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学院外，夜幕刚刚降临。水畔的大风卷集着稀疏的云。若隐若现的半个月亮，就像一只在纱帐里窥视这片土地的眼睛。
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一个穿着考究的制服的身影从快艇上下来，急匆匆地从芦苇丛中走过，来到了学院的侧门前。
来人穿着银白的制服，披着紫色的披风，面目被遮掩着。岗哨上的人刚想询问，瞥了一眼那人出示的证件，他便恭敬地点头放行。
那人径直路过走廊里零散的几个学生，走入了院长办公室。一开门，那人就一手举着证件，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型存储器。
邵院长从座位上起身，微微鞠了一躬。
“邵先生你好，这是来自HMO的紧急指示。我们要求你们立刻提供这些人的信息，并且把这个协议立刻运用于学生的指数检测。”
“新的协议？”
“是的。”
“特派员，你知道我们这边的技术水平……”
那人摆出不耐烦的姿势，双手合抱在胸前。
邵院长眉眼一低，但还是低沉地说出：“知道了……知道了……”
那人解下头套，坐在办公室外的长椅上，长发垂到了她的脖颈。有几个学生正投来好奇的视线，她没有回应，只是看向了玻璃窗外。
柳树的枝条正在风中摇动，倏忽间，云又一次遮住了半轮月亮。
“他们……他们在第一批次……”
“你说什么？！”
“他们四天前已经出发了，现在在好几百公里外的实践地……”
她惊愕地对比着两张名单。
“你们怎么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她的话语里带着愤怒。
“我们还以为是像以前那样的‘惯例’……”
“不不，你想的太简单了……”
她咬牙切齿，恨恨道：
“……真是个老狐狸！”
航船在绿色的遮蔽中行进了三天。尽管水岸多有聚居地，但更多的景观依然是广袤的原野、森林与连绵的丘陵。
在后面的两天里，不知是Geme浓度上升的缘故，还是有其他的原因，船在水中的起伏开始对程燕海带来影响。当他对着洗手池不受控制地呕吐时，有那么一瞬间会暗暗想着，自己在这批人里，是不是算是体质最差的。就像纪录片里看到的，位于羊群末尾的那几个。
他旋开水龙头，两手撑在金属质地的水池两侧，看着水里搅出的，令人丧气的黄色漩涡，只感到一阵身体与意识分离的脱力感。
“你真的……没事吗……”
他想说一句“没事”，不过还是只能放任自己的午饭出现在水池里。
“你等着，我去给你弄点药来……”
程燕海吞下了她递来的药片，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窗外只有水雾和种种模糊的轮廓。
困意如同潮水一般袭来。他只是紧紧握着胸口的那枚护身符，似乎这样的动作就能够让他平静下来。他的呼吸，竟然也神奇地平稳了下来。
难得的，他睡了一个好觉。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明亮的光线透过舷窗照了进来。程燕海坐在床上，手按在舷窗的金属边框上，望向外面。
绿色的枝条就在几米之外的岩壁上伸展开来，几乎要刮到船的边缘。阳光斜着穿过那些枝条，将绿色与金色的光点与影子洒进船舱。
“程燕海，”他听到了门口清脆的敲门声，“我们快到了。”
“哟，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明灵又恢复到了日常的样子。
“数据安全的离谱，甚至不需要戴过滤头盔！”
程燕海倚在门边，呼吸着水上的新鲜空气。船舱里消毒剂等各种异味混杂的味道一扫而空。
“真是难得啊，再往前两百公里，就是骸落的边界带了。想不到在这么近的位置，还能有这样低污染度的地方。”
“会不会是HMO做过生态改造呢？”
“唔……应该没有必要单单为常识学院花费那么大的工夫吧？”
“那，这还真是一个奇迹呢……”
不久，船靠岸了。
登上平稳的陆地后，程燕海瞬间感到一阵轻松。宜人的气温，清爽的空气。他向上仰视着，一座高出周围山峦一头的山峰，作为这村庄的背景板巍然矗立着。南侧陡峭的山坡上露出灰白的岩质，稀疏地分布着青绿的斑纹。愈是向山脚蔓延，那些斑纹上愈是被青绿与褐色的油彩替代，山腰以下，更是现出星星点点的粉色来，一直延伸到镇子的边缘。山巅上，凝聚在这高处的水汽升腾着，化作海浪一般的云雾，越过峰顶后便急剧下坠，流泻入晦暗的山坳之中。
“这座山直到现在还没有正式名字，我们地图上标的还是1556-1峰——因为蔷薇村作为HMO辖区的编码就是1556号。”
“不如就直接叫蔷薇峰好了。”
“听起来确实不错呢。不过，旁边那几座也种了蔷薇的山，又要叫什么呢？”
“嗯……这就有点尴尬了。”
“要我说，如果哪天这里有了什么值得记住的事——或者发现曾经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情，那就按照那件事来命名这些山吧。在那之前，只要说‘北山’或者编号就行了吧。”
镇子门口的空地上。
“我想，该说的应该都已经都说过了。这次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让你们在这里了解环境，参与工作。我们已经确保了你们能够活动的范围内，指数都处于安全水平。如果走到限定的范围之外，我们这边是会能够看到的……”
麦老师语重心长地嘱咐着。
“最后，大家都应该是能够自主选择自己前往的岗位的，这就需要大家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以后我们的常识学院还会组织去其他地方的考察，大家要好好把握住这些了解不同地方的状况的机会啊……”
学生们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急着想要奔向村子的心情，就算是路人都能看得出来。
“……那么，大家解散。”
霎时间，学生们活跃了起来，就像滴入水面的一滴清洁剂那样快速扩散开来。
“麦老师？”
“哟，是明灵哇。”
他理了理自己的黑色革质外套，露出与刚刚在学生面前一样的笑容。这是程燕海第一次近距离打量他的外貌。明明已经一头白发，眼角也有极深的皱纹，但他的眼中却一点也不混浊，反而精神矍铄的就像一个中年人。他挎着一个单肩包，就像一个旧时代穿越过来的时髦人士。
“您现在还在忙我们的事吗？”
“那倒没有，昨天院里已经把杂活都安排完了，不用你再来帮忙了，你们安心搞调查作业就好。另外，这位是……？”
程燕海注意到，当他看到自己时，他的眼神一颤，笑意之下渐渐多了几分严肃。
“麦老师，他就是程燕海。”
“啊，是程燕海同学啊。”
麦林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之后，要注意安全啊。”
程燕海能感觉得到，他的语气中有一种深刻的关切，就像亲人给自己孩子的嘱咐一样。
“我明白了。”
在登山的路上，程燕海提着采样箱跟在后面，明灵则在前面兴奋地左看右看。这片野地里的一切，在他们眼中都是那样的新鲜。
“月季！这么大片的月季！”
明灵穿着轻装制服，在灌木间的小道上奔跑着。程燕海看着她在花丛中活泼的身影，一种微妙的心情油然而生。
“慢点……慢点……”
常识学院里，一轮对信息素的专项筛查已经完成，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一度令诺拉感到难以置信。但就在她有些怀疑的时候，对于一些房间的测量得出了不太正常的结果。
“至少五名学生的房间里存在极少量的信息素代谢残余，本来这是不那么值得怀疑的……但是，我根据新的方法，发现这些痕迹并不是由人体内自然存在的微生物代谢产生的。也就是说，它们是人体自身分泌出来的。”
“也就是说……”
“起码是隐性特化的活化感染，就像报告里优先感染神经组织的那种，或者更糟……”
诺拉的脸上写满了忧虑。
“但是他们，无论或早或晚，不管是失踪的，还是那个正在现在的考察队伍里的人，现在全都已经离开了常识学院。”
“一定是有人串通好了，要么是给人留下离开的空子，要么是特意让有问题的学生在先头批次离开，这样就能以‘外出考察’的理由搪塞过去……我极其怀疑，就是那个快要退休的带队的老头子插手了。”
“那我们现在还能怎么办呢？”
“换作其他的目标，可能都不会有什么事，只要照常走流程抓捕就行了。”她捏住了自己的下巴，“但是……这一条指令是从至上乂城直接发来的，目标分类模糊，危险度很低，但优先度高的离谱，这就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至上乂城？难道说……”
“恐怕是涉及一些上头的纠纷了。任务的主要目标很明确，要求削除‘程燕海’的生命体征，并且回收他的骸珀。另外他们还要求，万不可打草惊蛇，如果迫不得已，那么对于所有涉及他的当事人，如有必要也进行削除。”
“还真是直截了当的暴力要求啊，是吧。”
诺拉只是沉默着。
樊义见她不回应，开玩笑似地说着：“怎么回事？你该不会是心软了吧？”
“没有的事！”她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我只是觉得，这次的事情很奇怪……”
“能有多离谱呢？如果真是什么厉害角色，他的变异程度，应该已经到了能在那学院里引发骚乱的地步了。可是他们这边既没有丢失什么重要物件，也没爆发活化感染。”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不对劲。”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个念头如同炸雷般在她脑中炸响。
“莫非，是至上乂城直辖区域内的背叛者？”
“嚯，那我们可算是接到大单子了！”他大笑起来，“内部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们一定气的牙痒痒吧。怪不得没有直接安排大部队来处理这种事，怕是担心消息走漏，引发影响吧！”
看到樊义依然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她摇了摇头：“你完全不理解这种事有多难办……找寻的难度，他可能已经把握的人脉，现在全都是未知数。一般的混沌感染体，我们只需要检测Geme污染度和信息素浓度就能把握它的危险程度，但是……一个隙间者，尤其是一个曾经能够呆在那种地方的隙间者……”
他完全不置可否，故意打断似的说了一句：
“该出发了！”
她无奈地耸了耸肩，跟上了他的步伐。
“咕嘟”两声，她饮下了一小瓶抑制药物，随即抽出了靴子后的的一柄小刀，对着正在下沉的夕阳摆弄着。余晖洒在刀刃上，让它变得像在煅烧中一般红热。
“如果有一天我要杀死一个‘叛徒’……那么一定是用这一把刀去做到，一定会。”
遥远的至上乂城之中。
厚重而仅有人脸那么宽的窗户前，探出了一双憔悴而包含着悔恨的眼睛。
“穹……”
她微微张口。
“如果是这样，我会希望你早点死去，无论是在哪里，无论是被什么杀死都好……”
程燕海站在开放着月季的山坡上，眺望着远处的村庄。
“真是，好风景呢。”
明灵见他如此的陶醉，不是很想打断，只好试探地和了这么一句。
“是啊，真是好风景呢。”
晚上，程燕海与多数人一样，选择在公共食堂进餐。发给的八百元，是不足以维持大的开销的，即使是在HMO提供了宿舍的情况下。就算是阿飞这样能与家人联系的学生，也基本没有余力提供更多的生活费，更不要提常识学院里有许多都是与家人失散，甚至已经失去家人的学生。而蔷薇镇提供的临时岗位，也就只有一些收入微薄的钟点工罢了。
程燕海庆幸自己与明灵、阿飞都在实验器材使用和理论课上还算说得过去，能够作为学校常驻的Geme研究小组工作。虽然在这里的山上行动会非常吃力，但是起码他们还能有更多的时间在外活动。
他舀起一勺粉糊送入嘴里，还是那种熟悉的口感。今天他第一次看到了这种食物的生产过程。在严格封闭的大棚之中，随着额外光照与特殊营养液的输入，巨禾与玉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着。按照他们的说法，只需要两个星期就能够收一茬。干制，磨粉，消毒密封，就能够保存至少三年。二十几亩由中央核聚变塔供能的大棚，就足以养活镇上为数不多的居民。白天的跋涉带来的是酸痛的双腿与饥饿，这令程燕海不住地大口吞咽着。
走出食堂，程燕海的心情相当畅快。他穿过亮着灯的街角，在石砖的路上行走着。
然而，就在这似乎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悠闲时刻，超出他预料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突然地，一个身影从暗处窜出，在程燕海反应过来之前，就在他的口袋里塞入了什么东西，还低声说了什么话，随后便闪向一边。
几秒之后，程燕海才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他正想问话，却发现她已经消失在了街边的黑暗中。他对着路灯的微弱光亮一掏口袋，发现了一张笔迹潦草的小纸条。
“有空的话，请到镇上东南边的杂货铺后面来，我们会告诉你，一些关于你的秘密。另外，你很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了。”
一种恐惧从心底油然而生，令他又一次颤抖起来。
“为什么我这么快又被人注意到了？是谁注意到了我？难道又有人想要利用我的诡异体质？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这里也会有明白这一点的人。”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急驰而过。
然而他依稀记得，刚刚的少女还曾低声说过一句：“请你放心……我们没有恶意。”
这种声音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说服力，令他能够放下自己的戒心。
随着他的心情逐渐平复，一种好奇心逐渐胜过了前面的疑虑。他明白这仍然有着巨大的风险，但是他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向那里走去的步伐。一些模糊的回忆乃至本能，正在他无法看清的心底翻涌着。
幽深的地下。
一团潜藏在阴影中的混沌之物上，从那不停蠕动的流质表面上，陡然生出了一双眼睛。不知何人，在夜色中喃喃低语着：“到那里去吧，去找寻那些你心底一直渴求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