呢?”
“雪凌。”不明所以地用无感情的语气对那少年说道,雪凌紧紧盯视那人良久,苍白的面庞几乎大部分都为尖顶法帽的帽檐所遮掩,只显露出单薄的唇瓣及小巧的鼻头,深粉色的长发卷曲地垂在身上形成如海浪般的形态,唯有一簇长发拂过额头掩映住红瞳的一角,她的双手似习惯般拈起裙角行了一个礼节,微微点头便再次以空灵的声线说道。
“斯诺意先生您好。您认识神父先生吗?”
“等下!难不成——啊啊啊啊,斯诺意真的认错人了吗?!是这样——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这声音几乎是在一瞬间爆发出来的,那称自己为斯诺意的少年惊愕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或许是在努力否认自己有些迟缓的脑回路吧。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了,那双手抱紧自己的笔记本,似乎是要寻找一个洞口钻下去般,尴尬的倒是有些怯弱。那矮矮的身硬是向两人行了个绅士的礼,然后就缓缓向后退去,于此同时还一连念着,“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抱歉我先走了,谢谢,谢谢。”
“这究竟是……”那声音很是无奈、尴尬,伴随着长长的叹息,神父那双银眸依然如死寂之海般不泛起一丝波澜,目送那奇怪的少年渐行渐远以至于消失不见,他方才修整衣物准备离去。
“去那里的话,真的可以吗?”这时候,少年的声音突然从远方传来,停顿一刻便道出了另外一句语,“雪凌小姐可能不会被接受哦?”
那声音辗转一时,便纵然淡去了。神父没有说话,他只是带着那女孩一同前往圣彼得罗亚,行着行着,似已能望见那教堂高大的尖顶如利剑般竖立而起,他不免忐忑地摇摇头,身后的女孩静静跟随他的脚步,却在他心底带来一丝忧虑,压抑而令人难以呼吸。
圣彼得罗亚,是最大的宗教之都,也是圣职者朝拜的圣地。甚至有人传闻,这还是由神祇直接管辖的城市。一大一小两人站在宽阔的广场中央,朝圣的人在身边推推攘攘,迫使神父紧握住雪凌的手,拉着她缓慢前行。心中却似有什么念想,仿佛要冲出束缚甚至破碎支离,最终留下的却是说不出的抑郁及是悲哀。这时候,耳畔依稀回响起修女低唱的声音,使他们感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沉浸于此无可自拔。心扉似乎是在享受那长久以来未触及的宁静,没有喧嚣,没有嘲讽,也没有原罪的诞生,这一切都是纯净的,诅咒之罪也只有洗清才可化作这部分的纯白,是大彻大悟的真实及灵魂最后的驻留之地......
瘦弱的手指与那双大手交叉紧握,冰冷间却触及到了温热的暖流,雪凌的红瞳平静地注视着那哥特式教堂尖锐的顶端,只知法帽帽檐被更加用力的压下,摇摇晃晃的身子紧跟上身边人的步伐,在教堂深处游走穿行。余光扫视修女从身边擦肩而过的侧影,透入红眸的斑驳使她一时间恍惚了心神,身边的男子停下了脚步,凑近她的耳畔,以他那天生具有的低沉嗓音,缓缓提醒道。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我会解决一切的。记住了吗?”
雪凌呆滞地点了点头,羸弱的身子被牵进一个宽敞的房间中,双眸依稀可瞥见那年长女人端坐于椅上,以双手紧握的姿势面对着自己、随而耳畔回荡起房门关闭的渗人声响,那如教会修女的女人不知有何意味地一笑,一身黑色的修女袍独显庄严及肃穆,金棕色的短发从袍中显现出一部分遮掩额头,碧蓝的眼眸中微敛的眸光辗转,然后温和的女性嗓音缓缓回响,“请问这位外乡的神父,来此有何要事啊。”
“我来自塞拉格,是当地神学院的司铎……同时,我想询问一下,你们教堂是否能收留这个孩子。”神父一边言说,那双眸子紧紧盯向对方看着,同时还隐约朝身后的雪凌瞥望。只觉那老修女碧蓝双眸依旧保持着平易近人的神色,她的膝部轻靠于桌面,波浪形褶皱装饰在素白的手套边缘,那蓝色似海洋的泪状耳坠流转出华美的光斑,不免惹眼得多。
与此同时她清了清嗓子,双眼扫视着雪凌的面庞,左顾右盼不时观察着,最终要求她放下她的帽子。可当雪凌将自己的帽檐抬起一个角度时,那修女却眼神一变,“她是红瞳之人吗?一个魔女?”
“确实是这样,但请主教小姐不要以魔女来称呼这个孩子,就算是红瞳,她也是个……温柔的孩子啊。”命运用诚恳的语气回应了对方的话语,他从雪凌的身旁擦肩而过,径直走到长桌前,一手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像是在祷告似的,他弯下腰鞠了一躬,再次言道,“希望您能收留这个孩子,如果可以的话,请像对待普通孩子一样对待她吧。”
“很抱歉,我们这里可不收留罪孽的杂种啊。”原本平静而温和的女声却多了些渗人的寒,修女睁开那双碧蓝的眼眸,饶有趣味地审视着这手足无措的神父,她咧嘴一笑,双手换做撑桌的姿势使她伛偻的身形站起,双眼打量着那静静站于角落的女孩,随刻竟以毒蛇般蛊惑的口吻、张狂地言说道,那瞳孔中交错着疯狂与混乱的怪异色彩。
“孩子,很想洗清罪孽来到神的怀抱中吧,我可以帮助你啊......怎么样?要不我们来做个交易,神永远会眷顾你的,我的孩子。”
“你......雪凌!”沉闷的男音却不同于往常的急促发颤,根本就没意料到此等情况发生的神父,以极度担忧的眼神朝雪凌瞥了一眼,当看到那女孩似乎因此而呆滞地站在那处,狂热的声音依然言说着疯癫的语句,那冷光乍然于双眸间流露,他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掏出腰间的左轮手枪,快速转轮抵住那女人的额头,浓烈的火药气息顿时向四周弥漫开来。
神父深呼一口气,颤抖的手最终被理性所控制住,他缓缓道来,厌倦的眉头里渗出无奈与惊诧,“请主教小姐您停止叙说,我们这就离开,不会再来打搅您了。”
“是违背神学的机械类兵器啊,好,好的......我停止啊,不过,那位小姐也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的,对吧?”如在点悟什么般凝视着雪凌,颤抖着声音忐忑地说道,老修女随刻便颤巍巍地瘫倒在长椅上喘着大气,待枪口远离额头回归那男子的腰间时,碧蓝双眸依稀可视见两人即将离开的背影,她却又毫无节制地发出尖锐而可怖的狞笑,似乎要穿透心扉留下难以忘却的印象。
“是啊,是啊!啊哈哈哈哈哈,都是一样的家伙,一样的......”
话语之间,两人的身影也已远离了教堂,只留下那女人颤抖着的狞笑......
“出去后,请务必忘掉这里的一切。”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中却又多了些温柔,神父的银眸沉静地注视着身边的女孩,似乎将要看透她一样,代表罪孽的暗红瞳孔在一瞬之间与对方的眼眸相对视,只觉那男子轻蹲下身双手抓紧雪凌瘦弱的臂膀,却只是无言长久,似乎不知应该说些什么话语,待雪凌恢复平静,茫然地点头示意,他才快速站起身,那大手紧紧握住那冰冷的小手,耳畔却悄然听闻到了那空灵而略微沙哑的声音。
“神父先生,您是否觉得,我只是一个累赘?”
“……并不。”冰冷的声音中却夹杂了几分温度,让纠结沉入了心底里。他似乎因对方突兀的此话而不由一愣住,命运在长久以后微微摇了摇头,他的银瞳戛然缩小了几分,其中隐约流露出诧异及忧愁之色,同时低声、尽量以温和的嗓音在雪凌的耳畔训诫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理由,你也是同样。”
“是这样吗?我明白了。”毫无任何感情的声音悄悄传来,雪凌那红瞳淡漠地注视着身边黑衣的神父,她苍白的脸庞忽而感受到冰凉的触感,只觉从灰色的天穹高处仓皇地坠落下水滴来,划过脸庞形成斑驳的水花,继而渗透入皮肤带来丝丝微凉。
是雨。
不由伸手望向天空呆滞小许,而突如其来的雨滴却越来越繁密地从空中落下,打在地面上汇聚成流,霏霏的雨水顺着宽大的帽檐流淌下去,那双红瞳偶然瞥视到银发男子的衣物因浸湿而黏连在略加消瘦的身躯上,头顶的毛发无力地垂落翘起,隐约透露出肌肉感的身子被一层衣物所掩盖,而那影子却不免带着与她同类人的孤苦及落寞。
这一反常态的心灵交融,却仿佛使人的内心坠入万千地狱的一瞬宁静,忐忑不安在心脏上化作枷锁,她的双眸凝视到湍急的水流夹杂着污秽没入黑暗的角落,空灵的声音如地狱的低语,“雨,掩藏了罪孽。”
当长久之前的记忆回归脑海中时,雪凌将法帽的帽檐更渐拉下,使得阴影将血红双眸深深掩藏,那瞳孔遥望着远方圣洁的城市,鳞次栉比的教堂及城市中央伫立的核心教堂圣彼得罗亚,纯朴的修女面带笑容走向中心之地朝圣,长久以来沉寂于心的蛊惑声音再次于耳畔回响……是认可原罪,栖身于它黑色羽翼的荫庇之下,还是?
以死化为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