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ive
“约修亚,这是什么?”
“这是裤裙,怎么了?”
“那个……”
——“裤裙,很适合你。”
毫无意义的对话。
我的童年甜到令人发腻。
魁梧健硕的爸爸,笑起来很爽朗,皮肤黝黑却不显得脏,总是摸我的头,然后无视一切的撒娇和哭泣。爸爸在和我练习的时候一直很严厉,不过那是爸爸对我表现出来的爱,我很清楚。
慈爱美丽的妈妈,总是穿着丝绸制成的和服,说话仿佛雪松糕一样的绵软,笑容安静而温暖。妈妈在冬天里会抱着我,在夏天里会为我扇风,妈妈总是给我温柔的爱。
爱我的爸爸,爱我的妈妈,被爱的我。
就我们三个人的家,和风式的宅子和深深的神社。
那些与家人共度的记忆,与甜腻的童年一样,浸泡在第一罐采收下来的冬蜜中,脆弱又甜美。
“今天没来啊……”
虽然已经过了平时出现的时间,不过约修亚还是决定走到鸟居那儿去看看。
原本只是想让自己的处所更私密一点而种下的林子在这时反倒显得碍事了——他无聊的想着,穿上外用的木屐。
我都不知道,原来还有一天,我还会产生对事情的习惯。
“真的没来。”
其实事情是显而易见的,不过自己在冒傻气。
像凯文这样的人,到底看见过多少?
来了又去,见过许多人,留下过一些回忆,随便的转身,一切就再次回到最初。
谁都不在,谁都不认识。
即使曾经是那么好的两人,转身后也不过是彼此记忆里的背景。
他们只是约修亚生命中的过客,每个人的时间都在不断的向前,大家就在有限短暂的日子里不停的奔波,为理想,为爱情,为追求……
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每个人都期盼在新的一天里做得更好。
眼中的人们快乐而平凡,只是无所求的享受着生活,对这个世界充满各种各样的想法。
他们,只有他们,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的存在呵。
被留下的只有一个人,永远也不
再向前,甚至不能回到最初重来。
什么都没有,只是被抛下了而已,单独的一个人,不能改变也不能抹杀。
即使努力的过好每一天,即使尽可能的去改变……
在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没有发展,也没有倒退。
一切都停止在那一刻,一切都无法篡改。
只能徒劳的注视,看他们生老病死,微笑着,留下一些可以帮助自己消磨时间的回忆,等它们在时间的冲刷下再次被自己丢弃,碾碎在时间残骸的堆积场里。
只有我被丢在这里,这是多么讨厌的事情。
那么,凯文……你不会也丢下我吧?
重重纸门,拉开而后合上。
约修亚没有穿鞋,脚趾踏在干燥的木板上,在空阔的回廊间传出啪嗒啪嗒的单掉回音。
已是入夜了,他早习惯于在偌大的宅子中点亮每一个角落里的每一盏灯和每一支蜡烛。
其实谁都了解那是不必要的,这里独他一人,那么又何必每天的重复浩大又无谓的工作?
只要一点也好,如果这座屋子里四处都是灯火通明的光亮,就可以感到不那么寂寞了。
——这就是原因。
点上最后一盏灯,他缓缓地为灯套上纸糊的罩子。
油纸的面上绘的是一只雀和一缕叶,朦胧的轮廓顺延微弱的火光投影在很久以前便不再使用的侧殿那旧了的黄色纸门上。
灯中的烛火颤动,影子亦不断地摇摆,浑浑噩噩的恍如隔世之远。
然后约修亚才猛然间记起,侧殿,是母亲的居处。
——……,真是个乖孩子。
“!”
——……,真是个乖孩子。
“……怎么……”
——……,真是个乖孩子。
名字呢?
我的名字……
悬挂在门楣上的风铃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病中的父亲看上去又瘦又小,好像曾经到过家里的从海那边来的皮影戏师的皮影人儿,单薄又细小,轻轻一使劲,就可以捏得粉碎。
“……”
榻上的人艰难的蠕动着唇角,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
“怎么了,爸爸?”
“……风铃……”
“诶?”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去,是缠在门楣上的风铃,在风里哗啦哗啦的响着,“风铃怎么了?”
“去摘下来吧……”
有些无法理解父亲的意思,不过他照做了。
对于那时的他而言,要够到风铃显然很成问题,费力的搬来了紫檀木椅,约修亚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
白色釉瓷上绘了水蓝色的鸢尾,衬着昏黄的天色,显得宁静冰冷。
这么漂亮的风铃,为什么要把它拿掉?
“嘿咻!”
“拿掉啦?”
听见短暂的声音,男人在榻上艰难的支起身体。
“嗯,拿下来了。”
看着静静躺在手中的风铃,约修亚想着,把它挂到母亲那儿,她会高兴吧?
“随后……把它扔了吧……”
“咦?”对于这个固执又不可理喻的要求,约修亚表现出了犹豫和惊讶,“可是,这个风铃很漂亮……”
“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扔掉吧……”
卧在榻上的父亲此时显得严厉又不近人情,约修亚暗暗的有些恼火起来。
“嗯……就这么办吧。”
“麻烦你了……”
在他掩上门走出房间时,耳边传来了男人冗长而低哑的叹息。
为了风铃吗,这未免荒唐了一点……
其实父亲已经看不见东西了,约修亚很清楚。
现在父亲的生活起居,全凭着那双耳朵在做判断,等到哪一天,连耳朵都失去效果之后……
那个时候,父亲会不会因为无法接受而选择离开呢……从母亲口中听过这样的担心。
因为是个很要强的人,绝对不会像废人一样耗尽一生的,如此了解父亲性格的母亲总是为此担心着。所以,一定要保护好他的耳朵。
“……,也要和妈妈一起努力哦。”
那双柔软的手温柔地抚摸了自己的脑袋,感觉如此幸福。
那时的自己,简直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什么都不了解,做了那样的事情……
——呐,你知不知道呢?
——风铃,会招魂。
这是真的。
“嗯?”再回过神来,似乎能够听见有谁在鸟居下的台阶上缓缓地走着,朝正殿的方向走着。
随手抓了侧殿上的灯笼,约修亚快而无声的走了出去,穿过在夜里一片漆黑的树林,迎面上来……
迎面上来——“诶?!”
像被什么东西瞬间拘束住的感觉,约修亚觉得手的活动范围突然变得很小,双臂被某种东西紧紧禁锢住,很难移动。
胸口温暖湿热,从颈间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自己正被凯文抱住——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约修亚终于搞清楚了情况。
“凯文……?”今天的凯文和往些时候不同。
“……全都……”
什么?
“我的……全都……”
女人笑着抚摸自己的脑袋,男人端坐在神台旁边,风铃在门楣上哗啦哗啦的响,和风的日式走廊上用木屐很快很用力的走过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竹击石在第三次会有带花斑的鲤鱼跃出水面,夕阳撒遍了院落,柳树垂垂,一切都那么的美好。
柳絮在风中飘着,风花在风中飘着,每个人都在笑。
一切似乎都那么美好……
那么,美好……
“帮帮我……约修亚…………”
帮什么?你是要我为你做什么?
是啊,要是我可以做什么……可以做些什么……我就……
我就……
纸门啪唦的响起,随后被打开。
孩子露出调皮的笑跑向温柔地注视自己的母亲。风铃上水蓝色的鸢尾美丽又冰冷,在门楣上轻盈地跳着舞。无法预知的日子里男人呛咳严重,浑浑噩噩地冲着下仆喃喃地叫母亲的名,随后把最后一抹温暖留在了变红的榻榻米上。
四月里,桑椹的清香洗刷了空气里香甜的血气。
母亲微笑的拥抱孩子,“风铃,会招魂。”她喃喃的叙述,反复的,如同呼唤情人的名字。
一切都不在,覆水难收的后果顷刻翻天覆地的席卷了琐碎的幸福和平凡的快乐。
真实开始沉睡,直到当事人的醒悟,而醒来时……
应该,已过万年。
无法做什么,无法挽留什么,溃烂的伤口,在静止的时间里,无法愈合,也不再流脓。
就这样,只是露出外翻的皮肉,只是呈现粉色的下皮组织。
身上的伤冰冷、骇人,可自己已经感不到疼痛。
“太突然了……他们居然全都……我……”
凯文在耳边语无伦次的说着,从他口中喷薄出的湿热气体敲打在约修亚脆弱的耳鼓膜上。
若有若无中约修亚觉得自己看见幻影,仿佛将要失聪。
那些高傲的飞鸟成群鸣叫,黑色的屋顶,从千年前到现在,没有了。
除了高山流水的弦音,什么都没有了。
“凯文……”
回应希望被安慰的期待,约修亚缓缓附上凯文的背膀。
带着些许生硬地模仿记忆里女人曾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开始在那儿轻轻的滑动、抚慰着。
“没事的,我在这,没事了…………”
“…约修亚…………我,的……我的家人……”
颤抖的声音,夹杂哭腔,极度的紧张亢奋和悲伤在凯文的胸腔里翻搅,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起先是压抑的抽噎,而后变得呼吸困难,直到现在,发疯的野兽一样大声号啕。
泪水在脸上流过,不断地温热,而后变得冰冷。
“好了……我知道,别说……”
约修亚的声音轻轻的,和以前毫无改变的语气,但凯文现在听上去却觉得无比的安心。
“泡个澡,然后好好休息一下。”
少年叹了口气,用一种介于隐忍和怜悯间语气对凯文说道。
约修亚引凯文去的地方,是片竹林的背面。
那儿有个天然形成的温泉被一片蓝色的鸢尾遮蔽着,隐约冒出热气。
之后顺手递上更换的衣服,约修亚便离开了。
从知道了凯文家的事情后,他一直没有任何改变,无论是神情亦或是说话的语气。
仍旧是处事不惊的模样,这样的约修亚似乎距离凯文所生活的地方遥远到无法触及,遗世独立在高高的天穹。
“我到正殿去了,好了就出声叫我。”远远飘来软且轻的声音。
像是下决心让自己镇静下来一样,凯文深深的吸了口气。
沐浴之后,凯文从池子里爬起来找放在一旁的衣服。
从热腾腾的水中过度到有些凉意的竹林间,全身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时候凯文才发现,约修亚给的是件淡茶色的浴衣,丝制成的拿在手里柔软的衬手,绣上天竺葵的纹。
作为一件备用的浴衣来说,这似乎有些奢侈了?
穿好衣服后,凯文注视了自己片刻——浴衣似乎也不是新制的样子。
“约修亚——”他出声叫道。
过不多久,木屐敲击石板的声音便开始渐渐变得响亮起来。
然后,那个人便出现了。
“好了?”
借着月色,凯文看见约修亚黑色的发一络一络地贴在额前和耳边,像是刚刚沐浴过一样。
“嗯……”
少年从他身边经过,倾下身拿了他换下的衣服。
那时垂下的头,发尾依然有着透明的痕迹,未干不干的头发柔顺的垂坠在耳后,青桑椹的味道像薰香一样的萦绕在鼻尖。
“走吧……”
被那个声音催促着,凯文回过神来,跟上了约修亚的脚步。