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角鹿

作者:叶间眠羊 更新时间:2009/1/7 2:23:11 字数:0

『长角鹿』

我总重复做相同的梦。

在望不尽头黑色的森林里,静静站着一只雄鹿,它有巨大美丽的角。

然后镜头拉近——被长长睫毛盖住的湿润眸子,看向我,冲我不停地眨呀眨……

“砰!”没有丝毫转折,枪声突兀地响起。

我不知道那只美丽的鹿是不是死了,因为每当这个节点,我一定会从梦中惊醒。

也许死了,因为我不认为那是好梦。

可同时我一直希望它躲开猎人的枪口逃走,人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这一点儿也没错。

我翻转身体,然后看见吉田。

他仍旧在我身边鼾声如雷地熟睡——我们终于在一年前决定结婚。

叹口气,我没有开灯,轻轻地支起身来,用手摸到床台柜上那个熟悉的位置,夹起一支烟,叼着它找到打火机点燃。

一阵吞云吐雾。

透过淡淡白色的烟雾,我看见窗外,夜凉,如水。

“**是成人间进行的一种活动,其姿势可笑,娱乐有限。”

这并不是**小说,你明白的话,我就比你更加明白。

在外人听上去不太像话:我和吉田共同生活已经过去一年,但两人至今还未有过床第之交。说真的,这件事情让我感到对不住吉田,不过他倒显得相当大度——任何人都可以理解,亲身经历过那种事后,人会对**或者说是单纯的性产生多大的恐惧。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不是没尝试去忘记,但愈是努力那些记忆愈鲜明。

红木门半掩着,毫无防范(因此直接勾起了那令我往后深恶痛绝的好奇心)。

一些刺耳的噪音从门里传来,站在外头,我打开手机盖板看看表盘,现在是正午。可能凯文认为在吃饭点上阴晦的巷子绝不会迎来客人造访,所以没有在意那扇门是否关好(这对我来说可真是倒霉)。

如果事情只此而已,那么我也许还不会冲动到推开门,可万事发展不全尽如人意。

是啊,就在我想按下门铃告诉他们我已经来到这儿的空当里,自门内传出的噪音变大起来,那音量绝不止有一丁点刺耳,那是人声,是夹杂愤怒颤抖以及无谓冷漠的恶劣对话或者说是对骂。

“难道这一切都还不够多吗?现在是时候让它停止了。”约修亚的声音听上去无比冷漠——这似乎是心境障碍的发病前兆,从话中你可以听出他的态度具有敌意且此时脾气暴戾。给他卡马西平或碳酸锂——作为长期照顾精神病患者的护理人员,我想此时脑海里跃出这两个药名大概算正常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说话的是凯文,和初次见面时满口沙哑低沉的嗓音不同,凯文的声音现在洪亮极了,带有浓重的美国西部口音。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要唱反调,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件事情无法停止,因为如果要它停止,那么只好时间倒流,让它从未发生过。”我不得不说,上面这段话我听得着实吃力,凯文.格拉汉姆似乎已经形成一种习惯,在他急躁起来的时候,语速总会突然变快到令人无法适应,“可是时间倒流本身就是天方夜谭,所以这件事情只能这么办,一点法子都没有,约斯(这是他对约修亚.阿斯特雷的昵称,我费了不少时间才反应过来),我们除了让它继续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那是你不清楚,不代表我就不知道。”

那位少年依然冷冷的,像块冰。

他应该看得出凯文因为自己的话变得愤怒起来——让我一头雾水的是,约修亚.阿斯特雷似乎把激怒格拉汉姆看作是件不错的休闲活动,因为从他的语调里透露出愉悦的痕迹——似乎认为还没有激起对方全部的怒气,阿斯特雷依旧不依不饶地把他那赤裸裸充满挑衅意味的话继续下去。

他又说道:“我所知道的,是如果你可以从那扇门前走开,那么我就能立刻摆脱这恶心的地方……”绝对是故意的,约修亚.阿斯特雷在这里刻意地停顿了稍许,显然是想让凯文.格拉汉姆注意到他下面将要说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直到这里一切都没有问题,我没有搞懂他们争执的焦点到底为何物。

但是,一切也只到这里。

某人的呼喊,某人的咆哮,声音如雷贯耳,我来不及把耳朵掩上。

浑浊的水在周身漫延,做什么都没用,不管做什么,开始就无法再去挽回。

我猜,我猜那张柏木桌上海蓝色的玻璃花瓶摔碎了,花瓶里插着的那支粉色铃兰,也许早躺在一地碎片之中。衣物碎裂的声音异常刺耳,我可以分辨出空气里徘徊的事物哪些是阿斯特雷的呻吟而哪些又是格拉汉姆的低吼。裹挟最深憎恨和模糊泪水的咒骂时有时无。

人和人的身体正在撞击,肉块相叠在一起,响亮地击打,然后远离……

于是到达下一个开始。

这一切都荒诞却又真实,这一切都让我恐惧。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有谁可以告诉我吗?

但是有谁可以告诉我呢?

“喂,我说。”

那会是谁?

是神吗?

我没有任何目的性地搔起头来,终于理解格拉汉姆为何总是死命地做这活计了,压根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来帮助我们,于是我们只能困扰在自己的困苦里,得不到救赎也没有方向。

指南针这玩意对我而言玩不转,吉田晓得。

“芙妮,我说我在和你打招呼。喂!”

这下好了——吉田那双浅栗色的眼瞳被放大好几倍地趴在我的视网膜上,真可谓物物巨细——对哦,吉田,没有人告诉过你,要是你不了解自己的肤质或者你对自己的肤质不自信那么就不要随便把脸凑近其他人吧?

一定没有,不然他就不会这么干。

我笑起来,一手将他打离我的脸。

“我很好,吉田。”

“不要撒谎,芙妮。”吉田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这里。”

“噢,好吧,那么你说在哪儿,亲爱的?黑森林吗?”吉田的表情开始变得扭曲,我知道自己有点说过头,真是抱歉,可我不习惯首先对人让步,“你看,我很好,虽然刚刚走神但一丁点事情都没有,健健康康的,你还有什么可担心呢?”

吉田似乎用力地思考了片刻,然后他笑起来,端起一小盘的吐司走到我面前。

“我想你是对的,就让我们赶快来吃饭吧。”

才不是那樣,吉田。

和吉田微笑着享用着早餐的时候,我有些难过地仔细观察着他不断咀嚼东西的嘴。

我是錯的,大錯特錯。

“**倒错”—— 以异常行为作为满足个人性冲动的主要方式的一种心理障碍,其共同特征是对常人不引起性兴奋的某些物体或情境,对患者都有强烈的性兴奋作用,而在不同程度上干扰了正常的性行为方式。

“你是在说自己吗?”

一段沉默,随后凯文.格拉汉姆爆发出的笑声在服务员似乎无意地白眼里渐弱渐远。

那一瞬间我猜他并没有看见,我眼中流露出的对他的悲悯。

那个刹那,无论是谁,只要他看见的是坐在我对面、位于阳光下、爽朗又傻气地大笑的格拉汉姆,他们一定会相信这便是个单纯的男孩。又有谁会理解,这些人,格拉汉姆和阿斯特雷,他们所背负的,是无法暴露在明亮阳光下的黑暗?

没人了解,他们已将伤口隐藏,转眼带上了面具,转眼对你对我灿烂微笑。

可就在刚才,透过相对于黑暗凯文诞生出的面具——那个阳光的格拉汉姆,我透过他,似乎隐约地窥见,凯文.格拉汉姆伤口上脓汁外溢,处于心底最深处晦涩糜臭的腐肉令他不堪重负。

总有一天他会疲倦,而所有的承载会引这个男孩走向何处?

我闭上眼,不敢驱使自己的思维继续颇有可能的设想。

“您是第一个……”格拉汉姆用手随意地擦去过度行为制造出的泪珠,轻轻地笑道,“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回答……噢,这真的很有趣,茵妮森特小姐,您是个有趣的人。”

“我只是在说实话。”

显然格拉汉姆对于我的答案相当吃惊,但是这有什么?

我一直是圈内公认的怪人。

于是我耸耸肩任格拉汉姆继续他要说的话。

“您不是在生气吧?”

他像个大男孩,或者说本就是。

上一秒还在张狂地大笑,这一秒已经手足无措地应付起我这样一个女士。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我还有什么可苛求。

“好了,我想知道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我微笑着拍拍格拉汉姆僵硬的肩膀,“而且,虽然我比你大一些,格拉汉姆先生,我依然不乐意被用以尊称哦?”

“抱歉,”凯文.格拉汉姆习惯性地搔起后脑勺,“我不太会同茵妮森特小姐这样的人打交道。”

“为什么?”

“……因为…像您——”

“是‘你’。”我打断他。

“哦,好吧,”第二次搔头,“像您……嗯,像你这样的人,随便向你说话,心思很容易就会被摸清,所以我不太擅长和茵妮森特小姐打交道。”

这回轮到我愣住了。

凯文.格拉汉姆在我惊异的目光里惴惴不安地摩擦自己的双手,看上去正努力理顺思路,接连清嗓三次之后,他才决定再度开口。

“这么说很失礼,啊,是非常失礼——”

“不要紧。”我死死盯住那双流露出雄鹿湿润光泽的眸子,用力地摇头。

格拉汉姆叹了口气,对我报以一笑,然后把话说下去——“谢谢你……我不擅长这些,说真的,约修亚这方面比我强多了,不过…………抱歉,我又走题了。”

“走题是你的兴趣,我不介意。”我窃笑着喝完了自己的那份大吉岭。

凯文.格拉汉姆,第三次因为尴尬而搔头,露出爽朗阳光大男孩特有的青涩微笑,对我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希望茵妮森特小姐能帮我保管这个。”他伸出紧握的手,在我面前,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松开他的手指。

犹如潘多拉打开魔盒的亢奋与恐慌,我觉得身体发热——不过一刻,那件被巧妙伪装,如所有人希望看见它那样——小小的精灵,翩然登场。

古铜色泽,平滑的身体上蒙着层白雾——显然它被人攥在手心里,时间不止是一小会儿。

这是根钥匙,我再熟悉不过的、只要使用它,就可以打开约修亚紧闭的房门。

片刻后,我抬起眼,以目光询问格拉汉姆。

“拜托了,”凯文.格拉汉姆又笑,于某个为我不知的时刻里,迅速地带上那张黑色笼罩的面具,圆滑慷慨却无比愤恨地对我表示尊敬,“我知道只有托付给你才能使我们(很明显,这里只包括了他与约修亚两人)都安心,你是可以信任的,不是吗?”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钥匙从左手掌溜进右手掌,我眼光斜睨地注视他,而后悄无声息地叹气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们打了赌,如果我输了,必须放他走。”

阳光明晃晃地射进这家落地窗围成的暖色咖啡厅,弄得水蓝色吊灯刺眼地明亮。

我闭上眼,一切在突然之间变得炫目昏暗。

“这个赌局,需要见证人,能够公正地对待我们的人,”凯文抿着凉掉许久地黑咖啡,“符合要求的只有你一个,所以我才来找你。”

“但是,我怎么知道你们谁输谁赢呢?”

“你会知道的,我已经立好遗嘱,也委托了律师,”极满意地看我瞳孔放大,凯文.格拉汉姆调换坐姿后,露出傲慢带有恶作剧成功意味的笑容,“不用担心,委托金我已经事先结算好了,一旦我被确认死亡,我的律师会第一个通知你——”格拉汉姆忽然停下来,他揉搓着眼睛,随后从肥大的深绿矿工裤口袋中掏出一小瓶蓝色液体——拧开盖子,将两滴蓝色液体滴入眼中——闭紧眼,片刻后张开——继续说下去,“然后你就可以去放约修亚离开那个地方。”

“等等、等等……”我承认从第一次见他起,我从未真正跟上过格拉汉姆的思路,那些无序的思想,就像是你从浴缸中捡起一撮缠绕粘黏在一起的发丝,湿漉漉地混乱,虚无缥缈间不得不使人相信有某些事实的确存在并早已被证实,“我不清楚,我不能理解……什么叫你死了以后我就可以去放约修亚离开那个地方,这是什么意思,格拉汉姆先生?”

“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格拉汉姆俏皮地眨巴眨巴那双湖蓝色的眼睛,狡黠地笑笑,“如果这个赌局我输了,那就意味着我死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无视于我的愕然,格拉汉姆侧过脸,用手做出动作示意远处的服务员过来结帐。

接着,这个即是男人有是男孩的家伙又回过身来。

“这很简单,不是吗?”

让我们看看,到底谁会更早地死去?

这就是他们的赌局。

——“这很简单,不是吗?”

——“砰!”

——没有丝毫转折,枪声突兀地响起。

是的,这很简单。

只要死亡,只有死亡。

月光冰冷且温婉,薄纱的窗帘被风卷起。

我睁开眼,外面是光,是人,世界依然川流不息。

透过喧哗无谓却又美丽愉快的酒吧与舞厅,我模糊地望见,不夜城灯火阑珊之中,一片黑色的森林正赫然屹立。于是我终于明白,无论结果如何,也许就是永远,自己再无法看见欢笑淌过的溪流以及有着布谷鸟的精致手工钟表,那些森林中有着纠缠黑色睫毛的长角鹿早已离去。

也许死了,也许活着。

没有什么留下,一切便成为了遥远缠绵的梦境。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