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刚找到你的时候，你神志错乱地躺在土路上，衣衫褴褛，我们第一时间甚至怀疑你已经活化感染了。不过分析之后我们基本确认，你只是受到了严重的信息素影响，大概是当时发生的植物源头的污染扩散导致的。虽说污染度没有上升，可是你好像失忆了——你也应该明白吧？除了这个来历不明的挂件以外，也没有任何能确定你身份的物件，我们也没办法……”
“战争期间的人口流变太多了，HMO直到现在都没有能力去做一个自己控制区域分普查，能筛选好乂城的人就万事大吉了……没能解决你的问题，真是太遗憾了……”
“没事，没事……”
他下意识地说着安慰的话语，眼中却依然是扫不清的迷茫，像一块眼前抹不去的灰斑。
“你以后，一定要注意环境里的信息素，我们给你做了测试，发现你的体质对于信息素相当敏感。一旦再次暴露其中，就会产生不良反应，而且比一般人严重的多。这虽然也算是一种好事，因为你可以更容易避开危险的源头，但是这也一定会给你带来很大痛苦。”
“总之，保重。”
程燕海醒了，并在床上翻了个身，他自言自语道：
“结果Geme相关的事件都在冲向我……”
五月。
最晚的一茬花也已经开过了，野地里藤草四处蔓延，学院方面甚至已经组织了一轮害虫灭杀，现在气温却又一降再降，仿佛又回到了初春一般。
“从世界各地的骸落开始生长以来，气候就在不断变化。我们的世界是有自我调试的功能的，会通过变化达成一个新的平衡。看看二氧化碳占比吧，总的还是一个降低的趋势。”
“题外话，如果气温下降的话，也会比较有利于各位的外出实践。毕竟骸落生物也遵循自然规律，因为低温是不利于新陈代谢的。”
……
程燕海有些心不在焉，正看向窗外。
学院的制服并不厚，单穿实在是令他感到有些太过“凉快”了。自从看了那诡异的笔记起，他已经有几日没了安稳的睡眠，任何如连珠炮一般的枯燥叙述都令他感到困乏。不过，这些都没能扫除他对一件重要的事的考虑。
这个下午他就要作为第一批次实践队的一员，前往远离学院的地方了，并且目的地还是最为偏远的研究所之一——蔷薇镇。
仅仅是偏远，倒未必能引起怀疑，毕竟在当下，Geme指数高不高才是最需要考虑的事。
然而，程燕海也一直听到传闻，而且是往往局限在两三个人里的小讨论里的那种。有人在思考，常识学院安排学生时考虑的似乎不仅仅是污染度，还有一些其他的因素。即使是污染度较低的学生，也未必就会前往更安全的地方，一些评价分数低的，就也会前往较高的地方——尽管他们没有明说这种区分。
因为防污染系统的限制，乂城的人口承载量一直难以有质的提升。于是只有考核既满足水准，污染度又达到要求的HMO学生，才能成功进入乂城生活、工作。
程燕海还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未来的出路问题。去乂城？留在辖区？还是去边境地区？
“可恶啊……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开始考虑这些呢？”
他想着，如果把这些话说给明灵，她一定像之前那样会抛出问题：“但你确实暂时没法改变这一点，对吧？与其这样胡思乱想，不如就着你已经能把握的入手？”
他只能无奈地笑笑。
“说的是这样容易……”
水面上的风很大，程燕海在登船梯上裹紧了自己的外套。他回头望向学院的方向，只看到了一片在阴沉的云下的，模糊的轮廓。
他抱着自己的背包，坐在船中的餐厅兼休息室里。相比于其他人，他的行李算轻的，不至于在登船时复杂的检查流程和七拐八绕的走廊里耗费太多力气。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有些疲劳，“明明还行程没开始呢……”
从走进船舱起，程燕海就察觉了一种不同的气氛。一股弥散在空气中的湿热，那是拥挤带来的副产品。但程燕海并不厌恶这种感觉，因为随之而来的，还有船舱里的谈笑声——那是学生们的谈笑声。
如果匆匆路过的船员表情不是那么阴郁，程燕海几乎就要彻底放松下来。
他们是在水上跑运输的，常年在这段航道工作，大概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心绪有太大的波动吧。毕竟在有些事情上，他们会认识的更多。程燕海也是直到春天在水岸的那段遭遇以后，才明白了这一点。
投入水中的遗体，尤其是骸珀本身，最后都会汇集到江河之中，最后进入海洋。从驱逐它们的战争结束开始，如尚水这般的江河，事实上就变成了承载昔日为人类的，它们的记忆的场所。
“这大概不是能让他们能笑着过的路吧。”
程燕海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集成表盘，Geme数值有着极其微弱的上升，不过依然在安全范围内。
“水既是最好的传播媒介，也是最好的隔绝手段。”课本里的这句话突然应景地浮现在了程燕海的脑中。
“欸，是燕海？”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明……明灵？”
明灵背上背着背包，两手又都提着标着院属研究所logo的箱子。
“……你这是？”
“我接了麦老师给我的任务，这回要在那里采集一大批样本，要是做的够全面的话，就可以作为我们学院研究的一个参考了。我还从来没有到这么内陆的山地做调查呢！”
“麦老师？”
程燕海记得那个人的样子，虽然他不怎么与老师打交道，但是这个人他还是有印象的。那是一个奇怪的老头，经常带队前往上海废墟做研究，据说是忙于生物调查、技术回收这样的工作。程燕海自己虽然没有参加他办的那些项目，但是他看到程燕海时，总是显得相当亲切。
“他已经先我们一步到蔷薇镇安排住所和相关事宜了，到时候，我一定带你去看看他老人家。”
“嗯！”程燕海点了点头。
“说起来，你知道吗……”明灵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戏剧性”。程燕海一看就知道，她一定是要说些八卦的小道消息了。
“记得班上那个叫绫的孩子么？就是扎着马尾，很可爱的那一个。”
“我记得。她不是碰到了一些事故，必须调到第六排吗？怎么了？”
“我是真的很奇怪啊……我问你，你觉得阿飞那种很成熟的人，不应该……”
“呃……这种……我不是很……”程燕海自觉不能驾驭这样的话题，只能挠挠自己的头发。
“啊，聊这种让你觉得尴尬吗，不好意思……”明灵眯上眼睛，耸了耸肩。
“总之，我也是不太理解啊。”
外面在下雨。
程燕海站在窗口，眺望着地平线处的夕阳。
“只希望接下来的天气会好一些吧。”
他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微微有些酸味，似乎是加了合成香精来模拟柠檬的味道，只是这模仿有些拙劣，尝起来有点像清洁剂。
“唷！程燕海。”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嗨，阿飞。”
他看到阿飞穿着老派的黑色大衣，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在他身后，还有一个眼神里有些胆怯的女生，她应该就是绫了。
“你也是跑到这里来了啊。”他露出苦笑一般的表情，语调里却丝毫没有失望的意味。
“是啊。”
“虽然对我们这些普通的常识学院学生来说，其实指数的高低真不算什么……不过这回还是会有些风险啊。”
“最好是不要再像上次那样了……”
“嗯，但愿如此。”
半夜。
“程燕海，快起来……”
他感到有什么人正在用力地用手指戳他的脖子。
“发生什么事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明灵，你这是？”
“嘘……”
“不是……”程燕海压低了声音，“你怎么进来的？”
她噗嗤一笑，“你房门不仅没锁，连关都没关好，还漏了道缝……要是船上有贼，你东西估计已经全让人偷完了。”
“那你……”
“我只是出来溜达下而已，不过关键不是这个，而是我看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明灵只是指了指窗外。
“你有没有发现，外面有点不对劲？”
两人一起向外看去。雨已经停了，但是窗玻璃上仍然有些残存的水滴。在那片薄雾轻笼的江面上，似乎确实存在某种隐隐约约的光亮，简直就像从另一个世界投射而来的一般。
“我溜出来的时候看到船员们有点紧张，表情有点严肃，声音拉的很低，但意外的没有很慌张，情况……应该还好。”
显示器上，船外的Geme指示器被激活了，数值却只有轻微的波动，并且提示这是由江水中的微生物产生的信号。
“这是微生物能够做到的？”
“也许……不仅仅是微生物呢。”
他们一起向着舷窗外的夜色里眺望着。雾气似乎只是低低地沉在江水表面，向上的部分并不是那么迷蒙。窗户外的水岸上，是尚未完成骸落化的森林带，黑黢黢的树影在风中摇晃着。然而，它们显然没有江水中的东西那样引人注目。
“快看！”
程燕海看向她手指的方向。
灰白的光影里，隐隐约约有一叶小舟，正从上方顺流而下。
“奇怪，那里好像没有人……”
“也许……是躺在船舱里？”
两人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影子从舷窗之外掠过，向着下游远去了。
程燕海突然有些毛骨悚然。
“别告诉我，接下来我们还要和那些东西打交道……”他在心中默念道。
没过一会儿，水面上突然显现出一种奇异的蓝绿色荧光。
程燕海与明灵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
程燕海几乎不敢出声，但是明灵还是有些惊讶地说出了两个字。
“鱼群？！”
是的，那是正在顺流而下的鱼群。
同一时刻，他们发现船的引擎声不知不觉间，竟然变得极其微弱，到了几乎没法听到的程序。似乎船员为了不干扰外面的状况，特意降低着船只发出的动静。
“仅仅是一个说法，我没有亲眼看到过，目前为止也没有可靠的文献记载。据说落入水中的骸珀的微弱呼吸作用，会产生能吸引某些特定鱼类的荧光和信息素。随后，那些鱼就会将骸珀吞下，骸珀就会变成它们的一部分。随后它们迁徙入海，生息，骸珀也就最终在近海附近沉入海床。”
“看起来，那些鱼居然在跟随着那条小船……这太不可思议了！”明灵显出一种独属于研究者的兴奋。
程燕海则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看着窗外的景象。
良久，他目视着行至船身后半的鱼群，低声自语着。
“要是HMO的人在这里，一定会把这些东西强制收容起来，把骸珀全部封存进抑制剂罐头里，带到专用的填埋场保存起来……”
当两人的视角集中在这水中的奇景时，显然他们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树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月光下，一些带着浓重Geme信号的黑影，被船员看们在了眼里。
指挥室内。
“船长，能确定那些东西的身份吗？”
“该死……可别告诉我它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船长压低了的声音变得嘶哑。
“那到底是什么？”
“眼角的暗影，觉鬼，甚至所谓的妖狐……很多民间传说里是这么称呼类似它们的事物的。”
“那它们会干扰这些鱼群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年被污染而毁灭的是比较老的村子，恐怕那里就是有过这样的传说盛行，甚至已经到了迷信的地步。但他们对这些事的看法，我并不清楚……”
“那我们怎么办？”
“保持航速，不要让它们注意到我们已经发现了它们……剩下的，就是祈祷了。”
“那是什么？”
程燕海似乎用余光撇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那仿佛是用手指刻意拨弄的，挤眉弄眼的鬼脸。可当他想要聚焦到那东西所在的地方时，却什么都没看到。
“应该……是我的错觉吧。”
“呜……呜呜……”
“加大注射剂量。”
黑暗的舱室内贮藏着某种代谢极其活跃的有机体。它先是如雾气不断弥散着，随后又凝结成不可名状的实体，在如蛋卵一般的空腔内涌动着。
“先生，再这样下去可能就要发生泄露了，我们的隔绝材料没有强到那种程度……”
“不要停。”
“可是……”
“我说了，不要停，大不了就喷注一遍抑制剂，再等她长回来就是了，花不了几天的。”
那个劝阻的声音低沉下去，不再发话了。
扭曲如绳结一般的管道接在那颗陶瓷构成的蛋卵上，液体从管道中进进出出，仿佛在这中心的不是一个生命，而只是一个生产Geme衍生物的反应堆罢了。
就这样， 暗无天日的地下，不停地回荡着痛苦的呜咽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