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泉与无望之赎

作者:雪凌serling 更新时间:2016/4/7 6:48:48 字数:10112

圣泉与无望之赎

“你们听过吗?关于这个城镇的古老传说。”

红发少女微笑着啜了一口红茶,于是随手拉敞开了她的宽边兜帽,悄悄显露了那双嫣红的瞳孔。此时的餐馆很是喧嚣,人们欢呼与碰杯的声音此起彼伏,与醉鬼的哼唱声一起,编织成了一摞杂乱无章的曲乐。不知何时何刻,少女放下茶杯,将双手慢悠悠地搭在颚下,目光对视着身边二人,不知敛起了何等心思,“你们应该也有所耳闻吧。在这普拉格的后山里,有着能够治愈一切疾病的圣泉。”

“圣泉?那不就是哄人的吗?”对面人毫不留情地反驳了她,将食物大块大块地塞入嘴中,吃相更像是个洗劫了饭馆的歹徒。红瞳粉发的魔女端坐在她身边,和个无视人似的嚼着口中的食物,眼看着桌上的盘子越叠越高,最终堆成了一座小山,几乎完全吞没了她的身形。

“我可不觉得那是骗人的话语。对了……!你们还记得十多年前的那场瘟疫吗?”晨曦摇了摇食指,眯起那双狐狸似的眼睛,用令人讨厌的阴沉声线道出了下一句话来,“据说故事就发生在那个时候,当时,这里还是个渺无人烟的地方,虽然处于适宜植物生长的山麓上,却是个寸草不生的古怪之地。据说,就连野兽都不愿在这儿停留,更何况我们这些弱小无力的人类——”

“喂喂喂,别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好吗?更何况,像那种不符合常识是地方怎么可能存在?怕不是玩你的?!”阿丽西雅鄙夷地吐出了嘴里的鸡骨头,一手举着汤匙,像是在挥舞着某个武器似的,随心所欲地顶向晨曦的鼻尖。“像治愈一切疾病这种屁话,连三岁小屁孩都知道是真是假吧……!”

“西雅,这世上不合常识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再这么排斥的话,你那双眼睛就再也看不见新东西了~”未等对方将话说完,晨曦就下意识地一躲闪,晃晃避过了勺子的突袭。她无可奈何地呼了口气,最终将整个身子藏在了盘堆后边,紧挨着那位一言不发的魔女小姐。

“总之,我就接着上一段说吧?嗯,嘛……不知何时何刻,从遥远的西方来了一群旅者,他们四处奔波着,只为寻找医生,治疗村子里的病患……”

“但是,周围的村庄都深受疾病的威胁,他们已经无暇顾及自身,更何况是让重要而稀缺的医生去救助外人,对他们来说,这完全就是一种奢望。”话音清清晰晰地响彻在耳畔,在魔女的脑海里显得缥缈而虚无。雪凌轻托着她的侧脸,掩匿在帽檐下的红眸半阖起来,目光游离不定地踌躇在角落里,其中不知藏着何等思绪。

“旅者们最终一无所获。为了找到医生,他们只好向更远的城镇寻求帮助,但是收获的答案……无一例外都是拒绝。”晨曦清了清嗓子,在视线撇向别处的同时,接着道出了下一句话,“这时候,队伍里有人出现了疾病的恶兆,他的身上开满了紫黑色的斑花,持续性的高烧让他难以保持神智。可悲的是,没过几天,他便因病情的恶化而死去,漆黑的花朵已经遍布了他整个身子,那是无法抹去的‘死神之吻’,最终导向的……是永不复归的黄泉路。”

“你们听说过吗?当时,曾有人用童谣来形容这种症状——”

“……编一个玫瑰花环,口袋装满花朵。灰烬,灰烬,我们都倒下了。”那是毫无感情的念诵声,清清晰晰地响彻在了脑海,它转瞬就被外界嘈杂所湮没,只留下那双红瞳冷幽幽地睨向外边,蒙上了一层阴暗的眼翳。雪凌即刻就将帽檐摁下,像个无事人般的撇过面颊,低声吐露出一小段话语,“以前,在书里看过。”

“是的,是的,那真是个令人畏惧的年代啊。”

“还记得在瘟疫快要结束的时候,我都几乎年满七岁了呢~”晨曦轻松哼笑了几声,慢悠悠地品了一口杯中红茶。边上的绿发女孩始终一脸不屑,魔女只需稍瞬就藏匿了面容上的迟疑。“于是呢,又有更多人染上了疾病……他们一个个都倒下了,甚至都寻不到埋葬的处所。混乱与绝望吞噬了旅人们的精神,等待他们的,或许只有死亡这一种结局。”

“但是呀……就在这时候!有一个平凡无奇的青年站了出来。他名叫迪巴列夫,在梦中获得了神明的启示。”

“凭借着神祇的言语,他带领着众人向西边行去,最终来到了这片荒原。这土地虽然处于山麓之间,中央地带却寸草不生,形状如同一条蜷伏在山下的巨蛇。”她忽而将手中的红茶放下,轻轻托起下颚、若有若无地朝着窗外暗窥。“青年与他的同伴无法理解神灵的心思,他们一时绝望地跪倒在这片土地上,想着一切已成定局,那些慈悲为怀的创世者啊,直到最后还是没有眷顾他们。”

“嗤,这不是天经地义吗?像那种神灵只顾着在上面享乐,怎么可能在意人类这群蝼蚁!”阿丽西雅一边嚷着,一边举起汤匙敲着那口大碗,压根就不在意此刻的气氛。雪凌并没有打算回应她,目光在脖颈间的十字架上徘徊了一阵,若有踌躇藏于瞳中,直到少女静若止水的话音在耳畔响彻,悄悄然地抚平了心底疑虑。

“但是呀!就在这时候,一条黑蛇突然出现在了人群里,人们惊恐地尖叫着,想要摆脱这不详的存在,而那蛇竟有意识地绕过了那些旅者,朝着某个方位径直行去——那是巨蛇的‘头部’,或者说,是在山坡上方的森林里。”

“青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紧随着黑蛇跑到森林深处,却发现自己已经跟丢了目标……最后的希望也不复存在了,这个男人于是痛苦地跪坐下来,朝着西方大声嚎哭,痛斥着自己的无能为力。”那位讲述者轻叹了口气,却又在下一瞬间、半眯起了那双狐狸似的眼睛,表现得更像是微笑,“不知过了多久,他发觉紫黑色的蚯蚓贴附上了他的指尖,就像是一条黑蛇,趁他失神的一刻,迅速钻进了土壤底下。”

“……所以,他决定向下寻找答案?”

“很完美的回答~当然答案也确实如此。即使身边人已经感到了怀疑,迪巴列夫还是义无反顾地相信着神喻,就算魔鬼蛊惑了所有人的心思,将他们带向绝望的深渊,这忠实的男人也从不愿摈弃自己的信仰,直到最后,一无所有的他仍旧向下挖掘着,就像是个愚者,纯粹而如此悲哀。”

“还真的让人无法理解啊,像那种高高在上的家伙,有什么值得他们崇敬的?!”绿发女孩看着那满桌狼藉,烦躁地吐出了一根鸡骨头。她随手将钱币扔在服务员手上,一气呵成的动作里没有丝毫犹豫,“所以结局就是他挖出了什么泉水,然后用那什么圣水拯救了众人?你难道不觉得这假到过分吗?!”

“西雅,你可不要拆我台喔——”未等她话语毕落,晨曦就微笑着打住了那句说辞,她随即轻咳几声,用郑重其事的语气、为方才的故事结下了句号,“结局确实和西雅所说的一样,当男人挥下最后一铲时,清泉从土地里涌出,竟奇妙地治愈了他手上的伤痕。迪巴列夫登时明白这是神恩,被同行者称为疯子的他,最终带着众人来到泉水前礼赞,那是能洗清罪恶的圣泉,亦是……羔羊的圣血。”

“洗净,罪孽……”

魔女不知为何瞳孔紧缩,整个身子僵直地一哆嗦,仿佛利刃已将她满身的皮肉一刀一刀剜开,无助而悲哀的、更像是个一触即碎的骨架。她登时失意地捂住自己的面容,即使她下一秒的行动冷静异常,使她完全无异于被红线操纵的木偶。身边那人突然察觉到少女身躯并非正常的颤栗,像是即将枯萎的罂粟被烈火焚烧成飞灰,直到声音清清晰晰地吐露出来,骤然溃散在遥远的风中。

“……不如就去看看吧。你所说的那个圣泉。”

晃荡的琉璃在眸间摇摆,将发缕的嫣红色辉映于流水中去。少女小心翼翼地将坠子凑到她的尖耳底下,瞧着那晶莹剔透的锥形表面,窥见幽深的冷青凭着变化的角度流溢出来,黑蛇形状的耳夹依托着那道弧面,看上去并非契合她的耳朵。

“啊呀啊呀,我倒是正有此意呢~”晨曦忽然回转着身子贴近过来,轻盈的动势与她晃而扬起的大裙摆,使人不禁想起湖中起舞的天鹅。这家伙美滋滋欣赏着手中挂坠,像在对待着一个得天独厚的珍宝,甚至还完全无视了自己的同伴、异常兴奋地转悠了几圈。

她们此时正处在热闹的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挨着一个踏向远方,最终完全被高高的地平线所吞噬。如同群蚁相拥挤进阴暗的巢穴,它们在那日偷藏了禁果,犯下罪责却从未悔过,那位神祇因此降罪下来,任汹涌的洪水侵袭了它们的村庄,使这些傲慢无礼的家伙失去了仅剩的立足之地——这并非是个恰当的描述,雪凌漫不经心地扶了扶帽子,将视线聚焦到身边人的面庞上。

她有着与他们近似的面容,同样拥有着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一张嘴与一只鼻子。那是人类脸上本应拥有的器官。她也是一样,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魔女最终意识到,那是食下禁果者,是与自己具有相同构造的人。

不,不是的。

她拥有着一双有罪的眼睛,那是她的原罪,并非人类的原罪。人类的原罪是偷食了禁果。她拥有着人类的血脉,她也是人,那人类的原罪也是她的原罪,但她的原罪……并非属于人类本身。

那她——到底是什么?

“看上去会很适合你哦!西雅~”不知何者的话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竟使雪凌猝然僵住。魔女惊觉自己丧失了专注的能力,她的灵魂早被圣徒撕毁,变成了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变成了数不清的碎屑飘散在风中。她从十字架上逃离了,她已经失去了赎罪的机会,身为魔女的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质问着何人,想法是罪恶的,是危险的,只有罪人才会任它粉饰自身。雪凌呆滞地昂头,睨着晨曦手中坠子的殷红色,在阿丽西雅的左耳虚虚晃荡着,在她眼中显得异常突兀。

“我说过我讨厌红色。还有,像那种俗套的亮晶晶的玩意!你真以为它会适合我吗?”

“啊啊啊!西雅你就满足满足我的愿望嘛~”

“你到底是有多喜欢闪闪发光啊!?”

阿丽西雅高声嚷嚷道,将那只耳坠一把推开,她烦躁地朝对方瞪了一眼,瞪着那家伙笑眯眯的眼神,整个背脊嗖地窜上了一股凉意。她讨厌那什么愚蠢至极的圣泉传说,讨厌这种放入一点儿染色的水就被当做新奇玩意的廉价制品——这简直就是只为索取钱财的欺诈行为,真不明白为什么那家伙还会相信他们的假话。

“各位,选好东西了吗?”这时候,红瞳的魔女低声说着,用冰冷的话音打断了她们的交谈。晨曦于是抱起了一大箱服装与首饰,将它们一股脑儿堆到了西雅胳膊肘上,没想到对方居然下意识地接过这些沉重的玩意,像在举某个小礼物盒似的一阵掂量。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这才意识到什么般破口大骂,皱起的眉头拧成一团,整个人完全就是一副恼羞成怒的状态。

“喂!我们在这呆了这么久,你就买了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人靠衣装嘛,西雅~而且,日用品之类的东西我早就收购好了,可不用你瞎操心什么哦!”晨曦忽而摇摇食指,目光从对方身上偏移开来,许是察觉到了雪凌瞳孔里的失神,却使她扬去的嘴角稍微压低了几分弧度。

“……雪凌你,很在意圣泉吗?”她轻轻问着,眯起的双眸间似藏忧虑,却又被虚伪的笑意取而代之。“那不如,我们一起上去瞧瞧?”

“嗯。”雪凌只是点了点头,将那双红瞳尽敛于帽檐阴翳里。她独自一人地站在一侧,昂首遥望着城市尽头的山峦,它被鳞次栉比的房屋所吞没了,厚厚密密的树林在山坡间蔓延了一带,让她不禁想起了某个耳熟能详的俗语。掩藏树叶的最好地方是一片树林。

——身为魔女的她是异端,所谓的“融入其中”始终都是假相。

雪凌一时以为自己已是行尸走肉,生存的意义只有赎罪,一切行为都是顺应规则的本能。但是,自从那日的“契约”起,身为有罪者的她背叛了自己的愿望,约定、信仰与新的执念错**织,使她再也分不清什么才是她活着的真正意义。

“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魔女低声呢喃着,话音转瞬就被喧哗吞没。同伴的目光晃过她的身子,裹挟着担忧在眸底回徜,最终的最终,一切都被私藏入了假面具里,像是一团乱麻被强行挤进人的躯体,代替着内脏来维持这幅躯壳的生命,理所当然而又荒谬万分。她们的身影终于淹没在人海之间,魔女的黑帽子,包括同伴们的红发与绿发,所有标志性的特征在群体面前简直微不足道,那双眼睛也是同样,只要不被外人指明是异端,它的存在就必是合理。

“……你还在想着赎罪吗?雪凌。”在前往圣泉的路上,阿丽西雅突然叫住了她。

她始终紧皱着眉头,在对方睁大那双眼睛的霎时,竟然毫不犹豫地道出了下一句话。“我说过,我会为你找到未来。所以,我一定会履行我的承诺。”

“这就是,你我的契约?”雪凌似有若无地回应她,寒芒冷彻攒于瞳里,如同尖锐的刀刃切割在皮肉上方。阿丽西雅的双眸一时仿佛覆上了眼翳,她只是点头,用那僵死的嘴角、扬起一抹绝非正常的微笑。当然,一切都发生于转眼之间。未等雪凌再提及什么,对方就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她,顶着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不知过了多久、才随口朝她应了一句。

“不不,约定和契约可是不一样的。那是两码事。”阿丽西雅大迈着步子走向前方,她似乎刻意拉开了一长段距离,被落日拖拽得极长的影子正巧落在雪凌的脚尖,它没过多久就被追上,最终被昏昏沉沉的阴霾所掩匿。直到后边人的话音在耳畔回徜。

“为什么?”

“当。当然是因为——”她扭头望向她,说话语速或因过快而显得有些仓促。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突兀的咳嗽,像是从她的嗓子眼里硬掐出来似的。“契约,是随时随刻都有可能终止的交易,而约定……则是我们双方的共识。”

“总之,反正……”

“大家快跟上来哦!要不然我可会把你们妥妥地都抛下,独自一人满载而归喽~”这时,远处那少女突然朝这边呼喊着,她使劲挥了挥手臂,语气里显然充满着令人发毛的调笑感。她手里搂着一刀从当地人手中顺来的地图与旅行指南书,兴致勃勃地翻弄着它们,仿佛那东西根本就和她一体似的。

阿丽西雅随即冷嗤着撇过脑袋,脚步顿时加快了几分,可没走几步就折返回来,她一把拽住雪凌的手,将魔女整个人迅速拉到了前边去。两人的姿态确实过分地不协调了,周围弥漫着晨曦若有若无的哼笑,带着不自知与惶恐从脚跟间流渗。“喂!你该不会是真信圣泉这种屁话吧?!”

“据说那是能美容养颜,让人时刻永驻青春的泉水呢,说不准还会有返老还童的功效。错过了一次,那可就没有下次了哦!”

“真是一派胡言。”阿丽西雅随口嚷嚷道,她依然牵着雪凌的手,瞧着晨曦那副过分热衷的鬼样,不禁发出一声毫不顾忌的嗤笑。真不晓得那家伙是从哪里的情报商问到上山的路的,更何况说,这种东西作为推动旅游产业的秘宝,怎么能轻易展露给他人?这未免也太荒谬了些吧。雪凌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值得思考的地方,她随任西雅牵着,远望着并非太高的山坡,夕阳将树林洗染成了不太正常的猩红色。

她们不知同行了多长时间,直到落日东斜,黑黢黢的树影在她们面庞上一阵晃荡。上山的道路越渐狭窄了,像是从下水沟里通出一条小道似的,偏僻万分的,让人不禁怀疑所谓的地图就是一张无意义的假货。

这鬼地方压根不可能有什么圣泉。阿丽西雅喃喃自语着,随手折断了那些阻挡带路的灌木。雪凌被她护着身后,不紧不慢地踩着她的影子,凉亭的轮廓最终映入那双红瞳,虽说那地方看上去很是简陋,对她们来说也算是个绝妙的休憩处所。三人最终在亭子周边各居一席,原本兴致勃勃的晨曦小姐显然有些沮丧,她拼命翻找着手中的资料,妄想寻到一丝一毫的端倪。而雪凌坐在离她们更远的地方,放眼扫视着那片阴沉沉的树翳,残霞渗透在水井之中,在那几乎干涸的洞口里留下了一寸黄昏。

“我就说啊,压根不可能有什么圣泉。”

“我们还是回去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再这么下去,我肚子都快饿扁了!”阿丽西雅高声嚷嚷,于是一脚踩着了枯井的井口上。

也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般的扭过头去,将唇线抿成了道不太讨喜的弯弧,当树丛里的窸窣再次响起时,便毫不留情地放出了一句狠话。“……要命的就快给我出来吧!别以为你这么大个人可以假装成空气。”

“西,西雅?!”晨曦不禁错愕地一抬头,在起身霎时、将手中的地图小心翼翼地夹入了导览书里。雪凌始终凝视着那个角落,望着邋遢的男人从草丛里摇摇晃晃地钻出,他甩着几近见底的酒瓶,在向她们走近的下一秒钟竟然猛摔在地——伴随着扑通一声重响,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古怪异常,阿丽西雅的眉毛显然有些抽搐,她双手叉腰,顶着一脸的无语,心烦意乱地朝那家伙问着。

“看起来你是当地人对吧?那正好,我们要找个地方,说,带路还是不带路?”

“啊啊,被你们发现了……?小姑娘们。”对方扶着他沉重的脑袋、踉踉跄跄地站稳了身子。顶受着众人尖锐的目光,他迅速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液,用袖子将胡茬上的水珠擦干,然后——竟慢悠悠地盘腿坐下,整个状态异常悠哉,搞得人不免想要破口大骂。“带路……啊?可以是可以,不过……”

“听起来,是有条件吗?”晨曦忽然摇摇食指,游刃有余地向他问了一句。虽然她整个人已经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紧挨在雪凌身后,瞧着男人那副脏兮兮的打扮、难以自控地颦起眉心。

身为洁癖可真是麻烦。

“有话赶紧说。你也知道!我们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阿丽西雅不免冷哼一声,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的跟前,于是居高临下地瞪着那家伙的眼睛,“总之,要是你能带路,我就饶过你愚蠢的跟踪行为。这也算是一场交易,你觉得如何?”

“其实也没什么条件,只是希望各位小姑娘能听我讲讲故事。仅此而已。”男人忽然扬起嘴角,一手晃着手中的酒瓶,半眯着的双眸不自觉地睁开,露出了那双异常澄澈的眼睛——这实在是过于纯粹。雪凌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眼里的坦然,当她下意识地摁住帽檐时,对方竟发出了几声沉闷难忍的咳嗽,他的背部深深佝偻、在昏沉阴翳间描绘出了道扭曲的弧度。

“我们凭什么浪费时——”

“等等,我们就听他说吧~西雅。”这时候,晨曦突然开口将西雅的话音打住,她微笑着将双眸眯起,牵着雪凌来到凉亭一旁就坐。这种行为完全就不紧不慢,迫使阿丽西雅烦躁地摁了摁太阳穴,差点儿就要放出一句斥责,然而晨曦始终带笑着凝视着她,搞使她在刚想反驳的瞬间撇过脑袋,强迫自己去纵容那家伙讨厌的作风。

与此同时,席坐于地的男人也醉醺醺地放下了酒瓶,悠哉悠哉地开口说道,此刻更像是个游历四方的说书先生,“那么,我就开始我们的故事了?要仔细听着喔,小……姑娘们。”

“我说,我们该不会要听一个醉鬼讲老半天胡话吧?!”

“嘛,你就老老实实听着吧,西雅。对了对了~小雪凌你觉得呢?”

“我附议。”

“……我想想啊,就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坐落着一个小村庄。”男人忽然开口,他逐渐放慢了语速,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般的、将双眼睛藏在肮脏粘稠的乱发间,更像是蒙上了一层深重的眼翳,“当时村子遭遇着大旱,所有的作物,甚至是一切植被全部枯萎,井水也不够人们存活几日。世界笼罩在太阳的暴晒下,就算是有个人前一阵子还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在后一秒钟就气绝倒地,这种事情也是屡见不鲜的。”

“村里的粮食已经不够人们挺过那个夏季了……就算有人尝试在村子里挖井,最终的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他不免惨笑了几声,声音尖锐刺耳地扎进众人的耳膜,“以至于长老们做出了决定,让当时村里仅剩的几个年轻人来到大山阴面,想办法在这广袤的山中,寻找到可供众人生存的食物与地下水。”

“故事的主人公,那个男人于是在山中住下,他日复一日地挖掘着水井,捕猎,有时候甚至是寻找着草根充饥。每过几天,村子里都会派人来询问挖井的进程,而那男人……当时实在是太过善良天真,如果自己寻找到了足够多的食物,一定会捎一些带往村里。而当他无法保持基本生活时,村子里也会他带来最低限度的饮用水和食物。就像是……某种共生关系?”

“同样的,这也是他与村里人的契约。在寻找到水源之前,他是无法回到村子,去见自己的妻子和还未出世的孩子的。”男人将嘴角扬成一抹近乎微笑的弧度,他晃晃悠悠地举起酒瓶,将所剩无几的液体泼撒在他的衣襟上,湿哒哒的头发黏附着额头,使外人一时无法看清他此刻的神色。

“契约什么的,还真是冷冰冰啊——”晨曦一手托着她的腮帮子,半眯着眼睛道出了声感叹。雪凌似有若无地朝身边人窥了一眼,缺失共情能力的她并不能理解这种说法的意义,对她而言,契约与约定固然是毫无差别的,都是一人与外人的交易,根本不需要闲扯到所谓感情。

“所以这个村子,就靠几个青壮年去寻找所谓的希望吗?呵,真是个令人费解的地方。”阿丽西雅立即反问道,像是在寻思什么似的皱起了眉。没过多久,她便一屁股坐在了石砖地上,用那双绿眸朝男人的眼睛一阵死瞪。

“毕竟,那是个已经年老到朽烂的村子。”对方苦笑着歪了歪嘴角,眼看着已经全空了的酒瓶,一脸无奈地捂住了那头乱发,“除了那几个人还留在村里,几乎所有年轻人都离开了……抱着那些虚无缥缈的美梦,前往更广阔更富裕的国家。这很理所应当,不是吗?”

“最终留在村里的,只有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能做到的无非就是祭祀,祈求上天怜悯的恩赐,让农作物能够复生,雨水能够降落大地。但是啊……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没有神能回应他们的祈祷。”他的话音被拖拽得极长,其中暗藏着难以自控的悲恸,“于是,那个男人就日复一日地挖井,终日游荡在山中,寻找着猎物与地下水源。直到最后啊,他却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他珍贵的家人与孩子,他几乎完全与世界隔离,除了每隔几天来访的村民让他意识到时间的流逝,除此之外……一切概念都是近乎虚无的。”

“就像是,天上一天,人间一年那种感觉吗?”晨曦忽而摇摇食指,微笑着询问他,“据说在某个国家有个耳熟能详的故事,讲一个上山砍柴的村民因为观看对弈而遗忘了时间,等到他回到家中时,一切都变了样貌。听起来真的十分奇妙,你觉得如何?这位醉鬼先生~”

“啊呀啊呀!确实如此。”他近乎疯癫地哼哼大笑,最终将嘴角抿成了道耷拉的弯弧,“旱灾越来越严重了,到最后,山上的植物几乎完全枯萎,人们只能食用死去的动物与草根为生。村民到访的频率越来越少,一开始是五天,之后是十天,然后是半个月……以至于后来,再也没有人来访问,他重要的妻子和孩子不再见他,他甚至认为自己已被抛弃,被遗忘……!成为了一具真正的死尸!”

“……被遗忘,就是死亡?”

雪凌许是被触动了般的喃喃自语。她若有若无地握紧了脖间十字,那东西已然残破不堪,唯有猩红宝石还保留着曾经的纯粹,那是过去的人所留给她的遗物,是她所意识到的死亡藏在深不见底的阴影里。阿丽西雅不知为何撇过脑袋,将目光烦躁地游移到另一侧去。

“那之后,怎么样了?”

“我不记得他就这样苟活了有多久,那固执的男人靠着吞食树皮树根度日,却始终坚持着他的挖掘。直到有一天,清澈的泉水从土地里涌出,那绝望的男人终于重拾了希望,他坚决认为这是上帝的恩赐,欣喜若狂地奔下山坡,只要告诉村民这个消息,原本遗忘他的人就会想起他,赞扬他,歌颂他的伟纪……!他会被人们重新接纳,会从一具已经溃烂了的尸体复生成人!”

“这是他第一次下山,甚至忘记了前往山脚的道路,他兜兜转转了很久,最后终于看到了——”他不自禁地提快了语速,却在说辞话尾顿了顿音,踌躇地拧住了那空荡荡的酒瓶,“村子变化了,变成了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他并不熟悉那里,只能一昧地喊叫,呼唤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过去的那些长辈,还有曾经为他送来食物的小姑娘……”

“但是,如此愚笨的他,这个幸运而单纯的男人,最终无法得到任何回应。”

“难不成,那些人全部都……?!”

“那时候已至黄昏,男人呼喊得声嘶力竭,终于,跪倒在了村口的位置。”那醉鬼不免哼笑了几声,若有苦楚被他的眼皮挤压出来,呈现出了一副极其怪异的神态。“在睡梦中,他迷迷糊糊地看到了头戴鸟嘴的神明,神明告诉他,村子里的其他人都被漆黑的斑花杀死了,活下来的,只有与村民定下契约的年轻人……”

“也只有他们能够活着。”

“就算挺过了旱灾,也无法挺过接踵而来的瘟疫吗……”晨曦轻咬下唇,像是在寻思着什么般喃喃语道,“所以说,醉鬼先生你就与活下来的其他人,依靠着那口泉水,来到其他地方组成了新的城镇?”

“不,不!那怎么可能是我?只是故事里的人罢了——”男人使劲摇了摇头,然后进一步抬高了话音,“……在故事最后,神明告诉了他们避免染病的办法,他们在山的另一头组建了村庄,直到瘟疫结束,外来的人们每每来到这里,都会惊讶地质问他们……”

“为何你们这群人能够如此轻松地躲过瘟疫呢?”他刻意转换了说话的语气,用近乎嘲讽的语气道出下一句话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跟他们说,当然是因为泉水。”

“呀,我喜欢你这个答复~”红发少女登时顶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回应了他,她忽而轻哼,刘海下的眼睛晃晃窥向别处,瞧着那口已经干涸了的水井,不免有些踟蹰地抿紧了下唇。雪凌和阿丽西雅显然已经会意,她们默不作声地藏于一旁,身形轮廓仿佛即将覆灭的烛火、最终吞没在了夜幕昏沉的藏蓝色中。

“……噢对了,各位小姑娘们,还有什么想要我帮忙的事情吗?”

“我们,当然已经没有问题了。这位酒鬼先生——”

她们就这样目视着那男人离开,他手持着那空荡荡的酒瓶,拖拽着破烂不堪的衣服与草鞋,渐行渐远的身影逐而消失在了蜿蜒曲折的山路中。于是夜色降临了人间,众人最终看到了宛若盘蛇的山麓,繁华的城镇就坐落在那里,灯光为其织就了一层纱衣,亮得晃眼,为魔女猩红的眼瞳添上一抹虚幻的纯白色。

“大家知道吗?据说蛇是‘赫尔墨斯’的权杖,也就是医疗的象征呢~”

“但是,它也是引诱人吃下禁果的,罪魁祸首。”雪凌低声呢喃,将那双红瞳尽都掩于帽檐底下。“它是有罪的,无法为任何人带来救赎。”

“也不一定哟,小雪凌听说过——挂在杆上的铜蛇吗?”晨曦忽而摇摇食指,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那是被诅咒的事物,也是罪的象征……但是同样的~它让人们得以痊愈。”

“总之,这就是……它作为蛇这种生物的两面性啦!”

“说什么有罪没罪的,这不都是由什么神,是你们人类自己的主观臆测吧!”阿丽西雅高声嚷嚷着,将她们的言论一口否决,“像那什么意义,无非就是被过剩的自我意识强加上来的项圈!世界无时无刻都在运作,就算,你们人类就此灭绝了,它也不会哭哭啼啼地为你们悼念的。”

“那也倒是,哼哼哼~”

伴随着杂草窸窣,她们的话音渐而湮没在了虫鸣声里,最终便是消散,就连一点儿痕迹都无处追寻。声音是最难以保留的记忆。酩酊大醉者的妄言忽而响彻于风中,显得缥缈而并非真实,最终谁也分不清真假的含义,过去的故事仍然沉睡在过去的土壤里,与那业已干涸的井水一同,不知被疯癫的醉人埋葬在了何方。

魔女扭过头去,朝圣泉所处的方向若有若无地窥了一眼。

——再见了。虚伪的希望啊。

她什么都没有说,没过多久就转回身去,提着她如同丧服的黑裙摆、加快脚步就此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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