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
狂风在躁动着,愤怒地喧嚷笼罩周遭,卷袭沙土朦胧了血色双瞳。天际黑压压的乌云此刻若阴鹜的鹰,冰冷地窥视着深林间的旅人,它丝毫没有留情的意味,尽情驱使烈风猛然吹刮那旅人的衣衫,令风的灵魂遍布于每一处可及的角落,扰乱原本平静的心神化为一片冗杂,狠狠痛彻了那忐忑的心扉。
“编一个玫瑰花环,口袋装满花朵。灰烬,灰烬,我们都倒下了。”无故回荡在脑海的童谣愈渐模糊,除此之外,单单就只余一片纯白罢了。雪凌不由裹紧外披的那老旧斗篷,或因过于喧嚣的风而瑟瑟发抖,其内仍是那身哥特系连衣裙,裙摆此时凌乱地浮动着掩住腿部,固是透彻出苍白的凉意。
“......只是很好奇,各位是否还记得十二年前的自己。”似有似无的话音许因脑内浮现的第一感觉而淡淡地道出,晨曦那双瞳里辗转出一丝连她自己也不知所云的怀疑,艳红色的直长发兀自披散至膝盖后侧,仿佛长久就开始留续却从不加以修剪。那黑色法袍持续在狂风中涌动着,倒是更增了几分不定的清凉,她手柱镰刀微坐于树下阴翳,双腿并拢以图保暖。
于是那声音再次传来,仿佛陷入回忆之中,“我那时呐,已经开始逃亡生活了呢。”
“呵,我啊?在准备接下来的神魔战争,为了对魔王殿下至死效忠。”坚定的嗓声从阿丽西雅的口中言道,其中却夹杂着一股天性的敬畏感。她暗绿的眼眸阴冷地瞥望着天际翻滚的黑云,仿佛悄然与那抹混沌融合般,漆幽沉淀在眸中,晕染出一片昏沉的残影。那手扶着巨剑靠于自我身旁,而虽只穿一身单薄的黑衣,却毫无任何屈服于狂风的意味,双眸傲然观望远方就像是胜利的孤傲剑士。
在下一瞬间,她似是注视到那人偶般女孩的身影,那声却有软化的趋势,又更趋向于两人间普普通通的攀谈,“雪凌你还记得什么吗?呃等等,那时候的你应该还很小吧?”
“抱歉。因为我的记忆,只截止到七年前。”淡然的回应兀自藏入风的呼啸中去了,雪凌只是无声无息地摇摇头,将暗红瞳孔掩匿在阴暗之中,深粉色长发四散在喧嚷的风里,发尾的几缕翻飞拂动缭绕肩头。她纤细的手指悄悄触碰树木的干枯皮囊,似在寻求所谓慰藉般的,空灵飘渺的声线转即轻道,“只是曾在书中看过,关于十二年前的事。”
“神魔战争的前夕,同时也是人界瘟疫结束的时候。呵,也不知那些神族在搞什么鬼,竟如此孤高自傲。”话音中携带着烦躁及厌恶的情愫,阿丽西雅暗绿的眼眸在不自觉中流露出锐利的芒光,随而故作轻松状架巨剑于树干旁的角落,高束起的墨绿马尾此时絮乱地飞舞在风中,在不知觉间干扰了视野。她稍刻闭眼小憩,仿佛完全没有在意到那风的猛烈,一腿习惯似地翘起,凸显出格外的豪迈直爽。
“人类因此而锐减大半了呢。”晨曦的声音却有些怅然许了,双眸此时仍被刘海藏匿,平和里许是流露着黯然。她默默提着镰刀撑起身子,拂面将兜帽覆在头上,便缓和地揽起长发迫使其沉入帽中。身子随镰刀摇晃地站在狂风中,任凭回旋的风渗入衣襟带来片刻冷意,她却依旧迎着风口向前走了几步,稍刻才转过头去,向同行旅人说着,“开始赶路吧,各位。”
只觉那二人这才修整行装,身影不久后隐于森林深处,在泥泞的土地印下了浅浅的脚印。可那土地依稀遗落了几片孤羽,如黑夜一般的色彩上、却突兀现出了几道纯白。或许是即将堕落的天使在逃亡过程中留下的痕迹,伴带着用力陷入泥中的凹陷,仿佛已经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羽毛的主人无助地拖拽着身子,在泥地中寸步难行。
心思不自觉地回到了梦境中的那个早晨,记忆碎片悄然重组,在灵魂深处映下细碎的光斑。当天际透彻出黎明曙光时,那身着哥特系连衣裙的女孩正端坐在树下,手持一本图书、丝毫不觉无聊地来回翻着,红眸始终平静地注视着文字,此时此刻倒更像是个无心的人偶。
高挑的男子默默站在她身旁,长发在微风之中不住地浮动,那双银眸在发缕间隐现出来,偶然流露出了温柔的意味。他似乎不经意地瞥见了书页上的文字,在长久以后、才向着身边人低声问询:“书上是......关于七年前那场瘟疫的事吗?”
“嗯。”回应声轻轻传来,只觉雪凌昂起了头,暗红双瞳与那仿佛永远不会有任何情愫的眼眸相对视,一时更像是凝固了时间。不知何时何刻,她才垂下头来,再次凝视书页中的文字,一手忽而隐入身后,默默地捏住了自己的裙角。命运微沉的男声随即在耳畔回响,可话音之间,却没有掺杂任何感情。
“无数多人因那场瘟疫丧失了性命。在当时人的眼里,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是死神的诅咒。”
“而收养我的家人,也就在那时候,被漆黑的斑花接到了冥府。”声音冰冷地透彻灵魂,仿佛数不尽的冰锥扎入血与肉中,将他的内脏与灵魂搅成一团无可分离的浆糊。魔女能理解那双眼瞳中始终埋藏着的厌世,那是虚幻的,遥远又低沉,是与神灵剥离的悲哀深深葬在西边的曙光里。“那是绝望的年代。”
“终了,瘟疫中最后一个亡者的灵魂,在神的引渡下化作他在神界的使者,天使。”命运的男音随而稍顿,他忽而皱起眉头,可刹那的迷茫稍瞬就隐于瞳中。雪凌看到了那只向她伸来的手,她小心翼翼地将其紧握,几乎同样的冰冷在某一点上交汇了,五指之间却无法产生更多的暖意。
命运微然施力,拉起雪凌因久坐而僵直的身,低沉的话音不久便言道出来,清冷万分的、如同月光挥洒在圣职者煞白的墓碑上。
“……那是撒旦,是魔鬼,是罪恶的蛇的作乱。这同样是神灵试炼人类内心的工具,提醒着我们时刻相信、希望与爱主。”
“原罪的始作俑者最终败给了上神。”
“这是人的胜利,是神的恩泽。从某一天起,更多的人开始信仰神灵,他们相信神灵终有一天会为其赐福,洗清他们的罪孽……带他们到达遥远的乌托邦。”
“为什么?既然神爱世人,又为何要让他们遭遇苦难?”雪凌用沙哑的嗓声低喃着,若有冷冽纠缠于瞳,沉寂在法帽阴暗中,令人无法发觉其中情感。那手于是迅速闭合了书页,将书籍夹在自己的胳膊肘内,在站直身子的那瞬、冷幽幽地凝视着命运的双瞳。
“神父先生……我还是无法理解约伯。”
“因为,那是人类偷食禁果后……必须接受的命运。”男子略显苦涩的嗓声在耳畔低语,仿佛触及了灵魂般的,竟使雪凌瞳孔骤缩,“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着原罪,从人类被逐出伊甸园那天起,所有人都被‘死’所支配,从此成为了撒旦的奴仆。”
“但是啊。雪凌——”
那话语彻彻回荡在耳畔,稍刻便化为天际缥缈的残音,在脑海中逐渐模糊虚化,直到再也无法回想到久远的过往。雪凌暗红的瞳孔凝视着远方连绵不绝的山峦,淡然而毫无情感,她无法记起神父最后那句说言,一切对她来说都近乎虚空。她只知道自己在寻找着“未来”,那是神父先生的愿望,从那时开始,同样也成为了她与她的契约。
“既然人们的命运注定是死,为何必须得苟活于世……?”雪凌只是低声呢喃,不知在询问着何者似的,暗红双眸半眯起来、似有若无地窥睨着那同行的伙伴。
这时候,似是察觉到了泥泞土壤中几根突兀的羽毛,她悄悄拾起了那根羽,羽毛根部是洁白之色,可其余部分却是夜色的漆黑,染血般的暗红融入洁白与幽黑间,悄无声息地划下弧度,便再次沉淀入泥土中去了。
“堕天使?呵,倒是越来越有趣了啊。”随性而爽快的声音忽然回响,阿丽西雅眯眼审视着那比普通禽类更为宽大的羽毛,身子靠在雪凌边上,却较对方都略矮了几分。不知过了多久,没有发觉任何异样的她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耸了耸肩来调整身背巨剑的位置,于是便抛下这两人,大迈步地走向了森林深处。
“嗯嘛……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圣彼得罗亚,战斗天使及......堕落!”
“西雅你的意思是,那个战斗天使她,堕落了吗!?”话语中稍带着迟疑,从中流露出隐隐的惊诧,晨曦像思考什么般的顿了顿话音,发间红眸乍现出了一抹寒芒。她昂头凝视着阿丽西雅的身影,那眉头不由紧锁,伴带着凝滞于眉宇间的怀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话音即刻便被对方所打断了。
“看这样子是没错,但是具体原因尚还不明。如果真的是她的话……我曾与她在战争中打过交道,但那家伙分明是一个极度敬仰神灵的天使......嘛,也罢了!这样瞎想也没啥用处。”
“各位......继续赶路吧。”声音在两人的耳畔彻彻回响,使她们不由将视线聚向一方。魔女此时背对着她们,用那双红瞳注视着远方的崎岖山路,蓦然觉那路悠长似若游蛇,从近到远蜿蜒愈加,最终隐入了山峦中去。她随而捻起连衣裙的裙摆,与同行的旅人们走向了更远的东方。
——十八年前,不知名的灾厄突然卷席了人界。
这场拥有着毁灭性质的瘟疫,在接下来的二年中迅速蔓延,它癫狂地肆虐着,像是个只为播撒绝望的疯子,毁灭了数不尽的城市,摧毁了无数个家庭。感染病症的人很快就会一命呜呼,在他们临终之前,身上将会布满漆黑的斑花,使他们整个躯壳呈现出恐怖的黑紫色。畏惧这场噩梦的人们隔绝了自身与外界的联系,并为它取下了一个名字,“死神之吻”。
但是,一切却在那年的某一天戛然而止,所谓的瘟疫仿佛过客般被人们所遗忘,终究化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也就在偏远山区内的一个小村庄中,少女形单影只地走在小道中,像是在低声悼念什么,用紧扣着的十指半掩着她的面容。
她拥有一头橘黄色短卷发,仿佛宝石般剔透的碧蓝瞳孔、此时却如此晦暗地藏匿在发缕底下。步履此时迅速而无声,单薄衣物或因过于贫困的生活而显得褴褛,身形周游辗转入山坡上方,很快便不见了影子。
“小琪来看你们了,村民的各位。”苍白的声音不免发颤,少女站在更高处的地方,愣愣凝望着坑中白骨,碧蓝瞳孔痛苦地骤缩,或许是回忆起了过去的往事。那尸体遗骸挣扎在漫无天日的漆黑里,已然腐烂的血肉被阴暗处的群鼠蚕食殆尽,只留骸骨煞白裸露在空气中,不免弥漫着诡异的恶臭。
这时候,少女戛然举起了牛角小号,鼓气深吹出一缕悠长的祷歌,如同天使在黎明破晓时的吹奏,慰藉了那群悲哀的死魂。
她最终盘腿坐在山坡上,手指随性地撩起一缕长发,将其绕成卷曲的状态后,方才收回手来,像是在祷告似的将五指紧握。那瞳孔转瞬将悲哀掩饰,或许是努力想为自己带来一些兴奋、她使劲地瞪大双眸凝视着西方天际,最终却难以自控地捂住了面容。
那声音极力克制着情感,彻彻在山坡中回转了一阵,“哟......哟嘻嘻,各位想听我讲讲现在的趣事吗?听,听我说,我们家隔壁的邻居最近总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呢,还有几个富裕的人家已经坐马车到其他地方去了,而大街上总是会见到几只老鼠,可是很会咬人嘛......”
“这个村庄,已经几乎没有人了啊。”那话音忽而变得毫无底气,其中渗透出失控的伤感。少女固然只是自言自语的叙述着,若天蓝宝石般的瞳孔顿时失神,她伸出手来,久久凝视那刻着名字的十字架手链,于是又勾起嘴角,咧嘴微笑着,道出一声颇为夸张的话来,“各位……看呢看呢!这是我母亲给我的手链,上面刻上了我的名字,希望,希望……我能平安度过这场浩劫。”
耳畔顿时回响起焦急的呼喊声,那少女快速站起身来,她这就打算离去,双腿却像水泥一样柱在了地上,碧蓝的瞳孔不免暗藏着苦楚。她抬头遥望了一眼浑浊的灰色天空,平静的声音淡淡道来,终究回响在了苍茫空气里。
“各位,乡里人过来找我了......愿神灵庇佑你们。”
话音毕落之际,那少女转身藏入崎岖的山路中,不带一丝一缕多余的留恋,消失在了山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