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带』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是谁说过这话,神色温柔。
从律师那里拿来的两盘录音带,标记白色以及标记红色。
穿过喧闹如常的人群,被温暖的光笼罩,在那瞬间,我居然会忍不住希望哭泣。
是不是在经过太长久的黑暗后,才会明白一米阳光的价值?
抿嘴嘲笑自己的幼稚,大踱步拐进巷子,银灰色的道路被踩在脚下,一直延伸,经过绿漆的门前,朝向远方无休止地奔走,消失。
天空青蓝无风,冬日里空气干燥仿佛风干的花朵,绮丽枯涩。
低下头,拉开巨大帆布包拉链,翻找钥匙——啪嗒。门被开启。
没有立即推开门进屋,站在外头,我略微迟疑了一下——说起来,家里那台老式三用机(集磁带录音、播放磁带、收听广播以及播放老式唱片功能于一身的家伙,似乎是自我祖母那辈传下来的)还转得动吧?
把浅咖啡色的帆布包扔进沙发,将录音带从大衣内层口袋中捞出,我迅速地钻进书房——与其说那是书房不如说是个杂物堆放间,我总对保持屋内整洁和打扫房间相当苦手,这也没办法。挪开一些被灰尘覆盖的厚重精装本——呼啦,揭掉三用机上白色的罩子。
黑色四方,与保险箱体积相同的家伙出现在眼中。
散发着冷光,外表笨重,死一般寂静。
“好吧,我看看……”希望它还转得动。
在裤头上蹭掉手间细屑,我挑了那盘标记红色(和流淌在你我体内液体的颜色相同),以极其酷似小孩子挑战积木拼搭新高度的心情,把它放进那个黑色保险箱内,关好箱门——等等,Play键呢?
透过凹痕,在已经全然油漆脱落的按键中,我仔细地寻找着——嘿!
你在这儿,小鬼头。我笑起来。
喀嚓。穿越那半透明的盖板,能看见磁带缓缓旋转起来。
我开始站在别人旧梦的尾巴上。
标记红,A面:Flowe and Grass
三十秒的空白,正想停下带子看看是否自己被那律师给骗了的时候,混合了牧笛风琴牲畜的合成音赫然传出。
『藏起来……』
『藏起来……』
稚嫩的童声,均匀换气的间隙里流露出些许娇柔。
唔,唱歌的应该是女孩?
『笼中的鸟儿啊——』
忽然歌声渐弱,下意识地竖起耳朵。
“有一对姐妹。”男声入耳,那口音带着凯文.格拉汉姆所独有的浓重。
“她们都留粉色的长发,都长着一双晴蓝色的眼睛,姐姐挺拔而端庄,妹妹柔美且稚嫩。
她们的居所位于山中村落,同所有质朴善良的农人一般,心性单纯,灵魂洁净。
我不知道你看见过没有——生长于山脊上的樱花。
它们明亮温暖,象征最美好鲜活的女子。
那些讨人喜欢的小花在深褐色布满纹路的枝杈上盛开,背景是一片连绵的山岚,一眼望去,画面硬朗、充满活力和善意。
是的,那对姐妹给人的感觉,便是如此。”
男人深深地长叹。
沉默短暂地降临,在此刻我才恍然发觉,那些歌谣依旧唱着。
女孩仿佛坏掉的留声机,永远永远地停留在一个点上,不再前进,但,也不后退。
『什么时候出来?』
“什么时候出来?”男人随女孩轻声哼唱着。
『什么时候出来?』
“什么时候出来?”——他发出一阵傲慢的笑声,女孩的歌声又弱下去。
“已经不可能出来了,永远不可能。”男人笑着说道。通过那声音,你不难猜想他脸上苦涩的笑容。
『黎明的晚上,鹤跟龟滑倒了——』
“有一个男孩。”又是相同的开头模式。
“他的童年很平静,他一直很乖,总是听父母的话。
那年过完暑假他就要去大学报到,开始第一年的全新生活——
在此之前,是啊,他的父母为了奖励他,因为他乖,他的父母要奖励他。
那奖励就是:让他独个儿去登山,接触接触自然,享受一下天然的氧吧,锻炼身体,尝试一下露营的新鲜。就是这样。
他父母以为男孩会高兴,当然他是高兴的,但那情感似乎并没有完全自然地表现出来。
他的父母多少有些失望,不过,他们仍旧为自己的孩子而自豪。
于是他们就让他去了。”
之后的那些事情到底又算什么?
男主人公如所以爱情剧那样和女主人公天做美缘地相遇,相识相知到相爱——不得不说,凯文.格拉汉姆不辞辛苦、浪费唾沫执着在这些事情的回忆上,作为听者的我理应表现出对于诉说故事人的尊重。
可我实在无法忍受这冗长的叙事,于是,呵欠接二连三地降临变成常客。
这种状态连续不断,手机盖板上显示时间为下午六点一刻,耳边充斥满混合男人与童谣的合成音。用手搓搓脸,开始在心里盘算着是否应该先解决掉自己的饥饿问题。
然而——
『你的正后方,是谁呢?』
破碎的高音,刻意拉起的音量,扭曲嘶哑几乎充血的声带。
童谣的最后歇斯底里,成功地将困倦状态下的精神脱出水面,四周有北风凌冽,不由哆嗦起来,双手攀向肩膀寻求温暖。
整个人完全地清醒了。
但,这究竟是什么?
男声沉闷地响起,语速极快,凯文.格拉汉姆此时相当地激动。
“藏起来,藏起来。
笼中的鸟儿啊——
什么时候出来?
什么时候出来?
黎明的晚上,鹤跟龟滑倒了——
你的正后方,是谁呢?”
天空很宁静。
浅蓝的画布上,在和远方黑色边沿连结的地方被随意的抹下了一笔白。
启明星微亮,月亮挂在白色的对面,像只半瘪的皮球,只剩下很淡的一层光。
耳边有人讲着一个支离破碎的故事。
大山里的姐妹和青年来到城中,很苦很累,他们笑着度过。在偏僻残破的巷子里找到居所,狭小的空间溢满温暖,青年自然而然地与少女相爱了。
可另一朵花是否正值怒放时期?没有人在意。
青春苦短。男孩没有那样细腻的心思,他只看顾那一人,却不晓得在清晨送走相依身影的苦涩。也许他们都没错,也许他们都错了。
谁也不能预见,这样的开头会有如此的结局——少女不幸患病,她在恋人的手心挣扎数月后结束的生命轻而易举地中断了那段恋情。
另一朵花仍旧开着,男孩在哭泣,门旁黑影晃动,少女们容貌相似。
“所以,为了逃避现实,我和她相恋了。”
花朵盛开,时间飞转,那些快乐和回忆并没有因为那人复活过来。
所有的、色彩斑斓的、拥有春季染透满山凄红樱花那活力的爱恋都不复存在,全部归于虚无。在他与她相互注视的时候,他们亲吻,朦胧时代干净纯洁的事物怦然碎裂,生命在拥抱里转向恶,最终化为黑色的死亡。
死者作砂随风离去,青涩硕果在眼中轰然粉碎。
于是,不知不觉时,深夜里纵情的疯狂遏制不住地演化成为蒙蔽空洞的、最鲜美的毒药。
仅时间不变飘渺,在那些午夜童谣中的迷失、那些撕下皮肉可见白骨的刀伤——在一切事物的面前。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不是亚尔珍特就好了,如果你遇见的不是亚尔珍特就好了。”
青年不屑地挑眉,从一片凌乱的床上坐起。
他用手把那些永远不会下垂着生长的头发压倒,然后坐在床沿,背对着女子,看上去似乎是不耐烦却充满耐心的继续等待。
“你知道吗,凯文?”
女子缓慢地挪动身体向前,让自己离那人更近些。
她下半身裹着被单,半裸地直起身体,从后面拥抱住青年。那两只白皙透出淡淡玫瑰色泽的灵巧胳膊攀在小麦色的脖颈上,对比鲜明。
“什么?”
“你没有爱过我。”
噼里啪啦——脆弱的玻璃器皿或陶瓷制具被人打落在地,怦然死亡。
“你爱的,只不过是个亡灵。”女子甜美地大笑,从凯文.格拉汉姆身上滑下,颓然地躺回原处。耳边传来床板咯吱作响的声音,我下意识地吞咽唾沫,然后听见清脆的碰撞声——女人亦或格拉汉姆本人,一个人打了另一个人。
“我已经忘记她了,是你总抓着那些过去不肯撒手。”
“是么……毕竟,我们是姐妹啊,”女人举起手,没有任何意义地注视着空白的天花板,然后维持那样的姿势,侧过脸注视格拉汉姆,“可是我真的好累,凯文。”
“什么意思?”凯文的声音变得棱角分明。
“你明白的,让我带着爱走吧……”发出沉闷的叹息,女子转身过去。
床单被人牵动,洁白的被褥包裹着那具身躯,阳光射进屋内,窗帘半掩,窗畔的枝桠上不知名的鸟儿欢快地鸣叫,所有事物都如此美好。
女子闭上眼,呼吸均匀,彻底睡熟。
格拉汉姆坐在她身边,良久后他才起身,套上自己的衬衣,开门离开。
那时,女子依然睡着。
“我很努力的思考过,但得不出任何结果。”
水龙头被人打开,花洒发出沙沙的声音。
那人跨入浴缸,将自己浸入温暖的水中,安心地闭上眼,拧上龙头。
“最后,我想,也许她们都没有错。她们只不过是想去爱而已,这又有什么错?”
刀片深深地切入肌肤,暗红涌起,迅速决然得不留余地。
“如果我不遇见她们,那么大家应该都会幸福吧?”
啪嗒一声,我扬起头——磁带到头了。
真是傻瓜,我想,揉揉发痒的眼角,感到自己脸上光滑湿润,伸手按于胸前,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用力击中,那儿煞疼。
这种事情不是任何人的错,格拉汉姆。当然也不是你的错。
反转磁带,再次按下Play键——世界之轮不停旋转。
B面:Remorse for Sin
——“也许一切都到此为止。”
女人手上的血水横流,浴缸里红花绽放。
母亲是孩子年幼时的一个梦魇。她披头散发,脸上涂抹着过时的白色粉末,在家中厅堂不安地走动,发出颤抖的声响,她口中说,你回来,回来。
孩子坐在软软的沙发中抬头看着她,带着对她的怜悯和不解——他忍耐着她,即使她的模样看起来是那么滑稽。
他们那富有善心的邻居老阿姨自男孩幼时便看着他们,看着她日渐疯狂并且抚养孩子长大。
其间,孩子隐约中听见,路人们碎碎的交谈,其他孩子的妈妈,他的妈妈。
孩子宁愿相信,其实那也就是阴霾易散的烟。
但是她已经死了。
在一个雨天她死在浴室的浴缸里,手腕上血水横流。彼岸花就开在她的身上。
孩子是第一个见到她的人。
——“也许一切都到此为止。”
女人手上的血水横流,浴缸里红花绽放。
太阳透过云层,安静支离地照耀大地,那些鸣唱的鸟儿一只也没有出现。
鲜艳的红是如此妖冶地染满天空,飞红似血。
随后,格拉汉姆的声音变得低沉嘶哑,但语速缓慢。
他说他喜欢杀戮,喜欢那些鲜艳的色彩从玫瑰色的肌肤下流出,喜欢看美人的裸体伤痕累累。格拉汉姆病态地爱恋着,他可以毫不费力的从潦倒的乞丐棚附近诱拐到美丽单纯不知世事的小乞丐女,然后与女孩们发生关系,用大约一个月的时间热烈地爱,在下一轮的月圆之时让鲜红结束一切。
他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像恶魔,披着伪善的外衣在阳光下不得安宁。
“但是——”凯文.格拉汉姆声音颤抖。
但是,他没法控制。
那种不可阻挡的爱,那种几乎使他崩溃下去的欲望,或者说是绝望。那狂乱而暴躁的黑色漩涡将他,将凯文.格拉汉姆彻底掳获。
自少女离去后,那些负面不堪为人唾弃的渣滓便解开封印,若滂沱大雨那样席卷格拉汉姆的生活,使他惘然,却不舍得抗拒地顺流直下。
交媾的快感,女人的呻吟,满目的猩红,扩散的瞳孔……浴缸中溢出温暖的水,镜子上是一片白雾,格拉汉姆站在盥洗台前,破碎倒影的底色是浴室瓷砖被蒸发液体薰蒸出的淡红色。
那朵玫瑰花折在池中,缓缓枯萎,死亡。
我蜷缩在书房一隅,听见男人像孩子那样高声清冽地号啕。
这种混暗无天的生活持续着,并且终结于凯文和约修亚相见的那天。
“我依然记得很清楚,就是在那条巷子的拐角不远,”干燥的海绵开始吸食水分,格拉汉姆的声音变得柔软下去,“他躺在那,身体冰冷——要不是那微弱起伏的胸口,我会以为这是具死尸。”
但阿斯特雷显然还活着,只是相当虚弱。而鬼使神差的,格拉汉姆把阿斯特雷带到自己家中。
从那时起,在那些绚丽颓败的人群迅速地消弭殆尽,凯文.格拉汉姆重新拥有了那么一段阳光般璀璨的时期。他逐渐喜欢陷在那里,那里使这大男孩一样的成人感觉温暖、真实。
这时我是如同一个有活力的正常人那样活着的。他想着,他自语着,他微笑着。
只有那时,他们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琥珀色的琉璃在华彩的映照下通体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