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者与哀悼者
‘胜利者应该是谁呢?’那神灵用手轻轻拖着腮帮子,望着棋盘里、支离破碎的士兵与血腥的战场。她在微笑着。
‘你又在哀悼着什么啊?’她贴近了那只巨大落地镜子,伸手掐着她白皙的双颊,假情假意地学了个悲伤的表情。然后便提起裙子,轻快地藏入镜海中去了。
‘你是胜利者,不是吗?
‘那为何要哀悼呢?’
小小的神灵嘲笑着人类的善变,她悄悄松开了系在发上的麻花辫子,任由那发丝缕缕散落,如同银色的星河。
随后,她抱着那可拘的无邪的笑容,在圣殿的玻璃窗下踮起脚尖,双手悄悄摆了个姿势,在高处映下了类似于‘F’字形的影子。
善变——
魔女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看似与她同龄的银发女孩,在纯白的圣殿中独自嬉戏着,最终淡作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影。
那只是梦境而已。她想着。
然后,她便将其忘却了。
碧空纯净如洗,挟与绯色云霞,缀点那苍穹竟仿佛梦境,勾勒出了那迷离虚幻的乌托邦。魔女悄悄地停下了脚步,她的暗红眼眸忽而凝视了一眼远方的霞光,辉映入淡淡的浅浅的金黄色,如同倏忽凝固在寒冰中的鸡尾酒,冷冽却又如此虚无、捉摸不透的。
这时候,身旁的神父只是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他始终握着胸口的那把银白十字架,指腹摩挲着正中央色泽犹如深红蔷薇的宝石,一身黑色的教士装束勾勒出他修长的身材,衬与那平静漠然的眼神,显得他更加清心寡欲,又是如此的无心于世间纷扰吧。大概外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的俗事而已,更别说是参与那无用的纷争、经历人所谓的幸福与痛苦,或许在他银灰色的瞳孔中所看见的,只是一片空白罢了。
“你在看着什么?”他小声问询道,那双眼睛隐隐约约敛起一丝光,犹如萤火虫在黑暗里所燃起的斑斓,冷暖交融一如藏在坚冰后方的火烛点点,将一切都思绪都虚掩在灵魂里、那最无法触及的彼岸里,令人无法捉摸他此刻的所想,就连个猜测都没有任何能寻得的理由。这许是会让人想到,或许一旦想要了解这个无聊的神父,大概能得到的,只是含糊其辞的祷告与碎碎念而已吧。怎么说,这都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连神父自己都不太清楚他身为圣职者所抱有的情感,甚至无法描述这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对他来说,自我什么的,大概只是一张随波逐流的小船而已,就算不想面对心中的无奈、悲伤与令人木然的事情,命运总会毫无理由地将你抛入这滚滚洋流中,作为一个看戏者高声嘲笑着,连他自己也不例外是陷入泥潭中的人,仅此而罢。
在这时候,他看见那被暖风拂起深粉色的发丝,悠悠地在天际隐遁犹如音符跳动,掩起了眼中人小小的面庞。蓦然间,那跟随他的、约莫十多岁的女孩只是拉了拉帽檐,默默地抵住了这怅然的风。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亦是连一点儿属于人的情感都没有,大概是比不善表达的神父还不善表达,又或者根本就是没有理解这些感情,这连她自己都不太明白。
但能肯定的是,她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不折不扣的人。或者说,是被人所称作的,那个红瞳的魔女。当然,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也是无所谓的事情,因为有神父的陪伴,在此刻她的心底里,已经是最最真实的幸福了。
那一身哥特风格的黑裙如同哀悼逝者的丧服,朴素而色调单一,显是很长的裙摆几乎裹住了整个小腿 ,密不透风的倒不像是小女孩儿所喜欢的风格了。但这并不是一种妨碍,反而将风的微寒抵住,使雪凌少有感到那风里的凉意丝丝,苍白面庞上染上了阳光的灿金色,暖暖的却令她有些失神。
当她看清了什么后,那帽檐下的瞳孔竟是在颤栗般乍地缩小了,或许是惊讶、又或许是愕然的情愫迅速在眸间掠过,使本就孤寂的嗓音在微飔的风中小颤着,让她感到无比的悲伤,仿佛哀悼者最后的挽歌,“我看到了——血红色的河流。还有,人类的尸体。”
“嗯?!”只觉那神父错愕地呆住小刻,他好看的眉头此时恰是紧锁起,衬着银灰色眸子好似无法捉摸的烟云缥缈,掩在一头略长而柔顺的银发中,显得更加迷离淡漠,连一丝儿对尘世的渴求都没有,唯存的只是无尽的厌倦与感觉上的逃离,甚至这时连所谓震惊的神色都变得淡淡的,在僵硬的面庞中凝滞住,最终消泯在薄唇一线中了。
他迅速上前抓住小雪凌的胳膊,轻轻使她后退几步,那高挑的背影掩住了魔女身材的娇小,像是在保护着何等珍贵的宝物般,却依然是不言任何,静得如一具被精心雕琢过的大理石。那眼眸中顿映入了高高的山岭、苍白的天空以及笼罩着层淡淡雾霭的深林,他看到凹陷的山谷处,血一般色彩的河流潺潺淌过,交织着大山本就无处不在的墨绿色,显得格外的刺眼,令他不禁呆凝。
毫无疑问,这是人类在所谓的战争中所摈弃的东西,人的尸骨和被血染红的河流,在这里始终只是一种人类的祭祀。他们发动战争的原因,无非是为了利益二字,连两个高等的种族,或许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而战斗至今,加上本源上的恩怨导致矛盾加深,然后便愈演愈烈,死的死,伤的伤,到现在甚至还没有任何结果。对神灵来说,或许战争只是一个玩物而已,无论是敌者的殒命还是手下造物的支离破碎,甚至都是一种可供消遣的方式。
在普通人类的心里,这固然是惨痛的,胜利者将获得庞大的资本,而失败者只能沦为奴隶,失去自己的家园与自由,正如这条无尽的血红色长河。
“......我们下去看看。大概沿着河流,很快就能找到当地的国家。”这时,神父命运只是平静地言道,他方才还显是僵硬凝滞在面庞上的眉眼,此刻像是冬日天穹上的卷云淡淡,冷寂得使他仿佛远离世事的隐士,将凡尘中的一切,都看得与他无关而已。甚至是这种流血的惨烈,都只使他错愕了不过片刻。或许是他失去了理解情感的能力,又或许是见得太多早已释然,在这时候,大概在他的眼里,那条绯色的溪流已经不再是溪流,它现在是人类利益冲突的余烬,是死者最后仅剩一点儿还未安息的蠢动。
这又让他感到了刹那的无助,像是被封尘在时间中坍圮的老教堂与无法抓住的沙子,刺激着他的胸口被死死揪紧了,压抑得令他有些喘不过气。然后,他就依然以那平静过头的神情,遥望远方墨绿色的、又逐而淡为浅绿青黄的山峦,以及那长久都灰蒙一片的天空。低低长叹。
于是,神父与魔女的身影便双双隐迹于群山之间,仿佛那潺潺淌去的一江绯色,他黑色衣摆颓然耷下,被乍时灼眼的光芒勾勒出一道朦胧的界线,又忽地融入了血腥与死亡的色调里,显得他面庞中的神色如此庄严的,犹如教皇亲自刻写的石碑,在高处投下的冗长的影子,衬出身形肃穆,一时间竟又如同破碎的十字架,倒映在绯红色的河水中,颤颤归隐去了。
长长的河水似于破裂的冰锥子,向遥远的那方悄悄淌去,挟着血液的颜色一直延伸到了山谷深处,连那被泡得肿烂的尸体都与水流交杂在一块儿,漂浮在他与他战友的血液凝成的水面上,或许是希望这条无尽的长河,冥冥中能为他带来永恒吧——即使,这只是意味上的东西罢了。
“我全知全能的天主,慈悲的神灵。我恳求您宽恕这杀戮者的罪孽,接纳所有亡者解脱于死亡之缚,渡过圣桥进入您的天堂。”那悼歌响起,幽幽荡入山间远处,直到完全淡去在空气中,随着风声藏掩不见。
“在纯白与黑暗的逆转之处,藏在灰色帘幔里的——是您的乌托邦。圣洁的乌托邦、喜悦的乌托邦、永生的乌托邦。”神父低吟着,他的手亦是握紧了那把十字,久久握着仿佛根本就是相融的整体。应该说,这本来就是他无法舍去的,应有的圣职。
“您的慈爱是亡者的信仰,您的眼睛能看透万物。愿亡者接受您的荣光,褪去旧衣成为您的天使,与您共享荣福。我全知全能的天主啊,您将永生永王。阿门。”他停止了祷告,雪凌也亦是松开了她十指相握的手。四目相对,却终无言无语。
“……愿神能让你们得到安息。阿门。”淡漠空灵的嗓声在天边萦绕,仿佛亚历山大石坠落在寒冰的石阶上,动人而清脆,凄苦而又如此悲凉。幼时的雪凌继续着她的祷告,那双暗红瞳孔中隐约残映出西坠的霞阳,被悄悄阖起的眼睑掩在了思绪的混沌里,竟使此时的她并不像是一个承受着永远的罪孽的魔女,倒是接近于圣女那类的角色了。
长长的黑裙在忽而喧闹的风中摇曳着,似回旋的舞曲与深红蔷薇散落下的惊鸿一丝,在绯红的流水间迈着她恬静的碎步,跨过战士那被砍得支离破碎的尸体,还有那诡异的溅落在地的脑浆,与不知是所属于谁的绯红。脚步沉着像是走在前往天堂的圣阶,那染血的长剑挑着肠子歪七八扭地斜倚着,被裙摆所轻轻拂过,令得她顺势捏起裙角,迎着那遥远处金色的落阳,孤独地遥望着,如同一具本无灵魂的的人偶。
“太阳快落山了。现在要赶快了。”
命运喃喃自语,他黑色的修士服在凉风间飕飕颤动着,那指节分明的手依然紧握着十字架,高跟皮鞋跨过一具具早已冰冷的尸体,挟着一股莫名的凉意,使那足音渺无的,如同心最宁静的乐师所奏出的琴曲,在一时间趋于消迹,又在刹那中蓦地游回,最终没入远方缠绵不绝的泣声中去了。那哭泣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使他错愕地皱起眉头,身旁的魔女悄悄握住他的手,那娇小的手指朝向岸的另一边,沉寂得倒有些可怕。
这时候,他看到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抱着一具尸体哀嚎,那哭声依然时有时无地传来,蓬乱的发丝沾染了血迹与泪水,只是她那无名指上的戒指依然如新,藏在发丝里时隐时现,令人不禁备生怜悯。可恰于此时,那女子却仓皇站起身,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来者的二人,像是在看着从冥界来勾魂的恶鬼般,消瘦的面颊上尚还挂着泪珠,发红的眼角和布满血丝的瞳眸,显得此时的她更加狼狈的,在慌乱中逃入了林间深处,然后便不见影儿了。
“她为何要哭?”雪凌踮起脚尖,在神父的耳边问询道。或是因她自身从未明白过人类那种复杂的情感,又许是她根本就没有拥有感情的权利,暗红瞳孔依然冰冷得如同冬日的寒雪,无比的平静、安详,甚至可以说是没有灵魂的人偶,连一举一动都像保持着机械般的高雅,却令人的心底不禁发悚。
一时间,竟似乎她所立足的并不是战场,而是那最温馨最美好的花田,血红的河流是为神所赠上的绸缎,战士的尸体是魔女的庭园里那怒放的蔷薇,染血的长剑是圣诞前夜挂在松树上的一颗颗金铃。居于其间的魔女悄悄地捏住神父的衣角,如此问道,使身边人有些窘迫地抿了抿唇,那银灰色的瞳孔中流露出怅惘与无奈的意味,其中似乎还有一点点似萤火虫光澜般的温柔,淡淡地消隐去了。
“因为战争夺去了她的挚爱,所以她才会哭——她不仅是在哭诉她的罪孽,还哭诉着命运的差异与不公。”
“但神灵并不是厌恶人类,他们只是麻木而已。因为人世的战争毕竟是永无止尽的,它被人类本身的罪孽驱使着,然后便愈来猖狂无阻了。”
“人类拥有着原罪,也正是因为这个原罪,驱使着他们犯下新的罪行……他们已经被罪所奴役了。”他喃喃道,那银灰色眸中倏地泯灭了一丝光澜,其间恰是充斥着怜悯、惆怅或及是悲哀的意味,或许是那对人间烟火的厌倦使他不禁惘然,又约莫是想以此来传达他对这战争乃至世间种种纷扰的哀悼,这令他悄悄眯起眸,双手亦更是颤抖着紧握起那把十字架,在无知无觉时低喃了一声‘阿门’,便拉起雪凌娇小的手,与她一同沿河远去了。
渐渐的,他们看到遥远的地方出现了城邦的影子,透过迟暮里薄薄的雾气,使整个城都变得像光明神灵曾经独爱的那颗星星般迷幻、朦胧,让人不禁感到,这一切或许只是一场梦境而已,所谓被血所染红的河流毕竟是不存在的东西,至于他们所站、所处的地方,大概只是梦的幽灵为他们编织出的一道弯弯的长桥罢了。
蓦然此刻,周围的雾气都悄悄散去了些,那城许是喜庆地悬起了满城的灯,让它在身为旅者的二人的眼中,倒是格外的耀眼夺目,使此时的他们完全打消了此为梦境的念头,开始正视起这个正常而平凡的城镇了。但人们的欢笑声却此起彼伏地,若无其事仿佛根本就没有经历战争一般,缭绕在耳畔之中,却有些意外的嘈杂碎烦,让人有些无法忍受。
他们在笑着。不仅是微笑,还有大笑、嘲笑,或许又是苦笑。当然,这个城邦的统治者此时大概是在狂妄地笑着,正因那满载的收获正是他所意料中的,也因为那外邦的敌人没有得到一丝好处,现在反而被牢牢地掌控在他的手心里,让他时刻都保持着兴奋,想要赶快处理掉这些不义之财了。
人们也在高兴。离家的士兵早已归来,不仅是完完整整的人回来了,还带来了搜刮过来的财富、土地,还有那些业已被俘虏的奴隶们。对他们来说,战争结束了、胜利了,便是一大喜事儿,无论上层搜刮多少,只要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无论怎样都行。也无论是怎样极端的事情,只要是符合他们利益的,他们便都能同意。
但在这时候,这种莫名其妙的幸福,却并不是一种使每人都兴奋的药剂。总会有人站在太阳的阴影下,此时便会显得更加的格格不入。
神父皱了皱眉,他又一次听到了魔女的问询。但这毕竟是那么的微小,仿佛即灭的烛火般,渺茫而易逝的。当他完全反应过来时,那声已经完全隐迹在喜悦的喧嚣中,如此的捉摸不透,即使有一寸影儿在他银灰色的瞳孔中辗转,都变得无助十分、惆怅又凛冽,像是绽放在垂暮里的冰凌花,终是归为了无比虚无。
然后,他自顾长叹了一口气,那双眼静静地看着身边人,看着魔女忽而隐现在法帽间的红眸,亦是看着那眸间的木然与淡漠,这使他方才悄语道,那声挟着温柔浅浅,低沉中竟显出了些暖意,但转瞬便被肃穆所藏了,“因为他们是胜利者,也因为战争的结束。所以他们才会高兴。”
可魔女却像是陷入了什么困境般拉了拉帽檐,她或许并不明白这话的意味,又大概是完全无法理解人类那些奇怪的感情,甚至是一颦一笑,在她眼中都是那么的怪异、奇特而如此陌生,连她所熟知的几个情愫,都约莫只是无奈、悲哀那类的淡淡摸不着边的词汇吧。
这时候,她许是困窘地看了眼神父,随后又悄然望向更远的地方,漠视了一切的所谓为幸福的彩灯,也漠视了所有的笑颜。她先看到一个默默编着草篮的女孩,亦是望见那清澈见底的入城河,延伸在天的那边,便呈现出死亡一般的绯色,然后就遥遥坠入远方山头,寻到他们曾走过的那一处处平地、业已死透的尸骨的安息处了。
然后,她又注意到了那个女孩。她很清楚的知道她并不在笑,而是以一种更为苦涩的表情凝视着那潺潺流水,默默编织着她的草篮。挟与悼词的草篮顺着河畔飘荡向远方的下游,不知是在何时会染上血液的颜色,也不知何时便会沉落水底,随后便是消迹而已。和他们两个外来人一样,她也同样是格格不入,眉眼中的悲凉仿若烟雾朦胧,延续到那无尽的长河中,无法明知将会于何处安眠。
但幼小的雪凌却有些失神,她愈是不明这感情的意味,只得看着她的神父,悄悄地低喃,“为何她会哀伤?”
“......因为战争总会付出代价的。”神父命运垂头不语,他十指紧扣遮在十字架上,一头略长的银发几乎将双眸都虚虚掩起,此时或许是在望向那高高遥远的山岭,又大概是在怅惘这无穷无尽的悲哀吧。“这是他们的罚……?因为他们犯下了罪,所以受到了惩罚?”身边的女孩低声喃喃,她抬起头,将那双罪孽的红瞳完全显露。
“也许是。”神父默默摇了摇头,银灰色的瞳孔中乍流露出了一丝无奈,但不久便隐迹在了眸间深处,继而代之的是他略微低沉的嗓声,冗长冗长地回荡在这灰色的天穹里,像是在哀悼着悲伤的人、无知的人,以及那些漫无目的的人。
“但是,‘哀伤’并非惩罚。”
“因为......战争没有原因,开心和难过,同样也是没有原因的——人心毕竟善变,它是复杂的聚合物,是鲜活的东西,而不是冰冷的造物。你也是人......当心中最脆弱的东西失去后,也难免会有所悲伤吧。”
“难免的——悲伤?”雪凌自语道,她暗红的眼眸悄悄朝神父望了一眼,不知是在思考着何。瞳间那渺无的灵魂倏然消泯,被阑珊的灯火所掩去,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欢笑中,直至连一点影儿都无法找寻。
火烛仍在,人依笑颜。
迷茫的魔女,请去寻找您的感情。
——在遥远遥远的将来里,在深沉深沉的梦境中。
您将会找到你最最珍贵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