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场』
“早啊,约修亚。”
万丈深沉海底,一道光笔直射入,比刀刃更加尖锐而鲜明。
“……嗯,早。”
他扬起头看我,目光里没有任何一丝迟疑和困惑。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张稚气将近脱去的脸上,盛在眼眶之中的是最为纯粹的一对琥珀。冷凝地闪耀出深棕色的光芒,在黑暗中明灭好似一团幽火。
所有设想过的对话倾泻着死去,我们只是彼此沉默地对望片刻。
随后我走上前去,钥匙探入狭长的缝隙中,啪嗒,鸣响细微地充斥满这夜构建成的牢笼,回音阵阵。此时此刻,心头涌起的是怎样一种思想,我并不清楚。
“……好了。”
僵硬地吐出字句。四目对视里,我发现在约修亚的面前,原来要坦白彻底地表露出真实的情感是如此困难的事情。
你根本、压根就无法开口。
在那样一双空洞浩淼又单纯无畏的眼睛的注视下,一切企图张嘴说出的举动都将化为乌有。
就像被死死地吸入了一般,最终总是顺应蛊惑,任由那琥珀嵌入仅有的力度——于是,思维麻痹。
“谢谢。”他简单地笑笑,伸出手按住关节,轻轻地按揉一阵,侧过脸看我,然后垂下眼睑,再次撇过头去,起身——“我想我要走了。”
少年用犹豫的目光看我,当我回应他的注视时,那琥珀便转向胆怯。可虽是这样,约修亚依然看着我。于是我想,也许就是几天前,抑或是几月几年的时间里,每日每日,眼中的少年也是用如此的目光注视着格拉汉姆,不发出一丝声响,静静地对你垂下纤长的眼睫,然后又抬起,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沉寂,水自四面涌来,当日谷涧滴水之声清冽依然绕耳。
“茵妮森特小姐?”
站起身来,我利落地拍去本不存在的尘埃,迎着划破黑暗的那束光对他笑道:“走吧。”
略略点头,少年转身走出了门。
笑容冻结在脸上,用手触摸,指尖传来触电般的刺痛。
嘎吱——啪。门发出最后冗长的呻吟,可能便是永久地再不为人所知地关闭上。
我闭起眼,约修亚就站在背后,脸上没有一丝疑虑,没有一丝情感,被丝线严实地包裹着,毫不外露。
“考虑好接下来要去哪了吗?”
街角的自动贩卖机旁,两罐温热的罐装咖啡掉落出来,噼里啪啦。约修亚双眼注视着一座陌生的黑色大厦——“不知道,无所谓去哪。”
回头接过我递去的咖啡,少年用双手紧紧捂住,随后绽出笑容。
“很暖和……谢谢。”
“是啊,”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只穿黑色衬衫,在深秋时节里未免显得单薄“你穿得有些少……”我皱起眉来,掏出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已经快到午餐的时间。
“一起去吃饭如何?”
约修亚没有应我,但乖顺地点了头。我笑起来,他还只是个孩子。
“走吧。”
薰衣草、百里香、松树的香气钻进鼻中。
诚然,我对特意拼凑的石头古巷,和被粗工和资金限制的半吊子小广场丝毫提不起兴致,所有装潢是多么虚假的普罗旺斯。在这打着Place du Forum牌号的现代咖啡厅里,除了酒——橙黄的干桃、制幻的苦艾、自酿的茴香、Cotes de Provence……没有什么可以说是能招揽顾客上门的东西。
然而,不得不承认,至少是在我们任侍者处置地安坐下时,这个店正被一群群小年轻与嘻哈份子所占满。这就是青少年时代所热爱的一切,虚伪的华丽与奢侈的不成比例的享受,如是想着,我对侍者讨要了菜单,因为吃饭对象在我的面前没有食欲地蜷缩在沙发的深处而默默叹气,然后换脸,故作镇静地微笑。
“约修亚?”
“嗯……”
“你吃甜食吗?”直到现在,我唯一能肯定的只有我爱吃甜食这一项。
“唔……不讨厌。”
他脱离那柔软填充物的包裹,短暂地支起身子,为的是要喝侍者送来的廉价红茶。
——那么说,约修亚你还是很冷吧?
透明细长的玻璃中盛满了棕红色的溶液(可惜不是酒),杯壁被细小的水滴覆盖,白色的雾气腾起,视线模糊。可不管怎么说,那是杯温暖的热茶即使它很廉价。
冲那位把领带系得与孩子们打成的死疙瘩没两样的年轻小伙招手——“茵妮森特小姐?”
“什么事情,约修亚?”没有预兆的出声,把我惊到了。
“我只要甜点就可以了。”孩子用盛满空洞的眼眸看我,嘴角是最平直的水平线。
“那怎么行,你必须补充点营养,看你……”噢,看你瘦的。我皱起眉头。
约修亚依旧不依不饶,他用那双琥珀眼注视菜单片刻,随后又把视线挪动到我的身上。
“Fondant au Chocolat Noir(溶于糖浆内的黑巧克力)、Terrine de Mousse Glacee aux Framboises et Soupe de Fruits Frais(新鲜水果加上覆盆子浓汁及慕斯的水果盘)、Creme Brulee(焦糖奶油)……”
“咦?”
“我要这些就好了,”似乎一下子念出那些菜名对他来说有点勉强,约修亚再次蜗居进柔软的皮沙发中,深深地吸气、吐出,然后才睁开那双看来惺忪的眼来,对我抱歉地微笑,“要您破费了,抱歉。”
啊啊,等等、等等,这不是破费不破费的问题。
被突如其来地问题搅得头痛,费力地向侍者点好菜,我吃力地思索起来。
要知道这家店供应的甜品都是大份装的,打从成为这里的常客(其实只有照顾阿斯特雷的时候我会来这吃饭,毕竟这里距离他居住的地方很近)我从没见过有谁只吃甜品而且还一口气要吃三份甜品的。这个看上去那么瘦弱的少年——再次打量面前的少年。
毫无疑问他变得更瘦(假如我设想的,凯文.格拉汉姆失踪大概距离他委托的律师对我上门拜访之间有段可观的时间间隔,那么这孩子是怎么瘦下来的就显而易见了)而且看上去也更虚弱了。
哈,真的可以吃完吗?
我并是有那种一定坚持勤俭节约的大娘,但是万一留下许多的甜品没吃,还是很浪费啊?
不过就由他去吧,我真的累了。
等餐的时间被沉默扩充,百无聊赖地斜躺在另一条沙发上,一眼扫过,光顺毛玻璃打进室内,正照在少年鲜明的轮廓上,在棕黄昏黑的空间里勾勒出一条带金边的线条,从凌乱的发梢游走下去,情人的亲吻,叩响眼睑,轻盈地在柔软的唇上跳动,下滑,从看上去异常单薄的白衬衫光面上俯冲,最后坠落在厚重红木镶云石的桌子底端。
温暖的中午,我们没有坐在外面锻铁制的兰花菩提以及藤蔓蜿蜒的三角桌上,那些米白色的藤条椅正被一对两对三对的年轻男女占据,灰色空间里一道活力洋溢的风景线,但是我只想静静地看面前的人,这个约修亚.阿斯特雷。
美好的中午,不算美味的午餐,美丽的少年。
没有那个灿烂笑容的男人,绿色的稻草,一切都被轻易地颠覆,而我看见两个傻瓜明明不想如此,却不努力去阻止,仅颓懒的坐着,看事情走向终点。
这是我所认识的少年和青年,两个傻瓜。
不知为何,眼眶酸痛,大概是熬夜过度的关系。
“您好,久等了。”黑色领带打得糟糕无比的侍者再临,彻底打破了那份寂静的空间。
桌子被挤满,上面是满满的食物,或者说,更多的是甜品。
“我说啊,约修亚,”拿起刀叉,我也忍耐了很久,对自己正下方那盘野菇香葱烤牛肉开始进行快速的切割,“你知道我会去那里把你放出来吗?”
“唔。”
那个孩子的目光在甜腻的焦糖和同样香甜的黑巧克力上徘徊着,最后阿斯特雷伸出手把那盘焦糖移动到自己跟前,舔食奶油,随后才用满口奶油中挤出的那一丝声音模糊地回应我。
焦糖一样甜腻空虚的回答,我已经把自己的那份牛肉解决了三分之一。
“那么你知道凯文现在在哪里吗?”
牛肉在嘴中被咀嚼,切割,锐利的齿撕裂那些厚实的纤维装肌肉,葱香混合蘑菇的香味涌进大脑的最深处。感叹饥饿得到满足的愉悦。
我将视线调回,约修亚.阿斯特雷已经开始解决那盘黑色的甜蜜,虽然毫无痕迹,但是我猜他刚刚也许神色产生过变化,也许他颤抖过,也许他现在心情复杂……也许。
遗憾的是我没有看见。
不过我并不为此感到烦恼,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我很清楚。在这个少年身上产生了某种变化,那是使我真正感到好奇的变化,似乎是脱离了那栋具有神奇魔力的公寓,这孩子的神经在一瞬间就恢复到我们所谓“正常人”的常态,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约修亚?”
“什么?”
“我在问你,凯文.格拉汉姆先生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重音落下,也许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